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朋友和新敵人
2024-10-09 05:05:26
作者: 度陰山
王陽明創建心學後,他的世界看似光明起來。他適應了龍場這塊土地,並且和當地的土著發展出了深厚的友誼,這源於王陽明高度的傳道責任感。悟道後,王陽明馬上把精力投入到講學事業中。他讓僕人開發了一塊空地當作潦草的講習所,熱情地向土著居民發出邀請。
實際上,自王陽明來到龍場,當地土著們就對這個有氣無力的中原人表現出了莫大的好奇。在他們眼裡,王陽明有些詭異。有時候,這個中原人很正常,也很勤奮。他耕種土地,修葺山洞,生火做飯。而有時候,這個中原人像個神經病,要麼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在森林裡來迴轉悠;要麼坐在空地上,一動不動。有一段時間,他們認為王陽明比山中的虎豹毒蟲更可怕,而有時候,他們則覺得王陽明和藹可親。在森林中偶然相遇時,王陽明都很禮貌地向他們打招呼。
王陽明邀請土著去聽他的講座,土著們蹲在一起開會討論,有人說不去,因為中原人外表忠厚,內心狡詐。也有人說,可以去,但必須全副武裝。最終,王陽明幾次三番邀請的熱情感動了他們。他們只帶著一顆心來了。
他們是王陽明在龍場結交的新朋友,這些人被王陽明所講的內容深深迷住(土著講的語言和漢語不同,無從得知王陽明是怎麼向他們傳道的),每天都來捧場。有捧場的自然就有砸場的,正如一個出色的人有朋友就肯定有敵人一樣。
來砸王陽明場子的人是貴州巡撫王質。王質早年在中央政府擔任御史,知道王陽明。擔任御史的人由於需要經常找碴兒彈劾別人,所以心理往往比較扭曲。王陽明來貴州,作為巡撫,王質當然早已知曉。按王質的想法,王陽明到他的地盤任職,應該對他有所表示。可王陽明那段時間太忙,忙著存活,忙著悟道,就把這位貴州官場上的大佬忽視了。
這本是無心之罪,但王質認為自己的尊嚴受到了王陽明的挑戰,於是派了一群亦官亦匪的人來到龍場驛站。這群人來砸場子時,王陽明正在給土著們講課。他們訓斥王陽明不識好歹,並作勢要揍王陽明。王陽明絲毫不動聲色,土著們卻怒了。雙方開戰,當地人人多勢眾,來砸場子的人被打得抱頭鼠竄。
王質大怒,當時就想調動軍隊對付王陽明,但馬上就改變了主意。他意識到這是殺雞用牛刀,而他只想讓這隻雞對自己低頭。王質拿出官老爺的威勢來,下命令給貴州司法部長官毛應奎,要他通知王陽明,這件事的影響極端惡劣,王陽明必須誠惶誠恐、畢恭畢敬地向他道歉,只有王陽明做到這一點,他才可以考慮是否要赦免王陽明的罪。
毛應奎了解王質,知道這是官場中「廉價自尊」下的無理取鬧。雖然如此,他權衡了一下,認為王陽明比王質更容易擺平。於是他給王陽明寫信,要他向王質道歉,哪怕就是一封道歉信也好。
王陽明陷入沉思。這是他龍場悟道後第一次遇到事,而且非常棘手。他必須拿出妥善的解決方法來證明心學的力量。反覆思考後,他給毛應奎回了封信,他說,毆打那群流氓的本地居民不會無緣故打人,是那群流氓先動手的。他接著說,即使那群流氓是王質派來的,但我和王質之間並沒有任何關係,我為何要向他道歉?如果他非揪住這件事不放,那你替我轉告他,我在惡劣的龍場什麼沒有遇到過,幾乎一日三死,再大的風暴對我而言也不過是蟲豸。他最後說,我雖然是流放官員,也應該得到應有的尊重。
這正是他心學的靈魂:人人都有尊嚴,不可侵犯。據說,王質收到這封並非是給他的信後大為震驚,只好接受了尊嚴被侵犯的現實。
憑几句義正詞嚴的大話就把對手嚇跑,世界上沒有這回事。如果真有,公平和公正早已立足人類世界。王質不再找王陽明的麻煩,最有可能是毛應奎周旋的結果。毛應奎是個頗有正義感的人,在收到王陽明的回信後,他親自去見王陽明。王陽明的人格魅力令他一見折服,這使他馬上斷定王質和王陽明之間的誰是誰非。在他的調和下,王質很容易做出判斷,這件事再鬧下去成本太高,而且有失他的身份,於是,不了了之。
自此,王陽明的敵人王質消失,毛應奎則成了他的新朋友。
王陽明還曾神交了一位朋友,正是這位神交之友催生了中國文學史上最燦爛的篇章《瘞(yì)旅文》。我們想要了解王陽明的文學成績,只需要欣賞這篇文章就足矣:
維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雲自京來者,不知其名氏,攜一子一仆,將之任,過龍場,投宿土苗家。予從籬落間望見之,陰雨昏黑,欲就問訊北來事,不果。明早,遣人覘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蚣坡來,云:「一老人死坡下,傍兩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傷哉!」薄暮,復有人來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嘆。」詢其狀,則其子又死矣。明早,復有人來云:「見坡下積屍三焉。」則其仆又死矣。嗚呼傷哉!
念其暴骨無主,將二童子持畚、鍤往瘞之,二童子有難色然。予曰:「嘻!吾與爾猶彼也!」二童憫然涕下,請往。就其傍山麓為三坎,埋之。又以只雞、飯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
嗚呼傷哉!繄何人?繄何人?吾龍場驛丞餘姚王守仁也。吾與爾皆中土之產,吾不知爾郡邑,爾烏為乎來為茲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鄉,遊宦不逾千里。吾以竄逐而來此,宜也。爾亦何辜乎?聞爾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爾率妻子躬耕可有也,胡為乎以五斗而易爾七尺之軀?又不足,而益以爾子與仆乎?嗚呼傷哉!
爾誠戀茲五斗而來,則宜欣然就道,烏為乎吾昨望見爾容,蹙然蓋不勝其憂者?夫沖冒霜露,扳援崖壁,行萬峰之頂,饑渴勞頓,筋骨疲憊,而又瘴癘侵其外,憂鬱攻其中,其能以無死乎?吾固知爾之必死,然不謂若是其速,又不謂爾子、爾仆,亦遽然奄忽也。皆爾自取,謂之何哉!吾念爾三骨之無依而來瘞耳,乃使吾有無窮之愴也。嗚呼傷哉!
縱不爾瘞,幽崖之狐成群,陰壑之虺如車輪,亦必能葬爾於腹,不致久暴爾。爾既已無知,然吾何能為心乎?自吾去父母鄉國而來此,三年矣;癘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嘗一日之戚戚也。今悲傷若此,是吾為爾者重,而自為者輕也,吾不宜復為爾悲矣。
吾為爾歌,爾聽之!歌曰: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遊子懷鄉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異域殊方兮環海之中。達觀隨寓兮奚必予宮。魂兮魂兮無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與爾皆鄉土之離兮,蠻之人言語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於茲兮,率爾子仆,來從予兮。吾與爾遨以嬉兮,驂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鄉而噓唏兮。吾苟獲生歸兮,爾子爾仆尚爾隨兮,無以無侶悲兮!道傍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離兮,相與呼嘯而徘徊兮。餐風飲露,無爾飢兮!朝友麋鹿,暮猿與棲兮。爾安爾居兮,無為厲於茲墟兮!
現在,我們將這篇文章翻譯成現代白話文。一篇優秀的古典文章,翻譯成白話文字,即使減色不少,但同樣能動人心弦。
在大明正德四年(1509年)秋季某月初三,有一名吏目從北京來到這裡,不知道他叫什麼。他身邊帶著一個兒子、一個僕人,要到更遠的地方去上任,路過龍場,投宿在一戶苗族人家。我從籬笆中間望見他,當時陰雨昏黑,想向他打聽北方的情況,沒有實現。第二天一大早,我派跟班的一人去探視,他已經走了。近午時刻,有人從蜈蚣坡那邊來,說:「有一個老人死於坡下,旁邊兩人哭得很傷心。」我說:「這一定是吏目死了。可悲啊!」傍晚,又有人來說:「坡下死了兩個人,旁邊一人坐著嘆息。」問明他們的情狀,方知他的兒子又死了。第二天,又有人來說:「看到坡下堆了三具屍體。」那麼,他的僕人又死了。唉,令人神傷啊!
想到他們的屍骨暴露在荒野,無人認領,於是我就帶著兩個跟班,拿著畚箕和鐵鍬,前去埋葬他們。兩名童僕臉上流露出為難的表情。我說:「唉,我和你們,本像他們一樣啊。」兩名童僕憐憫地淌下眼淚,要求一起去。於是在旁邊的山腳下挖了三個坑,把他們埋了。隨即供上一隻雞、三碗飯,一面嘆息,一面流著眼淚鼻涕,向死者祭告說:
「唉,悲傷啊!你是什麼人,什麼人啊?我是此地龍場驛的驛丞、餘姚王守仁呀。我和你都生長在中原地區,我不知你的家鄉是何郡何縣,你為什麼要來做這座山上的鬼魂啊?古人不會輕率地離開故鄉,外出做官也不超過千里。我是因為流放而來此地,理所應當。你又有什麼罪過而非來不可呢?聽說你的官職,僅是一個小小的吏目而已。薪俸不過五斗米,你領著老婆孩子親自種田就會有了,為什麼竟用這五斗米換去你堂堂七尺之軀?又為什麼還覺得不夠,再加上你的兒子和僕人啊?哎呀,太悲傷了!
「你如真正是為留戀這五斗米而來,那就應該歡歡喜喜地上路,為什麼我昨天望見你皺著額頭、面有愁容,似乎承受不起那深重的憂慮呢?一路上常冒著霧氣露水,攀援懸崖峭壁,走過萬山的峰頂,饑渴勞累,筋骨疲憊,又加上瘴癘侵其外,憂鬱攻其中,難道能免於一死嗎?我固然知道你必死,可是沒有想到會如此之快,更沒有想到你的兒子、你的僕人也會很快地死去啊。都是你自己找來的呀,還說什麼呢?我不過是憐念你們三具屍骨無所歸依,才來埋葬罷了,卻使我引起無窮的感愴。唉,悲痛啊!
「縱然不葬你們,那幽暗的山崖上狐狸成群,陰深山谷中粗如車輪的毒蛇,也一定能夠把你們葬在腹中,不致長久地暴露。你已經沒有一點知覺,但我又怎能安心呢?自從我離開父母之鄉來到此地,已經三個年頭。歷盡瘴毒而能勉強保全自己的生命,主要是因為我沒有一天懷有憂戚的情緒啊。今天忽然如此悲傷,乃是我為你想得太重,而為自身想得很輕啊。我不應該再為你悲傷了!
「我來為你唱歌,你請聽著。我唱道:『連綿的山峰高接雲天啊,飛鳥不通。懷念家鄉的遊子啊,不知西東。不知西東啊,頂上的蒼天卻一般相同。地方縱然相隔甚遠啊,都在四海的環繞之中。想得開的人到處為家,又何必守住那舊居一棟?魂靈啊,魂靈啊,不要悲傷,不要驚恐!』
「再唱一支歌來安慰你:『我與你都是離鄉背井的苦命人啊,蠻人的語言誰也聽不懂,性命沒指望啊,前程一場空。假使我也死在這地方啊,請帶著你子你仆緊相從。我們一起遨遊同嬉戲,其樂也無窮。駕馭紫色虎啊,乘坐五彩龍;登高望故鄉啊,放聲嘆息長悲慟。假使我有幸能生還啊,你尚有兒子僕人在身後隨從;不要以為無伴侶啊,就悲悲切切常哀痛。道旁累累多枯冢啊,中原的遊魂臥其中,與他們一起呼嘯,一起散步從容。餐清風,飲甘露啊,莫愁飢餓腹中空。麋鹿朝為友啊,到晚間再與猿猴棲一洞。安心守分居墓中啊,可不要變成厲鬼村村寨寨亂逞凶!』」
王陽明在龍場除了結交新朋之外,還有舊友來鞏固他們之間的友誼。這些舊友都是他曾經在北京講身心之學的弟子,以他的妹夫徐愛為首,陸續來到龍場。當這些人得知王老師創出了不同於朱熹理學的學說後,大為驚奇。他們讓王陽明講講這個新學說,王陽明侃侃而談:「心即理。」
眾人不明白。
王陽明說:「我心中有個能知是非善惡的良知,所以一切道理都在我心上,就是:心即理。」
這一說法當然讓他的弟子們耳目一新,但他們疑慮重重。徐愛就問:「您說心即理,不需外求。我孝順父親的種種行為,恐怕要去外面求取吧。一個三歲的孩子怎麼知道那些孝順父母的禮節?」
王陽明的解釋是:如果你真有孝順父母的心,就會去做孝順父母的事。天冷了,你會給父母蓋被;天熱了,你會給父母打扇子。這種禮節,你需要去外面學嗎?孝順這個道理就在你心中,如果它在外面,比如在你父母身上,倘若你父母去世了,難道它就消失了?
王陽明心目中儒家倫理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孝道到底該如何表現,有件事可以說明。王陽明的愛徒徐愛曾在安徽祁門遇到一個叫傅鳳的人,此人以孝順父母為終生理想。可因沒有像樣的工作而賺不來錢,所以理想無法實現。徐愛就推薦他來見王陽明。王陽明於是給他講心學,傅鳳偶有所得,正要痛下決心修行時,突然意識到年邁的父母和傻子弟弟都需要他來養活。所以就拋棄心學,不顧性命日夜苦讀,希望能考個進士,有個一官半職來養活父母和弟弟。因為吃不飽,再加上學業辛苦,竟然患了大病,臥床不起。但傅鳳仍然堅持讀科舉之書,王陽明的弟子們都千方百計勸他以身體為重。
傅鳳很苦惱,於是請教王陽明。
王陽明嘆息說:「你呀,雖然志在孝親,可已陷入不孝的深淵了。」
傅鳳吃驚地問:「難道我不想去做官賺錢養活父母和弟弟,就是孝了嗎?」
王陽明說:「你為了做官賺錢而養活父母和弟弟,卻把自己搞成病夫,這是孝嗎?」
傅鳳疑惑。
王陽明又說:「就看你現在病懨懨的樣子,能考上進士嗎?」
傅鳳很坦誠地說:「不能!」
王陽明說:「你把自己的身體搞垮了,卻沒有得到官職,而因為你身體很差,不能照顧父母兄弟,可能還要讓他們來照顧你。你說,你這不是大不孝,還能是什麼?」
傅鳳潸然淚下,請王陽明出個好主意。
王陽明說:「宇宙中最真的孝,就是不讓父母擔心。知道了這個,你就知道怎麼去孝順父母了。」
我們可以看到,王陽明心學中所倡導的孝的問題,其實就是一門不讓父母擔心的學問。良知告訴一個人,孝順父母的終極目的是讓他們心上安寧,物質條件還在其次。這其實就是感應,人世間所有父母希望的其實是兒女平安,錦衣玉食並不重要。那麼,將心比心,我們希望的其實也是父母平安,心平安,身平安。要做到這一點,必須是你的身心要平安,否則,這都是空談。宇宙無時無刻不在變化,世事也在變幻,但那些良知未被遮蔽的心對於孝順的要求卻是亘古不變的。想要真孝順,做到五個字就可以了。這五個字是:讓父母心安。
有弟子曾問王陽明,學習朱熹理學的方法很簡單,只要我們去外面格物,把格到的道理用靜坐思考的方式和自己的心吻合就是了。您這個學說,應該怎麼學會它呢?
王陽明給出了四點:第一,立志。就是要打定主意,下定做聖賢的決心;第二,勤學。做聖賢必須勤奮,努力學習知識和提升品德;第三,改過。有錯就要改,絕不姑息;第四,責善。也就是在朋友之間要以責備的方式勸善。
實際上,這是儒家提倡的老方法:在仿效典範和反省中獲得自我,進而成為聖賢。這時的聖賢就是心靈自由、自己能支配自己的人。
不過在龍場,除了徐愛之外,並沒有矢志不移跟隨在王陽明身邊的弟子。這些弟子來了幾天,或許是有別的事,又或許是忍受不了龍場的生活環境,所以就離開了。王陽明在《諸生》這首詩中嘆息說,人生相聚機會不多,何不把你們的書和行李拿來,咱們在一起享受心學的極歡大樂?(「唯我二三子,吾道有真趣。胡不攜書來,茆堂好同住」)
而心學的極歡大樂在此時恐怕只有他一人能享受。雖然如此,他已蜚聲整個貴州。前來拜訪他的人相望於道,貴州龍場看上去不再是個閉塞之地,而成了人來人往的市場。在來看他的人中,有一人很特殊。他就是貴州軍區世襲軍政長官(貴州宣慰司宣慰使)安貴榮。安長官在貴州並非等閒,貴州的驛站就是他的祖上奢香夫人為明帝國免費創建的,所以他的神態里有一種無上榮耀的傲慢。安貴榮來見王陽明並不是聽心學,按他的思維,王陽明學識淵博,聲名遠揚,肯定有非凡的智慧。他希望王陽明能為他解惑,這個惑就是:他想減少貴州通往中原的驛站數量。
王陽明勸他別胡思亂想:「驛站,尤其貴州境內的驛站是中央政府控制貴州的烽火台,你撤驛站,會給中央政府『企圖弱化中央政府對貴州控制能力』的印象。後果如何,不必我說。」
安貴榮急忙派人送來酒肉,說:「想不到這深山老林里有您這樣見識非凡的人,讓人欽佩,關於裁撤驛站的事,我以後想都不想。」
王陽明回答他:「我沒有這樣的力量。我說的這個道理,你心中早已有之。」
這個回答很陰險,一方面他暗示,安大人你要裁撤驛站恐怕就是有這想法。一方面,我的心學說,道理在你心中,我只是提醒了你一下而已。
但安貴榮賊心不死。這件事不久,貴州境內發生了兩個少數民族首領的叛亂。王陽明判斷,這兩人是安貴榮的部下,他們叛亂和安貴榮的默許有直接關係。因為叛亂持續了一個月,安貴榮的軍隊毫無動靜。他給安貴榮寫信說,兩人叛亂是在你的軍事管轄區,你就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這樣胡鬧?中央政府怎麼想?即使不追究你的失職,如果調動別省的軍隊來鎮壓,你的顏面何在?
安貴榮看到這封信後,冷汗直冒。他馬上出兵,輕鬆平定了叛亂。
由此看來,王陽明在龍場的身份不僅是個驛站站長,還是個教育家,偶爾還客串下政治家。他的朋友越來越多,聲名大振,他的命運在經過一番痛苦的洗禮後發生了大逆轉。所有人都知道,龍場這塊天地已容不下他,他離開龍場的日子已不遠了。
王陽明是被人請出去的,而且被請了兩次。第一次請他的人是貴州省主管教育的副省長毛科,他和王陽明是同鄉。1508年冬天,他到龍場聽王陽明講學,由於沒有深厚的思想根基,毛省長很容易接受新思想。王陽明心學本身是靈動的學說,所以他很快就接受了,於是他邀請王陽明去省城貴陽講學。王陽明委婉拒絕。他說,我現在只是山野村夫,體弱多病讓我變得異常疏懶。我沒有用功閱讀和研究經典,所以沒有資格擔任講師。我現在正準備去看醫生,您作為官方代表,給我這樣的榮譽,實在讓我慚愧。
毛科當然不會明白王陽明這番託詞背後的心理活動。在王陽明看來,他的心學是幫助人完善道德,而並非是指導人科舉考試。但毛科的用意很明顯,他要王陽明到貴陽講學就是希望王陽明能幫他培養出一批考試高手,這和王陽明的出發點南轅北轍。
毛科在1509年初被調離貴陽,接替他的叫席書,毛科臨走前叮囑席書,王陽明學大才淵,不應該在龍場驛沉淪。席書謹遵前任教誨,上任不久,就跑到龍場驛來聽王陽明的講課。課後,他請教王陽明,朱熹和陸九淵二人的思想有什麼不同嗎?王陽明說,這個話題太深,作為晚輩,他暫時還沒有資格來談。他話題一轉,普及了一會兒自己的心學。簡易明快的心學馬上就讓席書為之著迷。不過,席書是朱熹理學的門徒,雖然著迷,但對王陽明心學的「真理性」表示懷疑。
第二天,席書滿腹心事地來了。他還是希望王陽明能講一下朱熹和陸九淵的不同,或者是,他王陽明和陸九淵的不同。王陽明只好滿足了席書的願望。
王陽明從「知行」的角度來說明他和朱熹、陸九淵的不同。他說,朱熹是通過經書得到天理,然後去實行;陸九淵是通過靜坐得到天理,然後去實行。二人雖然在得到天理的方式上不同,可都認為「知行」是有先後次序的。而我卻認為,知與行是合一的。知是行的開始,行是知的成果,二者是一回事。席書沒有深入質疑「知行合一」的問題,而是質疑另一個問題:「您也提倡靜坐,和陸九淵的靜坐有什麼區別嗎?」
王陽明說:「陸九淵靜坐是希望從心中得到真理。而我提倡靜坐,是因為現在的人心浮氣躁,靜坐能讓他們把心沉靜下來,我並沒有讓人一味靜坐去獲取真理,那不是正路。」
席書問:「那您從哪裡獲得真理?」王陽明回答:「真理就在我心中,但必須去事上練,只有去實踐了,你才能更深刻地體會這一真理。而且,這兩者是不可分的,正如知行合一一樣。」
席書這回心悅誠服,馬上讓人修建貴陽書院,並親自率領貴陽的秀才們來到龍場,以師禮請王陽明到貴陽。
由此,王陽明離開了他的放逐地和涅槃重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