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2024-10-09 05:36:38
作者: (法)羅曼·羅蘭
這樣,恩斯德一視同仁地利用他們,也一視同仁地嘲笑他們。而他們兩個也一樣的喜歡他。
恩斯德雖是詭計多端,回到老家的時候情形也怪可憐了。他從慕尼黑來,在那兒他丟了最後一個差事,照例他是謀到一個事馬上就會丟了的。一大半的路程,他是走的,冒著大雨,晚上天知道住在哪兒。渾身泥巴,衣衫襤褸,他簡直像乞丐一樣,咳嗽又非常厲害,因為在路上害了惡性支氣管炎。一看見他這副模樣地回來,魯意莎駭壞了,克利斯朵夫真心感動地迎上前去。眼淚不值錢的恩斯德,少不得藉此利用一下;於是大家都動了感情,三個人哭作一團。
克利斯朵夫騰出他的房間;大家熏暖了被窩,把似乎快要死下來的病人安置睡下。魯意莎和克利斯朵夫輪流在床頭看護。既要請醫生、買藥,又要在房裡生火,張羅一些特殊的食物。
接著他們又得想到替他從頭到腳、里里外外,把衣服鞋襪都辦起來。恩斯德讓他們去費心。魯意莎和克利斯朵夫,滿頭大汗地到處去設法弄錢。這時他們手頭很拮据,新近搬了家,屋子是照樣的不舒服,租金倒更貴;克利斯朵夫教課的差事減少了,支出可加增了許多。他們平時僅僅弄到一個收支相抵,此刻更不得不想盡方法籌款。當然,克利斯朵夫可以向洛陶夫要錢,他才更有力量幫助恩斯德。可是克利斯朵夫不願意,他定要爭口氣,獨力來救濟小兄弟。他認為這是自己的責任,因為他是長兄,尤其因為他是克利斯朵夫。半個月以前,有人向他接洽,說一個有錢的業餘音樂家願意出資收買一部作品用自己的名字出版,克利斯朵夫當時憤慨地拒絕了,如今可不得不忍著羞辱答應下來,而且還是自己去央求的。魯意莎出去做散工,替人家縫補衣服。他們的犧牲都不讓彼此知道,關於錢的來源,總是互相扯謊。
恩斯德在養病期間,坐在火爐旁邊縮做一團,一邊咳嗽一邊說出他欠了些債。他們都替他還了。沒有一個人埋怨他。對一個浪子回頭的病人,說責備的話似乎顯得自己氣量太小了。恩斯德也好像吃過苦而改變了。他含著眼淚講起從前的錯誤;魯意莎擁抱他,勸他不必再想。他有一套軟功夫,一向會裝腔作勢地哄騙母親。從前克利斯朵夫為此而嫉妒他,現在可覺得最年輕最幼弱的兒子當然應該最受疼愛。他雖然和恩斯德年紀相差不多,卻不但把他看作兄弟,簡直當做兒子一樣。恩斯德對他非常尊敬,有時還提起克利斯朵夫沉重的負擔、金錢的犧牲……克利斯朵夫不讓他說下去,恩斯德便用謙恭的親切的眼神表示感激。克利斯朵夫對他的忠告,他嘴上無不接受,似乎準備一朝身體恢復之後立刻重新做人,好好地去工作。
他病好了,但養息的時間很長。他從前把身體糟蹋得厲害,醫生認為需要特別小心。因此他繼續住在母親身邊,和克利斯朵夫合睡一張床,胃口很好地吃著哥哥掙來的麵包和母親給他預備下的好菜。他絕口不提動身的話。魯意莎與克利斯朵夫也不跟他提。一個是找到了心疼的兒子,一個是找到了心疼的兄弟,他們倆都太高興了。
夜長無事,克利斯朵夫慢慢地和恩斯德談得比較親密了。他需要跟人說些心腹話。恩斯德很聰明,思想很快,只要一言半語就懂得,所以跟他談話是很有趣的。可是克利斯朵夫還不敢提到最貼心的事——他的愛情,仿佛說出來是褻瀆的。而什麼都一明一白的恩斯德只做不知道。
有一天,已經完全復原的恩斯德,趁著晴朗的下午出去沿著萊茵河溜達。離城不遠,有所熱鬧的鄉村客店,星期日人們都到這兒來喝酒跳舞;恩斯德看見克利斯朵夫和阿達與彌拉占著一張桌子,正在嘻嘻哈哈地鬧哄。克利斯朵夫也看見了兄弟,臉紅起來。恩斯德表示識趣,不去招呼他就走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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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的相遇使克利斯朵夫非常為難,跟那些人在一起尤其覺得慚愧;被兄弟撞見的難堪,非但是因為從此失掉了指摘兄弟的資格,而且也因為他對長兄的責任抱著很高、很天真、有點兒過時的,在許多人看來未免可笑的觀念;他覺得這樣的不盡長兄之責等於是墮落。
晚上他們在臥室里碰到了,他等恩斯德先開口講那件事。恩斯德偏偏很小心地不作聲,也在那裡等著。直到脫衣服的時候,克利斯朵夫才決意和兄弟提到他的愛情。他心慌得厲害,簡直不敢望一望恩斯德;又因為羞怯,便故意裝出突如其來的口吻。恩斯德一點兒不幫他忙;他不聲不響,也不對哥哥瞧一眼,可是把什麼都看得很清,克利斯朵夫笨拙的態度和言語之間所有可笑的地方,都逃不過恩斯德的眼睛。克利斯朵夫竟不大敢說出阿達的名字;他所描寫的她的面貌,可以適用於所有的愛人。但他講著他的愛,慢慢地被心中的柔情鼓動起來,說愛情給人多少幸福,他在黑夜中沒有遇到這道光明以前是多麼苦惱,沒有一場深刻的戀愛,人生等於虛度一樣。恩斯德肅然聽著,對答得很聰明,絕對不提問句,只是很感動地握一握手,表示他和克利斯朵夫抱有同感。他們交換著關於戀愛與人生的意見。克利斯朵夫看到兄弟能這樣的了解他,快慰極了。他們在睡熟之前友愛地擁抱了一下。
從此克利斯朵夫常常和恩斯德提到他的愛情,雖然老是很膽怯,不敢儘量吐露,但這位兄弟的謹慎與識趣使他很放心。他也表示出對阿達的疑慮,但從來不指摘阿達,只埋怨自己。他含著眼淚說,要是失掉了她,他就活不了。
同時他也在阿達面前提起恩斯德,說他長得怎麼美,怎麼聰明。
恩斯德並不要求克利斯朵夫介紹阿達;只是鬱郁悶悶地關在房裡不肯出門,說是一個熟人都沒有。克利斯朵夫覺得自己不應該每星期日和阿達到鄉間去玩,而讓兄弟獨自守在家裡。另一方面他覺得要不能和情人單獨相處也非常難受:然而他總責備自己的自私,終於邀請恩斯德和他們一塊兒去玩了。
在阿達門外,他把兄弟介紹了。恩斯德和阿達很客氣地行了禮。阿達走了出來,後邊跟著那個形影不離的彌拉;她一看見恩斯德就驚訝地叫了一聲。恩斯德微微一笑,擁抱了彌拉,彌拉若無其事地接受了。
「怎麼!你們原來是認識的?」克利斯朵夫很詫異地問。
「當然囉。」彌拉笑著說。
「從什麼時候起的?」
「好久好久了。」
「噢!你也知道的?」克利斯朵夫問阿達,「幹嗎不跟我說?」
「你以為我認識彌拉所有的情人嗎?」阿達聳了聳肩膀。
彌拉假裝對阿達的話生了氣。克利斯朵夫所能知道的就是這些。他很不快活,覺得恩斯德、彌拉、阿達,都不坦白,雖是實際上不能說他們扯謊;但要說事事不瞞阿達的彌拉偏偏把這一件瞞著阿達是難以相信的,說恩斯德和阿達以前不相識也不近事實。他留神他們。他們只談幾句極平常的話,而以後一起散步的時候,恩斯德只關心著彌拉。在阿達方面,她只和克利斯朵夫談話,而且比平時格外和氣。
從此以後,每次集會必有恩斯德參加。克利斯朵夫很想擺脫他,可不敢說。他的動機單單是因為覺得不應該把兄弟引做作樂的同伴,可絕對沒有猜疑的心。恩斯德的行動毫無可疑之處,他似乎鍾情於彌拉,對阿達抱著一種有禮的,差不多是過分敬重的態度,仿佛他要把對於哥哥的敬意分一些給哥哥的情婦。阿達並不為之奇怪;她自己的行動也十分謹慎。
他們在一起作著長時間的散步。兩兄弟走在前面,阿達與彌拉在後面又是笑又是唧唧噥噥。他們停在路中間長談,克利斯朵夫與恩斯德停下來等她們。結果克利斯朵夫不耐煩了,自個兒往前了。可是不久,他聽見恩斯德和兩個多嘴的姑娘有說有笑,就懊惱地走回來,很想知道他們說些什麼;但他們一走近,話就突然中止了。
「你們老是在一塊兒商量什麼秘密呀?」他問。
他們用一句笑話把他蒙過去了。他們三個非常投機,像節場上的小偷似的。
克利斯朵夫才跟阿達狠狠地吵了一架。從早上起他們就生氣了。平時,阿達在這種情形中會裝出一本正經而惱怒的臉,格外的惹人厭,算做報復。這一次她只做得好似沒有克利斯朵夫這個人,而對其餘的兩個同伴照舊興高采烈。仿佛她是歡迎這場吵架的。
反之,克利斯朵夫可極想講和;他比什麼時候都更熱情了。除了心中的溫情以外,他還感激愛情賜給他的幸福,後悔那些無聊的爭論糟蹋了光陰,再加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似乎他們的愛情快要完了。阿達只做不看見他,和別人一起笑著;他很悲哀地瞧著她俊美的臉,想起多少寶貴的回憶;有時這張臉(現在就是的)顯得多麼善良,笑得多麼純潔,以至克利斯朵夫問自己,為什麼他們沒有相處得更好,為什麼他們以作踐幸福為樂,為什麼她要竭力忘掉那些光明的時間,為什麼她要抹煞她所有的善良與誠實的部分,為什麼她一定要(至少在思想上)把他們純潔的感情加以污辱而後快。他覺得非相信他所愛的對象不可,便竭力再造一次幻象。他責備自己不公平,恨自己缺少寬容。
他走到她身邊跟她搭訕,她冷冷地回答了幾句,一點沒有跟他講和的意思。他緊緊逼著她,咬著她耳朵要求她和別人離開一會兒,單獨聽他說話。她很不高興地跟著他。等到他們落後了幾步,彌拉與恩斯德都瞧不見他們了,他便突然抓著她的手,求她原諒,跪在樹林裡的枯葉上面。他告訴她,他不能這樣跟她吵了架而活下去;什麼散步、什麼美麗的風光,無論什麼他都不感樂趣了;他需要她愛他。是的,他往往很不公平,脾氣暴躁,令人不快;他求她原諒,說這種過失就是從他愛情上來的,因為凡是平庸的,和他們寶貴的往事配不上的,他都不能忍受。他提起過去的事,提起他們的初遇,最初幾天的生活;他說他永遠那樣的愛她,將來也永遠愛他,但願她不要離開他!她是他的一切……
阿達聽著,微笑著,有點兒慌,差不多心軟了。她的眼睛變得很柔和,表示他們相愛,不再慪氣了。他們互相擁抱,緊緊靠在一起,往樹葉脫落的樹林中走去。她覺得克利斯朵夫很可愛,聽了他溫柔的話很高興;可是她那些想入非非的作惡的念頭,連一個也沒放棄。她有些遲疑,念頭不像先前堅決了,但胸中所計劃的事並不就此丟開。為什麼?誰說得清呢?……因為她早已打定主意要做,所以非做不可嗎?……誰知道?或許她認為,在這一天上欺騙朋友來對他證明,對自己證明她的不受拘束是更有意思。她並不想讓克利斯朵夫跑掉,那是她不願意的。現在她自以為對他比什麼時候都更有把握了。
他們在樹林裡走到一片空曠的地方,那兒有兩條小路通到他們要去的山崗。克利斯朵夫揀的一條,恩斯德認為是遠路,應當走另外一條。阿達也那麼說。克利斯朵夫因為常在這兒過,堅持說他們錯了。他們不承認。結果大家決定來實地試一試,各人都打賭說自己先到。阿達跟恩斯德走。彌拉可陪著克利斯朵夫,表示她相信克利斯朵夫是對的,還補充著說他從來不會錯的。克利斯朵夫對遊戲很認真,又不願意輸了東道,便走得很快,彌拉覺得太快了,她並不像他那麼著急。
「你急什麼,好朋友,」她口氣又安閒又帶些譏諷的意味,「我們總是先到的。」
給她一說,他也覺得自己不大對了:「不錯,我走得太快了;用不著這樣趕路的。」
他放慢了腳步又說:「可是我知道他們的脾氣,一定連奔帶跑地想搶在我們前面。」
彌拉大聲笑了:「放心吧!他們才不會跑呢。」
她吊著他的胳膊跟他靠得很緊。她比克利斯朵夫稍微矮一點,一邊走一邊抬起她又聰明又撒嬌的眼睛望著他。她的確很美、很迷人。他簡直不認得她了,她真會變化。平時她的臉帶點蒼白、虛腫,可是只要有些刺激,或是什麼快樂的念頭,或是想討人喜歡的欲望,這副憔悴的神氣就會消滅,眼睛四周和眼皮的皺襉都沒有了,腮幫紅起來,目光有了神采,整個面目都有股朝氣、有種生機、有種精神,為阿達所沒有的。克利斯朵夫看到她的變化奇怪極了;他掉過眼睛,覺得單獨跟她在一起有點心慌意亂。他局促不安,不聽她的話,也不回答她,或是答非所問:他想著——硬要自己只想著阿達。他記起了她剛才那雙柔和的眼睛,心中便充滿著愛。彌拉要他欣賞林木的美,纖小的枝條映在清朗的天空……是啊,一切都很美,烏雲散開了,阿達回到他懷抱里來了,他們之間的冰山給他推倒了;他們重新相愛,合而為一。他呼吸自由了,空氣多輕鬆!阿達回到他懷抱里來了……一切都使他想念她……天氣很潮濕:她不至於受涼吧?……美麗的樹上點綴著冰花:可惜她沒看見!……他忽然記起所賭的東道,便加緊腳步,特別留神不讓自己迷路,一到目的地,就得意揚揚地叫起來:「我們先到了!」
他很高興地揮著帽子。彌拉微微笑著,望著他。
他們所到的地方是樹林中間一片很長的峭壁。這塊山頂上的平地,周圍是胡桃樹與瘦小的橡樹,底下是鬱鬱蒼蒼的山坡,松樹的頂上蓋著紫色的雲霧,萊茵如帶,躺在藍色的山谷中間。沒有鳥語,沒有人聲。沒有一絲風影。這是冬季那種恬靜岑寂的日子,它仿佛瑟瑟縮縮地在曚曨黯淡的陽光底下取暖。山坳里馳過的火車,不時遠遠地傳來一聲短促的呼嘯。克利斯朵夫站在岩崖邊上看著風景。彌拉看著克利斯朵夫。
他向她轉過身子,高高興興地說:「嘿!那兩個懶東西,我不是早告訴他們嗎?……好吧,只有等他們了……」
他在到處開裂的地上躺了下來,曬著太陽。
「對啦,咱們等吧……」彌拉說著抖開了頭髮。
語氣挖苦得厲害,克利斯朵夫不禁抬起身子望著她。
「怎麼啦?」她若無其事地問。
「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咱們等吧。真用不著要我跑得那麼快的。」
「對啦。」
他們倆在高低不平的地上躺下。彌拉哼著一個調子。克利斯朵夫跟著唱了幾句,但他時時刻刻停下來伸著耳朵聽,說道:「好像聽到他們的聲音了。」
彌拉繼續唱著。
「你靜一會兒好不好?」
彌拉停了一下。
「嘔,一點聲音都沒有。」
她又哼起來了。
克利斯朵夫開始坐立不安:「也許他們迷了路。」
「迷路?才不會呢。恩斯德對這裡的路熟得很。」
克利斯朵夫忽然有了個古怪的念頭:「要是他們先到了這兒又出發了呢?」
彌拉仰躺著,望著天,唱歌唱到一半突然狂笑起來,差點兒連氣都閉住了。克利斯朵夫硬要回到車站去,說他們一定在那裡了。彌拉聽到這句才決意開口:
「這才是跟他們走散的好辦法呢!……我們又沒說過車站,約好在這兒相會的。」
他重新坐在她身邊。她看他等急了覺得好玩。他也發覺她的目光在笑他。但他一本正經地操心起來,不是懷疑他們而是擔心他們的遭遇。他又站起身子,說要回到樹林裡去找他們、叫他們。彌拉輕輕地嗤了一聲,從袋裡掏出針線剪刀,消消停停地拆開帽上的羽毛把它重新縫過:她的神氣好似準備在這兒待上一天的了。
「別忙,傻子,」她說,「他們要是願意來,不會自個兒來嗎?」
他心裡一震,回過身來向著她。她可不瞧他,專心做著自己的工作。他走近去叫著:
「彌拉!」
「嗯?」她一邊說一邊依舊做她的事。
他蹲下去想對她瞧個仔細,又叫了一聲:「彌拉!」
「怎麼啦?」她抬起眼睛,笑盈盈地望著他,「什麼事?」
她看著他慌張的神氣不禁露出嘲笑的臉色。
「彌拉!」他說話的聲音都嗄了,「告訴我你是怎麼想的……」
她聳聳肩,笑了笑,又低下頭去做活了。
他抓著她的手,把她正在縫的帽子拿開:「別做了,別做了,你告訴我呀……」
她正面瞧著他,心軟了。她看見克利斯朵夫的嘴唇在發抖。
「你以為,」他聲音更輕了,「恩斯德和阿達……」
她微微一笑:「嘿!嘿!」
他氣得直跳起來:「不!不!那是不可能的!你絕不會這樣想的!……不!不!」
她把手按著他肩膀,笑倒了:「哎啊!親愛的,你多傻!你多傻!」
他用力搖著她的身子說:「別笑!幹嗎你笑?要是真的話,你就不會笑了。你是愛恩斯德的……」
她繼續笑著,把他拉過去擁抱了。他不由自主地還了她一吻。但他一接觸她的嘴唇,感覺到還有他兄弟的親吻的暖氣,就往後一退,把她的頭捧著,隔著相當的距離,問:
「那麼你是早知道的!你們早商量好的?」
她一邊笑一邊說:「是的。」
克利斯朵夫既不叫嚷,也沒有一個發怒的動作。他張著嘴仿佛不能呼吸了,閉著眼睛,把手緊緊地壓著胸部,心快要爆裂了。接著他躺在地下,捧著腦袋,因為厭惡與絕望而渾身抽搐起來,像小時候一樣。
並不怎麼溫柔的彌拉這時也覺得他可憐了;她憑著那種母性的同情,俯在他身上,和他說著親熱的話,拿出提神醒腦的鹽來要他聞一聞。他可不勝厭惡地把她推開了,冷不防站起身子,嚇了她一跳。他沒有報復的氣力,也沒有報復的念頭。他瞅著她,痛苦得臉都抽搐了。
「混蛋,」他垂頭喪氣地說,「你不知道你害得人多苦……」
她想留住他。可是他往樹林中逃了,對著這些無恥的勾當、穢濁的心靈,和他們想拖他下水的亂倫的淫猥,深惡痛絕。他哭著、哆嗦著,又恨又怒,大聲嚎了出來。他厭惡她,厭惡他們,厭惡自己,厭惡自己的肉體與心靈。他心中捲起一股輕蔑的怒潮,那是醞釀已久了的;對於這種卑鄙的思想、下流的默契,他在裡面混了幾個月的惡濁的空氣,他遲早要起來反抗的;只因為他需要愛人家,需要把愛人造成種種幻象,才儘量地拖了下來。現在可突然爆發了,而這樣倒是更好。一股精純的大氣,一陣冰冷的寒風,把所有的臭穢一掃而空。厭惡的心情一下子把阿達的愛情給毀滅了。
如果阿達以為這件事可以加強她對克利斯朵夫的控制,那就更證明她庸俗不堪,不了解她的愛人。嫉妒的心理,可以使不清白的人更戀戀不捨,但在一個克利斯朵夫那樣年輕、純潔、高傲的性格,只會因之而反抗。他尤其不能而且永遠不能原諒的,是這次的欺騙在阿達既非由於熱情衝動,也非由於女人的理智難於抗拒的,那種下流的使性。不是的,他現在明白了,她的用意是要使他丟人、使他羞辱,因為他在道德方面和她抵抗,因為他抱著與她敵對的信仰而要懲罰他,要把他的人格降低到跟普通人一樣,把他踩在腳下,使她感覺到自己作惡的力量。他不明白,為什麼多數的人要把自己和別人所有的純潔一齊玷污而後快?為什麼這般豬狗似的東西,樂此不疲地要在垃圾中打滾,要渾身沒有一塊乾淨的地方才快活?……
阿達等了兩天,以為克利斯朵夫會去遷就她的。過了兩天她發急了,給了他一封親熱的簡訊,絕口不提過去的事。克利斯朵夫置之不理。他對阿達切齒痛恨,簡直沒有言語可以形容。他把她從自己的生活中掃除了。世界上沒有她這個人了。
克利斯朵夫擺脫了阿達的羈絆,但還沒有擺脫他自己的。他徒然對自己作種種的幻想,徒然想回到過去那種貞潔、堅強、安靜的境界。一個人絕不能回到過去,只有繼續向前。回頭是無用的,除非看到你早先經過的地方,和住過的屋頂上的炊煙,在天邊,在往事的雲霧中慢慢隱滅。可是把我們和昔日的心情隔離得最遠的,莫如幾個月的熱情。那好比大路拐了一個彎,景色全非;而我們是和以往的陳跡永訣了。
克利斯朵夫不肯承認這一點。他向過去伸著手臂,非要他從前那種高傲而隱忍的精神復活過來不可。可是這精神已經不存在了。情慾的危險不在於情慾本身,而在於它破壞的結果。儘管克利斯朵夫現在不愛了,甚至暫時還厭惡愛情,也是沒用;他已經被愛情的利爪抓傷了,心中有了個必須想法填補的窟窿。對柔情與快感的需要那麼強烈,使嘗過一次滋味的人永遠受著它的侵蝕。一旦沒有了這個風魔,就得有別種風魔來代替,哪怕是跟以前相反的,例如「憎厭一切」的風魔、對那種「高傲的純潔」的風魔、「信仰道德」的風魔。而這些熱情還不能饜足他的饑渴,至多是暫時敷衍一下。他的生活變成了一連串劇烈的反動,從這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時而他想實行不近人情的禁欲主義,不吃東西,只喝清水,用走路、疲勞、熬夜等等來折磨肉體,不讓它有一點兒快樂。時而他堅信,對他那一類的人,真正的道德應當是力,便儘量去尋歡作樂。禁慾也罷,縱慾也罷,他總是煩惱。他不能再孤獨,卻又不能不孤獨。
他唯一的救星可能是找到一種真正的友誼——也許像洛莎的那一種,那他一定會藉以自慰的。但兩家之間已經完全鬧翻,不見面了。克利斯朵夫只碰到過一次洛莎。她望了彌撒從教堂里出來。他遲疑著不敢上前,她一見之下似乎想迎著他走過來;可是他從潮水般的信徒堆里向她擠過去時,她把頭轉向了別處;而他走近的時候,她只冷冷地行了個禮就走開了。他覺得這姑娘對他存著冷淡與鄙薄的心,可不知道她始終愛著他,極想告訴他;但她又因之埋怨自己,仿佛現在再愛他是一樁罪過,因為克利斯朵夫行為不端,已經墮落,跟她距離太遠了。這樣,他們就永遠分離了。而這對於兩人也許都有好處。雖然心地極好,她可沒有活潑潑的生命力去了解他。他雖然極需要溫情與敬意,也受不了平凡的、閉塞的、沒有歡樂、沒有痛苦、沒有空氣的生活。他們倆一定會痛苦的,為了叫對方痛苦而痛苦。所以使他們倆不能接近的不幸,歸根結底倒是大幸——那對一般剛強而能撐持的人往往是這樣的。
但在當時,這個情形對他們究竟是大大的不幸與苦惱,尤其對克利斯朵夫。一個有道德的人這樣的不容忍,這樣的心地褊狹,把最聰明的人變得不聰明,把最慈悲的人變得不慈悲的褊狹,使克利斯朵夫非常氣憤,覺得受了侮辱,甚至為表示抗議起見,他走上了極端放縱的路。
他和阿達常到郊外酒店去閒坐的時候,結識了幾個年輕人,都是些過一天算一天的光棍;他們無愁無慮的心情與無拘無束的態度,倒也並不使他討厭。其中有一個叫做弗烈特曼,跟他一樣是音樂家,當著管風琴師,年紀三十上下,人很聰明,本行的技術也不壞,可是懶得不可救藥,寧可餓死渴死也不願意振作起來的。他為了給自己的懶散解嘲,常常說一般為人生忙碌的人的壞話;他那些不大有風趣的譏諷,叫人聽了發笑。他比他的同伴們更放肆,不怕——可是還相當膽小,大半出之以擠眉弄眼與隱隱約約的措辭——諷刺當道的人,甚至對音樂也敢不接受現成的見解,把時下徒負虛名的大人物暗中加以撻伐。他對女人也不留餘地,專門喜歡在說笑話的時候,引用憎厭女性的某修士的名言:「女人的靈魂是死的。」克利斯朵夫比誰都更欣賞這句尖刻辛辣的話。
心亂如麻的克利斯朵夫,覺得和弗烈特曼談天是種排遣。他把他的為人看得很透,對那種粗俗的挖苦人的脾氣也不會長久喜歡的;冷嘲熱諷和永遠否定一切的口吻,很快叫人膩煩,只顯出說話的人的無能;但這個態度究竟和市儈們自命不凡的鄙俗不同。克利斯朵夫心裡儘管瞧不起這同伴,實際卻少不了他。他們老混在一起,跟弗烈特曼的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待在酒店裡,而他們比弗烈特曼更無聊,整夜地賭錢、嚼舌、喝酒。在令人作嘔的菸草味道與殘肴剩菜的味道中間,克利斯朵夫常常突然驚醒過來,呆呆地瞪著周圍的人,不認得他們了,只是痛苦地想道:
「我在哪兒呢?這是些什麼人啊?我跟他們在一起幹什麼呢?」
他們的談話與嬉笑使他噁心,可沒有勇氣離開他們,他怕回家,怕跟他的慾念與悔恨單獨相對。他入了歧路,知道自己入了歧路。他在弗烈特曼身上尋找,而且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有朝一日可能變成的那副丟人的面目;而他心灰意懶,看到了危險非但不振作起來,反而更加萎頓了。
要是可能,他早已入了歧路。幸而像他那一類的人,自有別人所沒有的元氣與辦法,能夠抵抗毀滅:第一是他的精力,他的求生的本能,不肯束手待斃的本能,以智慧而論勝過聰明,以強毅而論勝過意志的本能。並且他雖然自己不覺得,還有藝術家的那種特殊的好奇心,那種熱烈的客觀態度,為一切真有創造天賦的人都有的。他儘管戀愛、痛苦,讓熱情把自己整個兒地帶走,他可並不盲目,還是能看到那些熱情。它們固然是在他心中,可並不就是他。在他的靈魂中,有千千萬萬的小靈魂暗中向著一個固定的、陌生的,可是實在的目標撲過去,像整個行星的體系在太空中受著一個神秘的窟窿吸引。這種永遠不息的、不自覺的自我分化的境界,往往發生在頭暈目眩的時候,正當日常生活入於麻痹狀態,在睡眠的深淵中射出神秘的目光,顯出生命的各種各樣面目的時候。一年以來,克利斯朵夫老是給一些夢糾纏著,在夢中清清楚楚地感到一種幻象,仿佛自己在同一剎那之間是幾個完全不同的人,而這幾個不同的人往往相隔很遠,有幾個世界的距離,有幾個世紀的相差。醒了以後,他只有夢境留下來的一種騷亂惶惑的感覺,而一點記不起造成這惶惑的原因。那感覺好比一個執著的念頭消滅以後所給你的睏倦;念頭的痕跡始終留在那兒,你可無法了解。一方面他的靈魂在無窮的歲月中苦苦掙扎,一方面另有一顆清明寧靜而非常關切的靈魂,在他心中看著他勞而無功的努力。他瞧不見這另外一顆靈魂,但它那道潛在的光的確照著他。這靈魂對這些男男女女,對這個世界、這些情慾、這些思想,不問是折磨人的、平庸的,或竟是下賤的思想,都極需要而且極高興的去感覺、觀察、了解,為之受苦——而這一點就讓那些思想與人物感染到它的光明,把克利斯朵夫從虛無中救度了出來。這第二重的心靈使他感到並不完全孤獨。它什麼都要嘗試,什麼都要認識,在極有破壞性的情慾前面築起一座堡壘。
這另一顆心靈固然能夠使克利斯朵夫的頭浮在水面,但還不能使他單靠自己的力量跳出水來。他還不能控制自己,不能韜光養晦。什麼工作都沒有心思去做。他精神上正在過一道難關,結果是極有收穫的——他將來的生命都在這個轉變中間長了芽;但這種內心的財富,目前除了極端放蕩以外別無表現;這樣豐滿的生命力在當時所能產生的結果,跟最貧弱的心靈的並無分別。克利斯朵夫被生命的狂流淹沒了。他所有的力都受著極猛烈的推動,長大得太快了,而且是同時並進的。只有他的意志並沒同樣迅速地長成,反倒被這些妖魔嚇壞了。他的身心到處都在爆裂。可是這個驚天動地的精神上的劇變,別人是一無所見的。克利斯朵夫自己也只覺得沒有意志,無力創造,無力生存。而慾念、本能、思想,卻先後地涌了出來,宛如硫黃的濃煙從火山口中奔騰直冒。於是他問自己:
「現在又要冒出些什麼來呢?我要變成怎麼樣呢?難道永遠是這樣的了?還是我克利斯朵夫就要完了?永遠一無所成了嗎?」
而他遺傳得來的本能、前人的惡習,此刻忽然暴露了出來。
他拼命喝酒了。
他往往酒氣沖人,嘻嘻哈哈地回家,完全消沉了。
可憐的魯意莎對他望了望,嘆著氣,一句話也不說,只管祈禱。
有天晚上他從酒店裡出來,在城門口瞥見高脫弗烈特舅舅滑稽的背影,馱著包裹走在他前面。這矮子已經有幾個月不到本地來,在外邊逗留的時期越來越長了。克利斯朵夫非常高興地老遠叫他。給包袱壓得彎了身子的高脫弗烈特,回過頭來瞧見克利斯朵夫裝著鬼臉,便坐在路旁的界石上等他。克利斯朵夫眉飛色舞,連奔帶縱地跑過來,握著舅舅的手使勁地搖,表示十二分親熱。高脫弗烈特對他瞅了好久,才說:
「你好,曼希沃。」
克利斯朵夫以為舅舅認錯了,禁不住哈哈大笑。他想:「可憐的人老啦,記憶力都沒有了。」
的確,高脫弗烈特神氣老了許多,皮膚更皺,人更矮,更瘦弱,呼吸也短促而費勁。克利斯朵夫還在那裡嘮嘮叨叨。高脫弗烈特把包裹馱在肩上,默默無聲地又走起來了。他們倆肩並肩地一同回家,克利斯朵夫指手畫腳,直著嗓子說話。高脫弗烈特咳了幾下,只是不做聲。克利斯朵夫問他什麼話的時候,他仍舊管他叫曼希沃。這一回克利斯朵夫可問他了:
「哎!您怎麼叫我曼希沃?我明明是克利斯朵夫,難道您忘了嗎?」
高脫弗烈特只管走著,抬起眼睛把他瞧了瞧,搖搖頭冷冷地說:
「不,你是曼希沃,我清清楚楚認得是你。」
克利斯朵夫停著腳步,呆住了。高脫弗烈特照舊邁著小步走著,克利斯朵夫不聲不響地跟在後面。他酒醒了。走過一家有音樂的咖啡店門口,不清不楚的鏡子裡照出門燈和冷清清的街道,克利斯朵夫上去照了一下,也認出了父親的面目,不由得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裡。
他整夜地反省,徹底做了番檢討。現在他明白了。不錯,他認出了在心中抬頭的本能與惡習,覺得不勝厭惡。他想起在父親遺骸旁邊守靈的情景,想起當時許的願,又把那時以後自己的生活溫了一遍,發覺每件事都違背了他起的誓。一年以來他做了些什麼呢?為他的上帝、為他的藝術、為他的靈魂,他做了些什麼呢?為他不朽的生命做了些什麼呢?沒有一天不是白過的,不是糟蹋掉的,不是玷污的。沒有寫過一件作品,沒有轉過一個念頭,沒有作過一次持久的努力。只有一大堆混亂的慾念相繼沓來,互相毀滅。狂風、塵埃、虛無……他的志願有什麼用?要做的事一件也沒做到,而所做的全是跟志願相反的。他做了一個他不願意做的人,這便是他生活的總帳。
他一夜沒有睡著。早上六點,天還沒有亮,他聽見舅舅準備動身了——因為高脫弗烈特不願多耽留。他只是經過這兒,照例來看看他的妹妹與外甥,早就聲明第二天要走的。
克利斯朵夫走下樓去。高脫弗烈特看見他血色全無,一夜的痛苦使他的腮幫陷了下去。他向克利斯朵夫親熱地笑了笑,問他可願意送他一程。天還沒有破曉,他們就出發了。兩人用不著說話,彼此都很了解。走過公墓的時候,高脫弗烈特問:
「你可願意進去一下嗎?」
他到城裡來一次,總得去看一次約翰·米希爾和曼希沃的墓。克利斯朵夫不到這兒已有一年了。高脫弗烈特跪在曼希沃的墓前說道:
「咱們來祈禱吧,但願他們長眠,永息,別來纏繞我們。」
他這個人一方面極有見識,一方面又有古怪的迷信,有時使克利斯朵夫非常詫異;但他這一回對舅舅完全了解。直到走出公墓,他們一句話也不多說。
兩人關上了咿呀作響的鐵門,順著牆根走去,寒瑟的田野正在醒過來,小路高頭是伸在墓園牆外的柏樹枝條,積雪在上面一滴滴地往下掉。克利斯朵夫哭了。
「啊!舅舅,」他說,「我多痛苦!」
他不敢把他愛情的磨難說出來,怕使舅舅發窘。他只提到他的慚愧、他的無用、他的懦怯、他的違背自己的許願。
「舅舅,怎麼辦呢?我有志願,我奮鬥!可是過了一年,仍舊跟以前一樣。不!連守住原位也辦不到!我退步了。我沒有出息,沒有出息!我把自己的生命蹉跎了,許的願都沒做到!……」
他們正在爬上一個俯瞰全城的山崗。高脫弗烈特非常慈悲地說:
「孩子,這還不是最後一次呢。人是不能要怎麼就怎麼的。志願和生活根本是兩件事。別難過了。最要緊是不要灰心,繼續抱住志願,繼續活下去。其餘的就不由我們做主了。」
克利斯朵夫無可奈何地再三說著:「我許的願都沒做到!」
「聽見沒有?」高脫弗烈特說……
(雞在田野里啼。)
「它們也在為了別個許了願而做不到的人啼。它們每天早上為了我們每個人而啼。」
「早晚有一天,」克利斯朵夫苦悶地說,「它們會不再為我啼的……那就是沒有明天的一天。那時我還能把我的生命怎麼辦呢?」
「明天是永遠有的。」高脫弗烈特說。
「可是有了志願也沒用,又怎麼辦呢?」
「你得警惕,你得祈禱。」
「我已經沒有信仰了。」
高脫弗烈特微微笑著:
「你要沒有信仰,你就活不了。每個人都有信仰的。你祈禱吧。」
「祈禱什麼呢?」
高脫弗烈特指著在絢爛而寒冷的天邊顯現出來的朝陽,說道:
「你得對著這新來的日子抱著虔敬的心。別想什麼一年十年以後的事。你得想到今天。把你的理論統統丟開。所有的理論,哪怕是關於道德的,都是不好的、愚蠢的、對人有害的。別用暴力去擠逼人生。先過了今天再說。對每一天都得抱著虔誠的態度。得愛它、尊敬它,尤其不能污辱它,妨害它的發榮滋長。便是像今天這樣灰暗愁悶的日子,你也得愛。你不用焦心,你先看著。現在是冬天,一切都睡著。將來大地會醒過來的。你只要跟大地一樣,像它那樣地有耐性就是了。你得虔誠,你得等待。如果你是好的,一切都會順當的。如果你不行,如果你是弱者,如果你不成功,你還是應當快樂。因為那表示你不能再進一步。幹嗎你要抱更多的希望呢?幹嗎為了你做不到的事悲傷呢?一個人應當做他能做的事。……竭盡所能(Als ich kann)。」
「噢!那太少了。」克利斯朵夫皺著眉頭說。
高脫弗烈特很親熱地笑了:
「你說太少,可是大家就沒做到這一點。你驕傲,你要做英雄,所以你只會做出些傻事……英雄!我可不大弄得清什麼叫做英雄。可是照我想,英雄就是做他能做的事,而平常人就做不到這一點。」
「啊,」克利斯朵夫嘆了口氣,「那麼生活還有什麼意思呢?簡直是多餘的了。可是有些人說『願即是能!』……」
高脫弗烈特又溫和地笑了起來:「真的嗎?那麼,孩子,他們一定是些說謊大家。要不然他們根本沒有多大志願……」
他們走到了崗上,很親熱地互相擁抱了一下。小販拖著疲乏的步子走了。克利斯朵夫若有所思地看著舅舅走遠,反覆念著他那句話:
「竭盡所能(Als ich kann)。」
他笑著想:「對,……竭盡所能……能夠做到這一步也不錯了。」
他向著城中回頭走。冰凍的雪在腳下格格地響。冬天尖利的寒風,在山崗上把赤裸的枯枝吹得發抖。他的臉也被吹得通紅,皮膚熱辣辣的,血流得很快。山崗底下,紅色的屋頂迎著寒冷而明亮的陽光微笑。空氣凜冽。冰凍的土地精神抖擻地好似非常快樂。克利斯朵夫的心也和它一樣。他想:
「我也會醒過來的。」
他眼中還含著淚。他用手背抹掉了,望著沉在水霧中間的旭日,笑了出來。大有雪意的雲被狂風吹著,在城上飄過。他對烏雲聳了聳鼻子表示滿不在乎。冰冷的風在那裡吹嘯……
「吹吧,吹吧!隨你把我怎麼辦吧!把我帶走吧!……我知道我要到哪兒去。」
卷三終
當你見到克利斯朵夫的面容之日,
是你將死而不死於惡死之日。
(古教堂門前聖者克利斯朵夫像下之拉丁文銘文。)
[1]此文是譯者為1952年出版的《約翰·克利斯朵夫》重譯本寫的介紹文字。——譯註(如無特別說明,本書中注釋均為譯註)
[2]《譯者獻辭》最初載於商務印書館1937年1月初版卷首。
[3]譯者按:《約翰·克利斯朵夫》最初陸續於《半月刊》上發表,以後出有十卷本的單行本,有合成三冊本與五冊本的兩種版本,此四冊本的版本,作者稱之為定本(édition définitive)。
[4]華格納歌劇中的主人齊格弗里德,為華格納創造的理想人物,為舊時代(華格納說是黃金統治的時代,即資本主義時代)崩潰後的新人物。羅曼·羅蘭創造的克利斯朵夫亦是一種理想的未來世界的人物,但他的活動限於藝術方面。
[5]指拿破崙,因科西嘉為拿破崙出生地。
[6]陶奴斯山脈為德國北部的山脈。
[7]歐洲俗諺謂此種壁虎能在火中跳躍不受灼傷。
[8]佛蘭德斯即今比利時北半部的地區,其民素以樂天著稱。
[9]法國19世紀最偉大的生物學家、動物學家之一。
[10]《舊約·詩篇》第一三○篇:「耶和華啊,我從深處向你求告,主啊,求你聽我的聲音……」
[11]琶音(arpeggío)與和弦(chord),和聲(harmony)等均為音樂術語。
[12]在管弦樂合奏(或弦樂合奏)中,第一小提琴手乃演奏比較高音部分的小提琴音樂的。
[13]戈德馬克(1830—1915),匈牙利作曲家,作品有《薩巴女王》等。
[14]按:鋼琴指法,中指彈過第三個音時當用拇指在食指中指下面彎過去彈第四個音。姑譯為偷渡。
[15]按:系指樂劇而言,故云一二幕樂譜。
[16]克利斯朵夫本鄉的城市是一個諸侯的首府,諸侯的爵位當是大公爵。文中屢次提及親王,乃係歐洲人對一般諸侯的尊稱,與實際的爵位無關。
[17]Sérénade為曲體名稱(即所謂小夜曲),亦為演奏此種樂曲之音樂會名稱,原為男女相悅求愛之用,後演變為對名流偉人之歌頌,但仍照昔時習慣,於夜間露天舉行。
[18]凡是一個新曲子,在琴上一邊辨認音符一邊慢慢地彈,在彈琴的人叫做「摸」,法文叫déchiffrer,英文叫做decipher。
[19]按:Aria為一種曲體名稱,內容或用作歌唱,或用作音樂演奏,但均以旋律為重。
[20]哥特字體俗稱花體字,早期印刷多用此體,德文字體迄今稱為哥特體。
[21]按:Trio一字原義乃樂器合奏之音樂,稱之為三重奏。但18世紀後期小步舞曲(Menuet)之第二部常稱之為三聲中部,樂器數量及音樂本身均與第一部小步舞曲成為對比。此處即此義。
[22]基督舊教規定,每星期三、五兩日不食肉類(魚腥不忌),現代舊教徒往往只於星期五守齋一日。
[23]當時印行圖書樂譜,均有賴於發售預約。書印出以後的發售,往往為數極微。
[24]音樂總譜上關於小提琴的音樂有兩種,低音部分的小提琴音樂是由第二小提琴演奏的。
[25]美杜莎為神話中三大女妖之一,因得罪彌涅瓦女神而受罰,美發均變成毒蛇。
[26]按:此系歐洲老年人的一種遊戲。
[27]《女武神》為華格納所作《尼伯龍根的指環》四部曲中的第二出歌劇。
[28]克拉納赫(1472—1553),德國大畫家,所作女像自成一格,腦門特別寬廣,眼梢向上,有類中國古時的美女典型。
[29]音樂進動速度(Tempo)的名稱,一般譯為快板慢板等均不甚恰當。Adagio原意為從容不迫,速度介乎Largo與Andante之間。Andante原意為像普通行路的步子,17世紀作家均遵照此義,作為步伐平均,音符特別分明之意。自18世紀末葉以後,方延緩速度,介乎Adagio與Moderato之間。Andante con molto為比較興奮的Andante。
[30]《哀格蒙特》為歌德名劇,《羅密歐》即莎士比亞《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簡稱。
[31]阿波羅神雕像之一種。貝爾凡特乃羅馬教皇宮內的美術館名稱。此處所指系藏於該館的阿波羅雕像的複製品。
[32]專演音樂家華格納作品之劇院。拜羅伊特系德國地名。
[33]魯布克為德國美術史家,蒙森為德國史學家。以上二人均為19世紀人物。儒勒·凡爾納為法國19世紀科幻小說家,蒙田為法國16世紀文學家。
[34]拉斐爾生平作聖母像極多,大半均系不朽之作,此為其中之一,因圖中繪有教皇西斯廷二世,故名。赫爾科默為19世紀後半期的德國畫家。
[35]Larghetto亦為音樂進動速度的名稱之一,比Adagio慢,比Largo快。
[36]18世紀的巴赫與19世紀的孟德爾頌都作有宗教音樂,前者宗教情緒尤為熱烈。
[37]朱諾為希臘神話中朱庇特之妻。希臘及羅馬時代,遺有朱諾雕像甚多。盧多維西的雕像乃指存於羅馬盧多維西別墅(今改稱皮翁龔巴尼博物館)中的朱諾像。
[38]凱魯比諾為博馬舍的喜劇《費加羅的婚禮》中的配角,至今成為羞人答答而情竇初開的少年的典型。凱魯比諾分析自己的時候說:「只要看見一個女人,我心就跳了;『愛情』與『肉慾』二字使我的心發抖、慌亂。我只想對人說:『我愛你』,我甚至在花園裡對樹木、對雲、對風,都自言自語地說著這句話。」
[39]指一種以鷓鴣的叫聲報告時刻的掛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