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24-10-09 05:16:47 作者: 阿爾貝·加繆

  一月,杏樹開花了。三月,梨樹、桃樹和蘋果樹上開滿了花朵。一個月後,溪流的水悄悄地越漲越多,之後又回到了正常水流。五月初,收割牧草,到了月底,收割燕麥和大麥。杏樹已經脹滿了夏意。六月,最早成熟的梨子已經隨著收割期而出現。水源已經開始乾涸,熱氣不斷增長。大地的血液在這一頭乾涸,卻在另一頭把棉花催開了花,也為最早一批的葡萄注入了糖分。天空刮著很熱的大風,把土地都吹乾了,也幾乎在各地引起火災。然後,忽然間,一年過了大半。很快,葡萄收穫結束了。九月到十一月,大雨橫掃大地。雨就這麼下著,夏天的播種才剛告一段落,各種播種工作緊接著展開,各條溪水猛然漲起,豐沛地奔涌。到了年底,有些土地上的小麥已經發芽,有些土地才剛犁完土。再過一段時間,杏樹再度在冰藍天空的映照下轉為白色。新的一年在大地和天空里繼續邁進。菸草已經種下,葡萄已經耕種且已經施肥,果樹已經嫁接。同月,歐楂果已經成熟。又到了夏日乾草收割和耕耘的時節。年中的時候,桌上多了很多多汁又粘手的碩大水果:無花果、桃子和梨子,人們趁著打麥子的間歇狼吞虎咽地吃著。接下來葡萄收成時,天空被覆蓋了,來自北方的椋鳥和畫眉黑壓壓地無聲掠過。對它們來說,橄欖已經成熟,不久便是採摘的時候。濕黏的土地上,小麥再度發芽。同樣來自北方的層層厚重雲朵,從海上和陸地上飄過,如泡沫般掃過水麵,讓水晶般天空下的海面變得乾淨冰冷。幾天之中,晚間遠方還出現無聲的閃電。最初的寒意來了。

  大概是這個時候,梅爾索第一次臥病在床。胸膜炎幾次發作,他沒法出門,在房間裡待了好幾個月。等他終於下床,舍努瓦最近的山坡上的樹已經開滿了鮮花,一路蔓延到海邊。他從來不曾如此細膩地感受過春天。於是,康復後的第一個夜晚,他久久地穿過田地,緩緩走到蒂帕薩沉睡的廢墟山丘。在一片充滿了天空細緻聲響的寂靜中,夜就像流淌在世間的乳汁。梅爾索行走在懸崖上,整個人沉浸在這一夜嚴肅的思緒之中。下方的大海輕輕呼嘯著,海上看起來滿是絲絨般的月色,如野獸般靈動又光滑。此時此刻,他感覺自己的生命好像離自己如此遙遠,他是如此孤獨,對一切,甚至對他自己都無動於衷。梅爾索感覺自己終於找到了自己一直在尋找的東西,填滿他內心的這種平靜,來自於他耐心持續的自我放逐,這場放逐的尋覓和完滿要歸功於這個世界,它熱情且毫無怒意地否認他。他輕輕地行走,腳步聲顯得有些陌生,又或許是熟悉的,那熟悉感就好像野獸在乳香黃連木樹叢里的窸窣聲、海浪的拍擊聲,或是天空深處夜的躁動聲。他也同樣感受到自己的身體,但是憑著相同的外在意識,比如這春夜的暖風吹拂,從海上飄來的鹽味和腐爛的味道。他在世間的奔跑、他對快樂的追求、扎格爾斯滿是腦漿和骨頭的可怕傷口、在「眺望世界之屋」度過的甜蜜而克制的時光,他的妻子、他的希望和他的天神,現在,這一切都在他眼前。但猶如所有故事中最偏愛的一個,這種偏愛並沒有明確的理由,既陌生又隱隱感到熟悉,那是一本討好且印證內心最深處的書,卻是別人所寫出來的。這是他第一次沒有感受到其它現實,只有一股對冒險的熱情、對活力的欲望,和與世界連接的一種智慧且誠摯的本能。他沒有怒火也沒有恨意,所以沒有遺憾。他坐在一塊岩石上,手指感受到它粗糙的臉龐,他望著大海在月光下無聲地膨脹。他回想著他曾經撫摩過的露西安娜的臉龐,想著她微涼的嘴唇。光滑的水面上,月亮宛如一滴精油,映照出無數個游移不定的長長的笑容。海水像嘴巴一樣微涼,軟綿綿的像是要潛入一個人的身下。梅爾索始終坐著,這時他感覺到快樂離淚水是如此之近,在這整片無聲的激昂里,人一生的希望和絕望都交織其中。梅爾索雖然有意識,但又覺得陌生,被激情吞噬又無動於衷。他明白自己的人生和命運就將在這裡結束,他今後所有的努力都將與這份快樂相處,並且面對它可怕的真相。

  他現在想要潛入暖熱的海水裡,讓自己迷失又重新找到自我,在月色和微涼中游泳,好讓內心屬於過去的部分閉嘴,並讓他快樂的深沉歌聲得以催生。他脫下衣服,走下幾塊岩石,進入海里。海水如一具溫熱的身體,順著他的手臂溜走,又以一種難以捉摸卻無所不在的擁抱,粘附在他的腿上。他有規律地游著,感受到背部的肌肉有韻律地運動著。他每次舉起手臂,都在無垠的海面上揮灑出無數銀色的水滴,在靜默又生機勃勃的天空面前,猶如一次快樂地收穫燦爛的種子。然後手臂再次沉入水中,像一把強勁的犁鏵一般耕耘著,把水流一分為二,好從中獲得新的倚靠和一份更加年輕的希望。在他身後,隨著雙腳的拍打,水上泛起泡沫,還有啪啪的水聲,在孤獨而寂靜的夜裡聽起來格外清晰。他感受到自己的節奏與活力,突然變得異常興奮,他前進得更快了,很快發現自己已經遠離海岸,獨自人來到了夜晚和世界的中心。他突然想到自己腳下的海水有多深,突然停下了自己的動作。他身下的一切,宛如一張陌生世界的臉龐,深深吸引著他,那是讓他回歸自己的夜晚的延伸,是尚未探索過的生活中,水和鹽的核心。他心頭浮現出一股慾念,但隨即被身體的巨大喜悅所摒棄。他游得更用力且更往前。他感到美妙的倦怠,他即將回到岸邊。就在這時,他忽然被捲入一股冰冷的水流,不得不停下來,他牙齒打著顫,手腳僵硬。大海的這波驚喜,令他嘆為觀止;這陣寒意侵入他的四肢,又像神的愛一般使他灼熱,是一種既清醒又狂熱的激情,使他完全任其擺布。回來時比去時費力許多,他站在岸上,面對著天空和大海,牙齒打著顫,穿上衣服,快樂地笑著。

  回去的路上,他身體感到不適。站在從海邊通往房屋的小徑上,可以看到正前方的岩石岬角、高大光滑的柱身,以及那些廢墟。忽然間一陣天旋地轉,他發現自己倚靠著一塊岩石,半臥在一片乳香黃連木樹叢上,被壓斷的枝葉散發出濃濃的氣味。他吃力地回到家裡。他的身體剛才帶他體驗了極致的愉悅,現在卻讓他陷入集中在腹部的痛苦,他不得不閉上雙眼。他泡了杯茶。但他煮水時拿了一隻髒的平底鍋,結果泡出來的茶油膩到令他噁心。但他還是把茶喝了,然後就睡了。脫鞋子時,他注意到自己蒼白無血色的雙手,指甲異常粉紅,又長又彎,覆蓋了指尖。他的指甲從來不曾這樣過,這使他的雙手看起來有一種殘酷而邪惡的感覺。他感到自己的胸口被老虎鉗夾住了。他咳嗽並吐了幾次口水,但嘴裡還是有血腥味。他躺在床上,開始渾身打哆嗦。他感覺冷戰從身體末梢傳遞上來,猶如兩道冰冷的水流在肩膀處匯合。他的牙齒在被單上打戰,感覺床單都被沾濕了。房子顯得很大,一些他常常聽到的熟悉聲響被無限擴大了,仿佛沒有任何牆壁能阻擋它們的迴蕩。他聽到水流和鵝卵石翻騰的大海,大玻璃窗外顫動的夜,還有遠方農場裡的狗叫聲。他覺得熱,掀開了被子,又覺得冷,便又把被子蓋上。這樣搖擺在兩種折磨之間,使他無法入睡的昏沉和擔憂,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生病了。他很焦躁,因為想到自己可能在這種昏沉中死去,而無法看清前方的路。鎮上教堂的大鐘響了,他卻聽不出敲了幾聲。他並不想這麼病死。至少,他不希望這場病是常常見到的那種,不斷地削弱他,像是一種向死亡的過渡。他潛意識裡所希望的,還是用充滿血色和健康的人生來面對死亡,而不是已經有死亡在場,或是已經有行將就木的東西在場。他站起來,艱難地拉了一把扶手椅到窗前,裹著被子坐下。他透過輕薄的窗簾沒有褶皺的地方,看到窗簾背後有星星閃爍著。他深深地吸了口氣,以緩和顫抖的雙手緊握扶手,想要重新恢復清醒。「可以的。」他心想。就在這時候,他想到廚房煤氣沒關。「可以的。」他不斷這麼想著。清醒的神智也是一種漫長的耐心。凡事都能贏得或者爭取到。他用拳頭敲打著椅子的扶手。沒有人天生就強、弱或者意志堅強。人都是後來才變強或者變清醒的。命運不在人的身上,而在人的周圍。他發現自己落淚了。一種莫名的虛弱,一種因病而生的軟弱使他回到了童年,重新流下了淚水。他雙手冰冷,心中有一股強烈的反感。他想起自己的指甲,搓了搓鎖骨下方顯得無比巨大的淋巴結。外面的世界一片美好。他不想拋下自己活下去的渴念和欲望。他想起在阿爾及爾的那些夜晚,在鳴笛聲的召喚下,人們從工廠出來,喧囂聲升向綠色天際。苦艾的氣味、廢墟間的野花以及薩赫勒地區周圍柏樹的孤獨,一種人生畫面在其間編織,其中的美麗與快樂面朝著絕望,帕特里斯從中感受到某種稍縱即逝的永恆。他不願拋下它,即便有一天他不在了,這幅畫面也會持續下去。他感覺自己內心充滿了叛逆與同情,這時他看到了扎格爾斯望向窗外時的表情。他咳了很久,呼吸艱難。睡衣令他窒息。他覺得冷,又覺得熱。他心中燃燒著混沌的熊熊烈火,握緊雙拳,全身的血液在腦袋裡怦怦跳著;他眼神空洞,等待著新的一波戰慄令他再次陷入盲目的高燒。他又開始戰慄,然後再次陷入潮濕又封閉的世界。他合上雙眼,壓制了那野獸的暴動,它嫉妒他的渴和餓。但就在快要睡著之前,他看到窗簾外泛起了魚肚白,並隨著黎明的世界甦醒,聽到像是溫柔和希望的強烈召喚,想必這種召喚消融了死亡帶來的恐懼,同時也安撫了他,並讓他知道,他將在那些曾經支持著他活下去的理由中,找到死亡的理由。

  他醒來時,天已經大亮,鳥兒和昆蟲在熱氣騰騰中歡唱著。他想到露西安娜今天就要到了。他感覺筋疲力盡,吃力地爬回床上。他口中殘留著發燒的味道,還有那種脆弱的感覺,在病人眼中,世事變得艱難,其他人都變得難以相處。他把貝爾納請來。貝爾納來了,依然是沉默寡言、行色匆匆的模樣。他替梅爾索聽診,摘下眼鏡擦拭鏡片。「情況不妙。」他說著替梅爾索打了兩針。打第二針的時候,儘管梅爾索沒那麼虛弱,但還是暈了過去。他醒過來時,貝爾納一手握著他的手腕,一手拿著表,凝視著秒針嘀嗒嘀嗒地移動。「你看,」貝爾納說,「昏了十五分鐘。你的心臟太弱了。要是再昏一次,你可能醒不過來。」

  梅爾索閉上眼睛。他感到精疲力竭,嘴唇發白、乾燥,呼吸急促。

  

  「貝爾納。」他說。

  「嗯。」

  「我不要這樣死在昏迷中。我需要清清楚楚地看著它到來,你能明白嗎?」

  「明白。」貝爾納說著,給了他幾瓶安瓿,「如果你覺得虛弱,就打開它吞下去。這是腎上腺素。」

  貝爾納走到門口時,正巧碰上過來的露西安娜:「還是這麼迷人。」

  「梅爾索生病了?」

  「是啊。」

  「嚴重嗎?」

  「不嚴重,他很好,」貝爾納說,離開前又說了一句,「對了,建議你還是讓他獨處吧。」

  「啊,」露西安娜說道,「所以沒事吧。」

  一整天,梅爾索都悶得透不過氣來。他兩次感受到冰冷而頑強的空虛試圖將他再一次吸到昏迷之中,但是腎上腺素兩次都將他從這種沉潛中拉了回來。一整天,他深邃的雙眼望向那美好的景色。四點左右,一艘寬寬的紅色小船緩緩地出現在海面上,逐漸變大,在陽光、水和魚鱗的襯托下閃閃發亮。佩雷茲站在船上,規律地劃著名。夜色驟然降臨。梅爾索閉上眼睛,自昨天以來,他第一次笑了。露西安娜已經在他的房間裡待了一陣子,她隱隱感覺不安,立刻衝上去親吻他。

  「坐吧,」梅爾索說,「你可以待在這裡。」

  「別說話,」露西安娜說,「這樣太耗費力氣了。」

  貝爾納來了,替他打了針,便離開了。大片大片的紅雲從天際緩緩飄過。

  「我小時候,」梅爾索腦袋沉沉地陷在枕頭裡,望著天空吃力地說,「媽媽告訴我,雲朵是上了天堂的人的靈魂。我當時覺得很驚喜,靈魂居然是紅色的。現在我知道那是要起風了。但還是很好。」

  入夜了。他看到很多畫面。一些巨大的奇幻的動物,它們在空曠的田野上方點著頭。梅爾索在高燒中,輕輕將它們推開。他只讓扎格爾斯那張兄弟一般血淋淋的臉龐親近。那個曾經賜死別人的人,現在要死了。就像當時的扎格爾斯那樣,他清醒地回顧了自己的人生,是以一個「人」的視角去回顧的。到目前為止,他一直在生活。現在,他可以講述自己的人生了。從前曾帶著他奔赴未來的魯莽衝動,人生中轉瞬即逝的充滿創造力的詩意,現在只剩下波瀾不驚的真相,完全是詩意的對立面。在他背負的所有人當中,就像每個人在人生一開始所背負的那樣,在那些讓彼此盤根交錯但不互相混淆的人當中,他現在知道自己是哪一個了:而這種在人身上創造命運的選擇,是他憑著良心和勇氣做出的。這便是他不論活著還是死去時所有的快樂。他曾經像野獸一般驚慌失措地看待死亡,現在他明白,害怕死亡就是害怕生命。對於死亡的恐懼,說明人對於生命有著無限的依戀。而所有那些沒有做出關鍵性舉動提升自己人生的人,所有那些害怕並讚頌軟弱的人,他們都害怕死亡,因為死亡會為人生帶來懲罰,而這人生是他們未曾參與的。他們並沒有真正地活過,所以總感覺沒活夠。而死是一種姿態,使拼命想喝水的旅人再也找不到水。而對其他人來說,死是一種致命又溫柔的姿態,對感激和反抗都一樣報以微笑。他在床上坐了一天一夜,兩條手臂擱在床頭柜上,腦袋埋在兩臂之間。他躺下便無法呼吸。露西安娜坐在他邊上望著他,一言不發。梅爾索時不時地看看她。他想,等他死後,她便會癱軟在第一個摟她腰的男人懷裡。她會把自己的乳房和胴體整個獻上,就像當初她把自己獻給他那樣,然後世界將在她微微張開的溫熱的嘴唇間繼續運轉。有時候他抬起頭,從窗口看出去。他沒刮鬍子,眼眶發紅且深陷,眼睛失去了原本深邃的光澤,蒼白到發青的胡楂下是凹陷的兩頰,他像是徹底變了一個人。

  窗玻璃上映照出他病貓一般的眼神。他努力地呼吸著,轉過去看露西安娜。然後他微笑了。這個堅定又清醒的微笑,在這張一切都漸漸衰敗、疲軟的臉上注入了一種新鮮的力量,一種帶有愉悅的嚴肅。

  「還好嗎?」露西安娜用微弱的聲音問他。

  「好。」說著他又把腦袋埋回到兩臂之間的黑暗裡。他的體力和抵抗力都已經到達極限,於是他第一次且發自肺腑地與羅朗·扎格爾斯匯合了,雖然扎格爾斯的笑容最開始總會把他激怒。他短促的呼吸在大理石的床頭柜上留下了潮濕的水汽,它把他的溫度又反射回來。在這陣向他湧上來的不祥的溫熱感之中,他更清醒地感受到手指和雙腳冰冷的末端。這甚至像是揭開了一場人生,在這種從冷到熱的過程中,他體會到扎格爾斯內心的狂熱,理解了他為什麼要感謝「人生允許他繼續燃燒」。他感到心中對扎格爾斯油然而生一股強烈的手足之愛,他曾經覺得自己離這個男人如此遙遠,而他明白了,因為自己殺了他,自己便永遠與他緊緊相連了。這段含著淚水的沉重歷程,在他內心就如一種融合了生與死的滋味,他了解到,這是他們的共同點。甚至是扎格爾斯面對死亡時的無動於衷,他都能從中看到自己人生中隱秘而晦澀的一面。高燒幫助他看清這一切,他堅信自己必將保持意識清醒,直到最後,睜著眼死去。那天,扎格爾斯也是睜著眼,而且還有淚珠在眼眶裡打轉。但那是不曾有機會真正活過的人最後的軟弱。梅爾索並不害怕這種軟弱。在那總是差幾厘米而沒有觸碰他身體極限的流動的灼熱里,他知道了自己不會有這樣的軟弱。因為他充分地演繹了自己的角色,完美地履行了人唯一的職責—快樂。或許沒有快樂太久。但是,時間長短對快樂本身沒有任何影響。它只能是一種障礙,或者什麼都不是。他摧毀了這種障礙,而他內心所醞釀出的這個兄弟,能存在兩年,還是二十年,根本無關緊要。他曾經存在過,那就是快樂。

  露西安娜站起來,替梅爾索把從肩膀滑落的被子蓋好。這個舉動使他一陣戰慄。自從他在扎格爾斯別墅附近的小廣場打噴嚏那天,直到此時此刻,他的身體一直忠實地為他效力,帶著他向世界打開。但同時,他繼續過著我行我素的生活,並沒有和他外表所呈現的那個人結合。這些年來,它經歷著一種慢慢的瓦解。現在,它已經完成了它的任務,準備好要離開梅爾索,把他還給世界。梅爾索意識到自己承受著的冷戰,這又是一次默契,這默契在過去已經為他們贏得了那麼多的喜悅。僅僅是基於這一點,就足以讓梅爾索把這種冷戰視為一種喜悅。他現在需要的是意識,沒有欺瞞、毫不示弱、孤獨地與自己的身體面對面,睜大雙眼直視死亡。這是男人的擔當。什麼都沒有,沒有愛,也沒有布景,只有一片孤獨和快樂鋪就而成的無垠沙漠,梅爾索在這裡打出手上最後幾張牌。他感覺自己的呼吸變得微弱。他吸了一口氣,而在這個舉動中,他的胸口如管風琴般呼呼作響。他感覺自己小腿肚發涼,雙手已經沒有感覺。天亮了。

  這是一個鳥語花香的早晨。太陽很快升起,一下躍到海平線上。地面上覆蓋著金色和熱氣。在晨曦中,大片大片的色斑跳躍著,為天空和大海鍍上藍色和黃色的光芒。一陣輕風吹起,從窗外飄來一股帶著鹽味的氣息,梅爾索的雙手感覺到一陣清新的涼意。中午,風停了,白晝像是成熟的果實一般爆裂開來,在突如其來的蟬鳴奏樂中,溫熱而令人窒息的汁液滾滾而下。海面上覆蓋著金色的油脂一般的汁液,向陽光傾軋的地面送去一波熱氣,陣陣苦艾、迷迭香和發燙的石頭的氣味升騰而起。梅爾索從床上感覺到這份震撼和獻祭,他睜開雙眼,看到浩瀚呈弧形的大海,一片火紅,浸滿了天神的微笑。他突然發現自己坐在床上,且露西安娜的臉就在自己的臉邊上。他感覺仿佛有一顆小石子從腹部慢慢爬上來,直到喉頭。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持續攀升著。他望著露西安娜。他淡然地微笑著,這笑容發自肺腑。他躺回到床上,細細感受體內那種緩緩的升騰。他凝望著露西安娜飽滿的嘴唇,還有她身後大地的微笑。他以相同的眼神、相同的欲望,望著她們。

  「還有一分鐘,一秒鐘。」他心裡想。這種升騰停止了。他成了眾多石子中的一顆,在亘古世界的永恆真理中,回歸內心的喜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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