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奇思妙想開始的地方
2024-10-09 05:47:24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在羅徹斯特和格雷夫森德之間的主路上,矗立著一座名叫蓋茲山莊的房子,它占據著那個地區地勢最高的區域。我們以前常常路過這裡,那時距離狄更斯在這兒安家還有很多年。每一次經過時,都像我第一次和他結伴經過的時候一樣,他總要提起往事,因為在他童年的回憶中,這座房子的地位一直至關重要。他第一次見到這座房子,是他的父親帶著他從查塔姆搬到這裡,當時他羨慕地注視著房子,他父親見狀,便對他說,只要他夠努力,等長大成人,他就能住在那兒,或者住在那樣的大房子裡。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這就是他的志向。
這段回憶輕鬆愉快,還有一篇他寫的以出國旅行為內容的散文可以佐證,文章開篇寫的便是他在前往坎特伯雷的途中,在那裡,他遇見了小時候的自己:
蓋茲山莊
古老的大路是那麼平坦,馬兒是那麼精神,我一路走得飛快,不知不覺地,就到了格雷夫森德和羅徹斯特之間,河面越發開闊,出海的船隻或揚著白帆,或吐著黑煙。這時,我看見路邊站著一個十分古怪的小男孩。
「你好呀!」我對那個古怪的小男孩說,「你家住在哪兒呀?」
「在查塔姆。」他回答說。
「那你來這兒做什麼?」我又問。
「我來上學。」他回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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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讓他上了車,我們上路了。不一會兒,那個十分古怪的小男孩說:「前面就是蓋茲山,也就是福斯塔夫搶劫行人不成又逃跑的地方。[6]」
「你還知道一點兒福斯塔夫,嗯?」我問。
「我知道得可詳細了。」那個十分古怪的小男孩說,「我很大了(我今年九歲),讀過各種各樣的書。咱們在山頂上停一下,瞧瞧那座房子吧,拜託您啦!」
「你喜歡那座房子嗎?」我問。
「上帝保佑您,先生。」那個十分古怪的小男孩說,「在我年紀還不到現在一半大的時候,每次大人帶我來瞧那座房子,我都像過節似的。現在我九歲啦,能自己過來瞧了。我一直記得,父親看見我這麼喜歡那座房子,就常常跟我說:『要是你堅持不懈,努力幹活兒,說不定有一天你就能住在那兒呢。』可惜那根本不可能啊!」那個十分古怪的小男孩說著,低低地嘆了口氣,接著使勁地瞧起了窗外的房子。
這個十分古怪的小男孩說的這番話叫我大吃一驚;因為那棟房子正是我的房子,而我也有理由相信,他所說的都是真的。[7]
1862年狄更斯在蓋茲山莊,後排右一為狄更斯
這個古怪的小男孩的確就是他自己。他小時候個子很小,而且體弱多病。他有痙攣的毛病,發作起來十分劇烈,這讓他不能盡情地玩耍。他從來不是什麼板球高手;打彈珠、抽陀螺、「抓俘虜」他也不在行;不過他特別喜歡看別的男孩玩遊戲,他們大多是軍官的孩子,他會一邊看書一邊看他們玩耍。他始終覺得,小時候生病讓他收穫良多。因為身體不好,他對閱讀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在他給華盛頓·歐文[8]的第一封信里,他自稱是個「個子很小並且被照顧得不大用心的孩子」,這也是實情。
不過,他也常常說,他最初的求知慾和最早的閱讀熱情是由母親喚醒的,從母親那兒,他不僅學會了基礎的英語,再大一點兒時還學了拉丁語。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母親每天都教他識字,他也深信母親教導有方。有一次我問起了這個問題,他的回答和五年之後大衛·科波菲爾的自述幾乎一字不差:
我依稀記得母親教我學習字母的情景;每當我看見識字課本上那些粗大的黑色字母的時候,那些令人費解的奇特形狀,還有看起來隨和善良的O、Q和S,總會像從前一樣浮現在我面前。
狄更斯去世後,大家拿他的經歷和大衛的自傳做對比,做出了諸多猜測,認為正是因為他有親身經歷,作品中才會頻繁出現監獄的情節[9],並且他才能夠以幽默而悲憫的筆觸將獄中生活描寫得活靈活現;大家還發現,大衛向同學斯蒂爾福思講起的童年時讀過的那些故事,正是狄更斯天才靈感的來源。這些說法不僅猜中了真相,而且大家很快就會知道,狄更斯和大衛的相似之處比猜想的還要深刻,而且現實中的經歷也是那麼不可思議,程度不亞於小說。
關於狄更斯在查塔姆的「讀物」和「想像」,這裡就有一份權威的證據。《大衛·科波菲爾》中許多段落的文字描寫都是真實的經歷,以下就是出處:
我父親在樓上的一個小房間裡留下了少量藏書。我可以自由出入那個房間(因為它就在我臥室隔壁),而家裡沒有別人會來這裡。從那間天賜的小房間裡,走出了一大群顯赫的人物與我做伴,包括羅德里克·蘭登、佩里格林·皮克爾、漢弗萊·克林克、湯姆·瓊斯、維克菲爾德的牧師、堂吉訶德、吉爾·布拉斯和魯濱孫·克魯索。他們都會出來給我做伴,並保留了我的幻想,讓我能對超越當時當地的東西心懷憧憬—這些書,還有《一千零一夜》和《精靈的故事》—對我毫無害處。就算這些書里有什麼毒素,我也沒有受到影響。我看不出它們哪裡有害。在苦苦鑽研艱深課程、接二連三犯錯的間隙,我居然還能擠出時間讀這些書,現在想來,我都倍感驚訝。面對小小的苦惱(當時對我來說是巨大的苦惱)時,我把自己想像成書里喜歡的人物……我當了整整一個禮拜的湯姆·瓊斯(孩提時代的湯姆·瓊斯,一個無害的人物)。我還連續一個月扮演了我心目中的羅德里克·蘭登,我確信自己就是他。我貪婪地閱讀書架上那幾本海上和陸上旅行的遊記—現在我記不清書名了。我記得一連好幾天,我拿著舊鞋楦中間的金屬杆做武器,在屋子裡屬於我的地盤上轉來轉去—儼然英國皇家海軍的一位艦長,雖然被野蠻人團團包圍,危在旦夕,卻決心以死相拼,重創敵人……
想到這裡,我腦海中總會浮現出一幅畫面。某個夏日的傍晚,別的孩子都在教堂墓地里玩耍,而我坐在床上看書,仿佛這就是我的生活。在我的腦中,附近的每一座穀倉、教堂里的每一塊石頭、墓地里的每一英尺土地都同這些書存在獨特的關聯,都代表著書中某個有名的地點。我看見湯姆·派克斯爬上教堂尖頂;我看見斯特拉普背著背包,靠在邊門上歇息;我還知道,艦隊司令特倫尼恩在我們村上小啤酒館的會客室里同皮克爾先生見過面。[10]
這一段個人回憶中的每一個字都並非虛構,早在《大衛·科波菲爾》成書幾年之前就已經寫就;小說中唯一的改動就是刪掉了一長串小說家的名字。因為出版的緣故,他父親借著少量的藏書,也欣然成為一大堆文學珍寶的主人。
狄更斯九歲多一點兒的時候,他的父親被從查塔姆調到了薩默塞特府,他不得不告別那位可敬的老師—那個令他終生難忘的老地方。因為在那裡,他不僅結識了大衛·科波菲爾特別提到的那些名著,包括《蘭登傳》《皮克爾傳》《漢弗萊·克林克歷險記》《湯姆·瓊斯》《維克菲爾德的牧師》《堂吉訶德》《吉爾·布拉斯》《魯濱孫漂流記》《一千零一夜》《精靈的故事》,還認識了《閒談者》[11]、《旁觀者》[12]、《閒人》[13]、《世界公民》[14],以及英奇博爾德夫人[15]的《滑稽劇及短喜劇集》。後面幾本讀物也被收在那間他可以自由出入的小書房裡。他對這些書的最早的記憶,就是自己在查塔姆翻來覆去地閱讀,不止一遍,也不止兩遍、三遍。他沒有一個朋友,是那些書讓他結識了一群朋友;他常常說,離開那裡的時候,他好像也離開了那些書,離開了病弱童年中的美景和陽光。他的想像力就是在那裡誕生的;他幾乎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多麼珍視那些熱鬧繁多的變化和場景,直到他看見烏雲飄落,永遠地遮住了那一幅幅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