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目標:安慶 終極戰略
2024-10-09 05:10:36
作者: 度陰山
1859年最後一個月,曾國藩躊躇滿志。此次未能去四川,正合他意。關鍵是,咸豐下令要他平定安徽時,同時命令湖南、湖北、安徽的長官們,要全力支持曾國藩。自此,曾國藩的境況為之一變,兵餉有了保證,又由於他參透了官場玄機,所以處處有人相幫,處處得手。這是曾國藩帶兵生涯中一個關鍵轉折點,也是他日後功成名就的基石。
1859年年末時,如果站在雲端俯瞰太平天國,就會發現它和曾國藩的境況截然相反,太平天國的四面八方都有清軍與之作戰。尤其是當石達開帶領天國主力出走後,太平天國危難重重,不過太平天國還有希望。後起之秀李秀成負責保衛南京,陳玉成負責保衛安慶,抵擋清軍侵犯安徽。這是兩根天國巨柱,有他們在,短時間內看不出雙方的輸贏。
咸豐要曾國藩去平定安徽時,曾國藩在頭腦里已過了一百遍考慮多時的計劃,這個計劃的關鍵點就在安慶。
他以戰略家的眼光來看待這件事,首先向咸豐分析道:「自古以來辦理竊號之賊與辦理流賊有很大不同。什麼是竊號之賊呢?就如洪秀全那樣的,建立了偽政權,有根據地和明確的政治綱領。什麼是流賊呢?沒有明確的政治綱領和目的,缺少穩固的根據地,常常避實就虛、流動作戰,也就是說,打一槍換個地方,有生之年一直在換地方,比如石達開。」
對付石達開這樣的流賊,曾國藩的方案是,堅守陣地,以待其至,挫其鋒銳。對付洪秀全這樣的竊號之賊的方案是,剪除其枝葉,然後直搗老巢。
現在的重點不是石達開,石達開雖未窮途末路,但已是秋後的螞蚱,蹦躂不出什麼名堂。關鍵是洪秀全,只要把洪秀全滅掉,其他流賊不足為慮。而滅掉南京的洪秀全,自然要先攻陷南京,攻陷南京的前提是剪其枝葉屏障,這枝葉包括兩個,一個是安徽滁州,一個是安徽和州。若想剪除這兩個南京的屏障,就必先得安慶。
曾國藩的戰略要點出來了:先打安慶。
他說,南京偽政權所以長期不能被攻陷,太平天國之所以能在大內訌之後力量復起,就是因為有滁州、和州與安慶以枝葉屏障,有陳玉成和那些幽靈般的捻軍往來游擊,屢次打敗我們的軍隊。如果集中全部力量進攻安慶,陳玉成必然全力以赴,這樣就能逼迫陳玉成做戰略決戰,如能攻陷安慶,消滅陳玉成兵團,南京的滅亡只是時間問題。他最後說,攻陷安慶是頭等大事,是中心目標,更是我大清王朝生死存亡的關鍵。當然,也是湘軍氣運興衰的關鍵。
曾國藩分析得沒錯。安慶是太平天國西方重鎮,倘若安慶一失,從安慶到南京就無險可守。這也是為什麼洪秀全讓智勇兼備的陳玉成防守安慶的原因。曾國藩整個戰略計劃是完美的,咸豐非常認可,胡林翼的心裡卻七上八下。
自從李續賓命喪三河鎮後,胡林翼用兵謹小慎微。他叮嚀他的將軍們,從此以後,兵事以逼城為下策,力戒攻堅。這是曾國藩的思想,卻被胡林翼落到實處。對於進攻安徽,胡林翼更是眼皮亂跳,安徽是太平天國長期占領的地區,已有穩固的群眾基礎,打安徽和打南京,危險程度差不多。
曾國藩也這樣看,卻沒有胡林翼那種膽怯。
在進入安徽邊界的陰冷夜風中,士兵們都打著冷顫,只有他渾身燥熱,仿佛前方有一座希望的火焰山,熊熊炙烤著他。能有這樣的感覺,是他和胡林翼共同謀劃的方略,提升了他的熱血沸騰指數。
在進入安徽之前,他和胡林翼不分晝夜、廢寢忘食地謀划具體軍事行動,最終確定了兵分四路平定安徽的高深計劃。
第一路由曾國藩擔任指揮官,主力是曾老九曾國荃兵團,由宿松、石牌長驅直入攻安慶;第二路由太湖、潛山取桐城,多隆阿、湘軍猛將鮑超擔任指揮官;第三路由湖北英山、安徽霍山攻桐城,指揮任務落到胡林翼頭上;最後一路迂迴向北繞河南商城、固始奔廬州,由李續賓的老弟李續宜擔任指揮官。
李續宜得到命令後,莫名其妙,向北迂迴到河南是南轅北轍,所以大為質疑曾國藩的高明計劃。曾國藩急忙解釋說:「這是皇上的意思,其實也不是皇上的意思,而是淮北漕運總督袁甲三的意思,其實呢,也不是袁甲三的意思,而是正在淮北駐軍的勝保的意思。勝保是個膽小鬼,擔心咱們對陳玉成大軍全面進攻時,陳玉成會從淮北突圍,他無法抵禦,所以才讓你繞路,你的主要任務還是保護勝保那笨蛋。」
按曾國藩的分析,第二路最吃緊,由太湖、潛山取桐城,陳玉成必然冒死相救,這還只是外因,內因則是兩位指揮官多隆阿和鮑超極不和諧。
這個組合其實不是曾國藩的本意,而是胡林翼的安排。
曾國藩向來反對把湘軍劃歸非湘系將領指揮,所以當胡林翼把鮑超劃給多隆阿時,曾國藩不禁氣得鬍子直抖。若是從前,曾國藩早就和胡林翼大吵大鬧一通了,不過自從在老家脫胎換骨後,他沒了這種鬥氣,和氣成了他為人處世的主旋律。所以他只是默默地看著胡林翼調兵遣將,四路進攻安徽的大規劃成型並付諸實施後,曾國藩也沒有說一句話,他贊同這種方略,只是在具體實施上,他心中一直忐忑。
這種忐忑很快變成現實。曾國藩的進軍路線雖是走石牌攻安慶,但他前面就是太湖(地在安徽長江之北),也就是說,他必須要攻占太湖,才能繼續進兵。太湖有著舉足輕重的戰略地位,它是由湖北進軍安慶的通道,是敵我雙方必爭之地。與此同時,多隆阿兵團也抵達太湖,並將太湖城圍了個水泄不通。
雖是隆冬,風裡卻裹挾著令人作嘔的腥氣。
曾國藩站在太湖城戰場外,捏著鼻子,眉頭緊皺。這大概是個不吉利的預兆,兩天前,他和胡林翼、多隆阿開了個戰前會議。
他懷疑胡林翼是被三河鎮之戰嚇傻了,整個會議上對多隆阿俯首帖耳,毫無主見。
按多隆阿這個半瓶醋的意見,他自己駐軍於戰場很遠的新倉,湘軍將領蔣凝學駐軍新倉、小池之間,以阻截由潛山而來救援太湖城的陳玉成兵團,另一位湘軍將領唐訓方把軍隊一分為二,一部守石碑,夾擊陳玉成,另外一半則在他的駐營周圍擔任警戒。至於鮑超,多隆阿向來和他有世界觀的分歧,於是命令他駐軍距潛山四十里的小池驛。
多隆阿分配完三人的任務後,洋洋得意地看向曾國藩,他對曾國藩半命令半商量地說:「您的人馬最多,有七千人,我看就去圍攻太湖城吧。」
曾國藩一肚子不忿,但他有高度儒學涵養,並不發作。當然,這也不是涵養的問題,還有見識。
他知道那三位一定會對多隆阿的計劃表示不滿。首先是蔣凝學,他不無抑鬱地指出,我這哪裡是打長毛,簡直是在保護多隆阿這蠢貨。然後是唐訓方,他哭笑不得,老子本來人就少,你還分出一部去給你當保鏢,這仗怎麼打。最後是大發雷霆的鮑超,鮑超對著胡林翼睜圓了牛眼:「老子駐守小池驛,那地方看著是平地,其實是陷阱,前有子潛山而來的陳玉成,後有太湖城的長毛賊,他們聯合發作,我豈不成了肉包子?!」
多隆阿自認為這次調度是他高度智慧的結晶,讓他大失所望的是,百分之七十五的人都有異議。這讓他想起聖賢的一句話: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他看向曾國藩。曾國藩自出山後已成了老好人,這種情況下,曾好人沒理由不支持他這個最高統帥。
他想錯了。這是大是大非,甚至是人命關天的問題,曾國藩還有良知,絕不可能和稀泥。
他未做過多的深思熟慮,因為他早就考慮得萬分透徹,脫口而出道:「大人您的調度很欠考慮。鮑超置於危地不說,連我也會被您害死,我只有七千人,您讓我七千人全去攻城,萬一有個閃失,我連機動部隊都沒有。」
多隆阿氣沖斗牛,卻找不到智慧反駁,而是向胡林翼使眼色,要他幫襯。胡林翼先咳嗽了一下,艱難地開口:「三河鎮一役,咱們見識了長毛的厲害,我認為……」
曾國藩插了他一嘴:「胡大人,三河鎮戰役就是因分兵才導致慘敗,如今又要重蹈覆轍?」
「曾大人,你這膽子,嘖嘖……」多隆阿也插了曾國藩一嘴,而且覺得這一嘴完美無缺地凌辱了曾國藩,因此內心洋洋得意。
曾國藩看向他,目光里如同有錐子:「大人,兵者,生死存亡之大事也,怎可不慎?我向來主張集中兵力,您卻分散兵力,仗打起來,有個三長兩短,這個責任誰負?」
這顯然已不是官場老好人的態度,多隆阿正欲暴跳如雷,一個渾身塵土的探子沖了進來,氣喘如牛地說道:「長毛陳玉成兵團來了!」
會場一陣騷亂,仿佛陳玉成率領千軍萬馬就在帳外。多隆阿擦拭著額頭的汗,忘記了暴跳如雷,渾身戰慄起來:「想不到陳玉成如此之快,諸位趕緊各就各位啊。」
陳玉成來得並不快,曾國藩等人各就各位後,他才抵達桐城。
雖然來得不快,但行動起來卻快如閃電。
他一抵達桐城,主力就急行軍奔向鮑超的小池驛。沒人告訴他這裡是敵人防守最薄弱之地,他憑著多年戰場經驗,把賭注毫不猶豫地押了小池驛。
他暫時押中了。當他的主力五萬人圍住鮑超,並發起進攻時,鮑超的三千五百人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叫喊,這叫喊中有「壯士一去不復還」的悲壯,也有深深的恐懼。
他們憑藉有利的地形,一次次擊敗陳玉成兵團的猛攻,但連被大炮轟得稀巴爛的石頭都看出來,鮑超不可能守太久。
多隆阿發現,如果不解救鮑超,他的命運也不可知。所以他不停地派出一千人組成的援軍,奔向小池驛。這些援軍像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鮑超被圍攻得頭昏腦漲,在戰鬥的間隙,他想睡一會,噩夢總是闖進來。在夢中,他看到李續賓滿臉血污地伸出蒼白的大手,對他亂抓;張開血盆大口,對他亂咬。這顯然不是好兆頭,鮑超不停地派出信使,到多隆阿處求救。
多隆阿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去救,有去無回;不去,下一個就是他。在他慌張失措、頭疼萬分時,曾國藩已迅速做出了反應。
本來,他在圍攻太湖城,太湖城中有一萬太平軍士兵,他的七千人根本就不夠。不過這一萬太平軍有思維定勢:守比攻重要,所以雖然數量上有優勢,卻不肯出城半步。曾國藩抓住這個對手的判斷,分出一部去救援鮑超。
這支部隊和多隆阿派出的多支救援部隊一樣,在陳玉成兵團外圍就被打得抱頭鼠竄。鮑超在小池驛發出陣陣絕望的嘆息,他認為,李續賓在地府里很孤獨,借了陳玉成的手把他送去和其作伴。
在絕望的空氣中,鮑超接到了曾國藩千辛萬苦才送來的信。
曾國藩在信上沉著地說:「雖然你處於劣勢,但陳玉成也沒有絕對的優勢,你們是膠著狀態。我堅信,過不了多久,陳玉成久戰無功,南京城裡那個神經病洪秀全就會命陳玉成撤圍。你咬牙堅持,堅持就一定能勝利。」
鮑超向來崇拜曾國藩,把他看做正在成為聖人的人物,奉他的話為上天之言,但這次卻犯起了嘀咕。湘軍打仗,向來以保全自己為第一要務,鮑超此時最好的選擇就是放棄抵抗,全線突圍,憑鮑超兵團的作戰能力,保存實力應該不難。可曾國藩卻讓他死守,他也知道必須要死守,否則小池驛一失,整個大局將徹底崩潰。
鮑超的內心苦苦鬥爭糾纏了兩天,最終決定聽曾國藩的話,死守小池驛。他安慰自己說,曾大人向來都很靠譜,也許是得到可靠消息或者是得了上蒼的暗示,所以才讓自己死守的。
鮑超大錯特錯。
曾國藩是在一廂情願地用謊言穩住鮑超,他和鮑超一樣,急切地等待奇蹟發生。
人類歷史就是這麼怪誕,奇蹟果然發生。1860年春節那天,陳玉成向小池驛鮑超的駐軍發射多枚炮彈,以頂替炮仗慶祝春節。鮑超兵團在炮彈轟鳴聲中從土裡伸出脖子和手,互相作揖,也慶祝春節。戰場氣氛除了窒息的硝煙味外,很是融洽。因為炮彈之後,鮑超驚異地發現,陳玉成里三層外三層的包圍開始有秩序地後撤,就如水中的漣漪,漸漸向外擴散。
鮑超以為陳玉成在搞新花樣,讓他更驚異的是在後面,半個時辰後,陳玉成兵團在小池驛外圍消失不見!
鮑超猛然驚醒:「曾公說過,堅持一定就能勝利,看來曾公比諸葛亮還神奇。」
曾國藩得到陳玉成撤軍的消息後,忘記了身邊有如雲的謀士,忘記了曾大人本應保持的莊重,一跳三丈高,狂呼亂叫:「天不亡我們,天不亡我們。奇蹟啊,奇蹟!」
世上沒有絕對的奇蹟,陳玉成匆忙從小池驛撤軍,是因為洪秀全要他撤軍。洪秀全要他撤軍的原因是,他想在長江下游發動一次決定性的攻勢,擊破圍困南京多時的清軍「江南大營」,以此消除南京的心腹大患。於是,陳玉成被迅速召回。
這就是奇蹟發生的原因,站在太湖方面看,它拯救了鮑超,拯救了曾國藩,拯救了湘軍,乃至大清帝國。但如果換到南京角度看,這次奇蹟,註定了下面大清的厄運和曾國藩的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