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清晨

2024-10-09 05:36:10 作者: (法)羅曼·羅蘭

  第一部 約翰·米希爾之死

  三年過去了。克利斯朵夫快滿十一歲。他繼續受他的音樂教育。他跟聖·馬丁寺的管風琴師弗洛李昂·霍才學和聲,那是祖父的朋友,非常博學。老師告訴他,凡是他最喜歡的和弦,他聽了身心陶醉,禁不住要打寒噤的和聲是不好的、不能用的。孩子追問理由的時候,老師說就是這麼回事,和聲學的規則是這樣的。但因他天性倔強,反倒更喜歡那些和聲。他最高興在人人佩服的大音樂家的作品中找出這一類例子,拿去給祖父或老師看。祖父回答說,那在大音樂家是了不起的,對貝多芬或巴赫是百無禁忌的。老師可不這麼遷就,他生氣了,挺不高興地說那不是他們所作的最好的東西。

  現在克利斯朵夫可以隨便到音樂會和戲院裡去;同時他每樣樂器都學一點,小提琴已經拉得很好,父親想替他在樂隊裡謀個位置。他實習了幾個月,居然非常稱職,便正式被任為宮廷音樂聯合會的第二小提琴手[24]。他就這樣的開始掙錢;而這也正是時候了,因為家裡的情形一天不如一天。曼希沃的酗酒更厲害,而祖父也更老了。

  克利斯朵夫體會到家裡悽慘的境況,已經有了少年老成和心事重重的神氣。他打起精神干他的差事,雖然覺得毫無興趣,晚上不免在樂隊裡打瞌睡。戲院再也引不起他小時候那樣的情緒了。那時,四年以前,他最大的野心是爬到他現在這個位置。但人家要他演奏的音樂,一大半是他不喜歡的。儘管還不敢下斷語,他暗中認為它們無聊;要是偶然演奏些美麗的樂曲,他又看不上別人那種顢頇的態度。他最愛的作品,結果也像樂隊裡的同事們一樣令人生厭:他們在幕下之後喘喘氣、搔搔癢,然後笑嘻嘻地抹著汗,消消停停地講些廢話,好似才做了一小時的健身運動。他從前鍾情的人物,那個金髮赤足的歌女,此刻又從近處看到了。幕間休息的時候,他常常在餐廳里碰到她。她知道他小時候喜歡她,就很樂意擁抱他。可是他一點不感到愉快:她的化裝、身上的氣味、粗大的胳膊、狼吞虎咽的胃口,都招他厭,現在他簡直恨她了。

  大公爵沒有忘記他的鋼琴師,這並不是說,以鋼琴師的名義應有的一點兒月俸會准期支付,那是永遠要去催討的;但克利斯朵夫常常被召進府去,或者因為有什麼貴賓到了,或者因為爵爺們興之所至要聽他彈琴了,差不多老是在晚上,正當克利斯朵夫想獨自清靜一會兒的時候。那就得丟下一切,急急忙忙趕過去。有時,人家叫他在穿堂里等著,因為晚餐沒有終席。僕役們為了常常看到他,和他說話的口氣挺隨便。然後他被帶進一間燈燭輝煌、有很多鏡子的客廳,那些酒醉飯飽的人毫無禮貌地用好奇的眼睛瞧著他。他得走過上足油蠟的地板去親吻爵爺們的手。他可是越大越笨拙了,因為他覺得自己可笑,而自尊心也受了傷害。

  隨後他坐上鋼琴,不得不替那些笨蛋演奏(他認為他們是笨蛋)。有時候,人家那種漠不關心的態度簡直使他受不了,幾乎要停下來。他缺乏空氣,好像快悶死了。奏完以後大家隨便誇獎一陣,介紹他見這個見那個。他覺得被人當作古怪的動物,跟親王動物園裡的珍禽異獸一樣,所有讚美的話多半是對主人而不是對他說的。他自以為受了羞辱,因之他的多心幾乎成了一種病態,而且因為不敢表現出來,所以愈加痛苦。哪怕是人家最無心的行動,他也看出有侮辱的成分:有人在客廳的一角笑,那一定是笑他,可不知笑他什麼,是笑他的舉動呢還是笑他的服裝,笑他的面貌呢還是笑他的手足。一切都使他感到屈辱:人家不跟他談話他覺得屈辱,跟他談話也覺得屈辱,把他當做小孩子般給他糖果也覺得屈辱,要是大公爵用著貴人們那種不拘小節的態度,給他一塊金洋把他打發走,他尤其難堪。他因為窮,因為被人看做窮而苦惱。有一天晚上回家的時候,他手裡拿的錢使他心裡難過到極點,甚至把它扔在地窖的風洞裡。可是過了一會兒,他不得不壓著傲氣去撿回來,因為家裡積欠肉店的帳已經有好幾個月了。

  他的家長可想不到這些為了自尊心所受的痛苦,倒還因為他受到親王的優遇而很高興呢。兒子能在爵府里跟那些漂亮人物一起消磨夜晚,老實的魯意莎簡直想不出還有什麼更美的事。至於曼希沃,那更是向朋友們經常誇耀的資本。但最快樂的還是老祖父。他表面上裝作獨往獨來,說話毫無忌諱,瞧不起名銜地位,骨子裡卻是挺天真地仰慕金錢、權勢、榮譽、聲望;看見孫兒能接近那些有財有勢的人,他真得意極了,仿佛孩子的光榮能直接反射到自己身上;他雖然裝作若無其事,總掩不住臉上的光彩。凡是克利斯朵夫進爵府的晚上,老約翰·米希爾就得借端待在媳婦那裡。他等孫兒回來的心情,竟像小孩子一樣地不耐煩。克利斯朵夫一回家,他先裝著漫不經心的神氣,提出些無關緊要的問句,好比:

  「嗯,今兒彈得不壞吧?」

  或者是親熱的暗示,例如:

  

  「哦,我們的小克利斯朵夫回來了,一定有些新聞講給我們聽了。」

  再不然便用一句巧妙的恭維話捧捧他:

  「公子在上,我們這廂有禮了!」

  可是克利斯朵夫沉著臉,心緒惡劣,冷冷地回答了一聲「您好」,就去坐在一旁生氣。老人家繼續問下去,提到些比較實際的事,孩子的回答只有唯唯否否。家裡別的人也插進來問長問短:克利斯朵夫可愈來愈擰著眉頭,一字一句差不多全得從他嘴裡硬逼出來,終於約翰·米希爾發脾氣了,說出難聽的話,克利斯朵夫也不大客氣地頂回去,結果鬧得不歡而散。老人砰的一聲帶上了門,走了。這些可憐蟲所有的樂趣都給克利斯朵夫破壞了,而他們也完全不了解他惡劣的心緒。他們奴顏婢膝的精神,可並非他們的過失!他們根本沒想到另有一套做人的方法。

  於是克利斯朵夫變得深藏了,雖然對家人不下什麼判斷,他總覺得自己跟他們隔著一道鴻溝。當然,他也誇張這種隔膜的情形;因為即使思想不同,要是他能推心置腹地跟他們談一談,他們也不見得不了解他。然而父母與子女之間要能徹底地推心置腹,哪怕彼此都十二分的相親相愛,也極不容易辦到:因為一方面,尊敬的心理使孩子不敢把胸臆完全吐露;另一方面,有自恃年長與富有經驗那種錯誤的觀念從中作梗,使父母輕視兒童的心情,殊不知他們的心情有時和成人的一樣值得注意,而且差不多永遠比成人的更真。

  克利斯朵夫在家裡看到的客人、聽到的談話,使他和家人隔離得更遠了。

  上他們家來的有曼希沃的朋友,多數是樂隊裡的樂師,喜歡喝酒的單身漢,並不是壞人,但俗不可耐;他們的笑聲和腳步聲使屋子都為之震動。他們愛好音樂,但議論音樂時的胡說八道的確令人氣惱。孩子的感情是含蓄的,那些大人興高采烈的惡俗的表現把他傷害了。遇到他們用這種態度來稱讚他心愛的樂曲,他仿佛連自己也受了侮辱,便渾身發僵,臉都氣白了,裝出一副冰冷的神氣,好似對音樂全無興趣;要是可能,他竟要恨音樂了。曼希沃說他:

  「這傢伙沒有心肝,沒有感覺。不知他這種性格像誰。」

  有時他們一起唱著四部合唱的日耳曼歌,和聲極平板,速度極慢,又笨重,又一本正經,跟那些唱的人一樣。克利斯朵夫便躲在最遠的一間房裡對著牆壁咒罵。

  祖父也有他的朋友:管風琴師,地毯匠,鐘錶匠,低音大提琴手,全是些多嘴的老頭兒,永遠說著同樣的笑話,無休無歇地討論藝術、政治,或是當地世家的家譜,他們的興趣並不在於所講的題目,只要能說話,能找到說話的對手就高興了。

  至於魯意莎,她只跟幾個鄰居的婦女來往,聽些街坊上的閒言閒語;每隔相當時候,也有些「好心的太太」,說是關切她,跑來約她在下次宴會中幫忙,同時還越俎代庖,過問孩子們的宗教教育。

  所有的客人中,克利斯朵夫最討厭丹奧陶伯伯。他是約翰·米希爾前妻克拉拉祖母的前夫之子,跟人家合開一個做非洲與遠東貿易的商號。他可以說是新派德國人中的一個典型:一方面對民族古老的理想主義冷嘲熱諷地表示唾棄;一方面因為國家打了勝仗,特別崇拜強權與成功。而那種崇拜,正顯出他們是暴發戶,最近才領略到強權與成功的滋味。但要改換上百年的民族性是不能一下子辦到的,所以被壓制的理想主義,隨時會在言語、舉動、道德習慣和日常生活中動不動引用歌德的名句等等上面流露出來。那真是良心與利害觀念很古怪的混合品,也是一種很古怪的努力,想把舊時德國中產階級的道德,和新式商人的不顧廉恥加以調和:這種混合,老帶著不可嚮邇的虛偽的氣息,因為它結果把德國的強權、貪心、利益,作為一切權利、一切正義、一切真理的象徵。

  克利斯朵夫耿直的天性受不了這一套。他不能判斷伯父是否有理。可是他瞧不起他,覺得他是敵人。祖父也不喜歡那種觀念,反對那些理論:但他要不了三言兩語就被駁倒了,因為丹奧陶口齒伶俐,老人氣度寬宏的天真,在他嘴裡馬上會變得幼稚可笑。結果約翰·米希爾也對自己的好心腸引以為羞了;甚至為表示他並不像人們所想的那麼落伍,也學著丹奧陶的口吻,但他說來總不是味兒,連自己都覺得彆扭。可是不管他心裡怎麼想,丹奧陶畢竟威風得很。而老人對一個在實際事務上能幹的人素來很尊敬,尤其因為自己絕對沒有這等才具,所以更羨慕不止。他巴望孫兒之中也有一個能爬到那種地位。曼希沃也有這意思,決心要洛陶夫走伯父的路。因此全家都奉承這位有錢的親戚,希望他將來幫忙。他知道人家少不了他,便藉此機會大模大樣地擺架子:什麼都得過問,什麼都要批評,毫不隱瞞他輕視藝術和藝術家的心理,甚至故意擺在臉上,羞辱那些當樂師的親戚。他嘴裡肆無忌憚地刻薄他們,他們居然厚著臉跟著他笑。

  克利斯朵夫尤其被伯父作為嘲笑的目標,他可是不能忍耐的。他一聲不出,咬著牙、沉著臉。伯父又拿這種不聲不響的氣憤開玩笑。有一天丹奧陶在飯桌上把他折磨得太不像話了,克利斯朵夫不由得心頭火起,對他臉上唾了一口。那可真是件駭人聽聞的事了。伯父先是愣了一愣,然後氣勢洶洶地破口大罵。克利斯朵夫也給自己的行為嚇呆了,連雨點般打在他身上的拳頭都不覺得。可是人家要拉他跪在伯父前面的時候,他就拼命掙扎,推開母親,逃到屋外去了。他在田野里亂竄,直跑到氣都喘不過來方始停下。他聽見遠遠地有叫喚他的聲音,他心裡盤算:既不能把敵人摔在河裡,要不要自己跳下去。他在田裡睡了一夜。天亮的時候,他去敲祖父的門。老人為了克利斯朵夫的失蹤急壞了,一夜不曾合眼,再沒勇氣埋怨他。他送他回家;大家看他那麼緊張,便絕口不提昨天的事;而且還得敷衍他,因為晚上要到爵府里去彈琴。可是曼希沃嘮叨了幾個星期,口氣之間並不指定誰,只抱怨著說,要希望那些沒出息的、叫你丟臉的人,看到品行端方、循禮守法的好榜樣而覺悟,真是太難了。至于丹奧陶伯伯,在街上碰到克利斯朵夫的時候,便掉過頭去,掩著鼻子,表示痛心疾首。

  在家裡既得不到什麼同情,他便儘量不待在家裡。人家不斷加在他身上的約束使他非常痛苦:要他尊重的人物跟事情太多了,又不許他追問理由;克利斯朵夫可是生來不知忌憚的。人家越想要他馴服,做個循規蹈矩的德國小布爾喬亞,他越覺得需要擺脫羈絆。在樂隊裡或爵府里,一本正經的、無聊透頂的受夠了罪,他只想和小馬一樣在草里打滾,也不管什麼新短褲,就從綠草如茵的山坡上滑下來,或是跟街坊上的野孩子摔著石頭打架。他不常常這麼玩,倒並非為了怕挨罵或挨打,而是因為沒有同伴。他和別的孩子老是格格不入,連街上的野孩子也不喜歡跟他玩兒,因為他對遊戲太認真,下手也太重。而他也孤獨慣了,和那些年紀相仿的孩子離得遠遠的;他為自己遊戲玩得不高明很難為情,不敢加入他們的伙。於是他假裝不感興趣,雖然心裡極希望人家邀他參加。可是誰也不跟他說一句話,他就做出滿不在乎的神氣,好不難過地走開了。

  他的安慰只有在高脫弗烈特舅舅來的時候和他出去閒逛。他越來越接近他了,認為舅舅獨往獨來的性格是對的。高脫弗烈特到處流浪,不肯住定一個地方的樂趣,現在他完全懂得了。他們倆常常在黃昏時到田野去散步,漫無目的,只是一味往前走,因為高脫弗烈特老想不起時間,回去總是很晚,給家裡人埋怨。最快活的是趁夜裡大家睡熟的時候溜出去。高脫弗烈特明知那是不應當的,可禁不住克利斯朵夫苦苦哀求,而他自己也捨不得放棄這種樂趣。半夜前後,他到屋子前面照著約定的暗號吹一聲呼哨。和衣睡著的克利斯朵夫便偷偷地下床,手裡拿著鞋子,屏著氣,像野人一樣巧妙地爬到臨街的廚房窗下。他爬上桌子,舅舅在外邊用肩頭接應他。於是他們倆出發了,快活得像小學生一樣。

  有時他們還去找漁夫奚萊彌,高脫弗烈特的朋友;他們坐著他的小艇,慢慢地在月下盪出去。槳上滴下的水珠好似一組琶音,或是一連串的半音階。一層乳白色的水汽在河面上顫動。群星在天空打著寒噤。兩岸的雞聲遙遙呼應。有時聽見半空中雲雀那種顫動不已的歌聲,它們是誤會了月光從地上飛起來的。大家相對無語。高脫弗烈特輕輕地唱著一支歌。奚萊彌講著關於動物生活的奇怪的故事;像謎一樣簡短的話,使事情顯得更神秘。月亮隱在樹林後面去了。小艇駛到了一帶黑沉沉的崗巒下面。黑的天光和黑的水色合成一片。河上沒有一絲波紋。萬籟俱寂。扁舟在黑夜裡蕩漾。簡直說不出它是在蕩漾、漂浮,還是停著不動。……蘆葦搖曳,往四下里紛披,聲音像絲綢的摩擦。他們悄悄地靠岸,下了地,走回去,有時要到黎明才回家。他們順著河邊走。一大群銀白色的阿勃蘭德魚,像麥穗一般的綠,又像寶石一般的藍,在晨光熹微中簇擁而來;它們像美杜莎[25]頭上的群蛇似的萬頭攢動,拼命追逐人家丟下去的麵包,一邊打圈兒一邊往水裡沉,然後像一道閃光似的忽然不見了。河水給反光染上粉紅與葵花的色調。鳥兒一批一批地醒了。他們加緊步子趕回去。像出門時一樣的小心。孩子爬進空氣惡濁的臥室,爬上他的床,馬上睡熟了,身上帶著田野里清新的香味。

  他這樣出去、回來,一點事兒都沒有,可以永遠不給人發覺,要不是有一天小兄弟恩斯德出頭告密的話。從此,這種事被禁止了,克利斯朵夫也受到監視了。可是他照舊有法子溜出去。他對誰都看不上,就喜歡跟這個當行販的舅舅和他的朋友來往。家裡的人看了氣惱極了。曼希沃說他自甘下流。老約翰·米希爾嫉妒克利斯朵夫對高脫弗烈特的親熱;他責備孩子有了接近上流社會,侍奉貴人的機會,不該屈尊俯就,去交接那些市井小人。大家認為克利斯朵夫不愛惜身份。

  雖然曼希沃的縱酒與懶惰使家裡經濟日趨困難,但約翰·米希爾在世的時候,生活還過得去。第一,只有他一個人還能對曼希沃有些影響,使他在沉湎耽溺的下坡路上多少有所顧忌。而且老人的聲望也令人忘了醉鬼的無行。還有,家裡缺少錢用的時候,他總盡力幫忙。憑了前任樂隊指揮的資格,他有筆小小的恩俸,此外他繼續收些學生,替人家的鋼琴校音,掙些零錢。這些進款大部分都交給媳婦。她雖然用種種方法瞞著,他還是看出她手頭很緊。魯意莎想起他為了他們而熬苦非常抱歉。老人家生活一向過得挺舒服的,極需要享用的,所以他的撙節尤其是難能可貴。有些時候他日常的犧牲還嫌不夠,譬如為了償還急迫的債務,約翰·米希爾就不得不偷偷地賣掉一件心愛的家具,或是書籍,或是紀念品。曼希沃發覺父親暗中拿錢給魯意莎,就常常硬搶了去。老人一知道這情形——不是從魯意莎那裡,因為她的痛苦是從來不讓他知道的,而是從隨便哪一個孫子嘴裡,他就大發雷霆,而父子之間也就大吵一場,叫人看了直打哆嗦。他們倆的脾氣都異乎尋常的暴烈,一會兒工夫就口出惡言,互相威嚇,差不多預備動武了。但即使在最衝動的時候,曼希沃也擺脫不了那根深蒂固的敬意;並且不管他醉得多厲害,結果還是低下了頭,讓父親大叫大罵地百般羞辱。然而下次一有機會,他照樣再來。約翰·米希爾一想到將來就寒心。

  「可憐的孩子們,」他和魯意莎說,「我死了,你們怎麼辦?……還算運氣,」他拍了拍克利斯朵夫,「我還能撐到這孩子能養活你們的時候!」

  可是他計算錯了:他已經到了生命的終點。這當然是誰也沒想到的。八十多歲的人,頭髮還沒有掉,白髮中間有幾簇還是灰的,濃密的鬍子也有好些全黑的,牙齒雖然只剩了十來顆,但咬嚼起來還挺有勁。要看他吃飯的神情才有意思呢。他胃口很好,雖然責備曼希沃縱酒,他自己喝起來量也是挺大的。他特別喜歡摩澤爾河一帶出產的白酒。至於葡萄酒、啤酒、蘋果汁,凡是上帝創造的一切可口的東西,他都很欣賞。他可絕不糊塗到把理性掉在酒杯里,他是有節制的。固然,像他那種寬大的尺度,換了比較脆弱的理性,也得在酒杯里慘遭滅頂的了。他視力很好,腳下很健,忙來忙去地不怕疲倦。六點起床,梳洗非常到家——因為他很重視規矩跟身份。他自個兒在家過活,一切都親自動手,絕對不要媳婦來管他的事,他打掃臥室、煮咖啡、縫紐扣、敲打、粘貼、修理,光穿著件襯衣在屋裡來來往往,上上下下,響亮的男低音嗓子一刻不停地唱著,還加上些做歌劇的手勢。隨後他出門了,不管是什麼天氣。他去辦他的事,一件也忘不了,但他是難得準時的:不是在街頭巷尾跟熟人絮絮不休,便是和他忽然記起了面貌的鄰婦說笑打趣:因為他既喜歡老朋友,也喜歡年輕嬌艷的臉蛋。他這樣東待一下,西留一下,從來不知道時間。可是他絕不錯過用餐的時刻,他到處可以吃飯,根本不用人家邀請。他要到晚上天黑了,把孫兒們看飽之後才回去。他躺在床上,在未曾合眼之前打開破舊的《聖經》來念一頁;半夜裡——因為他每一覺不過睡一兩個鐘點,他起來拿一本冷攤上買來的舊書,不管什麼歷史、神學、文學或科學,翻到哪裡便念幾頁,也不管有趣沒趣。他不大明白書中的意義,可一字不肯放過,直念到重新睡著的時候。星期日他上教堂去望彌撒,帶著孩子們散步,玩著滾木球[26]的遊戲。他從來不鬧病,除非腳趾里有些痛風,使他夜裡在床上念著《聖經》的時候咒罵幾聲。他仿佛可以這樣地活到一百歲,他覺得也沒有理由不超過一百歲;人家說他將來一定百歲而終,他可認為對於上帝的恩惠絕對不應當指定界限。唯有他的容易流淚和越來越壞的脾氣,才顯出他的老態。只要一點兒不耐煩,他就會暴跳如雷,紅紅的臉與短短的脖子都變了紫紅;他怒氣沖沖地叫吼著,直到氣都喘不過來才停下。家庭醫生是他的一個老朋友,勸他保養身體,把脾氣與胃口都節制一些。但他像所有的老人一樣固執,為了表現大無畏精神,反而更放縱了。他嘲笑醫藥,嘲笑醫生。他表示全不把死放在心上,說起話來也一味誇口,證明他絕對不怕死。

  一個很熱的大暑天,他喝了許多酒,又跟人家爭論了一番,回到家裡在園子裡做工。平時他就喜歡翻泥巴。那天,他禿著腦袋,曬著大太陽,爭論的怒意還沒消下去,氣憤憤地掘著地。克利斯朵夫坐在綠蔭下面,手裡拿著一本書,可並不看,他聽著催人入夢的蟋蟀的鳴聲出神,心不在焉地望著祖父的動作。老人背對著他,彎著腰在那兒拔草。克利斯朵夫突然看見他站起來,手臂亂動了一陣,就像石塊似的撲倒在地下。他當時竟想笑出來,可是看見老人躺著不動,他就叫他,跑過去使勁搖他。慢慢地他害怕了。他蹲下身子,想把倒在地下的大腦袋捧起來。可是它重得不得了,再加上孩子渾身哆嗦,簡直沒法挪動。後來他一看見往上翻過去的、顏色慘白、淌著鮮血的眼睛,他嚇得身子都涼了,馬上大叫一聲,一鬆手把祖父的頭丟下,魂不附體地站起身子,往外奔逃,一邊嚷一邊哭。有個過路人把孩子攔住了,克利斯朵夫一句話也說不上來,只指著屋子,那人就走進大門,孩子也跟在後面。住在鄰近的人聽見叫喊也走來了。一霎時園子裡擠滿了人。大家踏著花草,俯在老人身上搶著說話。兩三個男人把他從地下抬起。克利斯朵夫站在屋門口,臉朝著牆,拿手蒙了臉。他怕看,又禁不住要看。眾人抬著祖父走過的時候,他在指頭縫裡瞧見老人巨大的身體像一堆軟綿綿的東西,一條胳膊垂在地下;腦袋靠在一個扛抬的人膝上,抬的人走一步,腦袋就跳一下;面部浮腫,沾滿了泥土,淌著血,張著嘴,眼睛挺可怕。孩子看了又大叫一聲,逃了。他一口氣奔到自己家裡,好似有人追逐一般。他直著嗓子叫出悽厲的聲音,衝進廚房。母親正在剝洗蔬菜。他撲上去,拼命摟著她向她求救,嚎啕大哭,臉扭做了一團,話也不能說了。但他一開口,母親就明白了,馬上臉色發白,讓手裡的東西都掉在地下,一言不發地奔了出去。

  克利斯朵夫一個人靠著柜子,哭個不休。小兄弟們都在玩耍。他不大明白剛才是怎麼回事,他也沒想著祖父,只想著那些可怕的景象,唯恐人家要他回去再看。

  果然,到了傍晚,兩個小兄弟在屋裡淘氣淘夠了、嚷著玩厭了、肚子餓了的時候,魯意莎急急忙忙回家,拉著他們往祖父家裡去。她走得很快,恩斯德與洛陶夫照例嘀嘀咕咕;可是母親吆喝的口氣那麼凶,他們不敢出聲了。他們本能地感到一種恐怖,進門的時候一齊哭了。天色還沒完全黑;落日最後的微光照在屋內,照在門鈕上、鏡子上,掛在外間半明半暗的壁上的小提琴上,變成一種異樣的反光。老人臥房內點著一支蠟燭,搖曳的火焰和慘澹的暮色交錯之下,室內的陰影愈加令人窒息了。曼希沃坐在窗下大聲哭著。醫生彎著腰站在床前,遮掉了床上的人。克利斯朵夫心跳得要爆裂了。魯意莎叫孩子們跪在床邊。克利斯朵夫大膽覷了一眼。在下午那一幕之後,他準備看到些更可怕的景象,所以一瞥之下他差不多鬆了口氣。祖父一動不動地好似睡在那兒。孩子一念之間以為祖父病好了。但他聽到急促的呼吸,細看之下又看見那張腫大的臉上有個跌得紫紅的傷痕,才明白祖父是快死了,而他又開始哆嗦起來。他一邊照母親的吩咐做著禱告,希望祖父病好,一邊卻又默禱著,要是祖父不能好,那麼希望他現在這樣就算是死了。他對於以後要發生的事恐怖到極點。

  老人自從跌跤之後就失了知覺。他只清醒了一會兒,那一會兒恰好使他明白自己的情形:而這真是慘極了。神甫已經到場替他做著臨終禱告。老人給扶起來靠著枕頭;他好容易睜開那不聽指揮的眼睛,大聲呼著氣,莫名其妙地瞪著火光和眾人的臉;然後他臉上突然表示一種難以形容的恐怖,張開嘴來結結巴巴地說:

  「哦,那麼……那麼,我是要死了嗎?……」

  那沉痛的音調直刺克利斯朵夫的心,使他永遠忘不了。老人不再說話,只像小孩兒一樣的哼哼嗐嗐。接著他又昏過去,但呼吸更困難了;他呻吟叫苦,雙手亂動,仿佛在抵抗那個要他長眠不起的睡眠。在半昏迷半清醒的狀態中,他叫了聲:

  「媽媽!」

  多沉痛啊!跟克利斯朵夫一樣,老人竟會呼天搶地地喊他的母親,喊他從來沒提到過的母親:這不是對著最大的恐怖做一次最大而無益的呼籲嗎?……他似乎安靜了一會兒,心中又閃出一道微光。那雙重甸甸的眼睛,虹彩仿佛都散掉了,和孩子嚇呆了的眼睛碰在一處,忽然亮了起來。老人掙扎著想笑,想說話。魯意莎拉著克利斯朵夫走近床邊。約翰·米希爾扯了扯嘴唇,想用手摸孩子的頭。可是他又立刻昏迷,從此完了。

  孩子們被趕到隔壁房裡,大家很忙亂,沒有工夫照顧他們。克利斯朵夫由於愈怕愈想看的心理,站在半開半合的門口偷覷著,看那張悽慘的臉仰倒在枕上,好像被一股殘暴的力緊緊掐著脖子……臉上的皮肉越來越癟下去了……生命漸漸地陷入虛無,仿佛是有個唧筒把它吸得去的……痰厥的聲音教人毛骨悚然,機械式的呼吸像在水面上破散的氣泡,這最後幾口氣表示靈魂已經飛走而肉體還想硬撐著活下去。——然後腦袋往枕旁一滑,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直到幾分鐘以後,在嚎啕聲、祈禱聲和死亡所引起的紛亂中,魯意莎才瞥見克利斯朵夫臉色發青,嘴巴抽筋,眼睛睜得很大,抓著門鈕,身子在那兒抽風。她奔過去,他馬上在她懷裡發厥了。她把他抱走。他失去了知覺。等到醒過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因為陪的人走開了一會兒,嚇得直叫,又發了病,昏了過去,當夜和明天一天都有熱度。最後,他安靜下來,到第二天晚上睡著了,直睡到第三天下午。他覺得有人在房裡走動,母親撲在床上擁抱他,也仿佛遠遠地有柔和的鐘聲。可是他不願意動彈,他好像在一個夢裡。

  他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高脫弗烈特舅舅在床前坐著。他疲倦極了,什麼也想不起。但過了一會兒,記憶又回復了,他哭了。高脫弗烈特走過來擁抱他。

  「怎麼啦,孩子?怎麼啦?」他輕輕地說。

  「哎喲!舅舅,舅舅!」孩子緊緊地靠著他,哼個不停。

  「哭吧,」舅舅說,「你哭吧!」

  他也跟著哭了。

  克利斯朵夫哭得心中鬆快了一些,揉著眼睛,望著舅舅。舅舅知道他要問什麼事了,便把手指放在嘴上,說道:「別問,別說話。哭是對你好的,說話是不好的。」

  孩子一定要問。

  「問也沒用。」舅舅回答。

  「只要問一件事,一件就夠了!……」

  「什麼呢?」

  克利斯朵夫猶豫了一會兒,說:「哎,舅舅,他現在在哪兒呢?」

  「孩子,他和上帝在一起。」

  可是克利斯朵夫問的並不是這個。

  「不,您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問他,他在哪兒?」

  (他是指肉體。)

  他聲音顫抖地又問:

  「他還在屋子裡嗎?」

  「今兒早上已經給葬了,我們那親愛的人,」高脫弗烈特回答,「你沒聽見鐘聲嗎?」

  克利斯朵夫鬆了口氣。但過後一想到從此不能再看見親愛的祖父,他又非常傷心地哭了。

  「可憐的孩子!」高脫弗烈特不勝同情地望著他。

  克利斯朵夫等著舅舅安慰他。可是舅舅毫無舉動,他覺得安慰也是沒用的。

  「舅舅,」孩子問,「難道您不怕這個嗎,您?」

  (他心裡真希望舅舅不怕,並且告訴他怎麼樣才能不怕!)

  但高脫弗烈特好似擔了心事。

  「噓!」他聲音也有點變了……

  「怎麼不怕呢?」他停了一會兒又說,「可是有什麼辦法?就是這麼回事,只能忍受啊。」

  克利斯朵夫搖搖頭,表示不接受。

  「只能忍受啊,孩子,」高脫弗烈特又說了一遍,「他要這樣就得這樣。他喜歡什麼,你也得喜歡什麼。」

  「我恨他!」克利斯朵夫對天晃著拳頭,憤憤地說。

  高脫弗烈特大驚之下,叫他住嘴。克利斯朵夫自己也對剛才說的話怕起來,便跟著舅舅一同祈禱。但他心裡懷著一腔怒火,雖然念念有詞地說著卑恭的話,暗中對那可怕的事,和造成那可怕的事的妖魔似的主宰,恨到了極點,只想反抗。

  多少的日子過去了,多少的雨夜過去了:在新近翻動過的泥土底下,可憐的老約翰·米希爾孤零零地躺著。當時曼希沃幾次三番地大號大哭,可是不到一星期,克利斯朵夫聽見他又在高高興興地笑了。人家提到死者的名字,他立刻哭喪著臉,但過了一會兒,又指手畫腳地說起話來,挺有精神了。他的悲傷是真的,但不可能叫自己的心緒老是那麼抑鬱。

  懦弱隱忍的魯意莎,對什麼都是逆來順受的,就一聲不響地接受了這樁不幸。她在每天的禱告中加了一段禱告,按著時候去打掃墓地,仿佛照顧墳墓也是她家務中的一部分。

  高脫弗烈特對於老人長眠的那一小方地的關心,真叫人感動。他要來的話,總帶一件紀念物,不是親手做的十字架,便是約翰·米希爾生前喜歡的什麼花。這種事他從來不忘記,而且老是瞞著人去做的。

  魯意莎有時帶著克利斯朵夫一同上公墓。那塊肥沃的土地,陰森森的點綴著花草樹木,在陽光中發出一股濃烈的氣味,和蕭蕭哀吟的柏樹的氣息混在一起。克利斯朵夫厭惡那塊地,厭惡那些氣味,可是不敢承認,因為他覺得這表示自己怕死,同時對死者不敬。他非常苦悶。祖父的死老壓在他心上。好久以前他就知道什麼叫做死,久已想過死,也久已害怕死,但還沒有見過死的面目。而一個人對於死直要親眼看見之後,才會明白自己原來一無所知,既不知所謂死,亦不知所謂生。一切都突然動搖了,理智也毫無用處。你自以為活著,自以為有了些人生經驗。這一下可發覺自己什麼都沒知道,什麼都沒看見:原來你是在一個自欺欺人的幕後面過生活,而那個幕是你的精神編織起來,遮掉可怕的現實的。痛苦的觀念,和一個人真正的流血受苦毫不相干。死的觀念,和一路掙扎一路死去的靈肉的抽搐也毫不相干。人類所有的語言,所有的智慧,和現實的猙獰可怖相比之下,只是些木偶的把戲。而所謂人也只是行屍走肉,花盡心機想固定他的生命,其實這生命每分鐘都在腐爛。

  克利斯朵夫日夜想著這個問題。祖父臨終的景象老是在他的記憶中,他還聽到那可怕的呼吸。整個的天地都改變了,仿佛布滿著一片冰霧。在他周圍,不論轉向哪一邊,總覺得那盲目的野獸有股血腥氣吹在他臉上。他知道有種毀滅一切的力威脅著他,而他一無辦法。但這些念頭非但壓不倒他,反而激起他的憤怒與憎恨。他沒有一點兒聽天由命的性格,只知道低著頭向「不可能」直撞過去。雖然撞得頭破血流,雖然眼看自己不比敵人高強,他還是不斷地反抗痛苦。而今而後,他的生活就是對命運的殘酷作著長期的鬥爭,因為他不願意忍受那個命運。

  正當他被死的念頭纏繞不休的時候,生活的艱難可把他的思想轉移了目標。家庭的衰落一向被老祖父擋著,他不在之後就一發不可收拾了。克拉夫脫一家最大的財源與老人同歸於盡,貧窮的苦難進到家裡來了。

  而曼希沃還要火上添油。他非但不加緊工作,並且因為擺脫了唯一的管束,反而加深了嗜好。他幾乎每天晚上都喝得爛醉,掙的錢也從來不帶一個回家。教課的差事差不多已經完全丟了。有一次,他酩酊大醉地到一個女學生那裡去上課:從此就沒有一家再要他上門。至於樂隊的差事,人家只為了看在他故世的父親面上,才勉強讓他保留著;但魯意莎擔心他隨時可能出點亂子,給人攆走。而且人家已經把開差的話警告過他了,因為有幾晚他在戲快完場的時候才趕到,還有兩三次他完全忘了,根本沒去。再說,他有時發起酒瘋來,心癢難熬地只想說些傻話或做些傻事。那時他什麼事都做得出。有一晚台上正演著《女武神》[27],他竟想拉起小提琴協奏曲來!大家好容易才把他攔住了。而在台上演戲的時候,為了戲文里的,或是為了腦筋里忽然想起的好玩事兒,他居然哈哈大笑。他叫周圍的同事樂死了。大家看他會鬧笑話,許多地方都原諒他。但這種優容比嚴厲的責備更難受。克利斯朵夫看了簡直置身無地。

  那時孩子已經當了第一小提琴手。他設法監視父親,必要時還代他的職務,在他發酒瘋的日子要他住嘴。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最好還是不理不睬;否則醉鬼一知道有人瞧著,就會做鬼臉,或是長篇大論地胡說一陣。克利斯朵夫只能掉過頭去,唯恐看到他做出什麼瘋瘋癲癲的事;他想聚精會神只管自己的工作,可總免不了聽見父親的瞎扯和旁人的鬨笑。他急得眼淚都冒上來了。那些樂師也是好人,發覺了這情形,對孩子很表同情,便放低笑聲,不在克利斯朵夫面前談論他的父親。但克利斯朵夫覺得他們是可憐他,知道只要自己一走,大家馬上就會嘲笑的;他也知道父親已經成為全城的話柄。他因為無法阻止,好像受著刑罰一樣。戲完場以後,他陪著父親回家:教他抓著自己的手臂,忍著他的嘮叨,想遮掉他東倒西歪的醉態。可是這樣的遮掩又瞞得了誰呢?縱使費盡心機,他也不容易把父親帶回家裡。到了街上拐彎的地方,曼希沃就說跟朋友們有個緊急的約會,憑你怎麼勸,他非去不可。而且還是謹慎一些,少說幾句為妙,否則他拿出父親的架子罵起來,又得教街坊上推出窗來張望了。

  所有家用的錢也給他拿去花掉。曼希沃不但拿自己掙來的錢去喝酒,還把女人和兒子辛辛苦苦換來的錢也送到酒店裡去。魯意莎常常流淚,但自從丈夫惡狠狠地說家裡沒有一件東西是她的,她嫁過來根本沒有帶一個錢,她就不敢抗拒了。克利斯朵夫想反抗,曼希沃卻打他嘴巴,拿他當野孩子看待,把他手裡的錢搶了去。孩子雖然不足十三歲,身體卻很結實,對於這種訓責開始咕嚕了。可是他還不敢抗爭,只能讓父親搜刮。母子倆唯一的辦法是把錢藏起來。但曼希沃心思特別靈巧,他們不在家的時候,他總有辦法把藏的錢給找出來。

  不久,光是搜刮家裡的錢也不夠了。他賣掉父親傳下來的東西。克利斯朵夫好不痛心地眼看著書籍、床、家具、音樂家的肖像,一件一件地給拿走。他一句話也不能說。有一天,曼希沃在祖父的舊鋼琴上猛烈地撞了一下,揉著膝蓋,憤憤地咒罵,說家裡簡直沒有轉動的餘地,所有的舊東西非出清不可;那時克利斯朵夫可大聲嚷起來了。不錯,為了賣掉祖父的屋子,賣掉克利斯朵夫童年時代消磨了多少美妙的光陰的屋子,把那邊的家具搬過來以後,家裡的確很擠。而那架聲音發抖的舊鋼琴也的確不值什麼錢,克利斯朵夫早已不用,現在彈著親王送的新琴了。但不管那琴怎麼破舊、怎麼老弱,總是克利斯朵夫最好的朋友:音樂那個無窮的天地是它啟示的;音響的世界是在它變黃了的鍵盤上發現的;而且它也是祖父留下的一個紀念,他花了好幾個月為孫兒修理完整,那是一件神聖的東西。所以克利斯朵夫抗議說父親沒有權利賣掉它。曼希沃叫他住嘴,他卻嚷得更凶,說琴是他的,誰也不能動的。他這麼說是準備挨打的。但父親冷笑著瞪了他一眼,不做聲了。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已經把這件事忘了。他回到家裡覺得很累,但心緒還不壞。他看到小兄弟們的眼神好似在暗中笑他,未免奇怪。他們假裝專心看書,可是偷偷地覷著他,留神他的動作,要是被他瞪上一眼,就一齊低下頭去看書。他以為他們又在搗什麼鬼了,但他久已習慣,也就不動聲色,決意等發覺的時候照例把他們揍一頓。他便不再追究,只管跟父親談話;父親坐在壁爐旁邊,裝出平日沒有的那種關切,問著孩子當天的事。克利斯朵夫一邊說話,一邊發現父親暗中和兩個小的擠眉弄眼。他心裡一陣難受,便奔到自己房裡……鋼琴不見了!他好不悲痛地叫了一聲,又聽見小兄弟倆在隔壁屋裡匿笑,他全身的血都湧上了臉,立刻衝到他們面前,嚷著:

  「我的琴呢?」

  曼希沃抬起頭來,假作吃了一驚的神氣,引得孩子們哈哈大笑。他看著克利斯朵夫的可憐相也忍不住掉過頭去笑了。克利斯朵夫失掉了理性,像瘋子似的撲向父親。曼希沃仰在沙發里猝不及防,被孩子掐住了喉嚨,同時聽見他叫了一聲:

  「你這個賊!」

  曼希沃馬上抖擻一下,把拼命抓著他的克利斯朵夫摔在地磚上。孩子腦袋撞著壁爐的鐵架,爬起來跪著,揚著臉氣哼哼地又喊道:

  「你這個賊!……偷盜我們,偷盜母親,偷盜我的賊!……出賣祖父的賊!……」

  曼希沃站著,對著克利斯朵夫的腦袋掄著拳頭。孩子可是眼睛充滿了憎恨,瞪著父親,氣得渾身發抖。曼希沃也發抖了。他坐了下去,把手捧著臉。兩個小兄弟尖聲怪叫地逃了。屋子裡喧鬧了一陣忽然靜下來。曼希沃嘟嘟囔囔不知說些什麼。克利斯朵夫靠在牆上,還在那裡咬牙切齒地用眼睛盯著他。曼希沃開始罵自己了:

  「對,我是一個賊!我把家裡的人都搜刮完了。孩子們瞧不起我。還是死了的好!」

  他嘟囔完了,克利斯朵夫照舊站著,吆喝著問:

  「琴在哪兒?」

  「在華姆塞那裡。」曼希沃說著,連頭也不敢抬起來。

  克利斯朵夫向前走了一步,說:「把錢拿出來!」

  失魂落魄的曼希沃從袋裡掏出錢來交給了兒子。克利斯朵夫快走出門了,曼希沃卻叫了聲:「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站住了。曼希沃聲音發抖地又說:

  「我的小克利斯朵夫!……別瞧不起我!」

  克利斯朵夫撲上去勾住了他的脖子,哭著叫道:

  「爸爸,親愛的爸爸!我沒有瞧不起您!唉,我多痛苦!」

  他們倆都大聲地哭了。曼希沃自怨自嘆地說:

  「這不是我的錯,我並不是壞人。可不是,克利斯朵夫?你說呀,我不是壞人!」

  他答應不喝酒了。克利斯朵夫搖搖頭表示不信;而曼希沃也承認手頭有了錢就管不住自己。克利斯朵夫想了一想,說道:「爸爸,您知道嗎?我們應當……」

  他不說下去了。

  「什麼啊?」

  「我難為情……」

  「為了誰?」曼希沃天真地問。

  「為了您。」

  曼希沃做了個鬼臉:「沒關係,你說吧。」

  於是克利斯朵夫說,家裡所有的錢,連父親的薪水在內,應當交給另外一個人,由他把父親的零用按日或按星期交給他。曼希沃一心想討饒,並且還帶著點酒意,認為兒子的提議應當更進一步,他說要當場寫個呈文給大公爵,請求自己的薪水按期由克利斯朵夫代領。克利斯朵夫不願意這麼辦,覺得太丟人了。可是曼希沃一心要作些犧牲,硬把呈文寫好。他被自己這種慷慨的行為感動了。克利斯朵夫不肯拿這封信;而剛回家的魯意莎,知道了這件事,也說她寧可去要飯,也不願意丈夫丟這個臉。她又說她是相信他的,相信他為了愛他們,一定能痛改前非。結果大家都感動了,彼此親熱了一陣。曼希沃的信留在桌上,隨後給扔進抽屜藏了起來。

  過了幾天,魯意莎整東西的時候又發現了那封信。因為曼希沃故態復萌,使魯意莎非常難過,所以她非但不把信撕掉,反而放在一邊。她把它保留了好幾個月,雖然受盡磨折,還是幾次三番把送出去的念頭壓了下去。可是有一天她看見曼希沃又毆打克利斯朵夫,搶去了孩子的錢,便再也忍不住了。等到只有跟哭哭啼啼的孩子兩個人在家的時候,她就拿出信來交給他,說:「你送去吧!」

  克利斯朵夫還拿不定主意;但是他懂得家裡已經攪光了,要是想搶救他們僅有的一些進款,就只有這辦法。他向著爵府走去,二十分鐘的路程直走了一個鐘點。這樁丟人的事壓著他的心。想到要去公然揭破父親的惡癖,他最近幾年孤獨生活所養成的傲氣就受不住。他有一種奇怪的,可是很自然的矛盾:一方面明知父親的嗜好是大眾皆知的;一方面偏要自欺欺人,假裝一無所知。他寧可粉身碎骨,也不願承認這一回事。現在可是要由他自己去揭穿了!……他好幾次想掉過頭來回家,在城裡繞了兩三轉,快到爵府了又縮回來。但這件事不單跟他一個人有關,還牽涉他的母親和兄弟。既然父親不管他們,他做大兒子的就應當出來幫助他們。再沒有遲疑的餘地,再沒有心高氣傲的餘地,羞愧恥辱,都得往肚子裡咽下去。他進了府邸,上了樓梯,又差點兒逃回來。他跪在踏級上,一隻手抓著門鈕,在樓梯台上待了幾分鐘,直到有人來了才不得不進去。

  辦公室里的人都認得他。他求見劇院總管閣下,哈曼·朗巴哈男爵。一個年輕的辦事員,胖胖的,禿著頭,皮色嬌嫩,穿著白背心,戴著粉紅領結,和他親熱地握著手,談論著昨晚的歌劇。克利斯朵夫把來意重新說了一遍。辦事員回答說男爵這時沒空,克利斯朵夫要有什麼呈文,不妨拿出來,讓他們跟別的要簽字的文件一塊兒遞進去。克利斯朵夫把信遞給他。辦事員瞧了一眼,又驚又喜地叫道:「哎!這才對啦!他早該這麼辦了!他一輩子也沒做過一件比這個更好的事。哎!酒鬼!他怎麼會下這個決心的?」

  他說不下去了。克利斯朵夫把呈文一手搶回,氣得臉都青了:

  「我不答應……我不答應你侮辱我!」

  辦事員愣住了:「可是,親愛的克利斯朵夫,誰想侮辱你呢?我說的話還不是大家心裡都想到的!便是你自己也是這麼想的。」

  「不!」克利斯朵夫氣沖沖地回答。

  「怎麼!你不這樣想?你以為他不喝酒麼?」

  「不,根本沒有這種事!」克利斯朵夫說著,跺了跺腳。

  辦事員聳聳肩膀:「那麼,他幹嗎要寫這封信呢?」

  「因為……」克利斯朵夫說(他不知怎麼說好了),「因為我每個月來領我的薪水,可以同時領父親的。用不著我們兩個都來……父親很忙。」

  他自己對這種荒唐的解釋也臉紅起來。辦事員瞧著他,神氣之間有點兒譏諷,也有點兒憐憫。克利斯朵夫把信在手裡揉著,想往外走了。那辦事員可站起來,抓著他的手臂說:「你等一會兒,我去想辦法。」

  他說著便走進總管的辦公室。克利斯朵夫待在那兒,別的辦事員都望著他。他不知道應當怎麼辦,想不等回音就溜,他正要拔步的時候,門開了,那位怪殷勤的職員說:

  「爵爺請你。」

  克利斯朵夫只得進去。

  哈曼·朗巴哈男爵是個矮小的老人,整齊清潔,留著鬢角跟小鬍子,下巴剃得乾乾淨淨。他翻起眼睛從金絲眼鏡的上面望了望克利斯朵夫,照舊寫他的東西,也不理會他侷促的行禮。

  「哦,」他停了一會兒說道,「克拉夫脫先生,你是請求……」

  「爵爺,」克利斯朵夫搶著回答,「請原諒。我重新考慮過了,不想再請求了。」

  老人並不追問他為什麼一下子改變了意見,只是更仔細地瞧著克利斯朵夫,輕輕咳了幾聲,說道:「克拉夫脫先生,請你把手裡的信交給我。」

  克利斯朵夫發現總管的目光盯著他不知不覺還在那兒揉著的紙團。

  「用不著了,爵爺,」他嘟囔著說,「現在用不著了。」

  「給我吧。」老人若無其事地又說了一遍,仿佛什麼也沒聽見。克利斯朵夫不由自主地把揉作一團的信遞給了他,嘴裡還說著一大堆不清不楚的話,伸著手預備收回他的呈文。爵爺把紙團小心地展開來看過了,望著克利斯朵夫,讓他不知所云地說了一會兒,然後打斷了他的話,眼睛一亮,帶點兒俏皮的意味:「好吧,克拉夫脫先生,你的請求批准了。」說完他擺一擺手,把孩子打發了,重新寫他的東西。

  克利斯朵夫愴然若失地走出來,經過公事房的時候,那位辦事員親熱地和他說:

  「別恨我啊,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低著頭,讓人家握了握他的手。

  他出了爵府,羞得身子都涼了。人家和他說的話都回想起來:他以為那些器重他而哀憐他的人,同情之中有些侮辱意味的譏諷。他回到家裡,對母親的問話只憤憤地回答幾個字,仿佛為了剛才做的事而恨著她。他一想到父親,良心就受著責備,恨不得把事情統統告訴他,求他原諒。可是曼希沃不在家。克利斯朵夫眼睜睜地醒著在床上等,直等到半夜。他越想越難過:把父親的好處渲染了一番,認為他是個懦弱的好人,給自己人出賣的可憐蟲。一聽見樓梯上的腳步聲,他就跳起來,想迎上去撲在他懷裡。可是曼希沃那副爛醉的模樣,使克利斯朵夫一陣噁心,連走近他的勇氣都沒有了。他重新上了床,好不心酸地覺得自己的夢想簡直可笑。

  過了幾天,曼希沃知道了這件事,立刻大發雷霆。他不管克利斯朵夫怎樣的哀求,竟跑到爵府里去吵了一場。回來的時候他可是垂頭喪氣,對經過的情形一字不提。原來人家對他很不客氣,告訴他關於這件事他不應該有這種口吻——他還能有這份薪水,是靠兒子的面子,將來他再要胡鬧,哪怕是一點兒小事,就得給取消了。所以,曼希沃馬上接受了這個辦法,還在家裡得意揚揚地自吹自捧,說這個犧牲的念頭原是他第一個想起的。這樣,克利斯朵夫也覺得良心平安了。

  另一方面,曼希沃卻在外邊訴苦,說他的錢給女人跟兒子搜刮完了,自己一輩子為他們賣命,臨了倒給人家管束得連一點享用都沒有。他也設法騙克利斯朵夫的錢,甜言蜜語,花樣百出,使克利斯朵夫看了好笑,雖然他並沒笑的理由。可是克利斯朵夫絕不讓步,曼希沃也不敢堅持。這個十四歲的孩子把他看透了,曼希沃對著這雙嚴厲的眼睛只覺得心虛膽怯。他常常在暗地裡搗亂一下,作為報復。他上小酒店去開懷暢飲,一個錢都不付,推說兒子會來還的。克利斯朵夫怕醜事鬧大了,不敢爭論,他跟母親倆千辛萬苦地去償還曼希沃的債。並且曼希沃自己領不到薪水以後,更不注意樂隊裡的職務了,缺席的次數愈來愈多,終於給人家開了差,連克利斯朵夫代他央求也沒用。從此父親與兄弟的生活,全家的開支,都只靠孩子一個人了。

  這樣,克利斯朵夫在十四歲上就做了一家之主。

  他毅然決然挑起這副沉重的擔子。他的傲氣不許他向別人求助。他發誓要憑自己一個人的力量去解決困難。母親的到處央求,到處接受那些難堪的幫助,他從小就看了痛苦極了。逢到她從有錢的女太太們家裡,高高興興地拿了些錢回來,母子之間就得吵一架。她並不以為人家的施捨有何惡意;而且這筆錢可以使克利斯朵夫少辛苦一點,給菲薄的晚飯添個菜,她還覺得挺快活呢。可是克利斯朵夫沉下了臉,整晚地不開口了,對那個添的菜一口也不吃。魯意莎看了很難過,還不識時務硬要兒子吃,而他又偏不吃;結果她生了氣,說些刺耳的話,他也照樣頂回去。末了他把飯巾往桌上一扔,跑出去了。父親聳聳肩,說他假清高;兄弟們嘲笑他,把他的一份瓜分了。

  可是總得想法過日子。樂隊裡的薪水已經不夠應付家用,他便開始教課。他的演奏的才能、他的人品,尤其是親王的器重,替他在有錢的中產階級里招來不少主顧。每天早上,從九點起,他去教女孩子們彈琴;學生的年紀往往比他大,賣弄風情的玩意兒使他發窘,彈得一塌糊塗的琴使他氣惱。她們在音樂方面是奇蠢無比,而對可笑的事倒感覺得特別靈敏,俏皮的眼睛絕不放過克利斯朵夫笨拙的舉動。那他真是受罪了。坐在她們身旁,挨在椅子邊上,他臉紅耳赤,一本正經,心裡氣死了,可不敢動彈,竭力忍著,既怕說出什麼傻話來,又怕說話的聲音惹人笑。他勉強裝作嚴厲的神氣,卻又覺得人家在眼梢里覷著他,便張皇失措,在指點學生的時候心裡忽然慌起來,怕自己可笑,其實是已經可笑了。終於他一陣衝動,不由得出口傷人。學生要報復是挺容易的,她們絕不錯過機會。瞅著他的時候,或向他提出一些簡單的問話的時候,她們都有辦法使他發窘,羞得他連眼睛都紅了;再不然,她們要求他做些小事情,譬如到一件家具上拿什麼忘掉的東西——那可把他折磨得太厲害了,因為他必須在含譏帶諷的目光注視之下走過房間,她們毫不客氣地覷著他可笑的動作、不靈活的腿、僵硬的手臂,因為不知所措而變得強直的身體。

  上完了課,他得奔赴戲院的預習會。他常常來不及吃中飯,袋裡帶著些麵包鹹肉之類在休息時間吃。樂隊指揮多皮阿·帕弗很關切孩子,不時叫他代為主持樂隊的預習,以資訓練。同時他還得繼續自己的音樂教育。接著又有些教課的事,一直忙到傍晚戲院開演的時候。完場以後,爵府里往往召他去彈一兩個鐘點的琴。公主自命為懂音樂的,不分好壞,只是非常喜歡。她向克利斯朵夫提出些古怪的節目,把平板的雜奏曲與名家的傑作放在一起。但她最喜歡要他即席作曲,出的全是肉麻的感傷的題目。

  克利斯朵夫半夜裡從爵府出來,累得要死,手是滾熱的,頭裡發燒,胃裡又沒有一點東西。他渾身是汗,外面可下著雪或是寒氣徹骨的霧。他得穿過大半個城才能到家,一路走,一路牙齒打戰,瞌睡得要命,還得留神腳下的水窪,以免弄髒了他獨一無二的晚禮服。

  他終於回到了一向和兄弟們合住的臥房。踏進那間空氣惡濁的頂樓,苦難的枷鎖可以暫時脫卸一下的時候,他才格外感覺到自己的孤獨,感覺到生活的可厭和沒有希望。他差不多連脫衣服的勇氣都沒有了。幸而一上床,瞌睡立刻使他失去了痛苦的知覺。

  但在夏季天方黎明的時候,冬季遠在黎明之前,他就得起身。他要做些自己的功課:只有五點到八點之間,他是自由的,可還得挪出一部分光陰去對付公家的事,因為宮廷樂師的頭銜和親王的寵幸,使他不得不為宮廷里的喜慶事兒作些應時的樂曲。

  所以他連生命的本源都受了毒害,便是幻想也是不自由的。但束縛往往使人的幻想更有力量。行動要不受妨礙,心靈就缺少刺激,不需要活躍了。謀生的煩惱,職業的無聊,像牢籠一般把克利斯朵夫關得越緊,他反抗的心越感覺到自己的獨立不羈。換了一種無牽無掛的生活,他可能隨波逐流,得過且過。現在每天只有一兩個小時的自由,他的精力就在那一兩小時之內儘量迸射,像在岩石中間奔瀉的急流一樣。一個人的力量只能在嚴格的範圍之內發揮,對於藝術是最好的訓練。在這一點上,貧窮不但可以說是思想的導師,並且是風格的導師;它教精神與肉體同樣懂得淡泊。時間與言語受了限制,你就不會說廢話,而且養成了只從要點著想的習慣。因為生活的時間不多,你反倒過了雙倍的生活。

  克利斯朵夫的情形就是這樣。他在羈紲之下參透了自由的價值,他絕對不為無聊的行動與言語而浪費寶貴的光陰。他天生是多產的,興之所至,往往下筆不能自休,思想雖然真誠,可是毫無選擇:現在他不得不利用最短的時間寫出最豐富的內容,那些缺點就給糾正了。對於他精神方面藝術方面的發展,這是最重大的影響——遠過於老師的教導與名作的榜樣。在他個性醞釀成熟的那幾年內,他養成了一種習慣,把音樂看做一種確切的語言,每個音有每個音的意義;他痛恨那些言之無物的音樂家。

  然而他當時所作的曲子還談不上自我表現,因為他根本還沒發現他的自我。教育把許多現成的感情灌輸給兒童,成為他們的第二天性;克利斯朵夫就在這一大堆現成的感情中摸索,想找出他自己。他對自己真正的性格只有一些直覺;青春期的熱情,還沒有像一聲霹靂廓清天空的雲霧那樣,把他的個性從假借得來的衣服下面發掘出來。在他心中,曖昧而強烈的預感,和一些擺脫不掉而與自己不相干的回憶混在一起。他痛恨這些謊言,又看了寫出來的東西遠不及他所想的而懊喪。他很苦悶地懷疑自己。但他又不肯吃了莫名其妙的敗仗就算了,發憤要寫出更好的、偉大的作品。不幸他老是失敗。寫的時候往往還有幻想,以為不壞;過後他又覺得毫無價值,把東西撕掉、燒掉。而他最難堪的是,那些應時的曲子,他作品中最壞的一部分,偏偏給人家珍藏起來,沒法銷毀——例如為慶祝親王誕辰所作的協奏曲《王家的鷹》,為公主亞台拉伊特出閣所寫的頌歌,都被人不惜工本,用精緻的版本印出來,使他惡俗不堪的成績永垂後世——因為他是相信後世的。想到這樣的羞辱,他竟哭了。

  多緊張的年月!無休無歇!辛苦的工作沒有一點兒調劑。沒有遊戲,沒有朋友。他怎麼能有呢?下午,別的孩子玩耍的時候,小克利斯朵夫正擰著眉頭,集中精神,在塵埃滿目、光線不足的戲院裡,坐在樂譜架前面。晚上,別的孩子已經睡覺了,他還是在那兒,筋疲力盡地軟癱在椅子上。

  他和兄弟們絕對談不到親切。最小的一個,恩斯德,十二歲,是個下流無恥的小壞蛋,整天跟一批和他差不多的小無賴鬼混,不但學了種種的壞習氣,而且還有些丟人的惡癖,為老實的克利斯朵夫連想也沒想到,而有天發覺了不勝痛恨。至於洛陶夫,丹奧陶伯伯最喜歡的那個,是預備學生意的。他規矩、安分,可是性情陰險,自以為比克利斯朵夫高明萬倍,不承認他在家裡有什麼權,只覺得吃他掙來的麵包是應當的。他跟著父親伯父恨克利斯朵夫,學他們那套胡說亂道。兩兄弟都不喜歡音樂。洛陶夫為了模仿丹奧陶伯伯,還故意裝作瞧不起音樂。克利斯朵夫把當家的角色看得很認真,他的監督與訓誡使小兄弟們感到拘束,想起來反抗。但克利斯朵夫拳頭又結實,對自己的權限又看得很清,把兩個兄弟收拾得服服帖帖。可是他們盡可拿他隨意擺布,利用他的輕信做的圈套無不成功。他們拐騙他的錢,扯著彌天大謊,再在背後嘲笑他。而克利斯朵夫是永遠會上當的。他極需要人家的愛,聽到一個親熱的字眼就會怨氣全消,得到一點兒感情就會原諒一切。有一次,小兄弟倆假情假意地和他擁抱,使他感動得流淚,乘機把覬覦已久的親王送的金表騙上了手,又偷偷地笑他的傻;克利斯朵夫碰巧聽見了,不禁信心大為動搖。他瞧不起他們,但因為天生的需要愛人家、相信人家,所以還是繼續受騙。他也明明知道,他恨自己,一發覺兄弟倆耍弄他,就把他們揍一頓。可是時過境遷,只要他們要丟下什麼餌,他又會上鉤的。

  可是還有更辛酸的事呢。他從有心討好的鄰人那邊,知道父親說他壞話。曼希沃從前為了兒子的光榮大為得意,此刻卻不知羞恥地嫉妒起來。他要想法把孩子壓倒。這簡直是荒謬絕倫,唯有付之一笑,便是生氣也大可不必:因為曼希沃對自己做的事也莫名其妙,只是為了失意而惱羞成怒。克利斯朵夫一聲不出,怕一開口就會說出太重的話,但心裡是氣憤極了。

  晚上大家一塊兒吃晚飯的時候,沒有一點兒家庭的樂趣:圍著燈光,對著斑斑污點的桌布,聽著無聊的廢話跟咀嚼的聲音,克利斯朵夫覺得他們又可恨、又可憐,而結果還是情不自禁地要愛他們!他只跟好媽媽一個人還有些息息相通的感情。但魯意莎和他一樣整天地辛苦,到晚上已經毫無精神,差不多一句話也不說,吃過晚飯在椅子上補著襪子就打瞌睡了。而且她那種好心使她對丈夫和三個孩子的感情不加區別。她一視同仁地愛他們。所以克利斯朵夫不能把母親當知己,雖然他極需要一個知己。

  於是他把一切都藏在心裡,幾天地不開口,咬著牙齒做他那些單調而辛苦的工作。這種生活方式對兒童是很危險的,尤其在發育期間,身體的組織特別敏感,容易受到損害而一輩子不能恢復。克利斯朵夫的健康因之大受影響。父母原來給他一副好筋骨,一個毫無斑點的健康的身體。可是過度的疲勞,小小年紀就得為生活操心,等於在身上替痛苦開了一個窟窿;而一朝有了這窟窿,他的結實的身體只能給痛苦添加養料。他很早就有神經不健全的徵象,小時候一不如意就會發暈、抽風、嘔吐。到七八歲剛在音樂會中露面的時代,他睡眠不安,夢裡會說話、叫嚷、或是哭,或是笑;只要他有了什麼心事,這些病態的現象就會復發。接著是劇烈的頭疼,一會兒痛在頸窩或太陽穴里,一會兒頭上像有頂鉛帽子壓著。眼睛也使他不好過:有時像針尖戳入眼窠,又常常眼花得不能看書,必須停止幾分鐘。吃的東西不夠、不衛生、不規則,把他強健的胃弄壞了,不是肚子疼,便是瀉肚子,把他攪得四肢無力。但使他最受不了的是心臟:它簡直像發瘋一般地沒有規律,忽而撲通撲通地在胸中亂跳,仿佛要爆裂了;忽而有氣無力,好似要停下來了。夜裡,孩子體溫的倏升倏降真是怕人,它能從高熱度一變而為貧血的低溫度。他一下子熱得發燒,一下子冷得發抖,他悶死了,喉嚨管打了結,有個核子塞在那裡使他沒法呼吸。當然,他慌張到極點,一方面不敢把這些感覺告訴父母,一方面卻不斷地加以分析;而精神越集中,病痛的程度越加增,或者還創造出一些新的痛苦。他把知道的病名都輪流地加在自己身上,以為眼睛快要瞎了,又因為走路的時候偶然發暈,便以為馬上要倒下去死了——永遠是這種夭折的恐怖纏繞他、壓迫他,緊緊地跟著他。唉!要是他非死不可,至少不要現在就死,在他還沒有勝利之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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