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布局
2024-10-09 05:53:20
作者: 度陰山
無論是胡惟庸的謀反,還是李善長的謀反,都有人告發。為了讓當事人無話可說,告發者必須是當事人的家奴,因為家奴離當事人最近,最有發言權。不過藍玉是個例外,藍玉的家奴都是軍人出身,受過藍玉的軍事思想教育,有組織有紀律,對主子也忠心耿耿。
朱元璋在這個問題上陷入了困境。在困境面前,朱元璋從不退縮,而是勇於探索、敢於突破。他找到了錦衣衛的領導人(指揮使)蔣瓛(huán)。蔣瓛是錦衣衛的第二屆領導人,剛上任不久,正準備尋找機會大幹一番,建下讓祖墳冒青煙的功勳。朱元璋召他覲見,向他抱怨了藍玉的諸多不法行徑。蔣瓛兩眼發光,他意識到,自己人生中最輝煌的時刻,可能要悄無聲息地來臨了。
蔣瓛試探著對朱元璋說:「涼國公府是鐵板一塊,我們錦衣衛插不進去。」
朱元璋理解蔣瓛的意思:幹掉胡惟庸和李善長,可以從家奴入手,但是要對付藍玉卻有點難度。然而這不是他朱元璋需要考慮的問題,他只是扔給了蔣瓛一句話:「我要你們錦衣衛是幹什麼的?」
聽聞此言,蔣瓛如獲至寶,馬上展開了秘密調查。正如他所料,藍玉的家人都忠心耿耿,不肯出賣主子。但是蔣瓛沒有灰心,他派錦衣衛秘密跟蹤藍玉的家人。終於有一天,藍府上一個親信在酒館和別人吃飯時,談到了一件事——據蔣瓛後來給朱元璋的報告中說,藍玉曾經在喝多酒後對他的心腹們說:「他已經疑我了。」
朱元璋像鯊魚嗅到血一樣,開心地笑起來,說:「這就是突破口。」
蔣瓛說:「的確是。這個『他』,就是指皇上您啊。他居然敢用這個字,光這就可以扣他個不敬的罪名。」
朱元璋搖頭說:「不敬皇上才是多大的罪,你覺得敢說這樣話的人,是不是想謀反?」
蔣瓛驚叫起來說:「這是大案、重案啊!」
朱元璋嚴肅起來,說:「什麼大案重案,要先有證據,才能辦成大案和重案。」
蔣瓛馬上將藍玉的那個心腹逮捕,在嚴刑拷打之下,他被迫招供:藍玉一直在和他的戰友們秘密開會,應該是想造反。
蔣瓛把「應該」兩個字刪掉,獰笑著等待第二天的黎明到來。他將按照朱元璋的指示,在早朝時指控藍玉謀反。
那天晚上,藍玉翻來覆去睡不著,他的家奴突然失蹤,而且一點線索都沒有。整個1393年的正月,以及二月的頭十天,藍玉都在一種莫名的恐懼中度過。為了消除這種痛苦,他決定第二天向朱元璋請求去北方繼續揍蒙古人。他感覺自從朱標死後,自己已經不適應南京城的氣候了。有那麼幾天,他不停地腹瀉,而且常常做噩夢,夢到胡惟庸,夢到李善長,夢到的都是死掉的人。
他想不明白,自己是不是得了某種嚴重的神經性疾病,所以才總做噩夢。凌晨時分,藍玉睏乏地從床上爬起來,在幾個丫鬟的幫助下洗漱。有個丫鬟給他擦臉時,看到他印堂發黑,不禁吃了一驚。
藍玉渾渾噩噩地走出門去時,有人仿佛看到他的元神,在昏暗的晨光中跌跌撞撞地摔了出去。
那天早朝,蔣瓛在文武百官面前指控藍玉謀反,朱元璋立即認定藍玉謀反證據確鑿。藍玉沒有喊冤。這個時候喊冤,就像是孩子撒嬌,什麼意義都沒有。
藍玉在下獄的當天晚上,回想起很多往事。他記得有一次,朱元璋請大家吃飯。在飯局上,朱元璋往一個金杯中倒滿酒,敬那個話癆茹太素,脫口而出道:「金杯共汝飲,白刃不相饒。」這十個字的大意是:我今天用最尊貴的禮儀敬愛你,但有一天我如果要殺你,也絕不會手軟。
茹太素當時反應相當凌厲,馬上回覆說:「丹誠圖報國,不避聖心焦。」意思是:我只管效忠您,跟著您一天就貢獻一天的心力,至於您給我的是金杯還是白刃,這不是我關心的問題。
一個笑裡藏刀、凶相畢露,一個膽戰心驚地拍馬屁,君臣二人可謂相得益彰。藍玉想到這件事時,感到頭皮發麻。他發現,朱元璋不是個人,而是個魔鬼。
讓藍玉頭皮更發麻的是另外一件往事。朱元璋還未建國時,南中國有個叫張景和的老道人。他能掐會算,是天下出了名的神棍。他曾預言朱元璋是「命世之主」,後來朱元璋果然成了皇帝;他又曾預言徐達「官至極品」,不過壽命不長,徐達果然被他的烏鴉嘴說中了,死時年僅54歲。
張神棍有次去常遇春處辦事,對常遇春說:「你啊,短命鬼。」藍玉恰好在場,就請他喝酒。喝到半途,藍玉發現張神棍穿著破衣爛衫,就戲弄他說:「腳穿芒屨迎賓,足下無禮。」意思是說,你穿成了乞丐樣子卻還和我喝酒,真是沒有禮貌。
張神棍心說:我不說話,你居然自己找死,那我就把你的命運告訴你。張神棍回藍玉道:「手執椰瓢作盞,樽前不忠。」
其實兩個人都是諧音高手,藍玉用「足下」的雙關語,張道士就用了「樽」與「尊」的諧音。不過,藍玉當時沒明白張神棍這句話的含義,還把張神棍灌了個半死。如今他在監獄中想起這件事,終於明白了張神棍的意思:我的死亡,是因為對皇帝不忠。
不過,忠與不忠,沒有客觀的評價標準。在朱元璋看來,忠與不忠的標準就是,你是不是我後代的絆腳石。有時候,沒有能力就是忠,能力越大越不忠。
藍玉在胡思亂想時,朱元璋如約而至。一見到他,就拍著雙手笑起來,說:「我逮到你啦!」
藍玉懶得說話,不是無話可說,而是想看看朱元璋這個小丑接下來還要怎麼表演。朱元璋從袖中抽出一張發黃的紙來,遞給藍玉看。藍玉看了一眼,倒吸了一口涼氣。紙上是一些人名,主要包括了一公、二伯、十三侯。一公,是開國公常升;二伯,是徽先伯桑敬、東莞伯何榮;十三侯(實際上少一個),是鶴慶侯張翼、普定侯陳桓、景川侯曹震、舳艫侯朱壽、永平侯謝成、宜寧侯曹泰、會寧侯張溫、懷遠侯曹興、西涼侯濮興、支平侯韓勛、全寧侯孫恪、瀋陽侯察罕。
這些人大部分都是藍玉的戰友,也是常遇春的好友。也就是說,這個名單就是安徽幫最後的勢力——藍玉集團的全部人員。
朱元璋笑著對藍玉說:「這些人,都和你一樣,要謀反。你看,我用你這個釣餌,把你們連鍋端啦。」
藍玉仍然不說話。他沒有胡惟庸那樣的辯才,也沒有李善長那樣對生命的強烈渴望,他現在只想去往另外的世界,因為這個世界太骯髒了。
朱元璋的布局,或者說是為皇太孫朱允炆布的局,現在已經完成了一大半。接下來,他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看戲。他要看這些不可一世、馳騁沙場的將軍們哀號痛哭、人頭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