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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繆在諾貝爾頒獎晚宴上的演講

2024-10-09 05:16:16 作者: 阿爾貝·加繆

  1957年12月10日

  按照慣例,諾貝爾獎金頒獎儀式結束後,在斯德哥爾摩市政廳會舉行盛大的宴會,加繆在此發表了這篇演講。

  尊敬的國王和皇后陛下,尊敬的王室成員,女士們,先生們:

  

  秉承自由精神的貴學院慷慨授予我這份殊榮,我自認我的成就遠遠配不上它的分量,所以更是由衷地心懷感激。所有人都渴望得到認可,藝術家就更為如此。我也是一樣。只有當我將你們的決定所產生的影響與真實的我進行比較之後,我才真正理解你們何以作了這樣一個決定。一個尚且年輕的人,除了疑惑一無所有,他的作品尚未成型,並且習慣於在工作中孤獨地生活,對各種示好也退避三舍,對於這樣一個離群索居的人來說,突然被逮到,並拋置於這耀眼的聚光燈下,又怎麼能不感到一種恐慌呢?當歐洲其他的作家,哪怕是其中最偉大的一些作家,都被迫保持沉默,當他的故土,正遭受著無止境的苦難,他將以怎樣的心情來接受這份榮譽呢?

  我就經歷了這種內心的惶恐與不安。為了重新獲得平靜,我只能接受這份命運慷慨的饋贈。既然我的成就無法與這份獎項匹配,我便只能倚賴那份支撐著我人生的信念,即便在最艱難的境況下也未曾拋卻我的那份信念:那就是我對我的藝術以及對作家這一角色的看法。讓我懷著感激和友好的心情,對大家儘可能簡短地表達一下這個想法。

  於我而言,沒有藝術,我便無法存活。但我從沒有把這份藝術置於一切之上,相反,它之所以對我而言不可或缺,正是因為它與所有人緊緊相連,並且允許像我這樣的一個人能和大家一樣生活下去。藝術在我看來並不是一場孤獨的狂歡。藝術是一種手段,它以其特有的方式呈現了人類共同的苦難與歡樂,從而感動了大多數的人。所以它迫使藝術家不再自我孤立,使其屈從於一種最為質樸、最為普世的真理。而通常情況下,那個自認與眾不同而選擇藝術生涯的人很快就會發現,只有承認自己與眾生的共性,他的藝術和他的獨特才能從中得到滋養。正是在這種自身與他者不斷的往來中、在與他不可擱置的美以及不可抽離的群體的交往之中,藝術家得到了自我錘鍊。這也是為什麼真正的藝術家不會蔑視任何東西;他們要求自己必須理解一切,而不是評判一切。如果他們必須在這個世界上選擇一個陣營,那他們或許只能屬於尼采的偉大言論中所構建的那種社會:一個由創造者而不是評判者來統治的社會,無論這裡的創造者是勞動人民還是知識分子。

  同樣地,作家這一角色也被賦予了艱難的職責。身為作家,在如今這個年代,他不該為製造歷史的人服務,他應該為承受歷史的人服務。否則,他將被孤立,也將失去他的藝術。一個作家,若是與獨裁者為伍,那麼即便獨裁者有千軍萬馬與之同行,他也依然無法擺脫那種孤獨。但世界另一頭,一個被遺棄在屈辱中的無名之囚,他的沉默卻足以一次又一次將作家從這種孤獨的流放中拯救出來,只要他在享有自由權利的同時,始終不忘這種沉默,並以藝術的方式來使這種沉默發出聲響。

  我們中任何人都沒有偉大到足以承擔這一使命。但是在他一生的境遇中,無論是門庭冷落還是揚名一時,無論是被壓制於暴政的桎梏之下還是擁有一時的言論自由,作家只有忠心耿耿竭盡所能地為真理和自由服務,他的職業才能因此變得偉大,他才能得到民眾發自肺腑的正名。作家的使命,就是團結儘可能多的人,這個使命不應屈服於謊言和奴役,因為在謊言和奴役統治的土地上,處處囚禁著孤獨的靈魂。無論我們作為個人有著怎樣的弱點,我們職業的高貴卻永遠紮根在兩個並不容易堅守的承諾里:對於知曉的事,絕無謊言;對於任何壓迫,反抗到底。

  在二十多年的荒誕歷程中,孤立無援的我和同代人一樣,迷失在時代的跌宕變遷中, 僅靠內心隱隱的一種感覺支撐著:在當今這個世界,寫作是一種光榮,因為這一行為肩負使命,並迫使你不僅僅去寫作。它尤其迫使我按我自己的方式,以我的一己之力,與所有和我一樣經歷過那段歷史的人一起去承擔起我們共有的那種痛苦與希冀。這些人,出生於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初;希特勒政權建立和最初的革命浪潮掀起時,他們又正值二十多歲。接著,像是要使他們的經歷更加完整,他們又經歷了西班牙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他們經歷了那個滿目瘡痍、遍地集中營和牢獄的歐洲,而如今,正是他們這些人,又要在毀滅性核武器的威脅下,撫育他們的下一代,完成他們的使命。我想,沒有任何人有權利要求他們樂觀。我甚至主張,在與他們不斷鬥爭的同時,我們應該理解他們的所作所為:他們只是因為與日俱增的絕望,而做出了恥辱之舉,並且墮入了這個時代所盛行的虛無主義。但是,不論是在我們國家,還是在整個歐洲,我們中的大多數,仍然拒絕虛無主義,仍在尋找一種正義。我們需要鍛造一種在多事之秋生活的藝術,為的是能夠涅槃重生,然後坦然地與那歷史進程中的死亡本能作鬥爭。

  或許,每代人都自信肩負著重塑世界的使命。然而,我們這代人卻知道,我們對此無能為力。 但是,我們這代人的使命或許更偉大,因為我們的使命是:不讓這個世界分崩離析。我們繼承的,是一段殘破的歷史,它混雜著革命的失敗、走火入魔的科技、已經死去的諸神和窮途末路的意識形態,縱使在這樣的時代,任何平庸的勢力都能讓這個世界毀於一旦,但這種平庸的勢力只有否定的力量,在理智自甘墮落成仇恨與壓迫的奴隸時,這種否定的力量並不能教會我們這代人在內心和外部世界重新修建起一點點能夠給予生命和死亡以尊嚴的東西。在這樣一個每時每刻都有可能崩塌的世界面前,我們偉大的裁判官們建立的恐怕永遠是死亡的國度,而我們這代人知道,我們應該在與時間瘋狂賽跑的同時,在不同民族之間,建立起一種不屈從於任何奴役的和平,重新調和工作與文化的關係,並與全世界所有人攜起手來,構建一種聯盟。沒有人能夠確定我們這代人是否能完成這項浩大的任務,但是,我們確定的是,他們已經遍布在全世界各個角落,為真理和自由而戰,並時刻準備著為之赴死,無怨無悔。正是這些人,值得我們尊敬和鼓勵,無論在何時何地——尤其是在他們犧牲的地方。總之,我想把你們剛剛授予我的榮耀轉獻給他們,相信你們也會感同身受。

  與此同時,在說了作家職業的高尚之後,我想要還原作家的真實模樣,除了和他的戰友們一起共享的身份之外,他沒有其他身份。他既脆弱又固執;他無法永遠保持公正,卻又熱切追尋著公正;在所有人的視線中,他默默構建著自己的作品,既不以之為恥,也不引以為傲,他永無止息地在痛苦與美好中被撕扯,最終是為了從他這雙重的存在中,提煉出他固執地想要在歷史的廢墟中創建起來的東西。這麼說完,誰還能期待他給出現成的答案和完美的道德信條呢?真理是神秘的、難以捕捉的,總是有待征服的。自由固然是令人振奮的,但實踐起來也同樣是危險的、艱難的。我們必須走向這兩個目標,艱苦卓絕、征途漫漫,卻堅定不移、矢志不渝。由此,哪個有著自知之明的作家還敢自詡為美德的傳道者?至於我,我必須再說一次,這完全不是我的身份。我從來未能放棄生命中的光和幸福,不能放棄自由的生活,這些東西自小就伴隨著我成長。這種懷舊之情雖然也讓我犯了不少錯誤,卻無疑也幫助我更好地理解了我的職業,幫助我毫不猶豫地站在那些沉默的人身邊,那些人,除了從回憶中追索那一點點短暫而自由的幸福,在這個世上便無以為繼。

  現在,我向大家還原了真實的我,你們知道了我的淺薄有限,知道了我得益於他人,也知道了我艱難的信仰,作為結束,我終於能更自如地表達諸位授予我這份榮譽的廣博與慷慨,也能更自如地對你們說,我接受這份榮譽,並要把它視作為一種致敬,向所有和我一樣經歷了戰鬥,卻沒有獲得任何殊榮,只是飽經了苦難與迫害的人致敬。最後,我要發自肺腑地對諸位表示感謝,並公開地,以感恩的心,向你們作出一個古老的承諾,任何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每天都會在靜默中向自己作出的古老的承諾,那便是——忠誠。

  (金禕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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