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怒了
2024-10-09 05:11:28
作者: 度陰山
當曾國荃把收復金陵的消息第一時間奏報紫禁城時,整個北京城轟動了。慈禧眉開眼笑,奕訢卻板著臉,毫無歡喜之情。慈禧認為他不合群,此時最應該普天同樂。奕訢卻不無憂慮地指出,曾氏兄弟又上了一層樓,只怕咱這樓不夠他們上的了。
慈禧悚然,翻臉像翻書一樣,發出聖旨給曾國荃,不是表揚,而是嚴厲斥責:「你在奏報中說攻破外城後就跑回雨花台老營休息,你身為主帥,卻不和將士們共進退,成何體統?!幸好祖宗保佑,你的部隊僥倖成功,否則,必拿你是問!」
他媽媽的!曾國荃暴跳如雷,心如亂麻,老子拿下金陵,這是震鑠古今的巨功,你不嘉獎就算了,竟然還斥責我,這他媽的還有天理嗎?!
他一面說,一面竟拔出寶劍,無人知道他要幹什麼,但大家都一擁而上,把他按住,跟他商量著說,要冷靜,等曾大帥來了再說。
曾國藩抵達金陵後,聽說了紫禁城的聖旨和曾國荃的舉止,大為恐懼。他好言好語勸說老弟,推己及人,咱們應站在對方的角度考慮問題。他們這樣做,肯定有他們必須這樣做的理由,咱們應找出這種理由。
曾國荃一語道破:「狗屁,他們就是看咱們坐大了,心生恐懼。」
這也是曾國藩的看法,事實正慢慢證明,兄弟倆的看法非常正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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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秀成被處死的當天,僧格林沁的好友、江寧將軍富明抵達金陵,他告訴曾國藩,八旗部隊要進駐金陵,而他是來視察情況的。
曾國藩用好酒好菜款待他,富明直抒胸臆:「李秀成真死了嗎?」
曾國藩就讓人把李秀成的屍體拖來給他看,他用手帕捂著鼻子,皺眉不已。屍體已不成樣子,根本看不出來它就是死掉的李秀成。這位滿洲肥佬質問曾國藩:「怎麼會變成這副模樣,你們給他整容了嗎?」
曾國荃冷冷地回答:「酷刑之下,就是金剛菩薩,也會面目全非,大人對這種事應了如指掌吧。」
富肥佬「哼」了一聲,拂袖而去。回到停泊在江面的軍艦上,他氣憤難平。曾國藩一路小跑地來了。
曾國藩把一堆檔案放到桌上,賠著笑說:「李秀成的確已死,這是非官方和軍方人員的口供,他們都見過李秀成,也見到了他臨死前的樣貌。」
富肥佬冷哼一聲,不發一言。
「還有幾個洋人,都是傳教士,他們也可以作證。」
「哦!」富肥佬一聽到有洋人,馬上換了腔調,「曾大人啊,非是我不信任你,而是……」向北面拱手,「你明白嗎?」
曾國藩當然明白,是北京方面不相信他。富肥佬不過是個前奏,下面肯定還有更大的麻煩,他必須要十萬分小心。
有幕僚說,此時應主動進攻,上奏申訴。曾國藩思考了一會,慢慢地說:「我們還是以靜制動吧,況且他們會主動的。」
慈禧和奕訢只能「萬不得已」地主動封曾國藩為侯爵,曾國荃為伯爵。
王闓運先在曾國藩後面一驚一乍起來:「嗚里哇啦,是可忍孰不可忍!當年咸豐在的時候,說過誰若是能打下金陵,就封誰為王。這侯爵伯爵,連公爵都不是,大打折扣,嚴重縮水啊!」
曾國荃也大不滿意,對老哥說:「我封個伯爵倒也罷了,怎麼只給了您個侯爵,他們這是卸磨殺驢!」
眾將士們轟隆隆議論起來,「肅靜!」曾國藩低沉地說道,「諸位,皇上自有他的主張,我們做臣子的,豈能妄議?!今後不許再對此事發表任何意見。」他說這話時盯住了王闓運,意思是,尤其是你,管住你的大嘴巴。
他又去看曾國荃。曾國荃就如同一個炮仗,隨時都能爆起來。
晚上,他單獨見曾國荃。交給他一張紙,紙上只有一個字:挺。
曾國荃大惑不解:「什麼挺?挺什麼?」
曾國藩望向窗外,漆黑一片。在這漆黑一片裡,人連一點欲望和希望都沒有。
「我講個故事給你聽。」
「別人都騎著咱們脖子拉屎啦,你還要給我講故事?!」
曾國藩對老弟的態度不理睬,慢悠悠地說:「從前有個老頭,請了貴客來吃午飯。早上就吩咐兒子去市場買菜。很快就到中午,兒子還未回。老頭就出去找,在村口他看到兒子正在一橋上和對面的走街串巷的賣貨郎對峙。橋太窄,兩人都不肯相讓,就如釘子釘在了橋上……」
曾國藩講到這裡,停下來,問曾國荃:「如果你是那個老頭,你該如何?」
曾國荃氣呼呼的:「上去把賣貨郎痛揍一頓。」
「你這不是解決問題的態度啊。」
「那你說怎麼辦?」
曾國藩不泄氣:「你好好動動腦筋嘛,肯定有解決的辦法。」
「沒有!」
曾國藩搖頭嘆息:「其實解決問題的辦法都是在事情上找出來的,你這樣憑空想,肯定想不出辦法。老頭開始也是這樣。他上前去對賣貨郎說,『我家中有客,等菜下鍋,您向橋邊避一下,讓我兒子先過來。我兒子過來,你也就過去了,可謂皆大歡喜。』」
聽到這裡,曾國荃大笑:「鬼才會聽這老傢伙的話呢。」
曾國藩也笑,「的確。那個賣貨郎就說,『你讓我下水,為何不讓他下?』老頭說,他比你矮,下水了會弄濕菜。你比他高,不至於弄濕東西。賣貨郎說,『你這擔子裡不過是些菜,我這擔子裡可是貴重的貨物,沾了水就完蛋了』。」
曾國荃道:「賣貨郎說的有道理。」
曾國藩神秘兮兮地道:「但老頭只用了一句話一個動作就解決了問題。」
「哦?」
「老頭說,那我先下橋,你把擔子交給我,我頂在頭上,你空身從我兒子旁邊過去,我再將擔子奉還,何如?」
曾國荃愣住了:「賣貨郎肯定不會讓老頭下水。」
「對了,賣貨郎一見老頭要下水,急忙攔住說,既然老人家如此費事,我就下水,讓你兒子先過去吧。」
曾國荃琢磨了半天,突然想到那個「挺」字,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老頭只是挺了一挺,一場競爭就此消解。」
「挺」是個動作,也是個低姿態,看似吃虧,其實是占了便宜。
最後,曾國藩告訴老弟:人生只需一個「挺」字足矣。
曾國荃是典型的「左耳聽,右耳冒」,在現場特別明白,轉頭就忘了。
講完這個故事後的第二天,曾國藩就離開金陵,返回安慶。
一路上,烈日炎炎,他心情又極度低落,竟然中了暑氣,回到安慶時,休養了兩天才好轉。在這兩天的時間裡,曾國藩也讓自己努力堅信「挺」的威力,只要低姿態,看似吃虧,其實應能占很大便宜。
雖是如此想,卻仍擺脫不了心情的惆悵。
在兩江總督府的後花園散步時,陪伴曾國藩的幕僚千方百計逗他開心,卻無法得逞。當幕僚黔驢技窮時,曾國藩站在了一棵綻放得肆無忌憚的花樹下,深深嘆了口氣。
他對幕僚說:「人這一輩子,就是在別人的猜疑和不相信中度過的。你有用,他們用你,你無用,他們就拋棄你,古往今來,概莫能外。」
幕僚不知這番感悟從何而來,曾國藩對著那棵花樹自言自語起來:「我做京官十幾年,投筆從戎五六年,這其中的苦楚真無處可說。若不是練就了『打脫牙和血吞』的堅韌,早死一百回了。」
「大帥,」幕僚要流下點眼淚來配合曾國藩這悲苦的情境,可惜眼淚太不爭氣,他憋了半天,也沒有憋出一滴來。他只能安慰曾國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現在不是很好嘛。」
曾國藩真欲說什麼,突然有人來報告:朝廷有聖旨來。他急忙穿上官服,一路小跑到總督衙門裡接旨。
這道聖旨徹底打碎了他幕僚剛才那句「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聖旨上說,「你曾國藩之前奏報說洪秀全的孽子洪天貴福已死在亂軍之中,可據可靠情報,洪天貴福已逃至湖州,正和太平軍餘孽聯合,東山再起。朕認為你是受了手下辦案人員的蒙蔽,對這些人,你必須從重嚴辦,如此才能恢復你的名譽。」
曾國藩聽到這裡,不禁大驚失色。洪天貴福和李秀成一起逃跑,李秀成被活捉,洪天貴福逃出生天,沒有幾人知道,是誰泄露了這件事。
他沒心思琢磨這個問題,因為聖旨接下來的質問更讓他苦不堪言。聖旨說:「逆賊洪秀全經營金陵城多年,財寶無數。有人親眼看到,你把這批財寶源源不斷地運出金陵,但至今也未見到你有關於這財寶的奏摺。金陵如果真有財寶,應上交國家。」
曾國藩本以為這就完事了,想不到聖旨的內容很多,接下來的內容如五雷轟頂:「你曾國藩以文人從軍,恪守理學教導,雖血戰沙場多年,功勞顯赫,但應能慎終如始,保住自己的名譽。可你手下那些人,包括曾國荃,難保居功自傲,做出些傻事來,應給他們上思想道德課,教導他們如何做人,唯如此,才可永保勛名。」
這段內容簡直就是威脅加罵街了,慈禧是想告訴曾國藩,你雖收復了金陵,但不要太得意,不要太自以為是,如有違背朝廷意旨或有不軌行徑,朝廷隨時可以將你們革職,甚至是更嚴厲的懲罰也有可能。
慈禧太囂張,或者是她通過各種渠道已對曾國藩知之甚深,所以才有這樣不知羞恥的聖旨。
她這步棋走對了。曾國藩只是蒙了那麼一會兒,傷心了那麼一會兒,痛恨了那麼一會兒,隨即就和往常一樣走進書房,在他的日記中淡淡地寫了一句話:今接到聖旨。
寫完後,他竟然比平時還有勤奮,處理了大批公務,晚上還抱了本儒書,讀到大半夜。凌晨時分,他給曾國荃寫信,輕描淡寫地說了聖旨的內容,並勸解曾國荃要寬心。平常說磨練心智,都是閒扯,此時才是用功時。面對外來的欺辱和不信任,應抱一顆平常心對待。如果真衝冠大怒,那就是被對方牽了鼻子走,不是真修行了。
話雖是這樣說,但曾國藩還是心有所礙,他想搞清楚,是誰告訴了中央政府洪天貴福的事。
事情很快水落石出,曾國藩得到真相時,一反常態地暴跳如雷,告訴中央政府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處處提攜幫助的左宗棠。左宗棠在得到洪天貴福還活著的消息時,毫不猶豫地向中央政府遞交了報告。遞交報告的第二天,他才想到,應該通知曾國藩。但他沒有立即行動,而是等了幾天,才寫信給曾國藩。
這樣一來,曾國藩先接到了申飭他的聖旨,然後才接到了左宗棠的來信。按曾國藩的想法,左宗棠應該先通知他,和他商量是否向中央政府報告。他應該能想到,左宗棠做事向來我行我素,尤其是內心始終沒把他曾國藩放在眼裡,做出這樣的事,合情合理。
這一氣憤是很難平復的,他認為左宗棠這是落井下石,有意讓曾家兄弟出醜,這是典型的「以怨報德」。
中央政府的申飭和左宗棠的忘恩負義,讓曾國藩忍無可忍。他決定這次不再讓步,在他內心深處那個「惡」看來,老子我對你們滿洲人有再造之恩。如果不是我曾國藩,很難預測,你們這群滿洲肥佬是否還能在北京城裡張牙舞爪?連狗都知道報恩,你們滿人怎麼就這麼無恥地忘恩負義?!我曾國藩雖然受儒家「溫良恭儉讓」傳統薰陶多年,但絕不是軟柿子,隨你們怎麼捏。
倔強的脾氣一上來,情緒占據上風。他向中央政府遞了長長的一封奏摺,憤怒的利劍透出奏摺,直插雲霄。
他說,「洪天貴福逃掉,你們讓我徹查辦事不力的官員,我的回答是:礙難查參。當時賊都從缺口衝出,我軍全在巷戰,哪裡還有多餘的官員守缺口?」
筆鋒一轉,直指左宗棠:「天下人皆知,左宗棠攻陷杭州時,杭州城裡十萬太平軍全部逃脫,無影無蹤。據我所知,你們對此從無意見。我們能活捉李秀成,還不是因為他被村民出賣?如果沒有出賣他的村民,李秀成現在也如那十萬太平軍一樣,逃之夭夭了。」
這是綿里藏針,意思是,我們縱然捉不住李秀成,你們又能把將士們怎樣?
接著,他開始談金陵財寶。這個問題,很好談。他說:「我進金陵城後,由於戰鬥慘烈,賊首洪秀全的偽皇宮都成廢墟,何況其他地方?我只發現屍積如山,血流成河,從未發現什麼珍寶。這也是我比較納悶的地方,洪秀全居然沒有藏下財寶!」
慈禧和奕訢把這道奏摺看了好多遍,最後一致確信,他們惹到曾國藩了。惹到曾國藩將會出現大問題:曾國藩真要造反,還去哪裡找第二個曾國藩來鎮壓他?
奕訢小聰明是無限的,他把曾國藩的奏摺抄了一段,給了左宗棠,這是乾坤大挪移。左宗棠果然炸了,和曾國藩徹底翻臉。他痛斥曾國藩胡說八道,杭州城有十萬太平軍逃出,你數過?況且,當時我已向朝廷奏報過,確有太平軍逃出,我在現場都沒有數出來,你未卜先知?
曾國藩也惱火,指責左宗棠,你是個告密分子,小人所為。
二人你來我往,唇槍舌戰,慈禧和奕訢看了回熱鬧,覺得曾國藩造反的可能性不大,否則沒必要和左宗棠浪費唾沫。於是再發出聖旨:金陵財寶的事就算了,你之前用的軍費也算了,從現在開始計算。至於洪天貴福逃跑一事,不怨你,餘孽遲早要死,只是時間問題。
自此,曾國藩和左宗棠徹底鬧翻,再無交往。其實,這不能孤立地怪曾國藩或左宗棠,性情截然不同的兩個人雖僥倖在一起,但遲早會分手。
如果說,曾國藩前面收到的聖旨是大棒,那麼後面這道聖旨則是胡蘿蔔。
曾國藩先被打得氣沖斗牛,現在又好像甜得如痴如醉,在日記中,他無限虔敬、肉麻地寫道:朝廷真是體恤大臣,幸甚幸甚。
這件事足以讓當領導的得到一個重要信息:想讓部下死心塌地為你做事,就讓他學習中國傳統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