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拒借洋兵
2024-10-09 05:11:04
作者: 度陰山
李鴻章抵達上海後,上海的洋人們來找李鴻章,李鴻章趁勢請他們檢閱淮軍。當時的淮軍,兵餉不足,而且在亂世摸爬滾打了多年,衣衫襤褸,渾身流淌著二流子氣質。洋人們看完,就愁眉苦臉,偷偷對人說:「這簡直就是你們中國的第一大幫丐幫,怎麼可能守得住上海?」
有人把洋人的擔憂告訴李鴻章,李鴻章「呸」地吐口痰到地上說:「別聽他們危言聳聽,他們這樣說是想讓咱們『借師助剿』,曾公說過,死都不會靠他們這群洋人。不過,」李鴻章轉動眼珠說,「他們的槍炮可真夠勁的,你問問他們,是否能賣給我們一些?」
李鴻章說曾國藩死都不會「借師助剿」,字字都是真的。所謂「借師助剿」,是當時清政府流行的一種想法,就是藉助洋人的兵力來對付太平軍。
其實,「借師助剿」的論調存在許久了。早在曾國藩困守祁門,英法聯軍進北京時,有洋人就曾向清政府提議,俺們可以用先進武器幫你們打洪秀全。清政府的老人們圍在桌子前商議,商議了多日,也沒有結果。他們突然想到,這種事遠在南方戰場的頂樑柱曾國藩最有發言權,於是讓曾國藩發表意見。
曾國藩當時的處境萬分艱難,如果讓洋人助攻太平軍,先不說輸贏,至少能把圍困祁門的太平軍兵力分出一些去。可縱然如此,曾國藩深思熟慮了幾天後,給出的答案仍是:外夷的軍隊不可用!為什麼,他說,自古外夷幫助中國消滅敵人後,都有意外要求。就是說,藉助外夷,成本太高,超乎想像。
他還自信地認為,湘軍水軍已控制了大部分長江江面,清政府部隊的單薄在陸而不在水,太平軍能夠縱橫南中國,也是在陸不在水。湘軍陸軍不可能進兵天京,就算洋人的戰艦由海口沿長江上行,也不能收夾擊之效。也就是說,洋人無用。
不要認為曾國藩是個正兒八經的民族主義者,其實他是個實用主義者,正如儒家教導他的那樣「無可無不可」,絕不會用死規矩把自己限制死。洋人要借兵給他,他不同意,可對于洋商從南到北代運漕米,曾國藩滿口答應。
他對中央政府說:「對外人借兵給咱們的事,要感謝他們的好意,但對他們出兵,咱們應委婉地拒絕。可是他們要代我們運送漕米,我是大力贊成的,咱們應該鼓勵他們,讓他們發更大的光和熱。」
信的最後,曾國藩說:「我和左宗棠、李鴻章商量的結果就是如此。不過,縱然要他們代運漕米,咱們也不能一勞永逸。洋人的先進技術,咱們只要有機會,必須要學習啊。」
這就是曾國藩、左宗棠等人的遠見,在那種自身安危都受到考驗之時,竟能想到如此深遠的計劃,曾、左二人實在有過人之處,也足以證明,後來二人倡導洋務運動,不是頭腦發熱,而是深思熟慮的結果。
當時的江蘇巡撫薛煥與浙江巡撫王有齡對曾國藩「自以為是」的論調大為不滿,王有齡對中央政府說,「曾國藩在祁門被困成了鱉,竟然還大言不慚地說洋人無用,實在是死鴨子嘴硬,不藉助洋人,他曾國藩根本就對付不了長毛賊。」薛煥更是氣沖斗牛,對中央政府說,「曾國藩這是掩耳盜鈴,說不藉助洋人,可上海現在就是靠洋人在守衛,一批不遠萬里來的美國人還自動自發組織了『洋槍隊』,幫助我們打擊長毛。」
二人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他們脆弱的內心認定純靠自己的力量根本對付不了長毛,而曾國藩雖身處逆境,卻內心強大,再加上對國家民族的責任感,使他有著不同於王、薛二人不同的聲音。
價值觀決定人生觀,這話一點都沒錯。
清政府對曾國藩和王、薛二人進行綜合評論後,覺得曾國藩正確,王、薛二人是膽小鬼。豈止王、薛二人是膽小鬼,當時在南中國受到侵害的所有中國上層社會都這樣想。上海方面的士紳在未去請曾國藩出兵前,就大肆鼓吹應該請洋人來保衛上海,並請中央政府向洋人「借師助剿」,收復被太平軍占領的蘇州、常州等地。
中央政府再問曾國藩的意見,當時他已從祁門出來,正在圍攻安慶,勝利指日可待,所以底氣更足。他對上海那群士紳說:「幾個洋人拿幾條槍保衛上海,這可以,但讓他們進攻蘇州、常州,簡直是滑稽可笑。上海是通商口岸,也有他們洋人的利益,他們保衛上海,理所應當。可蘇州、常州等地不是通商口岸,沒有他們的利益,他們來這裡,能有什麼責任心?!」
上海士紳們垂頭喪氣,曾國藩後來又去信對他們說,既然讓人家保衛上海,就該以誠相待,不可猜疑,尤其不可自傲自卑,能得其心,就能得其力。
以「誠」待人是理學家的殺手鐧,曾國藩主張在外交上也應該如此,這是他終生的人生信條。
薛煥氣得鼻子都歪了,正遇到太平軍猛攻上海,洋人們也守得很艱難,薛煥再提「借師助剿」。曾國藩也沒好氣,對中央政府說,「誰不想儘快消滅長毛,洋兵如果是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天兵天將,那咱們不用就是傻子。可這些人狼子野心,不成功還好,一旦成功,所要求必然超出我們的想像力,到那時候我們給還是不給,給的話,必是貽害國家,不給,就得開戰,誰能保證打贏?這不是前門驅逐了狼,後門來了虎嗎?!」
「借師助剿」的論調一時沉入谷底,李鴻章抵達上海後不久,又一波「借師助剿」論興風作浪。提出這一老掉牙論調的人是三口大臣崇厚,他玩了個花招,說洋人不可信,但印度人可信,大家都是受洋人欺辱過的。我們可以借英國殖民地的印度兵來中國,幫助我們打長毛。
曾國藩忍無可忍,怒斥荒唐:第一,借師助剿是大錯特錯,只圖眼前痛快,不想將來的危險。這些人鼠目寸光,應該都拉出去不經任何審訊就斬首示眾;第二,他曾國藩三番五次地擺明了自己的主張,可還是有人三番五次地提「借師助剿」,拿他曾國藩的話當放屁,簡直無法容忍!
他聯合左宗棠、李鴻章向中央政府上了一道很不客氣的奏章,專談此事。他說,經過縝密的調查後,我們得出結論,英國人調印度兵來助剿這件事是子虛烏有,英國人在印度都手忙腳亂,怎麼可能有精力調人來中國?縱然英國在中國的地方官想從印度調兵,在他們那種政體下,必須經過議會通過才可進行。崇厚腦子裡都是糨糊,不知他是被某些別有用心的英國人忽悠了,還是他做夢夢到的,竟然異想天開,這種人的智慧不足以擔任官職,皇上應慎重考慮他的去留。
最後,他又說了不借洋兵的另外理由,可謂擲地有聲:長毛匪原本是中國良民,縱然為匪,失去良知本體,也是吾中國國民,自有我中國管,豈要外人來?況且,今日之形勢,長毛匪已是窮途末路,我輩自有能力結果他們。即使他們仍氣焰萬丈,這也是我們自家的事,中華之難,中華當之!
「中華之難,中華當之」和漢朝人的那句「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同樣氣勢如虹。
曾國藩說了這麼多情緒化的話後,筆鋒一轉:「如果政府真聽了那些不開竅的人的話,借師助剿,那湘軍絕不會配合進攻。湘軍不配合,洋兵人少,能攻城但沒有人力守城,最後肯定是白玩一場。」
慈禧看到奏章的最後,想要發怒,但終於忍下來。雖然對曾國藩很有意見,但她還算清醒,絕對不能借師助剿。
曾國藩四拒借洋兵,終於使得洋人沒有進入中國軍事領域,至少在這一程度上看,它保全了中國的軍事主權。
為了不讓洋兵參與中國事宜,曾國藩可謂煞費苦心,甚至不惜一切代價。
這一思想付諸實踐最具典型的是阿思本艦隊事件。阿思本艦隊事件是這樣的,1860年,英法聯軍進了北京,火燒了圓明園,同治和慈禧回京後,負責和英法聯軍和議的奕訢說,這群鳥人能如此輕鬆地進了咱們帝國的心臟,就是因為船堅炮利。我看這很好辦,只要咱們花錢買一支艦隊就可以了。
很多人都說奕訢是當時的高瞻遠矚者,但這件事證明了他的平庸。不從制度上改革,全去表面武器上裝潢,這和一個肺癆患者看到拳擊高手天下無敵,認定是拳擊手套的強大的思維模式一樣。
奇異的是,奕訢的看法得到絕大多數人的贊同,曾國藩也暫時同意,不過他比奕訢走得更遠一點,他希望能有自己的船廠,而不是全靠購買別人的戰艦。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奕訢和洋人們交流、談判,最終確定每艘戰艦數十萬兩白銀。曾國藩得知消息後,大呼太貴。但他又不好阻撓這件事,因為開始時他是同意的。於是他掉頭重新拿出自己的主張:此時購買戰艦無非是為了對付長毛匪,可我早就說過,長毛匪的長處在陸而不在水,洋人的戰艦都是橫行於遼闊的大海,咱們和長毛匪交戰的地方沒有大海,要那麼多戰艦做什麼?
奕訢頭痛不已,問曾國藩,請把話說清楚點,我最近公務太多,腦袋都要炸了,你想要表達什麼?
曾國藩拿出自己的想法,戰艦必須要買,買戰艦不是目的,買來後研究它,然後咱們來自己製造,一來省錢;二來可以不必仰洋人鼻息。當有一天,中國人見到戰艦不會大呼小叫,咱們就真的強大起來了,就可以和洋人分庭抗禮了。
奕訢頭更疼了,他想不了那麼遠,按他和慈禧的想法,買一支艦隊回來,消滅太平天國,這就是直接目的。可曾國藩又談什麼自己製造戰艦,這就超出了他的想像。經過多日的模糊的思考後,他同意了曾國藩的想法,不過,還是違背了曾國藩的意思,購買了一支小型艦隊。
這支艦隊包括三艘中號軍艦、四艘小號軍艦、躉船(無動力裝置的矩形平底船,通常固定在岸邊,用於裝卸貨物或供士兵上下使用)一艘,又購買了大批武器彈藥,一共花費白銀六十五萬兩。
聞聽此事,曾國藩拍著大腿對人說:「幾艘破船就值這麼多,要是自己建造,何至花這麼多冤枉錢?」
雖然如此說,他還是漸漸樂觀起來。當時胡林翼仍在世,他和胡林翼商量說:「這些戰艦一到,每艘戰艦留下三四個洋人,至於士兵,都用咱們湘軍的,炮位也用湘軍,哈哈。」
人生法則之一,就是發生的事永遠是你預想不到的。就在曾國藩躊躇滿志時,情況發生變化。變化來自二道販子、英國總稅務司司長李泰國,他是英國人,但因為總和中國人打交道,覺得中國人名字很酷,所以給自己起了個中國名字。他把這件事想得特別美好,也特別長遠。清政府把錢交給他,購買了戰艦後,李泰國閣下竟然私自聘請英國水軍上校阿思本為這支戰艦的司令。這還不算,他還招募了六百多英國水軍官兵,準備艦上全用英國人。
這就是所謂的阿思本艦隊,隨之而來的就是阿思本艦隊事件的爆發。
如果事情只到此為止,也不算什麼。一個艦隊的司令和士兵是外國人,並不代表艦隊的歸屬權也是外國人。可隨之發生的事讓清政府和曾國藩驚駭萬分。
戰艦未到中國時,李泰國搖搖晃晃地進了北京城,和奕訢等人寒暄一陣後,就從皮包里拿出幾張紙,上面既有英文也有漢文。奕訢莫名其妙地問:「這是什麼?」
李泰國晃蕩著肥頭說:「看了就知。」
奕訢就看,這是份合同,雙方簽訂人不是他李泰國和奕訢,而是他李泰國和阿思本。奕訢才看到第二條就大吃一驚,看完最後一條後,簡直要跳起來痛揍李泰國一頓。
這份合同的大致內容是,阿思本是這個艦隊的司令,而他李泰國是司令的司令。阿思本有權決定中國以後的水軍規模和戰艦樣式,並且這支艦隊要掛外國軍旗,至於中國清政府的龍旗,隨便找個地方畫幾隻蚯蚓就可以了。
這個合同告訴清政府一件事:你們出錢買的艦隊不屬於你們,不但這支艦隊不屬於你們,以後你們的海軍也不屬於你們。
若是幾十年前,中國人早就抽出腰間的鐵片子,把李泰國一刀兩斷了。可因為經歷了兩次鴉片戰爭,中國人對英國人已畏懼如虎。奕訢一面擦拭汗水,一面向李泰國表示,這事他做不了主,要請示慈禧太后。
李泰國在椅子上微笑著點頭,意志堅定,自信十足地說:「讓你們的女皇看看也無妨。」
偉大的女皇慈禧看了,要跳起來,卻終於忍住,隔著帘子問奕訢:「南方那群人怎麼看?」
這當然指的是曾國藩的湘系集團,此時,他們是中華民族的頂樑柱。奕訢輕輕地說:「已經把此事傳去南方了。」
慈禧再問:「你覺得他們會怎麼看?」
奕訢想了一下:「他們聽您的。」
「是嗎?」慈禧笑了,瞬間收了笑容,蹦出三個字,「聽個屁。」
慈禧可謂未卜先知。曾國藩得知此事後,萬分激動,寫了封情緒極為激烈的奏章,希望中央政府死都不要答應這件事,即使那些錢一毛都要不回來,也不可答應。
他的奏章在路上時,奕訢等老人們已在制定新的合同,這份合同只輕描淡寫地改了一句話:阿思本的司令職務應由清政府授予,艦隊的最高指揮官應是中國人,而非任何外國人。
消息再傳到安慶時,曾國藩簡直要暴跳如雷了。
恥辱!他的腦海里只有這兩個字,但焦躁地轉了幾圈後,他突然猛地意識到另外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很嚴重,讓他冷汗直冒。
中央政府那群人縱然被英國人的兩次戰爭嚇破膽,也不至於害怕到這種程度,花了那麼多錢,只買個總司令任命的權力?
這件事如果換個角度考慮,如果阿思本帶著他的艦隊來南方,由於他的任命是出自中央政府,是不是就說明他代表的是中央政府?等於說,中央政府派了支艦隊搶他的勝利果實來了?!
曾國藩一屁股坐進椅子裡,腦里亂成一鍋粥。由此看來,中央政府還是對他大大不信任啊。如果他這個時候還堅決抵制這支艦隊,那豈不更是給了中央政府一個印象,他曾國藩想獨攬南中國?!
可問題是,由於深諳傳統文化,曾國藩在安慶的這段時間已儘量收縮自己的權勢,低調得讓人嘆為觀止,他只是希望北京朝堂帘子後面那位對自己的猜忌減少一點,維持好和中央政府的關係。
倘若這種思路在他頭腦中占據上風,那他的行動應該是,完全同意中央政府的決策,並沐浴更衣,焚香禱告、敲鑼打鼓歡迎阿思本艦隊。然而,對這支艦隊的歸屬權所產生的對國家未來的擔憂,讓他不懼猜忌,毅然決然地上奏中央政府說:「咱們出了錢,就該讓咱們的官員全權指揮,絕不可讓洋人把持這支艦隊。如果洋人非要把持,那乾脆將這些戰艦賞給各國,付出的錢,咱們也不要了,就當餵李泰國這隻狗了。」
這番話鏗鏘有力,奕訢和慈禧都受到震動,這就是花錢買未來,非有高瞻遠矚的人不能做出。
慈禧問奕訢:「你說該怎麼辦?」
奕訢不能說曾國藩勢力大,此時不好得罪,於是說:「曾國藩說得很有道理。」
慈禧說:「那你就硬著頭皮去交涉吧,你有幾十萬兩白銀做靠山,應該是底氣十足吧。」
奕訢的確底氣十足,阿思本更是底氣十足,聲稱奕訢和李泰國訂立的章程,他絕不同意。如果非要如此,他就將艦隊解散。
奕訢還抱著幻想,對阿思本說:「艦隊是我們花錢購買來的,你要走就走,把船留下。」
阿思本向來是強盜思維,他說:「船是我開來的,你們不讓我獨斷,那我就要把它開回英國,有本事,你們派人去把它開回來。」
奕訢沒有這個本事,給曾國藩去信詢問對策。曾國藩這回頭腦冷靜下來,畢竟是那麼大一筆錢,不能無緣故就真的賞給洋人。他出了個主意,阿思本可以把艦隊開走,但大清政府是出了錢的,所以委託阿思本把船變賣,變賣之後的錢應該歸還清政府。
阿思本覺得這是個賺錢的大好機會,樂不可支。為了利益最大化,他聲稱我們這次來中國,花費頗多,往返費用你們要給報銷。
曾國藩和奕訢不必商量,他們要的就是這結果,立即同意。於是,阿思本虛報帳目,又把銷售戰艦的價格一壓再壓,最後,清政府損失了近四十萬兩白銀,終於取締了阿思本艦隊。
「阿思本艦隊事件」讓清政府的一些激進分子大為惱火,無緣無故浪費了這麼多錢,居然什麼都沒有得到。縱然是擁有猴子智慧的人也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他們在慈禧面前指責奕訢和曾國藩,慈禧只是異常平靜地聽著,最後才說,這件事以後就不要提了,誰提我就懲治誰。
當北京紫禁城裡的那些迂腐官員正談論失去的金錢時,曾國藩卻在安慶城中愁眉不展。他意識到,阿思本戰艦事件就是因為中國人沒有自己的造船廠,自然也沒有駕駛員。要想解決這一困境,必須要建造自己的造船廠和培養自己的船員。
當然,這不是他緊迫的任務。在1862年,曾國藩最緊迫的任務就是解決太平天國首都天京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