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陷落

2024-10-09 05:36:51 作者: (法)羅曼·羅蘭

  正當克利斯朵夫改革德國藝術的經驗到了這一個階段,城裡來了個法國戲班子。說準確些,那是一群烏合之眾,因為照例是不知從哪兒搜羅得來的一班窮光蛋,和只要能做戲就不管人家剝削的青年演員。班首是一個有名的過時的女戲子。她這一回到德國來巡迴表演,路過這小小的省城就做三天戲。

  華特霍斯的一班同人為這件事轟得很熱鬧。曼海姆和他的朋友們對巴黎的文壇和社交界是很熟的,或自命為很熟的,他們把從巴黎報紙上看來的似解非解的謠言,逢人便說。他們在德國是法國派的代表。這就叫克利斯朵夫不想再去多了解什麼法國精神。曼海姆讚美巴黎的話使克利斯朵夫聽膩了。他上巴黎去過幾次,那兒也有他的一部分家族——那是普及於整個歐羅巴的,他們到一處都得到一處的國籍,得到一處的高官厚爵:在英國有個男爵,在比利時有個參議員,在法國有個部長,在德國有個議員,另外還有一個教皇冊封的伯爵。他們以猶太人而論彼此很團結,很重視共同的根源,同時也誠心誠意地做了英國人、比利時人、法國人、德國人和教皇的臣屬,他們的驕傲使他們認為自己所選擇的國家是世界上第一個國家。唯有曼海姆喜歡發怪論,有心把一切別的國家看得比他自己的更可愛。所以他常常很熱烈地提到巴黎,但他稱讚巴黎人的時候,總把他們形容做荒唐胡鬧、大叫大嚷的瘋子,一天到晚不是鬧革命就是尋歡作樂,從來沒有一本正經的時間。所以克利斯朵夫對於這個「拜占庭式的、頹廢的、伏越山那一邊的共和國」並不覺得可愛。他想像中的巴黎,仿佛最近出版的德國藝術叢書中某一冊卷首的插畫:前景是巴黎聖母院的一個妖怪俯瞰著城中的屋頂[38],令人想到那個傳說:

  永恆的肉慾,有如永不饜足的吸血鬼,

  在偉大的都市上面,看著嘴邊的食物饞涎欲滴。

  以純粹的德國人性格,克利斯朵夫瞧不起那些放浪的法國人和他們的文學;關於法國,他只知道一些粗俗的滑稽作品,只看過《哀葛龍》與《沒遮攔太太》[39],還有是咖啡店音樂會裡的小調。小城市裡趨奉時髦的習氣,一班最無藝術趣味的人到戲院去爭先定座的情形,使克利斯朵夫對那個走碼頭的女角兒格外表示冷淡與輕視。他聲言決不勞駕去聽她的戲。加以票價貴得驚人,他也花不起,所以更容易說到做到。

  法國劇團帶到德國來的戲碼,除了兩三出古典劇以外,大部分是無聊的,「專門用來出口的」巴黎貨色:因為越是平庸的東西越是國際化。第一晚上演的《托斯卡》[40]是克利斯朵夫熟識的,他看過翻譯本的演出,照例帶點兒德國內地劇院所能加在法國作品上的輕鬆趣味。所以看著朋友們上劇院的時候,他冷冷地笑著說他用不著去再聽一遍倒落得耳目清淨。但第二天他仍不免伸著耳朵聽他們熱烈談論昨晚的情形,而且因為自己沒有去,不能駁他們的話,他又氣極了。

  預告的第二出戲是法譯本的《哈姆雷特》。對於莎士比亞的戲,克利斯朵夫是一向不肯放過機會的。在他心目中,莎士比亞和貝多芬都是取之無盡用之不竭的生命的靈泉。而在他最近所經過的煩悶惶惑的時期內,《哈姆雷特》更顯得可貴。雖然怕對這面神奇的鏡子把自己的本相再照一遍,他還是有點動心,在戲院的GG四周轉來轉去,很想去定一個座。可是他那麼固執,因為對朋友說過了那些話,不願意食言。要不是回去的路上碰到了曼海姆,他那晚一定像第一天一樣守在家裡的。

  曼海姆抓著他的胳膊,氣憤憤的,可是照舊很俏皮地告訴他,有個老混蛋的親戚,父親的姊妹,不早不晚帶著大隊人馬撞了來,使他們不得不留在家裡招待。他想往外溜,可是父親不答應他在家族的禮數和對長輩的敬意方面開玩笑。而他這時候因為要刮一筆錢,不能不敷衍父親,只有讓步,不上戲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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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已經有了票子嗎?」克利斯朵夫問。

  「怎麼沒有!一個挺好的包廂,而且臨了還得拿去(我此刻就為這個出來的),送給那該死的葛羅納蓬,爸爸的股東,讓他帶著妻子女兒去擺架子。這才有趣呢!……我非把他們挖苦一下不可。可是他們決不會放在心上,只要我送了他們票子,雖然他們更希望這些戲票變成鈔票。」

  他突然停住,張著嘴瞪著克利斯朵夫:

  「噢!……行了行了!……有辦法了!……」他嘓嘓嘓地叫了幾聲。

  「克利斯朵夫,你看戲去嗎?」

  「不去。」

  「哦,你去吧,幫我一次忙。你不能拒絕的。」

  克利斯朵夫莫名其妙:「可是我沒有位置啊。」

  「位置在這兒!」曼海姆得意非凡地說著,把戲票塞在他手裡。

  「你瘋了,你父親吩咐你的事怎辦呢?」

  曼海姆捧著肚子大笑:「他一定要大發雷霆了!……」

  他抹了抹眼睛,說出他的結論:

  「明兒一起床我就向他要錢,趁他還蒙在鼓裡的時候。」

  「既然知道他要不高興,我就不能接受你的。」克利斯朵夫說。

  「知道?你什麼都不用知道,也什麼都沒知道,那跟你毫不相干。」

  克利斯朵夫捻開票子:「我一個人拿了四個座兒的包廂怎麼辦?」

  「隨你怎麼辦。你可以睡在裡頭,可以跳舞,要是你高興,還可以帶些女人去。你總有幾個吧?要不然向人家借也借得到。」

  克利斯朵夫把戲票遞還給曼海姆:「我不要,真的不要。你拿回去吧。」

  「我才不拿回來呢,」曼海姆往後退了幾步,「你要不耐煩去,我也不強迫,可是我決不收回。你把票子扔在火里也好,拿去送給葛羅納蓬也好,你這個道學先生!我管不了。再見吧!」

  他說完就走,讓克利斯朵夫抓著票子待在街上。

  克利斯朵夫真是為難了。他想照理應當把戲票送給葛羅納蓬去,可是沒有這個勁。他三心二意地回家,等到想起看一看鐘點,只有穿起衣服來上戲院的時間了。糟掉這張票子當然太傻,他勸母親一塊兒去,母親卻寧可睡覺。於是他出發了,像小孩子一樣的高興,可是一個人享受這樣的樂趣總有點不舒服。對曼海姆的父親和被他搶掉位置的葛羅納蓬,他倒不覺得過意不去,只對於可能和他分享的人抱歉。為一班像他一樣的青年,那不是天大的樂事嗎?他想了好久也想不出請誰一同去。而且時間已經很晚,得趕緊的了。

  他進戲院的時候走過售票房,看見窗子關上,掛著客滿的牌子。好些人都在懊喪地退出去,其中有一個姑娘還捨不得就走,帶著艷羨的神氣看著進去的人。她穿著黑衣服,非常樸素,個子不十分高大,一張瘦瘦的臉非常秀氣,他沒注意她長得好看不好看。他在她前面走過,停了一會兒,忽然轉過身來,脫口而出地問:「小姐,你沒買到票嗎?」

  她臉一紅,回答說:「沒有,先生。」她說話是外國口音。

  「我有個包廂不知怎麼辦,可不可以請你一起去?」

  她臉更紅了,一邊道謝一邊表示不能接受。克利斯朵夫被她一拒絕,心裡一慌,也跟著道歉,同時又繼續邀請,可是說來說去她總不肯答應,雖然她心裡很願意。他急起來了,忽然下了決心說:「好吧,我有個辦法。你把票子拿去。這齣戲我早已看過(那是誇口),我不在乎,你一定比我更感興趣。請你拿了吧,我完全是誠心的。」

  那姑娘被他這種真誠的態度感動了,差點兒連眼淚都湧上來。她結結巴巴地道謝,表示決不願意他作這樣的犧牲。

  「那不是得了嗎?咱們進去吧。」他笑著說。

  他的神氣那麼善良,那麼坦白,她覺得剛才就不應該拒絕,便不好意思地回答說:「那麼多謝你了。」

  他們進去了。曼海姆的包廂在戲院的中央,突出在外面,毫無隱蔽的。他們一進場就被大家注意了。克利斯朵夫請那少女坐在前面,自己坐得靠後面一點,免得她發窘。她正襟危坐,羞得連頭也不敢轉動一下,心中懊悔不該接受他的邀請。克利斯朵夫為了讓她定一定神,同時也為了無話可說,假裝望著別處。但他不論望到哪兒,都覺察為了自己帶著一個陌生女子混在漂亮的包廂客人中,旁人都在大驚小怪,議論紛紛。他向大家瞪著眼睛,覺得他不去過問別人而別人老是來過問他,真是豈有此理。他沒想到那種冒昧的好奇心尤其是針對他的同伴,而眾人對他的目光也更露骨。為了表示不把旁人的思想議論放在心上,他便探著身子和她搭訕。可是他一開口,她更驚慌得厲害,覺得要回答他的話真是件苦事。她低著頭,好容易才說出一個是或否。克利斯朵夫看她怕羞得可憐,也就縮在包廂的盡裡頭不理她了。幸而台上的戲也開場了。

  克利斯朵夫沒有看GG,也不關心那有名的女演員扮什麼角色。他像那些天真的人一樣,到戲院來是看戲而非看戲子的。他根本不去猜那名角兒是扮奧弗麗奧菲利亞還是扮王后,並且即使他要猜,以兩個劇中人的年齡來說,也一定以為她是扮王后,而萬萬想不到她會扮哈姆雷特的。一看到這個角色出現,一聽見這個像玩具的娃娃似的機械的音色,他竟老半天地不敢相信……

  「這是誰呢?是誰呢?」他輕輕地問著自己,「總不成是……」

  等到他不得不承認那的確是哈姆雷特的時候,不由得開口罵了一句。那位女伴是外國人,沒有懂,但左近的包廂里已經聽到,馬上氣憤憤地把他喝住了。他便縮在包廂的盡裡頭,好稱心如意地咒罵一頓。他氣極了。要是他能公平一點,對於化裝的漂亮,把一個六旬老婦變成青年男子,甚至還顯得俊美(至少在一般捧角的人心裡)的藝術上的「解數」,可能表示敬意。但他壓根兒就討厭「解數」,討厭一切違反自然的現象。他喜歡女是女、男是男(這種事現在就不大可能)。貝多芬的萊奧諾拉那種幼稚可笑的化裝[41],他已經覺得不舒服。女扮男裝的哈姆雷特更荒謬絕倫了。把一個結實、肥胖、蒼白、易怒、思想太多、見神見鬼的丹麥人變成一個女子——連女子也算不上,因為女人扮的男人永遠是個妖怪——把哈姆雷特弄成一個太監,一個不雌不雄的傢伙……那真要當時的人懦弱到極點,批評界無聊到極點,才會讓她出台而不把她噓下去!女戲子的聲音使克利斯朵夫怒不可遏。她那種歌唱式的,念一個字像敲一下錘子似的說白,平板單調的朗誦,似乎從尚梅萊[42]以來就被世界上最無詩歌感覺的民族奉為至寶。克利斯朵夫氣得不知怎麼辦了,乾脆背對著舞台,怒容滿面,朝著包廂的板壁,好似一個孩子受著面壁的處罰。幸而他的同伴不敢向他望,要不然一定會把他當作瘋子的。

  克利斯朵夫臉上古怪的表情突然停止了。他一動不動,聲息全無。一種優美的富有音樂味的聲音,一個女性的沉著而溫柔的音樂響亮起來。克利斯朵夫豎起耳朵,一邊聽著台上的話一邊轉過身子,好不詫異地想瞧瞧有這等天籟的究竟是何等人物。原來是奧菲利亞。當然這奧菲利亞跟莎士比亞的奧菲利亞一點不相干。她是個美麗的姑娘,高大、壯健、身段窈窕,像希臘的雕刻一樣,渾身上下都極有生氣。雖然為了她的角色竭力壓制自己,她仍舊有股青春與歡樂的力在皮膚里、舉動里,和笑眯眯的深色的眼睛裡閃耀。美麗的身體的魔力,居然使一剎那前對於哈姆雷特的表演那麼憤懣的克利斯朵夫,不覺得這個人物跟他意想中的奧菲利亞不符有什麼遺憾:而且他滿不在乎地把自己意想中的奧菲利亞為這個台上的奧菲利亞犧牲了。和熱情衝動的人一樣,他憑著無意的自欺欺人的心理,認為劇中人貞潔而騷亂的心頭應當有這股青春的熱情。而使他更著迷的,還有她那神奇的聲音,純粹、溫暖、醇厚:每個字都像一個美麗的和弦。而在音母四周,更有那種輕快的南方口音,活潑鬆動的節奏,好比一陣茴香草與野薄荷的香味在空中繚繞。一個南歐的奧菲利亞不是奇觀嗎?……她帶來了金黃的太陽和法國南部的季候風。

  克利斯朵夫忘了他的同伴,竟移到包廂前排,坐在她的身旁,眼睛直盯著那個不知名姓的女演員。可是一班並非來聽一個無名女戲子的群眾,完全不注意她,直要等女扮男裝的哈姆雷特開口,他們才決心鼓掌。克利斯朵夫看了大為生氣,低聲罵著「蠢驢!」使十步以內的人都聽見了。

  到幕間休息的時候,克利斯朵夫才記起了他的同伴。看她始終那麼羞怯,他一邊笑一邊想到她一定給他粗野的舉動嚇壞了。不錯,這年輕的姑娘,和他萍水相逢而相處幾小時的少女,的確拘謹得近乎病態:剛才要不是在特別興奮的情形之下,她決不會接受他的邀請。而她一接受就後悔,恨不得找個機會溜掉。更糟的是她成了眾目睽睽的目標,而同伴在背後(她連轉過頭去望一望都不敢)低聲咒罵,咕嚕不已,越發使她慌張得厲害。她以為他什麼都會做出來的,他一坐到前面來,她簡直嚇得身子都涼了:誰知道他還有什麼古怪的行動呢!她真想鑽下地去。她不知不覺退後了一些,生怕碰到他的身子。

  可是在休息時間聽到他和善的說話,她又放了心。

  「我是個挺不愉快的同伴,是不是?請你原諒。」

  她望著他,看見他挺和氣地笑著,就像剛才使她決意接受邀請的時候的笑容。

  他接著又說:「我不能隱藏我的思想……可是那也太不成話了!……這個女人,活了那麼一把年紀的女人!……」

  他臉上又做了個厭惡的表情。

  她微微一笑,輕輕地回答:「說是這麼說,究竟是很美的。」

  他注意到她的外國口音,就問:「你是外國人嗎?」

  「是的。」

  「是教員嗎?」他一邊看著她樸素的衣服一邊又問。

  「是的。」她紅著臉回答。

  「請問是哪一國人?」

  「法國人。」

  他做了個驚訝的姿勢:「法國人?真想不到。」

  「為什麼?」她膽怯地問。

  「你這樣的……嚴肅!」

  (她以為這句話在他嘴裡不完全是恭維。)

  「法國像我這樣的也有的是。」她說的時候有點不好意思。

  他瞧著她那張小小的忠厚的臉,鼓起的腦門,筆直的小鼻子,四周簇擁著栗色頭髮的瘦瘦的腮幫。可是他視而不見,心裡只想著那美麗的女演員,再三說:

  「怪了,你是法國人!……真的嗎?你跟那個奧菲利亞是一個國家的?簡直叫人不能相信。」

  他靜默了一會兒又說:「她多美啊!」

  他這麼說著,完全沒覺得這個話仿佛把奧菲利亞跟這個女伴做了個不大客氣的比較;她明明感覺到了,可並不怪克利斯朵夫,她自己也認為奧菲利亞美極了。他想從她那兒打聽一些關於那個女戲子的消息,她卻一點不知道。顯而易見她對劇壇的情形很隔膜。

  「聽到台上說法國話,你一定很愉快吧?」他問。

  這句話他是隨口說的,不料正說到了她的心裡。

  「啊!」她那種流露真情的口吻使他很注意,「我真高興。在這兒我悶死了。」

  這一回他可對她仔細瞧了瞧:她的手微微拘攣著,好似感到壓迫的樣子。但她立刻想起這種話可能得罪他:「噢!對不起,」她說,「我不知道說些什麼。」

  他老老實實地笑了:「得了吧,不用客套!你說得很對。在這兒,不一定要法國人才堵得慌,嘿!」

  他聳起肩膀呼了口氣。

  可是她覺得說出了心裡的話很難為情,從此不作聲了。同時她也注意到,隔壁幾個包廂里有人在偷聽他們的談話:他也發覺了,大為憤怒。他們倆就這樣打斷了話。休息的時間還沒完,他便走到戲院的迴廊里去遛遛。少女的話還清清楚楚在他耳朵里,他可心不在焉,腦子裡全是奧菲利亞的形象。在以後的幾幕中,她更把他完全抓住了,等到奧菲利亞發瘋的一場,唱著那一段愛與死的淒涼的歌,她的聲音那麼動人,使克利斯朵夫驚心動魄,快要放聲大哭了。他恨自己這樣軟弱(他認為真正的藝術家是不應該哭的),又不願意讓人家看到,便突然從包廂里走了出去。迴廊里,大廳上,都沒有人。他心慌意亂地走下樓梯,不知不覺出了大門。他需要呼吸一下晚上涼爽的空氣,在黑洞洞的荒涼的街上邁開大步走一會兒。他走到運河邊上,把肘子靠著欄杆,望著靜靜的水,看街燈的倒影在那裡搖晃。他的心情也跟這個一樣:含糊,激動,除了一大片歡樂在表面上飄蕩,什麼都看不見。報告時刻的大鐘響了,他不可能再回到戲院去看戲劇的結束。去看福丁布拉斯[43]的勝利嗎?他沒有這興致。誰會羨慕這個勝利的人?看飽了人生的可笑與殘酷,誰還願意當他這個角色呢?整個作品是對人生的可怕的控訴。可是劇中的生命力多麼強烈,以至連悲傷也成為歡樂,慘痛也令人陶醉了……

  克利斯朵夫回到家裡,把那個被他丟在包廂內而連姓名也沒知道的少女完全忘了。

  第二天早上,他到一家三等旅館去訪問女演員。劇團的經理把她和其餘的夥伴安頓在這兒,那個名角兒住的卻是城裡的第一家旅館。克利斯朵夫被帶進一間雜亂的小客廳,打開著的鋼琴上放著殘餘的早餐,還有些夾頭髮的針和又髒又破爛的樂譜。奧菲利亞在隔壁屋子直著嗓子唱,像個只想弄些聲音鬧哄一下的孩子。人家去通報的時候,她停了一下,問話的聲音挺高興,也不管客人會不會聽到:

  「他找我有什麼事,那位先生?他叫什麼名字?……克利斯朵夫姓什麼?……克拉夫脫!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脫?……多怪的姓!」

  她重複了兩三遍,念到R的時候拼命地捲舌頭。

  「不像個姓,倒像個賭咒的字……」接著她真的賭了一個咒。

  「他是個年輕人還是個老頭兒?討人喜歡嗎?行,我就來。」

  於是她又唱起來:

  再沒有比我的愛情更甜蜜的了……

  同時她在房裡搜索,咒罵那支躲在亂東西里找不到的貝殼別針。她不耐煩了,吼了幾聲,表示火氣很大。克利斯朵夫雖然看不見,也能想像出她在隔壁的舉動,不由得笑了。終於他聽到腳步聲走近,奧菲利亞氣勢洶洶地打開了門,出現了。

  她還沒完全穿好衣服,只裹著件浴衣,寬大的袖子裡露出一對赤裸的手臂,頭也沒梳,一卷卷的頭髮掉在眼睛和腮幫上。美麗的深色眼睛,嘴巴,面頰,下巴上那個可愛的酒窩,一股腦兒都堆滿著笑意。她用著沉著而歌唱般的聲音,對自己的衣著略微表示一下歉意。她明知道用不著道歉,客人只會歡迎她這副打扮。她以為他是來訪問的新聞記者。但聽到他說是專程為她,為欽慕她而來的,她非但沒有失望,反覺得十分高興。她心地很好,很殷勤,最得意的是能夠討人喜歡,也不把這一點瞞人。克利斯朵夫的訪問和熱心使她快樂極了,她還沒給人寵壞呢。她的動作、態度,都那麼自然,連她小小的虛榮心,和因為能討人喜歡而表示的高興,也是自然的,所以他一點不發窘。兩人立刻像老朋友一樣。他說幾句不成文法的法文,她說幾句不成文法的德文,要不了一小時,兩人把所有心裡的話都說出來了。她完全沒有送客的意思。這個壯健快活的南方女子,又聰明,又活潑,在那些無聊可厭的夥伴中間,在這個不通語言的地方上,要不是天生的性情快樂,早就悶死了。現在有個人談談,當然喜出望外。至於克利斯朵夫,跟本地一班狹窄虛假的小市民混膩了,遇到這個無拘無束的、很有平民氣息的南方女子,也覺得說不出的痛快。他還不知道這一類的性格也有做作的地方,跟德國人不同的是他們除了外面所表現的那些,心裡就沒有別的,甚至連面上所表現的那些也沒有。可是她至少是年輕的、活潑潑的,想什麼說什麼,直截了當。她對一切都要批評,用著新鮮的眼光,毫無顧慮,她身上的氣息就像那種掃除雲霧的南方的季候風。她很有天分,沒有教育,也不會思索,對一切美的好的東西隨時隨地都能感覺到,並且真的非常感動;但過了一會兒又哈哈大笑了。不用說,她喜歡搔首弄姿,喜歡做媚眼,在敞開了一半的梳妝衣下面露出她的胸脯,很想叫克利斯朵夫著迷:但這純粹是出於本能。她毫無心計,更喜歡說說笑笑:跟人家隨隨便便的,一來就熟,沒有拘束也沒有客套。她和他講著戲班子裡的內幕,她的苦悶,同事之間無聊的猜忌,奚撒貝(她這樣稱呼那個名角兒)的耍手段,不讓她出頭。他和她說出對德國人的不滿,她聽了拍手附和。她心很好,不願意說誰的壞話,可是不能因之而不說。她一邊取笑別人,一邊埋怨自己缺德,而說話之間又顯出南方人特有的那種觀察力,滑稽而中肯:她壓制不了自己,形容一個人的時候說話非常刻薄。她樂死了,齜開著蒼白的嘴唇,露出一副小狗般的牙齒;臉上的血色給脂粉遮掉了,只有圍著黑圈的眼睛在那裡發亮。

  他們忽然發覺已經談了一小時。克利斯朵夫向高麗納(這是她在戲班裡的名字)提議下午再來,帶她到城裡去遛遛。她聽了快活極了,兩人約定吃過中飯就見面。

  時間一到,他就來了。高麗納坐在旅館的小客廳里,捧著一個本子高聲念著。她用笑眯眯的眼睛招呼他,只管念下去,念完了一句,才做手勢要他坐在大沙發上,挨著她:

  「這兒坐吧。別說話。我得把台詞溫一遍。一刻鐘就完了。」

  她用指尖點著腳本,念得又快又草率,像個性急慌忙的小姑娘。他提議替她背一遍。她就把腳本遞給他,站起來背了。她不是吞吞吐吐,就是把一句的結尾念上三四遍才能想到下一句。她腦袋搖搖擺擺,把頭髮針都掉在地下。碰到一個固執的字不肯回到記憶中來,她便像野孩子一樣地暴躁起來,說出古里古怪的賭咒的話,甚至很粗野的字眼——其中有一個很粗野很短的,是她用來罵自己的。克利斯朵夫看她那麼有才氣又那麼孩子氣,覺得很奇怪。她把聲音的抑揚頓挫調動得很準確、很動人,可是她聚精會神地念到一段,半中間竟不知所云地胡謅起來。她的背功課活像一隻小鸚鵡,完全不問其中的意義,那時就變成可笑的胡言亂語了。她可一點不著急:一發覺就捧腹大笑。最後,她喊了一聲「算啦!」便從他手裡搶過腳本往屋角一扔,說:

  「放學了!時間到了!……咱們走吧!」

  他可替她的台詞有些擔心,問:「你想你這樣行了嗎?」

  「當然囉,」她肯定地回答,「並且還有那提示的人,要他幹嗎的?」

  她到房裡去戴帽子。克利斯朵夫因為等著她,便坐在鋼琴前面按了幾個和弦。她聽了在隔壁屋裡喊起來:「噢!這是什麼?你再彈呀!那多好聽!」

  她跑來了,隨手把帽子往頭上一套。他彈完了,她要他再彈,嘴裡還來一陣嬌聲嬌氣的讚嘆,那是法國女子的習慣,不管是為了《特里斯坦》或是為了一杯巧克力。克利斯朵夫笑了:這對他的確換了一種口味,和德國人張大其詞的派頭完全不同。其實是一樣的誇張,不過是兩個極端罷了:一個是把一件小古董說得山樣大,一個是把一座山說得小古董樣小。還不是一樣可笑!可是他那時覺得後面的一種比較可愛,因為是從他心愛的嘴裡說出來的。高麗納問他彈的是誰的作品,一知道是他的大作,她又叫了起來。他早上已經告訴過她,他是個作曲家,但她根本沒注意。她挨著他坐下,硬要他把全部作品彈一遍。散步的事給忘了。這不但表示她有禮,而且因為她極喜歡音樂,她靠著奇妙的本能補足了教育的缺陷。他先還不拿她當真,只彈些最淺的曲子。但他無意中奏了一段自己比較看重的作品而她居然更喜歡,雖然他並沒告訴她什麼,他就又驚又喜了。一般德國人遇到懂音樂的法國人,都會表示一種天真的詫異,克利斯朵夫就是這樣:

  「怪了!想不到你鑑賞力很高!……」

  高麗納冷笑了一聲。

  這樣以後,他彈著越來越難懂的作品,想瞧瞧她究竟懂到什麼程度。可是大膽的音樂似乎並沒有把她攪糊塗,而在一闋因為從來沒有被德國人了解,連克利斯朵夫自己也開始懷疑的,特別新穎的曲調之後,高麗納竟要求他再來一遍,而且還站起身子背出調子來,幾乎一點沒錯。那時克利斯朵夫的詫異更是可想而知了。他轉過身來對著她,非常感動地握著她的手,嚷道:「噢!你倒是個音樂家!」

  她笑了,說她早先在一個外省的歌劇院中唱過,但有個劇團經理在跑碼頭的時候碰到她,認為她有演韻文劇的才具,勸她改了行。

  「多可惜!」他說。

  「為什麼?詩也是一種音樂啊。」

  她要他把歌的意義給解釋了。他又用德語把歌詞念給她聽,她馬上跟著學,像猴子一樣容易,連他抿嘴唇擠眼睛的動作都學上了。後來她背著唱的時候可錯誤百出,鬧了很多笑話,背不出的地方就隨口造些古怪的聲音填上去,把兩人都笑死了。她毫不膩煩地要他盡彈,他也毫不膩煩地聽著她美麗的聲音。她還不懂歌唱這一行的訣竅,像小姑娘一樣尖著喉嚨,但自有一種說不出的清脆動人的味道。她說話爽直,想什麼說什麼。雖然她沒法解釋為什麼她有的喜歡有的不喜歡,但她的判斷骨子裡的確有個理由。奇怪的是,逢到那些最規矩的、在德國最受賞識的作品,她反而最不愜意,只為了禮貌而恭維幾句,但人家明明看出她不感興趣。因為她沒有音樂素養,所以不會像那些鑑賞家與藝術家一樣,對「耳熟」的東西不知不覺地感到愉快,也不會在一件新的作品中去愛好在前人的作品中愛好過的形式或公式。同時她並不像德國人那麼喜歡優美悅耳的感傷情調(至少她的感傷情調是另外一種,而克利斯朵夫還沒發覺這一種感傷的缺點),在德國最受歡迎的靡靡之音,她不會對之出神,她完全不賞識克利斯朵夫作的一個最平庸的歌,而那正是克利斯朵夫恨不得毀掉的,因為朋友們覺得好容易才有個機會捧他,老跟他提到這件作品。高麗納天生能把握一切戲劇情緒,她喜歡的作品是要能清清楚楚表現出某一種熱情,而且表現得很率直的,這也正是他認為最有價值的東西。可是有些和聲的生辣,克利斯朵夫覺得挺自然,她對之並無好感:那給她一個非常突兀的感覺,使她唱不下去。她停下來問:「難道真是這樣的嗎?」他回答說「是的」,她就想法勉強唱下去,但終於扮了個鬼臉,被克利斯朵夫看在眼裡。往往她寧可跳過那一節,他卻在琴上再彈一遍,問:「你不喜歡這個嗎?」

  她皺皺眉頭說:「我覺得它不自然。」

  「怎麼不自然?」他笑著說,「你想想它的意思吧。在這兒聽起來難道會不真嗎?」他指了指心窩。

  「也許對那兒是真的……可是這兒覺得不自然。」她扯了扯自己的耳朵。

  從極輕忽然吊到極響的德國派朗誦,她也覺得刺耳:

  「幹嗎他要這樣大叫呢?又沒有別人在場,難道怕鄰居聽不見嗎?他真有點兒這種神氣……(對不起!你不會生氣吧?)……他好像遠遠地招呼一條船。」

  他並不生氣,倒是真心地笑了,認為這種見解不無是處。她的議論使他聽了好玩,從來還沒人和他講過這一套呢。結果他們都同意:用歌唱表現的朗誦最容易把很自然的說話變得不成樣子,像一條越來越大的蟲。高麗納要求克利斯朵夫替她寫一闋戲劇音樂,用樂隊來為她的說白作伴奏,偶然穿插幾段歌唱。他聽了這個主意很興奮,雖然場面的安排極不容易,但他覺得為了高麗納的嗓子值得一試;於是他們想著許多將來的計劃。

  等到他們想出門,已經快五點了。在那個季節里,天很早就黑的。散步是不可能了。晚上高麗納還要參加排戲,那是誰也不准參觀的。所以她約他明天下午來帶她出去,完成今天的計劃。

  第二天差點兒又跟上一天一樣。他發現高麗納騎在一張高凳上,吊著腿,照著鏡子,正在試一副假頭髮。旁邊有服侍她上裝的女僕和理髮匠,她囑咐理髮匠要把一卷頭髮給弄得高一些。她一邊照著鏡子,一邊望著站在背後微笑的克利斯朵夫,吐吐舌頭。理髮匠拿著假頭髮走了,她便挺高興地轉過身來說:「你好,朋友!」

  她把腮幫迎上去讓他親吻。他不防她有這種親熱的表示,可也不肯錯過機會。其實她並不把這舉動看得怎麼了不起,僅僅當作招呼的一種方式罷了。

  「噢!我真快活!」她說,「今晚上可行了,行了。(她說的是假頭髮。)——我真急死了!要是你早上來,就可以看到我可憐得什麼似的。」

  他追問什麼緣故。原來巴黎的理髮匠包裝的時候搞錯了,替她放了一副跟她的角色完全不配的假頭髮。

  「完全是平的,筆直地往下掛著,難看死了。我一看就哭了,哭得昏天黑地。可不是嗎,台齊萊太太?」

  「我進來的時候,」那女僕接著說,「太太把我嚇壞了。太太臉色白得像死人一樣[44]。」

  克利斯朵夫笑了。高麗納在鏡子裡看到了,憤憤地說:「你好笑嗎,沒心肝的!」可是她也跟著笑了。

  他問她昨晚排戲的情形怎麼樣,據說一切都很好。但她很希望人家把別的演員的台詞多刪掉一些,可別刪掉她的……兩人談得那麼有勁,把一個下午又虛耗了一半。她慢條斯理地穿著衣服,徵求克利斯朵夫對她裝束的意見。克利斯朵夫稱讚她漂亮,天真地用他不三不四的法文說從來沒見過比她更「淫亂」的人。——她先是愕然瞪著他,然後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我說了什麼啊?」他問,「不該這麼說的嗎?」

  「不錯!不錯!」她簡直笑彎了腰,「你說得正對。」

  終於出門了。她的花花綠綠的服裝和咭咭呱呱的說話,引起了大家的注目。她看一切都用著俏皮的法國女子的眼光,完全不想隱藏自己的感想。看到時裝店陳列的衣衫,賣畫片的鋪子裡亂七八糟的樣品,有的是談情說愛的鏡頭,有的是滑稽或肉麻的照片,有的是當地的妓女,有的是皇族,有穿紅衣服的皇帝,穿綠衣服的皇帝,還有穿水手裝的皇帝,把著「日耳曼號」的船舵向天睥睨的神氣,她簡直為之笑倒了。對著飾有華格納那副生氣模樣的頭像的餐具,或是理髮店櫥窗里的蠟人頭,她又高聲狂笑。便是在表現忠君愛國的紀念像前面,對著穿著旅行外套、頭戴尖盔的老皇,前呼後擁的還有普魯士、德意志各邦的代表,和全身裸露的戰神,她也毫無體統地嘻嘻哈哈。路上碰到什麼人,只要面貌,走路的架勢,說話的腔調,有什麼可笑的地方,都被她作為當場打趣的資料。被她挖苦的人看她狡猾的眼光就明白了。她猴子般的本能會使她不假思索的,用嘴唇鼻子學他們或是縮做一團或是大張嘴臉的怪樣子。她鼓起腮幫,模仿隨便聽來的一句話,因為她覺得那聲音挺滑稽。他很高興地跟著她笑,絕對不因為她放肆而發窘,他自己也不比她安分。幸而他的名譽已經沒有什麼可損失的了,否則光是這一次的散步就能使他聲名掃地。

  他們去參觀大教堂。高麗納雖然穿著高跟鞋和長袍子,還是要爬上塔頂,衣擺在踏級上拖著,在扶梯的一隻角上給鉤住了。她可不慌不忙,痛快把衣服一扯,撕破了,然後毫無顧忌地把衣裾提得老高,繼續往上爬。她差點兒把大鐘都要敲起來。到了塔頂,她大聲念著雨果的詩句——克利斯朵夫一個字都不懂——又唱著一支通俗的法國歌。隨後,她學著伊斯蘭教祭司的模樣高叫了幾聲。天快黑了。他們回到教堂里,濃厚的黑影正沿著高大的牆壁上升,正面的花玻璃像神幻的瞳子一般閃閃發光。克利斯朵夫瞥見那天陪他看《哈姆雷特》的少女跪在側面的一個小祭堂里。她一心一意地在那兒禱告,沒看見他,但她痛苦而緊張的臉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很想和她說幾句話,至少跟她打個招呼,但他被高麗納拉著往前直奔。

  他們不久就分手了。她得準備上台,根據德國的習慣,戲院是很早開場的。但他才回家,就有人打鈴,送來一張高麗納的便條:

  好運氣!奚撒貝病了!停演一天!萬歲啊萬歲!……朋友!你來吧!咱們一起吃晚飯!——別忘了多帶些樂譜來!……

  高麗納

  他一時看不懂。等到弄明白了,他和高麗納一樣快活,馬上到旅館去了。他擔心吃飯的時候要碰到整個戲班子的人,不料一個都沒看見,甚至高麗納也失蹤了。最後他聽見屋子盡裡頭有她很響很高興的聲音,他跟著去找,終於在廚房裡找到了。她忽發奇想地要做一盤別出心裁的菜,放著大注香料,使滿街滿巷都聞到的南方菜。她和旅館裡的胖子老闆娘混得好極了,兩人咭咭呱呱說著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話,又有德文,又有法文,又有野人話,簡直不知道是什麼話。她們互相嘗著她們的出品,哈哈大笑。克利斯朵夫的出現使她們鬧哄得更厲害了。她們不許他進去,他偏要進去,也嘗到了那盤名菜,扯了個鬼臉,於是她說他是個德國蠻子,真犯不上為他費心。

  他們一起回到小客廳,飯桌已經擺好:只有他和高麗納兩個人的刀叉。他不由得問戲班子裡的同伴在哪兒。

  「不知道。」高麗納做了個滿不在乎的手勢。

  「你們不一起吃飯嗎?」

  「沒那回事!在戲院裡碰見已經夠受了!……還得一塊兒吃飯嗎?……」

  這一點和德國習慣大不相同,他聽了又好奇又羨慕。

  「我以為你們是個很會交際的民族呢!」

  「那麼,」她回答說,「難道我不會交際嗎?」

  「交際的意思是過集團生活。我們這兒是要大家混在一起的!男的,女的,小的,從出生到老死,都是團體的一分子。什麼事都得跟大傢伙兒一起做:跟大家一起吃飯,一起歌唱,一起思想。大家打嚏,你也跟著打嚏;要不是跟大家一塊兒,我們連一杯啤酒都不喝的。」

  「那可好玩嘍,」她說,「幹嗎不在一隻杯子裡喝呢?」

  「你不覺得這表示友愛嗎?」

  「滾它的蛋,友愛!我跟我喜歡的人才友愛,決不跟所有的人友愛……呸!這還像什麼社會,簡直是個螞蟻窩!」

  「像我這樣跟你一樣思想的人,在這兒過的有趣日子,你可知道了吧?」

  「那麼上我們那兒去呀!」

  那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他問她關於巴黎和法國人的情形。她告訴了他許多事情,可並不完全準確。除了南方人喜歡吹牛的習氣,她還本能地想叫聽的人入迷。據她說,在巴黎誰都是自由的,並且巴黎人個個聰明,所以大家都運用自由而不濫用自由;你愛怎麼做就怎麼做,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愛信什麼就信什麼,愛什麼就愛什麼,不愛什麼就不愛什麼:絕沒有人多句話。那兒,絕沒人干預旁人的信仰,刺探旁人的心事,或是管人家的思想。那兒,搞政治的絕不越出範圍來干涉文學藝術,絕不把勳章、職位、金錢,去應酬他們的朋友或顧客。那兒,絕沒有什麼社團來操縱人家的聲名和成功,絕沒有受人收買的新聞記者,文人也不相輕,也不互相標榜。那兒,批評界絕不壓制無名的天才,絕不一味捧成名的作家。那兒,成功不能成為不擇手段的理由,一帆風順也不一定就能博得群眾的擁戴。人情風俗都那麼溫厚,那麼親切,那麼誠懇。人與人間沒有一點兒不痛快,從來沒有毀謗人家的事。大家只知道互相幫助。新來的客人,不管是誰,只要真有價值,可以十拿九穩地受到人家歡迎,擺在他面前的儘是康莊大道。這些不計利害的、豪俠大度的法國人心中,全是純粹的愛美的情緒。他們唯一的可笑是他們的理想主義,為了這個,他們雖然頭腦清楚,仍免不了上別的民族的當。

  克利斯朵夫聽著,連嘴都合不攏來了,那真叫聽得出神呢。高麗納自己也聽得飄飄然,至於昨天向克利斯朵夫說她過去的生活如何艱苦等等,她完全忘了,而他也一樣地記不起。

  可是高麗納並非單單要叫德國人喜歡她的國家,她同樣關心的是要人家喜歡她本人。倘使一個晚上沒有一些調情打趣的玩意兒,她會覺得沉悶而可笑的。她免不了逗弄克利斯朵夫,可是白費,他簡直沒覺得。克利斯朵夫壓根兒不懂什麼叫做調情。他只知道愛或不愛。他不愛的時候無論怎麼也想不到愛情方面去。他對高麗納的感情只是熱烈的友誼,他從來沒領教過這種南方女子的性格。她的魔力,風度,快活的心情,敏捷的理解力,開曠的胸襟,他都體會到,這些已經大大地超過了愛情所需要的條件。可是「愛情之來是不可捉摸的」,這一回它偏不來,至於沒有愛情而玩愛情的遊戲,他連想也沒想到過。

  高麗納看著他一本正經覺得好玩。他在鋼琴上彈著他帶來的音樂,她挨在他身旁,把裸露的手臂繞著克利斯朵夫的脖子,並且為了看樂譜,她身子往前探著,幾乎把臉靠著他的臉。他覺得她的睫毛掠在他的臉上,看見她眼梢裡帶著俏皮的意味,也看到那張可愛的臉噘著嘴唇笑著,等著。——她的確等著。克利斯朵夫可不懂這暗示,只覺得高麗納使他彈琴不方便,他不知不覺掙脫了身子,把坐椅挪動了一下。過了一會兒,他回過頭去想跟高麗納說話,發覺她拼命想笑,她的酒窩已經在笑了,可還抿著嘴忍著。

  「你怎麼啦?」他很奇怪地問。

  她望了他一下,禁不住哈哈大笑了。

  他完全莫名其妙:「你笑什麼?難道我說了什麼古怪的話嗎?」

  他越盯著問,她越笑。快歇住了,一看他那副發呆的神氣,她又大笑起來。她站起身子,跑去倒在屋子那一頭的大沙發上,把臉埋在靠枕里,讓自己笑個痛快,她全身都跟著抽動。他也被她引得笑起來,走過去拍著她的背。等到她稱心如意地笑夠了,才抬起頭來,抹著眼淚,對他伸著手:

  「哎啊!你多老實!」她說。

  「不見得比別人更壞吧?」

  她抓著他的手還在格格地笑:「法國女人不正經是不是?」

  (她學著他古怪的法文讀音。)

  「你這是嘲笑我啊。」他也興致挺好地回答。

  她溫柔地望著他,用力搖著他的手,問:「咱們是朋友嗎?」

  「當然!」他照樣搖著她的手。

  「高麗納走了,你會想起她嗎?你不恨她嗎,這個不正經的法國女人?」

  「德國蠻子這麼傻,你也不恨他嗎?」

  「就為他傻才喜歡他呢……你會上巴黎去看我嗎?」

  「一定的……你會跟我通信嗎?」

  「我可以賭咒……你也得賭咒。」

  「行,我就賭咒。」

  「不是這樣的,得伸出手來。」

  她學著古代羅馬人發誓的模樣。她要他答應寫一個劇本,一出通俗的歌劇,將來譯成法文,讓她在巴黎上演。下一天她就得跟著劇團走了。他約定後天上法蘭克福去看她,劇團要在那邊公演。他們又談了些時候。她送給克利斯朵夫一張照片,上半身差不多是裸體的。兩人高高興興地分手了,像兄妹似的擁抱了一番。自從高麗納看出克利斯朵夫很喜歡她而不是愛她以後,她也真的喜歡他,不動愛情而把他當作好朋友。

  他們都睡得很好,誰也不亂做夢。第二天他早上有預奏會,不能送她。可是第三天他把事情安排妥當,上法蘭克福赴約去了。那只是兩三個鐘點火車的路程。高麗納並不以為他真能說到做到,他可把約會看得很認真,劇院開場的時候已經到那裡了。他在休息時間上化妝室去找她,她一看見就又驚又喜地叫起來,撲上他的脖子。他來赴約使她非常感激。克利斯朵夫覺得不痛快的是,法蘭克福很多聰明而有錢的猶太人,能夠賞識她眼前的美貌,料到她將來的走紅,都爭著來恭維她。時時刻刻有人上化妝室,全是些眼睛挺有神而麵團團的傢伙,用著生硬的口音說些無聊的奉承話。高麗納當然搔首弄姿地跟他們賣俏。以後跟克利斯朵夫說話也不由得拿腔作調,帶著逗弄的口吻,使他不大高興。她毫無顧忌地在他面前化妝,他可一點不感興趣。眼看她把胳膊、胸脯、臉搽脂抹粉,他只覺得討厭。他想等戲完了馬上就走,不再來找她。他向她告別,抱歉地說不能參加終場以後人家請她的宵夜餐,她就非常真誠地表示難過,使他的決心動搖了。她叫人把火車表拿來,證明他能夠有,應當有時間多陪她一會兒。他當然很樂意接受她的勸告,便參加了宵夜餐。他對於人們的胡鬧跟高麗納對隨便什麼混蛋都敷衍的手段,居然也不過分顯出心中的厭惡。對她是沒法記恨的。那麼純樸的姑娘,沒有什麼道德觀念,懶洋洋的,肉慾很強,喜歡玩兒,像孩子一樣撒嬌,同時又那么正直、那麼善良,連她所有的缺點也是自然的、健康的,只能叫人發笑,甚至還會喜歡。她說話的時候,克利斯朵夫坐在她對面,望著她生動的臉,精神奕奕的美麗的眼睛,有點兒臃腫的下巴,像義大利人那樣的笑容,和善,細膩,可是缺少清秀和靈氣,他這一下才把她仔細看清楚了。有些地方使他想起阿達:舉動,目光,帶點粗俗的賣弄風情的手段。女人總脫不了女人的性格!但他喜歡的是那種南方人的心情,慷慨豪爽,儘量施展她天賦的優點,絕對不裝出交際場中的漂亮和書本式的聰明,完全保存著她的和諧,她的身心好像生來就是為在陽光中舒展的。他走的時候,她特意站起來和他到一邊去道別。兩人又擁抱了一下,把通信和再見的話重複了幾遍。

  他搭最後一班火車回去。在一個中間站上,對面開來的火車已經先等在那兒。克利斯朵夫在對方列車的三等車裡——正對著他的車廂——看見那個陪他看《哈姆雷特》的法國少女。她也看到了克利斯朵夫,認得是他。兩人都愣了一愣,不聲不響行了個禮,一齊低下頭去,連動都不敢動。可是他一眼之間已經看見她戴著一頂旅行便帽,身邊放著一口舊提箱。他沒想到她離開德國,以為是出門幾天。他不知道應不應當和她說話,遲疑了一會兒,心裡盤算著和她說些什麼,正當他要去放下車窗招呼她的時候,忽然聽到開車的訊號,就放棄了說話的念頭。列車開動之前又過了幾秒鐘。他們倆面對面望著。彼此的車廂里都沒有別人,他們把臉貼在車窗上,透過周圍沉沉的黑夜,四隻眼睛碰在一起。雙重的車窗隔著他們。要是伸出胳膊,還可以碰到呢。咫尺,天涯。車子開動了。她始終望著他,在這個分離的一剎那,她不覺得膽小了。兩人望得出了神,連最後一次點點頭都沒想到。她慢慢地遠去了,不見了,他眼看她的列車在黑夜裡消失。像兩個流浪的星球似的,他們倆走近了一下,又在無垠的太空中分開了,也許是永久地分開了。

  等到看不見她了,他才感到自己心裡給那道陌生的目光挖了一個窟窿。他不明白為什麼,可是明明有個窟窿。半合著眼皮,蒙矇矓矓地靠在車廂的一角,他覺得自己眼睛裡深深地印著那一對眼睛的影子。別的思想都靜了下來,讓他仔細體會那個感覺。高麗納的形象在心房外面轉動,好比一隻飛蟲撲著窗子,但他不讓她進來。

  等他下了車,呼吸著夜晚涼爽的空氣,在萬籟無聲的街上走動之下,精神一振,又看到了高麗納的影子。他回想到那個可愛的女戲子,自個兒微微笑著,又高興又氣惱,因為一會兒想到她親熱的舉動,一會兒想到她粗俗的調情。

  他怕驚醒睡在隔壁屋子裡的母親,不聲不響地脫著衣服,一邊輕輕地笑著咕嚕道:

  「這些古怪的法國人!」

  可是那天晚上在包廂里聽到的一句話又回到他的記憶里:

  「像我這樣的也有的是。」

  他第一次跟法國接觸就看到了它雙重的性格。但像所有的德國人一樣,他根本不想去解答這個謎。回想到車廂里那個少女,他只隨便對自己說了句:

  「她不像一個法國人。」

  仿佛怎麼樣才能算法國人倒要一個德國人來決定似的。

  像法國人也罷,不像法國人也罷,總而言之他想著她。因為他半夜驚醒過來,心裡一陣難過,原來他記起了放在少女身邊的箱子,忽然明白那姑娘是一去不回的了。其實他早該想到而竟沒想到,這一下他卻隱隱約約有點兒傷感。但他在床上聳了聳肩想道:「那跟我有什麼相干?想它幹嗎!」於是他又睡著了。

  可是下一天他出門第一個就碰到曼海姆,叫他勃羅希[45],問他可有意思去征服整個法蘭西。他從這個有腳告示嘴裡,知道包廂的事鬧大了,出乎曼海姆的意料。

  「你真是個大人物,」曼海姆嚷著說,「我甘拜下風了!」

  「我又沒做什麼。」克利斯朵夫回答。

  「你真了不起!老實說,我嫉妒你。一手搶掉了葛羅納蓬的包廂,還請了他們的法國女教師去代替他們,嘿嘿!那太妙了,我就沒這個本領!」

  「她是葛羅納蓬家的女教師嗎?」

  「對,你儘管裝不知道,只作是無心的,我也勸你這麼辦!……爸爸簡直不肯罷休。葛羅納蓬一家都氣死了!……可是事情很快就有了解決,他們把那姑娘攆走了。」

  「怎麼!」克利斯朵夫叫起來,「他們把她歇了!……為了我把她歇了?」

  「你沒知道嗎?她沒跟你說嗎?」

  克利斯朵夫表示很難受。

  「好傢夥,別煩惱了,」曼海姆說,「那也沒關係。而且你早該想到的,只要葛羅納蓬他們一發覺……」

  「什麼?發覺什麼?」克利斯朵夫嚷著。

  「發覺她是你的情婦囉!」

  「可是我連認識都不認識她,連她是誰也不知道。」

  曼海姆微微一笑,意思是說:「你把我當作傻子了。」

  克利斯朵夫氣惱之下,一定要曼海姆相信他的話。曼海姆便道:「那就更怪了。」

  克利斯朵夫騷動起來,說要去找葛羅納蓬,把事實告訴他們,替少女洗刷明白。曼海姆勸他不必:「朋友,你越跟他們解釋,他們越不信。何況也太晚了。現在那女孩子已經不知在哪兒了。」

  克利斯朵夫難過到極點,竭力想尋訪女孩子的蹤跡,想寫信向她道歉。可是誰也不知道她的事。他上葛羅納蓬家去問,碰了個釘子。他們不知道她上哪兒去的,並且也不關心這種事。克利斯朵夫一心想著自己害了人,悔恨不已。除了悔恨,還有那雙眼睛的神秘的魔力,像一道光似的悄悄地照著他的心。歲月的洪流,新的念頭,似乎把那魅力與悔恨一齊淹沒了,蓋掉了。可是它們暗中老在他心底里。克利斯朵夫始終忘不了他所謂他的犧牲者。他發誓要把她找到。明知道機會很少,他卻有把握能夠和她再見。

  至於高麗納,她從來沒復他的信。過了三個月,他不再存什麼希望了,忽然收到她一通四十字長的電報,用著怪高興的語調給他許多親密的稱呼,問「大家是否還相愛」。後來,杳無音訊地差不多隔了一年,又接到一封簡訊,像小孩子似的把字寫得挺大挺潦草,裝著貴婦人的口吻,一共只有寥寥幾句,都是親熱而古怪的話。以後,又沒消息了。她並沒忘了他,只是沒工夫想到他。

  目前,高麗納的印象還很新鮮,兩人交換的計劃老在心中盤旋,克利斯朵夫便打算寫一闋戲劇音樂給高麗納去演,其中夾幾段她可以唱的調子,大概是一種詩歌體音樂話劇的形式[46]。這一門藝術從前在德國極受歡迎,莫扎特曾經熱烈稱賞,貝多芬、韋伯、孟德爾頌、舒曼,一切偉大的作家都有製作。但從華格納派的藝術得勢,以為替戲劇與音樂找到了一個確切不移的公式之後,詩歌體音樂話劇就衰落了。華格納派的學究,不單排斥一切新的音樂話劇,還要把以前的音樂話劇徹底清除:他們費盡心血把歌劇中所有語體對白的痕跡刪掉,替莫扎特、貝多芬、韋伯等補上他們別出心裁的吟詠體。他們很虔誠地把垃圾堆在傑作上面,自以為把大師們的思想給補足了。

  高麗納的批評使克利斯朵夫對於華格納派的朗誦體格外覺得笨重,甚至難聽。他考慮到在戲劇中把說白與歌唱放在一處,用吟詠體把它們合在一起,是不是無聊,是不是違反自然:因為那好比把一匹馬和一隻鳥拴在同一輛車上。說白與歌唱各有各的節奏。一個藝術家為了他所偏愛的一種藝術而犧牲另一種,那是可以理解的。但要在兩者之間求妥協,就非兩敗俱傷不可:結果是說白不成其為說白,歌唱不成其為歌唱。歌唱的壯闊的波瀾,勢必受狹窄單調的河岸限制。而說白的美麗的裸露的四肢,也要包上一層濃艷厚重的布帛,把手勢與腳步都給束縛了。為什麼不讓它們倆自由活動呢?就像一個美麗的女子,沿著一條小溪輕快地走著,幻想著,給喁喁的水聲催眠著,步履的節奏不知不覺與溪水的歌聲相應。這樣,音樂與詩歌都自由了,可以並肩前進,把彼此的幻夢融合在一起。當然不是任何音樂任何詩歌都能這樣結合的。一班粗製濫造的嘗試和惡俗不堪的演員,往往使反對音樂話劇的人振振有詞。克利斯朵夫也久已跟他們一樣存著厭惡之心:演員們依著樂器的伴奏念那些語體的吟誦的時候,並不顧到伴奏,並不想把他們的聲音與伴奏融合為一,只想叫人聽到他們的聲音:這種荒謬的情形的確使一切有音樂感覺的耳朵受不了。可是從他聽到了高麗納和諧的聲音,聽到了她流水似的、純淨的聲音,像一道陽光照在水裡那樣在音樂中動盪,和每句旋律的輪廓化成一片,成為一種更自由更流暢的歌聲,他仿佛看到了一種新藝術的美。

  他或許看得很對,但這一類的藝術倘使要真有價值,可以說是所有的體裁中最難的,像克利斯朵夫那樣沒有經驗的人去貿然嘗試,決計免不了危險。尤其因為這種藝術有一個主要條件:就是詩人、藝術家、演員,三方面的努力必須非常調和。克利斯朵夫完全不理會這些,就冒冒失失地去嘗試只有他一個人感覺到它的法則的新藝術。

  最初他想採取莎士比亞的一出神幻劇[47]或《浮士德》後部中的一幕來配製音樂。但戲院方面並無意作這種嘗試,認為費用既不貲,而且是荒唐的試驗。大家承認克利斯朵夫對音樂是內行,但看到他膽敢對戲劇也有所主張,就覺得好笑而不把他當真了。音樂與詩歌,好似兩個漠不相關而暗中互相仇視的世界。要踏進詩歌的領域,克利斯朵夫必須和一個詩人合作,而這詩人是不容許他選擇的,連他自己也不敢選擇:因為他不敢信任自己的文學趣味。人家說他完全不懂詩歌,事實上他對於周圍的人所讚賞的詩歌,的確完全不懂。憑著他那種老實與固執的脾氣,他費了不少苦心去領略這一首詩或那一首詩的妙處,始終沒成功。他不勝惶愧,承認自己沒有詩人的素質。其實他很愛好某幾個過去的詩人,這一點使他還有點安慰。但他愛好那些詩人的方式大概是不對的。他發表過奇特的見解,說唯有把詩譯成了散文,甚至譯成了外國文的散文而仍不失其為偉大的詩人才算偉大,又說文辭的價值全靠它所表現的心靈。朋友們聽了都嘲笑他。曼海姆把他當作俗物,他也不敢辯白。只要聽文人談論音樂,就可知道一個藝術家一旦批評他外行的藝術就要鬧笑話。這種例子他天天有得看到,所以他決意承認(雖然心裡還有點懷疑),自己對詩歌真是外行,而對那些他信為更在行的人的見解,閉著眼睛接受了。雜誌里的朋友們給他介紹了一個頹廢派詩人,史丹芬·洪·赫爾穆特,說他寫了出別出心裁的《伊菲姬尼》[48]。當時的德國詩人和他們的法國同行一樣,正忙著把古希臘的悲劇改頭換面。赫爾穆特的作品就是半希臘半德國式的那一種,把易卜生、荷馬,甚至王爾德的氣息混在一起,當然也沒忘了查看一下考古學。他所寫的阿伽門農是個神經衰弱病者,阿喀琉斯是個懦怯無用的人,他們互相怨嘆自己的處境,而這種怨嘆當然也無濟於事。全劇的重心都在伊菲姬尼一個人身上,她又是一個神經質的、歇斯底里的、迂腐的伊菲姬尼,教訓著那些英雄,狂叫怒吼,對著大眾宣說尼采派的厭世主義,結果是醉心於死而在狂笑中自刎了。

  這部狂妄的作品,完全代表一個穿著希臘裝束的沒落的野蠻民族,與克利斯朵夫的精神根本是不相容的。但周圍的人都異口同聲地說是傑作。他變得懦弱了,也信了他們的話。其實他腦子裡裝滿了音樂,念念不忘的是音樂而非劇本。劇本只等於一個河床,給他用來宣洩熱情的巨流的。真正為詩歌配製音樂的作家必須懂得退讓,放棄自己的個性,克利斯朵夫可絕對辦不到。他只想到自己,沒想到什麼詩歌,而他還不願意承認這一點。他自以為了解詩人的作品:殊不知他所了解的根本不是原作的意思。像小時候一樣,他腦子裡編了一個腳本,跟擺在眼前的那個毫不相干。

  等到排演的時候,他可發現了作品的真面目。有一天他聽著其中的一幕覺得荒謬之極,以為是演員們把它改了樣,他不但當著詩人向演員解釋劇本,還對那個替演員們辯護的詩人解釋。作者不服氣了,怪不高興地說他總該明白自己所要表白的東西吧。克利斯朵夫一口咬定赫爾穆特完全不了解劇本。眾人聽了哄堂大笑,克利斯朵夫才覺得自己鬧了笑話。他住了嘴,承認那些詩句究竟不是自己寫的。於是他看出了劇本的荒謬,大為喪氣。他不懂怎麼早先會誤解的。他罵自己糊塗,扯著自己的頭髮。他想聊以自慰,暗暗地說:「好吧,我根本沒懂。別管劇本,只管我的音樂吧!」——可是劇中人的舉動、姿勢,說話的無聊,裝腔作勢的激昂,不必要的叫喊,使他受不了,甚至在指揮樂隊的時候連棍子都舉不起來,恨不得去躲在提示人的洞裡。他太坦白,太不懂世故了,沒法掩藏自己的感想,使朋友、演員、劇作者,每個人都感覺得清清楚楚。

  「是不是你不喜歡這個作品?」赫爾穆特冷笑著問。

  克利斯朵夫鼓著勇氣回答:「說老實話,我不喜歡。我不懂。」

  「那麼你寫音樂以前,沒把劇本念過一遍嗎?」

  「念過的,」克利斯朵夫天真地說,「可是我誤會了,把作品了解錯了。」

  「可惜你沒有把你所了解的自己寫下來。」

  「唉!我要能自己寫才好呢!」克利斯朵夫說。

  詩人氣惱之下,為了報復,也批評他的音樂了。他埋怨它繁重,使人聽不到詩句。

  詩人固然不了解音樂家,音樂家也固然不了解詩人,演員們卻是對他們倆都不了解,而且也不想了解。他們只在唱詞中找些零星的句子來賣弄自己的特長。他們絕對不想把朗誦去適應作品的情調和節奏,他們和音樂分道揚鑣,各自為政,仿佛他們永遠沒把音唱准似的。克利斯朵夫氣得咬牙切齒,拼命把一個一個的音符念給他們聽,可是他叫他的,他們唱他們的,根本不懂他的意思。

  要不是為了已經排演到相當程度,怕取消了會引起訴訟,克利斯朵夫早就放棄這個戲了。曼海姆聽到他灰心的話,滿不在乎地說:

  「怎麼啦?事情很順當啊。你們彼此不了解嗎?哦!那有什麼關係?除了作家本人,誰又懂得一件作品?作家自己能懂,已經算了不起了!」

  克利斯朵夫為了詩的荒謬非常擔心,說是會連累他的音樂的。曼海姆當然知道那些詩不近人情,赫爾穆特也是個無聊傢伙,可是他覺得無所謂:赫爾穆特請客的時候飯菜挺好,又有一個美麗的太太。批評界對他還能要求什麼呢?——克利斯朵夫聳聳肩,說他沒有工夫聽這種輕薄話。

  「哪裡是輕薄話!」曼海姆笑著說,「他們都是些老實人!完全不知道人生中什麼是重要的。」

  他勸克利斯朵夫別為赫爾穆特的事那麼操心,得想到自己的事。他鼓勵他做些宣傳工作。克利斯朵夫不勝憤慨地拒絕了。一個新聞記者來問到他的身世,他憋著氣回答:「跟你有什麼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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