馮勝之死
2024-10-09 05:53:40
作者: 度陰山
馮勝實在是個異類,他能征善戰的本事僅次於常遇春,但小問題永遠不斷,是被朱元璋訓斥得最多的功臣。可就是這樣一個人,居然能活到朱元璋晚年時期,這本身就是個奇蹟。
元末大亂時,馮勝集合了一支武裝力量自保,後來經人推薦,投靠了朱元璋。大概是自己做主人習慣了,所以馮勝給人的感覺就是有組織無紀律,常常自作主張。
朱元璋對張士誠開戰後,命徐達圍攻張士誠的高郵城,卻久攻不下。後來,朱元璋讓馮勝替代徐達。馮勝到高郵後,馬上和高郵守將談判,最後高郵守將居然同意了投降。馮勝把這個重磅消息告知朱元璋,朱元璋提醒他:「張士誠的將軍都詭計多端,你要謹慎。」
馮勝可不管那個,他派了一個百人的談判團進入高郵城,結果被人家一網打盡,部隊的士氣大受打擊;馮勝也被朱元璋召回南京,挨了幾十大板後,又被命令徒步回到高郵城下。
馮勝哼著小曲從南京出發,還真就靠兩條腿走到了高郵。一到高郵,他就來了火,讓部隊不分晝夜地攻擊,後來在徐達援兵的支持下,馮勝終於拿下了高郵城。但他沒有得到任何封賞,因為朱元璋覺得他不聽命令,擅自與高郵城講和。
馮勝卻大大咧咧,根本不在乎朱元璋那點賞賜,也沒有汲取任何教訓,仍然我行我素。1368年,朱元璋建國,開國大典後不久,馮勝就跑到了南京郊區搶老百姓的雞蛋。朱元璋氣得要死,把他在東宮的官職免除,命令他去山西掃蕩。馮勝一進入山西,就開始大殺四方,所向披靡,敵人聞風喪膽。朱元璋對他出色的軍事能力讚嘆不已,正要給他封賞時,他卻又出了問題。
1369年,馮勝奉命渡過黃河,進入陝西,掃蕩元朝軍閥李思齊。老馮大刀闊斧,很快就把李思齊打得滿地找牙。這是大功一件,馮勝又乘勝追擊,把陝西境內全部的反明勢力連根拔除。之後,朱元璋召回了在陝西的大部分部隊,命令馮勝防守慶陽。
馮勝在慶陽待了一段時間後,自我感覺特別好,認為關陝已平定,自己也沒必要在這裡吃黃土、喝西北風了,於是自作主張,帶著他的駐守部隊返回。朱元璋這回連鼻子都氣歪了,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了半個時辰。最後念他實在是戰功赫赫,就赦免了他的死罪,只是故意把給他的封賞打了個大大的折扣。
馮勝毫不在意。到了第二年正月,朱元璋為徹底鞏固陝西戰果,再次派遣馮勝出征,馮勝再次所向披靡,把敵人按在地上摩擦。凱旋後,朱元璋再也不好意思不封他為公爵了。馮勝就這樣,在一半是問題、一半是成績的飄飄忽忽中,走上了人生巔峰。
按朱元璋的看法,馮勝的戰功僅次於徐達和常遇春。不過,朱元璋這人有時候對別人戰功的評價不太靠譜,在他的眼中,似乎所有人都能進入前三一樣。
當然,馮勝的戰神神話遠沒有結束。北元皇帝逃到和林後,朱元璋下令三路大軍北伐和林,徐達、李文忠、馮勝各為一路。徐達和李文忠慘敗而回,只有馮勝,不但把遭遇到的勁敵揍得丟盔卸甲,還搶回來了許多馬匹與駱駝。
朱元璋正要為馮勝的勝利而感到高興時,馮勝又出了問題。有人投訴說,馮勝藏匿起了許多搶來的戰利品。
朱元璋真是哭笑不得,只能讓他把藏匿的戰利品交出來,而且還象徵性地罰了款,至於封賞,那肯定是沒有了。但是,馮勝仍然不在乎。
在之後的各種戰事中,馮勝都以常勝將軍的身姿活躍在戰場之上。常遇春、徐達等人去世後,藍玉崛起,但馮勝仍然是軍中之魂。他雖然總是會犯各種錯,可總是能將功補過,朱元璋捉不到能置他於死地的把柄。而且,他的命實在太好了:1380年,胡惟庸案爆發時,馮勝在外打仗;後來的林賢案爆發時,他還在外面打仗。不過,到了1387年,馮勝的運氣似乎用完了。這一年,他奉命征討遼東的蒙古人,這場仗就像從前一樣,打得很順利。可他仍然在搞小動作:他不但私吞了戰利品,還把本已投降的蒙古人再度逼到造反。
朱元璋氣得暴跳如雷,收回了他的兵權,還把他趕到鳳陽去養老。馮勝還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跑到鳳陽後,他也沒有如湯和、耿炳文那樣安分守己,而是走東家、串西家,搞得自己像個社交達人。更要命的是,他居然給他的女婿、即朱元璋的第五子周王朱橚寫信說:「快來看看我啊,我好寂寞好無助啊。」
朱橚也是個笨蛋,居然真就違反「藩王不得出封地」的規定,跑到了鳳陽和老丈人喝酒。兩人相談甚歡,朱橚居然在鳳陽待了一個多月。朱元璋很快就知道了這件事,多疑的他認為兩人在背地裡搞「軍事聯盟」。於是他下令,嚴懲朱橚和馮勝。
馮勝這回老實了。朱元璋本來想趁1390年的李善長案,把馮勝牽扯進來,可馮勝和李善長八竿子打不著,當然也是因為馮勝此時已經沒有任何兵權,朱元璋不將他放在眼裡的緣故。
從此,馮勝再也沒有獨掌一軍的機會。他成了朱元璋的跑腿,哪裡有點小問題無法處理,朱元璋就把他從鳳陽召回,讓他去處理。朱標去世後,馮勝被朱元璋准許住在南京。
有人對馮勝說:「皇上這是想重新重用你啦!」
馮勝卻搖晃著腦袋,說:「你這是胡說,皇上是想把我弄到他身邊來,這樣控制起來比較容易。」
朱元璋當然有這個想法,不過他還有另外的想法,那就是馮勝的確有輔佐之才。當他把馮勝叫來,裝模作樣地對他噓寒問暖後,就開始發問:「你知道我找你來有什麼事情嗎?」
馮勝說:「知道啊。」
朱元璋不太高興。
馮勝說:「您是想讓我輔佐皇太孫吧。您看,您現在想到我,也是迫不得已。本來,輔佐之才有千千萬,可他們全被你送進了棺材。剩下我們幾個不爭氣的,您只能挑來挑去,矮個裡拔大個。」
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氣,他討厭馮勝那種自命不凡的樣子,於是又冷冷地問:「去年,傅友德是怎麼死的?」
馮勝嘆息道:「其實我們幾個老傢伙早就該死了,只是因為老天的眷顧,才活到了今天。傅友德死得好啊,他不死,有人就睡不著覺。」
朱元璋徹底被激怒了,站起來拍桌子道:「那如果你不死,是不是也有人睡不著覺?」
馮勝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因為一個人如果看透了自己的命運,那他就什麼都不在乎了。他回朱元璋說:「皇上,請您息怒,畢竟沒幾個人可以供您殺了。」
這是赤裸裸的挑釁,朱元璋氣得渾身發抖,指著馮勝說:「你這是找死。」
馮勝撲通跪倒在地,說:「皇上饒命啊。我可沒有胡惟庸、藍玉那樣的力量,搞出一場大案來。」
這句話,朱元璋聽明白了。他感覺到絕望,不是絕望於馮勝的不恭敬,而是絕望於為什麼他的威嚴,在馮勝這裡變得一文不值。是不是自己老了,馮勝看透了他這個老頭子虛弱的內心,看透了他的色厲內荏?
無論怎樣,他覺得馮勝必須死。不過,朱元璋還沒有想到殺馮勝的方法,他厭倦了以謀反的罪名殺人,想用更藝術的方法來除掉馮勝,如同他本來想用更藝術的方法殺掉傅友德一樣。
馮勝把這場談話看成是君臣二人的決裂,剩下的事,他什麼都不在乎了。不但不在乎,而且還故意讓自己離死亡越來越近。馮勝雖然年紀很大,可壯心未已,他特別懷念那些在沙場征戰的歲月,為了回憶當年的英雄經歷,他在自家門前修了個園子,把瓮埋在地里,又架起木板做走廊,人在上面跑跳,就會發出類似戰場上轟隆隆的響聲。馮勝的那些屬下都把這個當成遊戲,但馮勝卻把這個遊戲當成是自己過去光輝歲月的重演。
正當他玩得不亦樂乎時,有人向朱元璋告密說:「馮勝肯定要造反,他在那個園子下面埋了很多兵器,而且每天都在操場上訓練士兵。」
朱元璋現在對這種告密毫無興趣,馮勝不可能謀反,不是他沒有這個膽子,而是他沒有這個力量;況且,誣陷馮勝謀反而將其誅殺,這很沒有「藝術性」。朱元璋思考了一會兒,找來了耿炳文,把這件事說給了耿炳文聽。耿炳文聽罷,一言不發。朱元璋命令他說話,耿炳文還是裝聾作啞,說起了車軲轆話。
朱元璋很惱火,問耿炳文:「難道你也要謀反?」
耿炳文急忙擺手,跪下說:「我萬死都不敢謀反。」
朱元璋就問:「那你說該怎麼處理馮勝?給我句話。」
耿炳文看著地,好像要從地表看到地心。最後,他吐出了兩個字:「殺吧。」
朱元璋追問:「怎麼殺?」
耿炳文被問得走投無路,只好破罐子破摔:「毒死他算了。」
朱元璋善於用毒,據很多人私下說,李文忠是被毒死的,徐達也是被毒死的。現在,再毒死個馮勝,正好湊局鬥地主。
朱元璋實在找不到更藝術的方式殺掉馮勝了,只好採納耿炳文的意見。雖然這個殺人方式很老土,可殺的過程卻可以具備藝術性。
他決定請馮勝吃頓飯——吃頓「最後的晚餐」。
1395年冬天,朱元璋派人去請馮勝來皇宮吃火鍋。馮勝走進皇宮時,看到一隻蝙蝠從空中倒墜下來,馬上要砸到他頭頂時,突然間一個折身,從他的耳邊飛過。馮勝嚇了一跳,當時他還覺得很奇怪:青天白日的,怎麼會有蝙蝠?
進入了內殿,馮勝看到朱元璋正端坐在一張雙人桌後面,微笑著仿佛在等待什麼。看到馮勝進來,朱元璋站起身,做了個「請」的手勢。馮勝正要叩頭,卻被朱元璋制止了。朱元璋說:「你我今日不必講這個了。」
馮勝坐下時,斜眼去看門外,他又看到了那隻蝙蝠,它正倒掛在樹杈上,冷冷地盯著他。馮勝打了個寒戰。朱元璋發現了,就說:「趕緊吃點東西暖和暖和!」
馮勝發現桌子上擺著很多盤子,盤子裡全是羊肉。馮勝最喜歡吃涮羊肉,但十幾個盤子都是羊肉,這讓馮勝感到很不解。於是,朱元璋解釋給他聽:「這是朱棣特意從北方送來的,羊都是朱棣從蒙古人那裡搶來的,全是大肥羊,肉質鮮美,讓人吃了一隻還想再吃。你快吃吧。」
馮勝說:「我當年從蒙古人手裡搶的羊,可比這些多多啦!」
朱元璋沉下臉來:「老馮,你這是要和朱棣比誰的功勞大嗎?」
馮勝豁出去了:「皇上這話錯了,我們這些做臣子的就是有天大的功,也不如您兒子的微毫之功啊,誰讓我不是您的兒子呢?」
說完這句話時,馮勝又去看那隻蝙蝠,蝙蝠還在,似乎在盯著他笑。
朱元璋心情好像不錯,對馮勝說的話絲毫不感到生氣,反而還端起了酒杯,要和老馮兄弟干一杯。馮勝不怕這個,一口就喝了下去,然後齜牙咧嘴地說:「這酒好辣!」
朱元璋笑了笑。馮勝四處望了望,大驚小怪地說:「哎喲,皇上,四周怎麼空蕩蕩的?如果當年那些老戰友都活著,那該多好啊!」
朱元璋收起笑容:「你的意思是,我殺人太多?」
馮勝回了句:「少嗎?」
朱元璋問他:「我給了多少人爵位,你可知道?」
馮勝掰著手指頭,一本正經地算起來:「公爵25個,侯爵79個,伯爵12個,子爵11個,男爵23個,一共是……哎喲,正好150個!」
朱元璋問他:「我殺的都是哪些?」
馮勝想了想,說:「好像都是公爵和侯爵。」
朱元璋又問:「殺了多少?」
馮勝算了起來。算了好久,他終於算明白了:「好像是26個。」
朱元璋拍案大叫道:「才26個,可公爵和侯爵一共有104個,你居然說我殺人太多!」
馮勝也叫了起來,說:「你這個算法不對,有的人可死得不明不白啊,比如徐達,比如李文忠。」
朱元璋又拍著桌子叫起來:「你不要污衊我,我可沒有毒死他們!」
馮勝這回樂開了花,說:「皇上,你這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朱元璋怒髮衝冠,命令馮勝:「把酒給我喝掉!」
馮勝看了看酒,苦澀地一笑:「能保我家人安康否?」
朱元璋說:「你不說我還忘了,我已經讓人給你的兩個女兒送外賣去了。」
馮勝臉皮抽搐著,慢慢地喝下了那杯酒。羊肉在鍋里翻騰著,冒出了陣陣香氣,但馮勝已經聞不到了。他只能聞到那隻蝙蝠身上的腐臭味,還有那張世界上最醜陋的臉散發出的血腥味。
馮勝離開皇宮時,天色已深。大街上吹起了一股冷風,馮勝的酒勁上來了,他找了個牆根,大口大口地吐酒。在清醒的瞬間,他仿佛看到從前那些戰友在向他招手。他沒來得及分清到底是現實還是虛幻,就朝著戰友們的方向走去。這時,他的侍衛看到馮老將軍的頭向牆上一碰,不動了。
馮勝死的同時,他的兩個女兒也被朱元璋送的外賣毒死。朱元璋對馮勝家族並沒有趕盡殺絕,只不過下令,馮勝家族的後人永遠都不能做官。一代名帥和他的家族,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被歷史的車輪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