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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朱、劉再聯手,圍城絞殺張士誠

2024-10-09 05:13:53 作者: 度陰山

  專用黃菜葉

  朱元璋擊敗陳友諒回南京大肆慶賀的1363年農曆九月,張士誠也在他的蘇州城大擺筵席,慶賀他的自我晉升。劉伯溫曾說過,如果一件事自己能解決,那就不要求別人。張士誠對這句話很有感觸,所以當他向元中央政府請求王爵多次遭到委婉拒絕後,他索性拋開元政府,在蘇州城中自稱吳王。始終和他合作的元政府官員達識帖睦邇只能幹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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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達識帖睦邇接受張士誠投降時就說過,一隻老鼠接受一隻大貓的投降,這是人間最大的鬧劇和悲劇。張士誠投元後,達識帖睦邇處心積慮地希望能從他身上得到些有益國家的東西,可惜,張士誠除了向中央政府送了幾石糧食外,什麼價值都不創造。

  他雖然投靠了老鼠,但他還是只大貓。達識帖睦邇曾對親信說:「對張士誠,我們沒有幻想,只有一個辦法,就是不要觸怒他。我懂得處世之道,其中有一條你們一定要記住,不要觸怒惡人,惡人一旦發怒,就不是人了。」

  張士誠對達識帖睦邇的擔憂表示很嚴重的關切,他向達識帖睦邇保證:「我不會發怒,即使發怒,也不會對你怎樣。不過呢,」張士誠嚴肅申明,「現在我是吳王,你只是個江浙行省的丞相,所以你要按我的方式來。也就是說,你要聽我的。」

  達識帖睦邇連連點頭,開始明哲保身。他眼睜睜看著張士誠在蘇州城中大擺筵席慶祝吳王誕生,他眼睜睜看著張士誠組建的吳王政府表面上受元政府領導,實際上已是獨立政權。他最後看不下去了,只好閉上眼睛。但張士誠又讓他睜開眼,而且對他說:「我弟弟張士信有經天緯地之才,很適合做中央政府江浙行省的丞相。你意下如何?」

  達識帖睦邇說:「好啊。」

  張士誠對達識帖睦邇的回答很滿意,他熱情地提醒達識帖睦邇說:「你要不要向中央報告一下?」

  達識帖睦邇說:「按程序,是應該報告。」

  張士誠說:「你就這樣說:你自己太無能,根本做不了丞相,不過你有那麼一點點識人之能,在人山人海中一眼就看中了我弟弟的才華,所以,你主動讓賢。」

  達識帖睦邇說:「好啊。」

  張士誠又說:「還有件事,你去嘉興吧,那裡氣候宜人,並不比蘇州城差。」

  達識帖睦邇說:「好啊。」

  達識帖睦邇到嘉興後,張士信派人把他的住所包圍起來,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達識帖睦邇就在這座「監獄」中聽歌賞舞,喝酒吃肉。

  達識帖睦邇本以為可以這樣到世界末日的,可張士信做了丞相後沒有相印。相印在江浙行省御史大夫普化帖木兒手上,普化帖木兒幾年前在福建行省做丞相,可福建是陳友定的地盤,他沒有機會有所作為。調到江浙行省後,他發現此地還不如福建,在憂鬱中,他衰老得可怕。當張士信去向他要相印時,他多年來的憤懣爆發出來,把張士信罵了個狗血淋頭。張士信採用最原始的手段回應他的破口大罵:逼他喝下毒酒,拿走相印。

  普化帖木兒壯烈的消息傳到達識帖睦邇耳中時,這位明哲保身的蒙古人推開懷抱中的美人,穿起官服,對張士信的看門狗說:「普化帖木兒已死,我不死還等什麼?」

  話音剛落,有人就端來一杯美酒,酒中不但有酒精,還有毒藥。達識帖睦邇一仰而盡,緊隨他的同事而去。這一年是1364年,朱元璋和劉伯溫正在制定進攻張士誠的作戰計劃,張士誠則和他的丞相張士信在蘇州城裡慶祝吳王國展現出的勃勃生機。

  張士誠有慶祝的資本,1362年到1364年兩年時間裡,在未受朱元璋攻擊的情況下,他把自己的疆域擴張到了空前的規模。一個北方人要游遍整個吳王國,還是頗費工夫的。他要從濟寧進入,這是吳王國的北界然後南下到徐州,繼續南下到紹興,但不能再南下,因為這是吳王國的南界;從紹興一直向北,再向西,到達汝、潁、濠、泗四州,這就是吳王國的西界;從西直向東走,當無路可走時,你會看到波瀾壯闊的大海,這就是吳王國的東界。吳王國的周長達兩千餘里,吳王國的野戰部隊有數十萬,如果他們站在海邊齊聲吶喊,大海會翻騰起巨浪,如果他們站在濟寧狂笑,泰山會被震得搖搖欲墜。如果把吳王國的金銀財寶倒進大海,海平面會上升,如果把吳王國的糧食在平地堆起,泰山就成了個小山包。

  但地盤大、經濟強、軍隊多,並不等同於是強國。一個國家的強盛必然要以清明的政治為基石,張士誠吳王國的政治,至少在朱元璋和劉伯溫看來,並不清明。

  朱元璋認為張士誠的政治不清明,是把張士誠兄弟的奢侈生活作為著眼點的。張士信自封為元政府的丞相後,就在杭州城裡大建辦公居住樓,這座樓幾乎占據了杭州城最繁華地段,險些超越了張士誠在蘇州的吳王宮。這座最璀璨的建築里有最體現中國園林水準的樓台亭榭,以及世界上最古怪的石頭,還有當時西方君主們見一眼就要流口水的天下名畫。張士信房間裡掛滿了名畫,就像是貼牆紙。他專門有一間房間擺滿古玩,數目之多,幾乎就是個古玩批發市場。他的歌女比丞相府的衛隊還要多,他的廚子比歌女還多。他吃的可不是什麼山珍海味,而是精細到極致的食物,做一隻麻雀,就需要十幾個廚師,耗費兩個時辰。張士誠兄弟過的生活,連最奢侈的神仙看了都要瞠目結舌。朱元璋說:「如此窮奢極欲,不亡何待?」

  但劉伯溫對張士誠兄弟政治渾濁的著眼點卻另有不同。劉伯溫和朱元璋的生活環境不同,自然看問題的角度就不同。劉伯溫年輕時不愁吃穿,肉體上體驗著小資的生活,而朱元璋始終掙扎在飢餓的貧困線上,看到別人稍微吃得好一點的情景就怒目圓睜、痛不欲生。

  劉伯溫說,在能力範圍內,奢侈點也不是大缺點。明明有錢,卻過得和苦行僧一樣,那是守財奴,是在標新立異。這種人不懂得享受生活,拿苦難懲罰自己,有點變態。張士誠富得流油,就是每天吃三斤重的龍蝦,也是吃得起的。

  劉伯溫說,張士誠的政治渾濁不在於他的生活窮奢極欲,而是他對所有知識分子都有好感。如你所知,大多數知識分子都眼高手低,理論和實踐不能同步,倒霉的是,張士誠積極拉攏的那群知識分子幾乎全有這樣的問題。張士誠和徐壽輝有共同點,那就是知足常樂,他們對人生的看法就是:人生是個過程,在有限的時間裡,千萬不要委屈自己。身心的幸福才是人生第一要義,其他所謂開天闢地之功、震盪宇宙之能,倒在其次。正因為他有這種對人生深切感悟,所以稍有點遠大理想的知識分子都會離他而去,而剩下來的,自然就是享受人生之徒。

  其實,人生到底該怎麼過,中國人歷來就沒有高明的看法。中國人從古到今,所追求的完美人生就是成功。對於「成功」這兩個字的解釋很功利,也很窄。成功就是,發家致富,要錢有錢,要美女有美女,要大房子有大房子,要地盤有地盤。很少有中國人想過,所謂完美的人生,其實是身心的幸福。人生一世,短短几十年,無論你身心疲憊地活著,還是身心暢快地活著,你都會死去。如果身心疲憊地活著能使你感到幸福,你就去活。問題是,你什麼時候見過身心疲憊的人會幸福?

  當然,張士誠的人生觀沒有錯,可放到現實中來,就錯得離譜了。他在享受人生的同時,應該注意一下周邊的環境,物質和精神的享受都是外來貨,稍不小心就會被那些無法幸福的人奪走、砸碎。這個人當然就是朱元璋。朱元璋是個變態人物,因為自己遭受過苦難,所以對沒有遭遇困難、特別是在他眼皮子底下享受幸福的人,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恨。幾年後,朱元璋用他一系列的殘殺功勳的手段證明,他就是個下三濫的暗黑人物,蛇蠍一樣的心腸,看不得別人好,他最喜歡看的就是讓別人匍匐在他腳下痛哭流涕請求他饒恕,他偏不饒恕。

  張士誠和朱元璋截然不同,張士誠喜歡看到別人開心快樂。他雖然不是純正的知識分子,但對知識分子在元王朝幾十年來的悲慘遭遇深表同情,於是他對知識分子好,他對知識分子們說,你們若安好,便是晴天。

  劉伯溫說,張士誠正是出於這種高尚情懷,用了一大批知識分子,但這些知識分子全是半瓶子醋。在他的影響下,他的弟弟張士信也特別喜歡知識分子,所以在對待知識分子的態度上極盡柔和,有一件事可以證明。元末著名畫家倪瓚在杭州隱居,張士信喜歡名人字畫,就派人帶著頂級的絹布和錢財請倪瓚作畫。倪瓚那種清高的膩歪勁兒一上來,就讓人難以忍受。他生氣地說:「我又不是你們王府的畫師,你讓我畫我就畫啊。」說完,就把絹布撕了,叫人把金錢帶回給張士信。

  如果倪瓚面對的是朱元璋,他就是九頭鳥也死了九回了,可他太幸運,遇到的是張士信。張士信對倪瓚很不禮貌的回覆超然度外,還誇獎倪瓚有上古知識分子的風度。

  這件事不久,張士信帶著一群知識分子到湖上遊玩,忽然聞到一艘迎面而來的小船上飄來他從未聞過的香味。他對身邊的人說:「這艘船上的人肯定是個懂得享受人生的人,我要拜訪他。」可當他登上那艘小船時,發現居然是倪瓚。他突然想到了前些日子的事,不禁惱了,說:「我還以為你清高,穿粗麻衣服,吃殘羹冷炙,想不到你是個花花大少。他媽的!」

  接著就是一頓臭罵,倪瓚一語未還。張士信罵完了,就跑回自己船上,想了想剛才的舉動太失禮,於是主動邀請倪瓚到他船上來。倪瓚又擺起了架子,搖著船走了。張士信只是一笑,任他耍清高。

  後來有人問倪瓚:「張士信那樣侮辱你,你為何不還口?」

  倪瓚大言不慚地回答:「我那時要是出聲,我就也是一個俗人了。」

  其實,這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如果他面對的是朱元璋,他根本說不出這句話來,他不說話就是最大的罪惡。依朱元璋的性格,會將他肚子剖開,放進鉛塊,然後縫合,再把他推進湖裡餵魚。

  張士信對任何知識分子都有種「放縱」的心態,這是一種毫無理性的溺愛,所以難免會出差錯。他最喜歡的三位知識分子黃敬夫、蔡文彥、葉德新,雖然讀的是孔孟之書,行的卻不是孔孟之道。知識分子身上最卑劣的諸如無獨立精神、諂媚主子的特點全被他們照單全收了。

  如果說這三位知識分子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還真找不出確鑿的證據來,只有一首歌謠可以證明這三位的確不是好鳥:「丞相做事業,專靠黃菜葉,一朝西風起,乾癟!」

  「丞相」說的是張士信,「黃菜葉」自然指的是黃敬夫、蔡文彥、葉德新,而「西風」指的是朱元璋,「乾癟」說的就是玩兒完了。

  劉伯溫說,張士誠的政治不清明,就是因為他重用了一大批偽知識分子,這才是他無法成就大事的根本所在。

  據說,那首歌謠是蘇州城百姓傳播開來的,而且還被煞有介事地寫進了《明史·五行志》中,這實在很可疑。張氏兄弟在蘇州城的人緣特別好,而且當時沒有人有那樣的眼光預料到張士誠後來的失敗,普通百姓怎麼會編造這樣的歌謠放到他們偉大仁慈的領導人身上?這首歌謠很可能是朱元璋本人或者是他的走狗們「事後諸葛」編出來的,因為我們找不到「黃菜葉」為非作歹的證據,他們可能只是把更多的精力放到了導引張氏兄弟享受人生上了。即使這是真的,也不是他們的錯,上有所好,下必從焉。

  「專用黃菜葉」,只是不分青紅皂白地潑髒水,勝利者對失敗者總有這樣的優勢。前提是,你必須要是勝利者,否則,你連喝髒水的資格都沒有。

  注意明玉珍

  朱元璋對張士誠發動全面戰爭的計劃,其實在鄱陽湖之戰後不久就已開始。1364年,朱元璋稱吳王,忽然就大發雷霆,說:「張士誠這人也敢稱吳王。現在有兩個吳王,正如一山有兩隻老虎一樣,誰是活的吳王,很快就見分曉。」

  他發了一通火後,就想到了一個問題。他問劉伯溫說:「我全軍出動去打陳友諒時,你說張士誠絕不會動,事後證明果然如此。這是為什麼?」

  劉伯溫說:「簡單得很,因為張士誠的理想不是這些,他喜歡滿足。況且,他的兵團跟我們交戰多次,屢戰屢敗,他有點怕了。」

  朱元璋問:「現在他就不怕嗎?」

  劉伯溫說:「我說張士誠怕,是他的滿足感導致他怕。他不想主動出擊,但如果我們進攻他,他就不會怕了。幾年前,我們對他發動進攻後,他很快反攻就是證明。所以,打他並不比打陳友諒容易。」

  朱元璋把劉伯溫請進密室,說:「幾年來,每次軍事行動,您都白天掐指,夜觀天象,聞風嗅雨,使我兵團勢如破竹,我對您那出神入化的超自然能力相當佩服,也能審而用之。現在,您能拿出消滅張士誠的計劃來嗎?」

  劉伯溫沉思了一會兒,說:「有四步。張士誠的疆域南北狹長,中隔長江,南北兵力支援不便,所以,第二步,先掃清他在長江以北淮河以南地盤,泰州、徐州、淮安、宿州等地是我們的第一波攻擊區,接著再掃蕩淮河下游。第三步,攻湖州、杭州。第四步,圍困蘇州。」

  朱元璋問:「為何不直搗黃龍,直取蘇州?」

  劉伯溫說:「湖州和杭州是張士誠延伸出來的手臂,如果我們打蘇州,湖州和杭州必定傾力援救蘇州,我們取勝的把握不大。如果先把湖州、杭州拿下,對蘇州形成鉗形包圍,張士誠必敗無疑。」

  朱元璋說:「您這個分析還是有點道理的,我思考一下。」

  朱元璋正要進入思考狀態,忽然發現劉伯溫漏了什麼,他問:「您的第一步呢?」

  劉伯溫說:「第一步很關鍵,如果第一步走不好,下面三步就是水中月、鏡中花。」

  朱元璋等著,劉伯溫望向西方,那間密室里暗無天日,只有蠟燭,西方到底在哪裡,朱元璋可不知道,只有等著劉伯溫說出答案。

  劉伯溫說:「注意明玉珍。我們要和他拉好關係,明玉珍不是張士誠,一旦他在我們傾力打張士誠時從西面來,我們可能要吃不了兜著走。」

  朱元璋笑了笑,說:「您這話有點太抬舉他了,他有這樣的本事嗎?」

  劉伯溫說:「當然有。」

  明玉珍在遙遠的成都說:「劉半仙,你講話要負責任啊!」

  明玉珍在1366年離開人間,年僅三十八歲。如果能給他多一點時間,朱元璋的明帝國將會多一個勁敵。

  明玉珍是隨州(今湖北隨州)人,有人說他本姓旻,因當時白蓮教鼓吹「明王出世」,所以明玉珍參加革命後就改了姓。這可能是惡意的詆毀,因為明玉珍參加徐壽輝的革命隊伍後,始終把自己看成是徐壽輝的下屬,從來沒有想過要當什麼王。

  明玉珍二十二歲那年被鄉親們推舉,開始革命,他參加了徐壽輝的天完兵團後,因敢打敢拼又特別重義氣而被徐壽輝刮目相看,在天完帝國平步青雲。

  1353年,天完帝國遭到元政府軍的圍剿,危在旦夕,在一次保衛戰中,明玉珍的右眼被飛矢擊中,從此失明。這年年末,徐壽輝被元政府軍驅趕進沔陽湖,在沔陽湖中,天完帝國一夜數驚,形勢極為複雜。明玉珍和他的衛隊就站在徐壽輝門前,充當起了徐壽輝的門神。徐壽輝感激得熱淚盈眶,心裡暗暗發誓,把明玉珍當成是他此生最好的兄弟。

  1355年,天完帝國光芒四射的大將倪文俊突襲沔陽城,重創元政府軍。天完帝國恢復元氣,為了擴大戰果,徐壽輝讓明玉珍到夔州(今重慶奉節)籌備軍糧。明玉珍在未騷擾四川百姓的同時奇蹟般的圓滿完成任務,他的軍糧使天完帝國重新在南中國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徐壽輝又是感激得一塌糊塗,淚水橫流。

  1357年農曆三月,明玉珍兵團突然出現在四川行省重慶城下,元政府的重慶守軍大驚失色,還未等布置防禦,明玉珍已攻陷重慶。進入重慶後,明玉珍三令五申軍隊紀律,他的好心腸感染了重慶百姓,重慶人說,他是重慶有史以來最仁慈的統治者。明玉珍以重慶為中心,在三年時間裡東征西討,把四川行省漸漸地變成了天完帝國的後花園。他正躊躇滿志地準備再為天完帝國建立赫赫功勳時,1360年,陳友諒把天完帝國的瓢把子徐壽輝殺了。

  明玉珍悲痛得不能自已,陳友諒歡天喜地地把訃告派人送來,希望明玉珍能效忠於他,就像當初效忠徐壽輝一樣。明玉珍擦乾左眼的眼淚,讓人把使者帶到城外斬首,然後三軍穿孝,為徐壽輝發喪。在徐壽輝的屍體缺席的葬禮上,明玉珍號啕大哭,如喪考妣。他在徐壽輝的空墳墓前發誓,將永遠把他當成自己今生的主人,並和陳友諒不共戴天。

  陳友諒在龍灣之戰慘敗後,明玉珍集重兵於三峽。可很快就有消息傳來,陳友諒退守武昌後,很快就恢復了元氣。明玉珍思量許久,讓軍隊解散了。

  從明玉珍那隻左眼看出去,陳友諒是這樣的一個人:有著無懈可擊的組織能力和控制能力,在所有能力上,陳友諒甩了徐壽輝幾條街。但是,從他那隻喪失了功能的眼睛,用心看出去時,陳友諒就是這樣一個人:貪慾十足、不仁不義、兇殘跋扈、不可一世。

  每當他走在重慶的山路上,他就會用那隻喪失功能的眼睛來看陳友諒,越看就越恨。他對身邊的謀士劉楨說:「陳友諒這孽畜居然拿著天完帝國的資本擅改國號,大逆不道!」

  他的謀士劉楨趁勢說道:「您可以稱王。」

  明玉珍說:「那我如何對得起九泉下的皇帝(徐壽輝)?」

  劉楨說:「稱王,不改國號,不改元,諡徐壽輝為應天啟運獻武皇帝。」

  明玉珍動心了,他用那隻健全的眼睛看重慶,重慶在白茫茫的霧氣中,山水仿佛塗抹上了一層牛奶,煞是好看。他在起伏不平的重慶山路上走著,向東方看去,什麼都看不到。因為山高水遠,就是用心來看,他也必須翻過無數奔騰的河流,越過千姿百態的高山,穿過密林,在羊腸小道上崎嶇行走多年,才能走出四川,看到陳友諒、朱元璋和張士誠。

  他說:「我已有了全蜀,縱是應天啟運獻武皇帝在,也有理由封我為王,那我就稱隴蜀王吧。我要在這裡建立新中國,把蒙元的陋習滌盪乾淨,我要恢復漢人的榮耀和光芒,我要在高山之巔、大河之畔,宣講新中國的光輝。」

  他那隻左眼閃爍著刺眼的光芒,把他的謀士劉楨晃得心搖神迷,於是說:「大王你占據全蜀,這是個聚寶盆,沃野千里,這又是個鬼門關,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倒不如建立政權,積聚人心,找准機會,與群雄逐鹿。如果勝利,那就是在整個中國建立新中國。」

  明玉珍那隻喪失功能的眼睛都要射出光芒來,他說:「這事要從長計議。」

  只計議了一年,1363正月,明玉珍即帝位,以重慶為都城,國號大夏,改元天統。大夏帝國在四川行省冉冉升起,誰都不敢視而不見,因為明玉珍本人就是個做開國皇帝的料。

  他開國第一步就是構建帝國的行政區劃,他把他的地盤分為八道,設置府、州、縣三級。府的最高軍政長官為刺史,州為太守,縣為縣令。

  第二步,輕徭薄賦,「十取一」。這在那個時代的眾多政權中,是最輕的賦稅。他讓軍隊的士兵在沒有戰事時屯田,保證了士兵的體力和源源不斷的軍糧。

  第三步,信仰始終如一。在稱帝後,明玉珍從沒忘記自己發跡的思想源泉,他始終說,自己信奉的是彌勒教,他的大夏實際上是已成白骨的徐壽輝天完政權的延續。

  第四步,擴張地盤。在這一步上,明玉珍走得很謹慎,他曾多次把主力投入漢中戰場,和軍閥李思齊、張良弼爭奪陝西,成效顯著。他又曾對雲南發動總攻,卻無功而返。

  有一天,他閒極無聊,就攤開他的疆域圖,他的左眼睜得好大好圓,因為這份疆域圖,已足夠他生活了:東界在夷陵(今湖北宜昌),西界在中慶(今雲南昆明),南界在播州(今貴州遵義),北界到興元(今陝西漢中)。

  明玉珍在四川不辭辛苦,終於把大夏帝國建設成一個百姓安樂、士氣高昂的山林里的大帝國。由於晝夜不眠的工作,他的左眼變得越來越大,這正好彌補了數量上的不足。

  所以,他雖然只有一隻眼,卻比有兩隻眼的人看得更遠、看得更透。

  對於這隻奇異的大眼,朱元璋根本未放在眼裡。劉伯溫提醒他要注意大眼明玉珍時,他漫不經心地問了句:「注意他什麼?他只是個龜縮在山林里的獨眼貓頭鷹。」

  從朱元璋那兩隻凌厲的眼中看去,明玉珍雖然頭腦清醒、勤政愛民,但氣場不大,難成氣候,而且離他太遠,他沒有擔心的理由。

  可劉伯溫卻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如果我們命運不濟被張士誠拖住,他神經錯亂地攻我們的西線,我們可能要腹背受敵。」

  朱元璋「哦」了一聲,說:「這好辦,我去和他建立深厚的友誼。」

  1365年秋,朱元璋派人帶著一封信來到重慶,重慶人民載歌載舞地歡迎了這位使者。使者後來說,明玉珍很給他們吳王的面子,在重慶,他吃的瓜果是新摘下來的,他吃的烤魚端上來時還在鼓動著嘴巴,他吃的燒雞公是一隻活雞直接扔進鍋里的。總之,他在重慶過得非常滋潤,過了許多天嘴癮。

  明玉珍對這位使者說:「我早就聽說吳王朱元璋是天下第一等豪傑,一直想和他見面卻沒有機會。如今你們吳王居然主動來要和我建立深厚的友誼,我真是喜出望外,不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了。」

  朱元璋的信寫得很卑微,開頭就是「吳王奉書夏國皇帝」,但之後就吹噓起來了:「我擊敗陳友諒這個超級巨無霸只用了三年。元王朝這個巨無霸已行將就木,你我應通力合作,一起搞定他。到時候,你在四川稱你的皇帝,我在應天稱我的皇帝,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各過各的。」

  明玉珍睜圓了他那隻大眼,想從字裡行間看出朱元璋的真實想法,最終,還是讓他看出來了。朱元璋是想對張士誠開戰,擔心我攻擊他的西線,這明顯是緩兵之計啊。

  他的謀士劉楨提醒他:「朱元璋是個奸猾之徒,他說將來滅元後和你相安無事,各過各的,這簡直是糊弄小孩子的話。」劉楨當時站在他右邊,他只好把頭轉到右邊,用那隻大眼睛看了一眼劉楨,問:「依你之見,該怎麼辦?」

  劉楨冥思苦想了許久,才搖頭說:「我也沒有辦法。我們如果真的和張士誠聯手攻擊朱元璋,也未必能取勝。所以,只好見機行事了。」

  明玉珍說:「我根本就沒有想和他成為敵人的意思,他現在來信要和我建立深厚友誼,這正合我意。我給他回信,答應和他建立友誼。」

  劉楨說:「信中要把咱們的實力亮一下,別讓他小瞧了咱們。」

  明玉珍說:「這是必然的,我雖然不打他,但也不是紙糊的。」

  於是,明玉珍在給朱元璋的回信中說:「蒙古人已奄奄一息,漢人的復興指日可待。我這個人沒多大本事,我的帝國也沒有多大能量,只是有二十萬在血腥中成長起來的兵團。北面,我可以開闢漢中戰場;東面,我們可以開闢荊楚戰場;西面……那是您,我們是同盟,沒有開闢的必要。吳王你儘管放心地干你的事,我不敢說我是你堅實的後盾,但不會給你製造麻煩,是肯定的。」

  朱元璋接到明玉珍的信後,對劉伯溫說:「你瞧,我就說他沒什麼氣候。」劉伯溫說:「實踐出真知,沒有這封信,咱們也不敢確定他真的就沒有什麼氣候啊。」

  明玉珍不是個雄才大略的人,他和徐壽輝、張士誠都有共同點,他們的人生是減法,減掉一份人慾,就多了一份天理。朱元璋則是加法,在雄才大略的幌子下,竭盡全力地追求永不滿足的欲望,為此不惜把千萬人送上戰場,再讓他們走上死亡之路。

  明玉珍沒有雄才大略,卻有憂患意識。他在重慶那簡陋的宮中睡覺時,唯一的那隻眼只閉一半;他每天都要處理無數政務,太陽未升起,他就坐在辦公桌前,月上柳梢頭,他還在那裡坐著;他每天接待的知識分子不計其數,聽他們大談治國之道。在聽的時候,他聚精會神,很多次都忘記眨眼。於是,他眨眼的次數越來越少,最後,他就不眨眼了。

  1366農曆二月六日,明玉珍憂勞成疾,在病榻纏綿了一個月後駕崩。在他生命中最後的幾分鐘裡,他把兒子和幾名忠臣叫到床邊,對他們說:「我此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未驅逐蒙古人回他們老家。我死後,你們千萬不要暴躁,四川是天塹,守著這份家業就好,不要出去爭霸,友誼第一!」

  朱元璋當時正在和張士誠決戰,對於明玉珍的死,他激動得跳了起來,說:「太好了,他兒子才十歲,滅他兒子,不用我費多少氣力。」

  張士誠的八宗罪

  1365年農曆十月,朱元璋正式對張士誠宣戰。張士誠應戰。

  劉伯溫制定的滅張戰略第一階段開始。本年農曆十月十七日,徐達兵團渡過長江,對張士誠的淮東控制區發動推進式掃蕩。四天後,徐達兵團順利推進到海安(今江蘇海安)城下發動猛攻,幾個時辰後,大功告成。閏十月初,徐達兵團完成對泰州新城的包圍。張士誠泰州兵團雖然有著頑強的戰鬥精神,但徐達兵團持續不斷、越來越猛烈的攻擊使他們漸漸不支。

  張士誠命令救援泰州,救援兵團由他最信賴的將軍王成率領,馬不停蹄地奔赴泰州戰場。徐達對圍城打援駕輕就熟,在王成趕來的路上伏下重兵。王成救援軍受到滅頂之災,全軍覆沒,他本人也被活捉。

  直接救泰州未成,張士誠「圍魏救趙」。他派重型戰艦四百艘,大張旗鼓地駐泊在長江北岸范蔡港,然後又派出輕型戰艦,在孤山附近水域敲鑼打鼓地巡弋。目的是讓朱元璋誤以為他要進攻長江水寨,到那時朱元璋肯定會讓徐達回防,泰州之圍就可不戰自解。但劉伯溫提醒朱元璋,張士誠這是老掉牙的小聰明,不必理他。

  張士誠除了禱告上天保佑泰州不失守外,別無他法。1365年農曆閏十月二十六日,泰州失守。徐達兵團乘戰勝餘威,直逼興化、高郵。張士誠大為惱火,發動反攻。他把一支主力兵團投到朱元璋控制區內,進攻目標是宜興(今江蘇宜興)、安吉(今浙江安吉)、江陰(今江蘇江陰)。

  朱元璋想不到張士誠還有進取精神,慌忙命正在高郵城下攻擊的徐達兵團後撤長江,支援宜興。徐達兵團趕到宜興城下時,張士誠兵團還未發動攻擊,兩支兵團就在宜興城下展開野戰。無數次朱張兵團的戰役都證明,張士誠兵團不是朱元璋兵團的對手,所以,這支攻城部隊連宜興城城門都未摸到,就被徐達兵團全殲。宜興之圍一解,徐達兵團迅速掉頭再北渡長江,挺進高郵城下,全面攻擊開始。

  張士誠兩次「圍魏救趙」的失敗,不能證明他智慧的枯竭,只能證明他兵團的朽木不可雕。他只好再派一支救援部隊去解救高郵城,可這支部隊在太倉(今江蘇太倉)停了下來,戰戰兢兢,不敢前進。張士誠多次催促,這支部隊多次不動,最後,由於恐怖氣氛的不斷降壓,這支部隊突然從地球上消失了,誰也不知道去了哪裡。

  張士誠在垂頭喪氣中過了一個毫無生氣的春節。1366年正月,他提起精神,第三次使用「圍魏救趙」之計,水陸並進,海軍進駐君山,步兵團和騎兵團出馱沙,攻擊目標:江陰。

  朱元璋難以置信,張士誠這時候還有心情攻江陰。劉伯溫卻說,他現在只有這一招,希望東方不亮西方亮。朱元璋對張士誠這次進攻很是謹慎,決定親自率軍馳援江陰。張士誠聞聽朱元璋親自來了,魂不附體,水陸兩軍掉頭就跑。朱元璋下令艦隊追擊,張士誠的海軍逃跑起來的速度都相當慢,很快被朱元璋艦隊追上。張士誠再不戰就太說不過去了。他後隊變前隊,倉促展開隊形,迎戰如泰山壓頂般的朱元璋艦隊。

  事實又重新證明了一點,張士誠的陸軍不如朱元璋,海軍更是如此。一個時辰後,這場海戰無懸念地結束,張士誠扔下幾百艘戰艦的軀殼狼狽而逃。

  1366年農曆二月,明玉珍在重慶睜著大眼去世時,徐達兵團攻陷高郵城。多年以前,高郵城是張士誠的一塊招牌,他在這座城下創造了擊潰元政府軍最後一支主力的傳奇。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張士誠締造的那個傳奇銷聲匿跡,再也沒有給他帶來任何驚喜的消息。現在,張士誠內心深處最得意的高郵城永遠地離他而去了。據說,當得知高郵城失守後,他呆若木雞,許久才嘆道:「想不到它也丟了。」

  使他想不到的事還有很多。高郵城一下,徐達兵團於1366年農曆四月進抵淮安(今江蘇淮安)城下,張士誠政府在淮安的守將立即投降。淮安的喪失使張士誠在淮東的大門敞開。徐達兵團如暴風一樣,一連串攻陷興化、通州(今江蘇南通)、濠州、徐州等地。張士誠的北境被擊破,只能侷促於長江以南。

  自此,劉伯溫制定的滅張戰略第一階段勝利完成,歷時半年。張士誠在蘇州城的宮殿裡不停地踱步,他的身心受到嚴重的創傷,需要很久恢復。

  朱元璋可不想讓他復原,哪怕是心靈上的創傷都不許。就在滅張戰爭的第一階段圓滿結束後,朱元璋回老家看了老爹老媽的墳墓,之後只一個月時間,他就匆匆地回到應天,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就是傳檄聲討張士誠。

  傳檄,其實是公布檄文。檄文是合法政府用於徵召、曉諭的公告或不合法政府聲討、揭發敵人罪行的文書。

  中國人在傳檄上有著精深的造詣。不過,中國人里寫出優秀檄文的都是不合法政府人員。

  比如商湯聲討夏桀的《湯誓》、周武王聲討商紂的《牧誓》,都是不合法政府聲討合法政府的檄文。唐朝武則天時期,徐敬業造反,駱賓王寫了篇《討武曌檄》,把武則天看得直愣。可徐敬業是造反派,武則天才是合法政府的代言人。也就是說,中國歷史上大部分檄文,都是不合法政府擺出一種不要臉的高昂姿態來聲討合法政府的。或者可以這樣說,檄文就是為了師出有名,書寫檄文的人不管是否能打敗敵人,都想先過過嘴癮再說。

  檄文是聲討性質的文章,因此,裡面只有兩種話:一種是好話,這是要扣在自己頭上的;一種是壞話,這是要扣到對手頭上去的。檄文的行文方式是典型的兩分法:我什麼都好,對手就沒有一點好的;我高尚如聖人,對手則是徹頭徹尾的小人。

  這叫不厚道的造勢,朱元璋肯定有這種造勢,因為他本來就是個極不厚道的暗黑人物。

  在聲討張士誠的檄文中,朱元璋斷定張士誠有八宗罪。

  第一宗:張士誠你當初販賣私鹽,後來最先造反,四處殺人,還有根據地,大罪第一(為民則私販鹽貨,行劫於江湖,兵興則首聚兇徒,負固於海島,其罪一也)。

  第二宗:後來發現根據地危如累卵,就假裝投降元政府,可不久就殺了元政府官員,大罪第二(又恐海隅一區,難抗天下全勢,詐降於元,坑其參政趙璉,囚其待制孫撝,其罪二也)。

  第三宗:再後來又占了浙西,擅自稱王,大罪第三(厥後掩襲浙西,兵不滿萬數,地不足千里,僭號改元,其罪三也)。

  第四宗:冒犯我的疆域,被我打敗,又投降元政府,大罪第四(初寇我邊,一戰而生擒其親弟,再犯浙省,揚矛直搗於近郊,首尾畏縮,又詐降於元,其罪四也)。

  第五宗:占了那麼富裕的江浙地區,卻不向政府交稅,大罪第五(占據江浙,錢糧十年不貢,其罪五也)。

  第六宗:對元政府陽奉陰違,謀害元政府官員,大罪第六(陽受元朝之詔,陰行假王之令,挾制達丞相,謀害楊左相,其罪六也)。

  第七宗:知道元王朝已沒落,就把元政府在江浙的行政人員一窩端,大罪第七(知元綱已墜,公然害其江浙丞相達識帖睦邇、南台大夫普化帖木兒,其罪七也)。

  第八宗:誘我的大將投靠你,又掠奪我的百姓,大罪第八(誘我叛將,劫我邊民,其罪八也)。

  張士誠聽聞這八條罪狀,跳了起來,失聲叫道:「朱禿子神經錯亂啦。」

  朱禿子沒有神經錯亂,這八條罪狀看上去是無稽之談,其實,它們有很深的淵源。而這淵源,如果張士誠能繞過現象的漩渦,就會發現這篇檄文的本質所在。這一本質正是劉伯溫幾年來對朱元璋的教誨,才使他迷途知返、恍然大悟的。

  檄文聲討的到底是誰

  朱元璋對舊社會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恨。多年以後,他淚水在眼裡打轉地回憶說:「在萬惡的舊社會,州縣官吏對百姓如對待牲畜,貪財好色,飲酒廢事,從不認為民間有疾苦。我當時憤怒得發狂。」

  劉伯溫在1360年初見朱元璋時,無法理解朱元璋渾身散發出來的對元王朝的刻骨仇恨,這是因為他對年輕時的朱元璋不了解。朱元璋沒有知識、沒有背景,處在社會最底層,受了太多的苦。就是後來拿著飯碗以和尚的身份要飯,也是過了今日沒明天。用民間的說法,朱元璋的人生就是「強活」——奮力勉強地活著。

  劉伯溫即使知道朱元璋那段悽慘歲月,由於二人的經歷不同,他也無法理解朱元璋的仇恨。劉伯溫不想改變朱元璋對元王朝的看法,因為他本身就義無反顧地拋棄了元王朝,他對孔子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教誨很有心得。他只是希望朱元璋在反元的時候,拋掉朱元璋頭上頂著的紅巾軍的帽子。其實拋掉的不是紅巾軍這頂帽子,而是這頂帽子的白蓮教的質料。

  他在給朱元璋的《時務十八策》中就特意用文字透露了這一信息。他說朱元璋赤手空拳創建了應天政府,而絲毫未提朱元璋是紅巾軍的一員將領。

  1362年農曆六月,察罕帖木兒在他最後的寶貴時光里向朱元璋投去溫柔的一笑,這位元王朝的「齊桓公」對朱元璋說:「我已經奏報朝廷,給你個丞相的職務。」朱元璋對這察罕帖木兒的溫柔一笑,心神不寧。當時劉伯溫正在老家守喪,他給劉伯溫寫信徵求意見。劉伯溫對他說:「察罕帖木兒現在是元王朝的頂樑柱,我們不能得罪他,但我們也不能像張士誠那樣投降元政府,這和我們的初衷相違背。只有一個計策,那就是不理他,既不說投降也不說不降。」

  劉伯溫的這一想法,是他把朱元璋和張士誠作比較得出來的。當時張士誠投降元政府,在法理上名正言順。很多知識分子為什麼喜歡到張士誠那裡,這是一個主要原因。跟著張士誠,風險成本小,而跟著不合法的朱元璋,風險大。

  朱元璋是否想過被元王朝招安,沒有任何直接的證據證明。但就在本月,察罕帖木兒被田豐謀殺,朱元璋得知這個消息後,茫然了很久,最後嘆息說:「天下無人也。」

  後來吹捧朱元璋的人說,朱元璋當時不理察罕帖木兒,是因為對將來的成功已成竹在胸。這簡直是胡扯,朱元璋當時西邊有巨無霸陳友諒,東邊有張士誠,還有他至少在七年時間裡都難以企及的元大都,他怎麼就會對成功成竹在胸?

  他所以沒有接受元政府的招安,是因為察罕帖木兒死得早,如果再給察罕帖木兒幾年時間,朱元璋後來的路肯定會不同。

  1362年年末,元政府派了一批使者先到方國珍處,然後送信給朱元璋,要招安他。朱元璋和劉伯溫商議許久,劉伯溫認為,繼續不理。因為在劉伯溫看來,失去了察罕帖木兒的元政府,已經沒有了招安的資格。朱元璋比劉伯溫走得更遠,他不但這樣認為,而且還把元政府的使者叫到應天,殺掉了其中幾名。

  但幾天後,朱元璋馬上對自己的魯莽反悔了,他派人送還了活下來的使者,還送了許多戰馬給元政府。元政府無法做深一層次的追究,此事只好不了了之。

  1363年農曆二月,張士誠攻安豐城,朱元璋深思熟慮了一個月後,親自出兵解救安豐。劉伯溫當時讓他放棄這次機會,他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想法就是要把朱元璋從小明王的紅巾軍旗下解放出來。

  劉伯溫多年來對朱元璋的教誨,使朱元璋逐漸理解了這樣一個道理:不能和白蓮教有瓜葛,自己就是將來的天下之主。

  如果我們了解了這些,就能明白朱元璋在討張士誠檄文中除了張士誠罪狀之外的那些話。他說:「我參軍之前,是有很深考慮的。首先考慮的是紅巾軍,但他們全是些妖言惑眾、裝神弄鬼之徒,後來又考慮參加政府軍,可他們以殺害百姓為己任。所以我艱苦奮鬥,今天,我擁有了南中國廣大地盤,這是祖宗的顯靈和上天的指令。」他又說,紅巾軍革命以來,做過的事主要有三件:殺人、放火、凶謀,殺戮天下的知識分子。所以呢,紅巾軍就是個賊窩,就是十惡不赦的團伙。而他自己則是商湯和周武,可以弔民伐罪。他討伐的人全是壞人,比如張士誠。張士誠這人雖然和紅巾軍沒有任何關係,但是因為朱元璋要討伐他,所以他就成了下流胚。

  接著,朱元璋又說,自己可以替蒙元政府「立功」,大家聯合起來平定那群亂臣賊子。這群亂臣賊子很多,張士誠是,王保保是,李思齊是,張良弼是,甚至躺在墳墓里的明玉珍也是,就是他的頂頭上司小明王也逃不掉亂臣賊子的名號。

  朱元璋現在搖身一變,成了中國最偉大的人物。他清清白白,既不是邪教,也不是亂臣賊子,他是堯舜級別的人物,要比湯武還要崇高。

  他站在應天城的最高處,那張醜陋的嘴臉迎風招展,嘴裡吐出慷慨激昂、義憤填膺的詞句,使人聽一句就渾身起雞皮疙瘩,看他一眼,骨頭就咯咯作響。

  他說他是當時世界上最崇高的人物,還可以理解,但討張士誠的「八宗罪」實在讓人莫名其妙,就連張士誠在反覆看了幾遍後,也看出問題來了。張士誠對他的將軍們說:「把第一條、第四條、第八條去掉就是我討朱元璋檄文啊。」

  其實,這八條罪狀,是朱元璋政府搜索枯腸、抓耳撓腮湊出來的。

  從張士誠的角度來反駁這八條罪狀,就很是好看。

  第一條罪狀:當初販賣私鹽,後來最先造反,四處殺人,還有根據地。

  張士誠反駁說:「我是販賣私鹽,可我販賣私鹽的錢都救濟貧苦百姓了。你朱禿子倒想販賣私鹽,可沒有這頭腦啊。你說我最先造反,你腦子進水了嗎?最先造反的是主子劉福通和小明王。我有根據地,你就沒有嗎,你的應天城是茅坑嗎?」

  第二條罪狀:後來你張士誠發現根據地危如累卵,就假裝投降元政府,可不久就殺了元政府官員。

  張士誠反駁說:「我假裝投降元政府,你就沒有想過投降元政府?我殺了元政府的官員,你他媽的還殺過人家元政府的使者呢。兩國交兵,不斬來使,相比之下,哪個罪孽更重、道德更敗壞?」

  張士誠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來,讓他怒火升騰。這件事是這樣的:當初元政府主力軍圍攻高郵城,朱元璋這孫子居然送給圍城的元軍牛肉和美酒,說是犒軍。幸好,張士誠氣量大,他收拾了憤怒的情緒,繼續反駁第三條。

  第三條:再後來,你張士誠又占了浙西,擅自稱王。

  張士誠反駁道:「我攻浙西,可沒像你那麼不要臉。你朱禿子當時每攻一城時,都給你的士兵打雞血,說什麼『前有某某城,子女玉帛,無所不有。若破此地,從其所取』。我擅自改元稱王,那還是我的獨創,你一直使用不合法政府韓宋帝國的龍鳳年號,你說到底誰罪大?」

  第四條:冒犯我的疆域,被我打敗,又投降元政府。

  張士誠反駁道:「是我冒犯你的疆域,還是你來拱我啊。這是狗咬狗的事,你居然把這當成是我的罪過,真是豈有此理。」

  第五條:占了那麼富裕的江浙地區,卻不向政府交稅。

  張士誠憤怒地反駁道:「你朱禿子狗戴帽子裝人啊,你擁有『江左及淮右數郡』,你給過元政府一粒糧食沒有?我這幾年每年都給元政府運送十萬石糧食,收據還在我手裡,你居然說我十年不納貢?噢,我想起來了,你納貢過,就是當初我在高郵城裡被元軍圍得生不如死時,你給人家送過牛肉和美酒。」

  第六條:對元政府陽奉陰違,謀害元政府官員。

  張士誠冷笑著反駁道:「我對元政府陽奉陰違,人家元政府還沒有說什麼,你朱禿子算老幾啊,輪得到你張嘴咬我?」

  第七條:知道元王朝已沒落,就把元政府在江浙的行政人員一窩端,殺了江浙行省丞相達識帖睦邇、御史大夫普化帖木兒。

  張士誠反駁道:「達識帖睦邇和普化帖木兒是自殺,怎麼就成了我殺的?你也殺了不少元政府的高級官員,又怎麼說?」

  第八條:誘我的大將投靠你,又掠奪我的百姓。

  張士誠呸地吐了一口,反駁道:「好意思說我誘你的大將,我是曾誘過你的侄子朱文正,可你怎麼不想想,你的侄子都想背叛你,你做人太失敗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派到我王國里的間諜比我的百姓還多,這到底是誰誘誰?」

  張士誠反駁完「朱八條」後,心情大為舒暢。可他轉念一想,朱元璋智商怎麼低到如此程度,把聲討我的檄文幾乎寫成了聲討他自己的?他手下的劉伯溫是頂級秘書,怎麼會讓這樣愚蠢的檄文從朱元璋眼皮子底下發出?

  這也是我們疑惑的問題,如果是劉伯溫寫這篇檄文,即使不經大腦也不會寫成這樣。這其中,必有原因。

  果然是有原因的,原因出在一個叫張昶的人身上。張昶在1366年農曆五月的身份是朱元璋政府的副宰相(參知政事),三年前,張昶的身份是元政府的民政部部長(戶部尚書),在那次招降朱元璋的計劃中,張昶作為使節團團長被朱元璋扣留。朱元璋一邊當著他的面殺掉他的同事,一邊露出擠出來的微笑,勸他為自己效力。朱元璋說自己是天底下第一菩薩心腸的革命家,還說自己對張昶強大的執行力早有耳聞。

  面對屠刀,張昶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委曲求全。在他投降朱元璋的三年時間裡,他的確把朱元璋政府管理得井井有條,朱元璋政府的建置、制度大多都是出自其手。張昶最厲害的地方就是他的執行力,沒有一件事在他手裡停過一天以上。朱元璋對張昶這幾年來的表現很滿意,漸漸地把他當成自己人,但張昶不是朱元璋的人,他始終心系元政府和他在北方的家人。

  他在朱元璋政府所做的一切,只是他的職業習慣,那張醜惡的嘴臉,不是他心目中的聖君,更不是他心目中的菩薩。他對朱元璋有刻骨銘心的憎惡,他對一切造反者都有憎惡。依他的看法,這些人毫無高尚的道德情操,造反的唯一目的就是發家致富,無數的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都證明,造反者後來能得天下,是一系列偶然事件和時勢造就的。假設沒有劉福通的紅巾軍革命,宰相脫脫的治世能力會把元王朝從墮落的泥潭中拯救出來。就是因為各地不斷有人造反,宰相脫脫那些行之有效、立竿見影的治世措施無法施行,才有了今天的局面。

  張昶經常站在應天城的最高處,遙望北方,忽然就眼含熱淚。當朱元璋和張士誠的戰爭開始後,張昶殫精竭慮地為朱元璋貢獻心力,這倒不是因為他忠於朱元璋,而是他特別喜歡看狗咬狗,他希望兩隻造反狗兩敗俱傷。

  於是,我們有理由相信,朱元璋聲討張士誠的檄文,可能就是出自張昶之手。按張士誠的話說,這篇檄文去掉第一、第四、第八條外,完全就是一篇聲討朱元璋的檄文。

  我們完全可以想像這樣一個畫面:張昶站在書桌前,攤開紙,不懷好意地奸笑著、快樂著,一個字一個字地把朱元璋的罪行寫到紙上,看上去,那就像是張士誠的罪行。他幾乎每寫成一條朱元璋的罪狀,都像酷暑時吃了一塊冰凍西瓜一樣的身心舒暢。

  按劉伯溫那超人的聰慧,不可能發現不了檄文里的「指桑罵槐」,但他也沒有辦法,因為張士誠和朱元璋根本就是一丘之貉。

  張昶的結局是可以預料的,他的心思絕對逃不過陰謀高手朱元璋的眼睛。1367年農曆六月,張昶寫信給朱元璋說:「現在天下幾乎已定,作為君主,您應該是個神秘主義者,最好待在深宮裡不要出來,及時行樂,使天下人摸不到您的心思,您才能被人懼怕。」

  朱元璋把信給劉伯溫看。劉伯溫說:「他想做趙高,把您想成了秦二世。」朱元璋就把張昶叫到面前,痛斥他。張昶見朱元璋不吃這套,就想出了另一套,他又寫信給朱元璋,說:「元政府失於寬縱,所以才走到今天這一步。想要國家穩定,必須要用嚴刑峻法。」朱元璋又把信給劉伯溫看,劉伯溫說:「他說得有道理,但這個時候不適合嚴刑峻法。此時大業未成,嚴刑峻法會失民心。」

  朱元璋動了殺機,說:「張昶這廝到底想要做什麼?如果他的智慧僅限於此,我要他何用;如果他是故意的,我怎麼敢用他!」

  幾天後,有人從張昶的枕下搜到了一封他寫給元朝皇帝的信,信中回憶了他為元政府服務的那些年,又回憶了給朱元璋政府工作的這幾年。信的最後說:「在元政府的那些年,是我最快樂的日子,在朱元璋政府的這幾年,簡直如在地獄,度日如年。」

  朱元璋得知這封不是寫給自己的信後,暴跳如雷,下令逮捕張昶,張昶在獄中寫了八個字:身在江南,心懷塞北。朱元璋說:「這小子心意已決,得到他的人卻得不到他的心,留也無用。」

  張昶於是殉國。張昶的殉國悄無聲息,沒有任何人關注這件事,就如沒有任何人關注小明王的死一樣。

  小明王之死

  小明王韓林兒死於1366年農曆十二月,正是朱元璋對張士誠戰爭的第二階段完成、正準備第三階段時。

  朱元璋發出那篇朦朧恍惚的討張士誠檄文後,就開始進行滅張戰爭的第二階段,這一階段是攻擊張士誠的湖州和杭州,剪除張士誠的羽翼。

  1366年農曆八月,當劉伯溫在尋找應天城新城基時,徐達兵團二十萬人從應天出發奔赴太湖。為了迷惑張士誠,朱元璋宣稱要進攻蘇州,張士誠還未來得及分析朱元璋這句話的真假,徐達兵團已進入太湖,瘋狂掃蕩張士誠的據點和阻擊軍。當徐達兵團來到湖州城最後一個外圍據點三里橋時,張士誠才發現朱元璋撒謊,急忙向湖州派出援軍。

  湖州守將張天騏是張士誠兵團中一員出色的戰將,他始終相信一個觀點:進攻才是最好的防禦。所以當徐達在拔除了湖州城外最後一個據點三里橋時,張天騏大開城門,分三路迎擊徐達兵團。徐達針鋒相對,也分三路進攻。不過徐達動了點腦子,他在張天騏的三路軍中發現南路軍的陣形不穩,士氣不高,於是他把主力放到了南線,攻擊張天騏的南路軍。

  徐達蒙對了。那路軍是湖州城裡最差勁的部隊,和徐達兵團一接觸,即行潰敗。張天騏兵團的另外兩路一見友軍這副德行,也就不準備打了,掉頭就往城裡跑。

  張天騏是個不受觀念和規則束縛的人,當他發現進攻不是最好的防禦後,就馬上認為,防禦才是最好的防禦,於是緊閉城門,嚴防死守。

  張士誠派到湖州的援軍是李伯升兵團,李伯升是張士誠的親密戰友,張士誠的「十八條扁擔起義」中就有他的一條扁擔。不過,李伯升並非是出色的軍人,他的戰績乏善可陳,特別是張士誠與朱元璋交戰以來,他在各種戰役中都被打上了失敗的烙印。雖然如此,張士誠依然很信任李伯升,因為他是元老,也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之一。

  李伯升兵團進抵湖州後,發現徐達兵團並未把湖州圍得水泄不通,於是,他的兵團就趁著夜色由城東的獲港偷偷地進了城。他來是解圍的,可進入城後,他和張天騏一樣一籌莫展,兩人只能互相拍著肩膀困守湖州。

  在張天騏眼中,李伯升是個掃把星,因為李伯升一來,徐達兵團就喪心病狂地對湖州四座城門發動猛攻。張士誠得知李伯升那支解救兵團成了守衛兵團後,又派出呂珍率領六萬精銳披星戴月援救湖州。

  呂珍一直很有充沛的精力和卓越的才能,但使人大跌眼鏡的是,他從前圍攻頂級大佬劉福通的安豐城時所表現出來的勇氣在此時銷聲匿跡。他的兵團到達離湖州城東四十里的舊館時,突然停下,還築起了五個寨堡。

  有人說他可能是因為看到徐達兵團的二十萬人而嚇破膽了,但這不是真實的呂珍,呂珍不可能被嚇破膽。他可能是想把徐達圍困在湖州和他的寨堡之間,步步緊逼,最後要湖州城的守軍出城,和他一起把徐達包成餃子。

  呂珍的想法沒有錯,只要湖州城能一直堅持下去,當徐達兵團的銳氣被消磨得差不多時,這個計劃就能實現。問題是,朱元璋不可能給他這份戰場上最寶貴的財富——時間。

  呂珍兵團寨堡的濕泥味道還未消散,朱元璋增援徐達兵團的另一支兵團已趕到湖州城。徐達有了援軍,喜出望外,於是將計就計,在湖州城東遷鎮南的姑嫂橋連築十座堡壘,把舊館與湖州的通道阻截了。等於說,呂珍的增援部隊和湖州城裡的守軍現在一毛錢關係都沒有了。

  張士誠在蘇州急得抓耳撓腮,氣得暴跳如雷。多年以來,他一直就沒有破解朱元璋「圍城打援」這一低級計謀。朱元璋三番五次地使用,張士誠三番五次地認栽。如果用四個字來概括朱元璋與張士誠十多年的戰爭風雲,那就是:圍城打援。

  每次朱元璋「圍城打援」時,張士誠都會冒出這樣一種想法:老天爺不會總讓我倒霉的,這次運氣應該輪到我了。可現實每次都狠狠地抽了他一耳光。

  1366年農曆八月末,湖州被圍時,張士誠那種想法再度襲來。他攥緊拳頭,嘀咕道:「這次,運氣該輪到我了吧。」

  九月初,張士誠親率精銳馳援湖州。老天爺又讓他空想一場,當他的兵團行進到皂林時,他遇到了等他多時的徐達阻擊部隊。雙方一接觸,他的精銳就像是童子軍,被徐達阻擊部隊打得七零八落,死亡人數不詳,僅被活捉的就達三千人。

  張士誠連發火的情緒都沒有了,當天夜裡,他派一支夜襲部隊,試圖偷襲姑嫂橋,結果這支夜襲部隊意料之中地撞上了徐達兵團的埋伏,全軍覆沒。

  張士誠琢磨了許久,想破解朱元璋的「圍城打援」,可琢磨得頭皮發脹,眼冒金星,也只有一個辦法:繼續派援軍,被朱元璋打。

  從徐達兵團的角度來看,現在的作戰目標已不是湖州,而是呂珍兵團的舊館。張士誠也發現了徐達兵團的作戰用意,於是趕緊派人冒死進入舊館,希望能帶回點有價值的情報來。可這支軍隊一進入舊館,就再也沒有機會出來了,因為徐達兵團把他回來的路封死了。

  張士誠又是一番抓耳撓腮地琢磨計策,可他的計策如沙漠中的水源,毫無蹤影。他只好憑感覺行事,把他的海軍全部投入戰場,設想能沖開一條通往舊館的活路。可朱元璋的海軍在消化了陳友諒海軍後,已天下無敵。張士誠的海軍毫無懸念地被擊敗逃跑,徐達兵團圍追不舍,最終全部被徐達海軍殲滅。

  張士誠倒霉到極點,在辦公室里轉來轉去,嘴裡不停地嘀咕著,憤憤不平。他的憤憤不平沒有任何改變現實的能力,此時,呂珍舊館兵團的外援已全被掃除,呂珍的士兵因為缺少糧食而面黃肌瘦,六萬人成批成批地出門投降。在這些投降的人中,自然有呂珍。他投降時,心情極為沉重。面對蘇州方向,完成一系列複雜的臣子對君王的儀式後,呂珍草草包紮了下因磕頭而出血的額頭,出門投降了徐達。

  徐達對呂珍說:「還要辛苦您一下。」說完,就把他綁到湖州城下。張天騏和李伯升在城上向下望去,望到的是一個哭喪著臉的呂丞相,那可是他們吳王國的頂樑柱啊!

  就在張天騏仰天痛哭時,李伯升悄悄地打開城門,第一個跑出來,要為徐達獻出湖州城。張天騏發現自己這個時候哭得太不是時候,也急忙跑出城,要為徐達獻出湖州城。

  湖州城陷落。1366年農曆十一月,朱元璋的另一支兵團攻陷了杭州,杭州守將潘元明投降,紹興、嘉興也不戰而降。

  朱元璋對張士誠戰爭的第二階段完成,兩支兵團進圍蘇州。

  小明王在滁州自己的庭院裡,隱約感覺到大地的震顫,那是朱元璋兩支兵團進軍蘇州的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小明王如果當時趴在地上,就能聞到一股血腥味——那是他的血,他似乎沒有感覺到,自己人生中最寶貴的時間已經所剩不多。

  1366年農曆十二月,朱元璋主力軍對蘇州城完成包圍。在未下達總攻令前,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不是什麼大事,只是應天城中有一首不知是從何處起源的歌謠。歌謠說:「眼看羊兒年,便是吳家國。」1367年就是羊年。

  朱元璋對劉伯溫說:「這歌謠說得如此清晰,應是上天要我稱帝吧。」

  劉伯溫看了一眼朱元璋,意味深長,把朱元璋看得莫名其妙。那天劉伯溫什麼都沒有說,但晚上,朱元璋在床上輾轉難眠,像是躺在了火盆上。因為他想到了一個人,這個人恰好是歌謠成真的一個障礙。

  如你所知,這個人就是小明王。小明王是韓宋帝國的皇帝,是朱元璋名義上的領導。朱元璋想要稱帝,就必須脫離這個皇帝!

  按一般人的思路,當時的形勢下,朱元璋廢掉或是殺掉小明王易如反掌。當時,已經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反對他,只要派個人到滁州城,一把刀或是一杯毒酒就完全可以解決了。可朱元璋不是一般人,或者說,他是個敢做不敢認的人,再或者說,他是個既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的人。

  他必須要在暗中幹掉小明王,哪怕明殺不會給他帶來任何的損害。這就是一個政治惡棍所具備的特徵:在道義的聖壇上做聖人,在聖壇下當卑鄙無恥的小人。

  朱元璋派去執行謀殺小明王這一任務的叫廖永忠。廖永忠是朱元璋的老鄉,在鄱陽湖之戰中功勳不小,朱元璋曾賜他八個大字「功超群將,智邁雄師」。廖永忠後來就靠這八個字光榮地活著,而且運氣極好,在日後討伐方國珍、陳友定,平定廣東、廣西的戰役中超常發揮,是朱元璋明王朝開國將領中極閃耀的一位。

  朱元璋為什麼要派廖永忠去做這件喪盡天良的事,可能有兩個原因:一、廖永忠當時閒著,徐達等一干將領都在蘇州城外準備滅張士誠,只有廖永忠在應天城;二、廖永忠是朱元璋的忠實奴才,朱元璋要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當初,他投靠朱元璋時,朱元璋問他:「你想擁有富貴嗎?」廖永忠回答:「在您身邊,是我此生最大的榮幸。」

  朱元璋喜歡奴才,尤其是廖永忠,他在一群奴才里出類拔萃,每當朱元璋看到廖永忠時,心裡就特別安寧。他把這個任務交給廖永忠時,根本沒有具體說什麼,廖永忠馬上就表現出了「智邁雄師」的高尚智慧。於是,廖永忠向滁州進發。一路上,他都在思考把小明王送進地獄的方式,最後,他決定用「被落水」這一簡單而不會留下蛛絲馬跡的謀殺方式。

  廖永忠到滁州見到小明王時,小明王馬上就產生了一種感覺,這種感覺和他幼時聽說老爹韓山童參加革命後的感覺一樣:恐懼。實際上,小明王多年以來一直就生活在恐懼中。他老爹死時,劉福通派人來接他,他當時魂不附體,認為劉福通要殺他。即使後來劉福通把他尊奉為韓宋帝國的皇帝,他每天也總處在恐懼中,因為他無權無勢,就是劉福通手上的一枚棋子。幸運的是,劉福通是個具有高尚靈魂的人,把他放到最尊貴的位置上,讓他享受生活。幾年前,他在安豐城中聽到張士誠兵團的吶喊,惶惶不可終日。朱元璋兵團來解救他並把他帶到朱元璋面前時,這種恐懼非但沒有消解,反而加重了。

  近三年的滁州軟禁生活,使他如身處恐懼的泥潭中,每天都等待著死神的降臨。廖永忠來請他到應天城,他已經看到了廖永忠臉上的殺機,可不知為什麼,這個時候,多年來折磨他的恐懼感突然消失了。當他正為自己的這種變化感到吃驚時,廖永忠已經把他驅趕上了船。隨著船的緩慢移動,韓林兒那張娃娃臉露出了笑容。他如釋重負地對他所有的家人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這回終於解脫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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