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徨和痛苦是天才的共性
2024-10-09 05:05:03
作者: 度陰山
1492年,格竹子事件發生後不久,王陽明在浙江的鄉試中脫穎而出。據他的同學們說,王陽明幾乎沒有費什麼勁就金榜題名,所以當1493年北京會試時,人人都認為王陽明會毫無意外地重演鄉試的榮耀,令人大感詫異的是,他居然落榜了。
王陽明心情必定是沉重的,但他未掛礙於心。他的朋友們來安慰他,他只是笑笑說,我並未哀傷,我只是為不能考中做官為國家效力而遺憾。他父親的朋友、大學士李東陽就起鬨說,為國家出力也不在乎一天兩天,當然也不在乎一年兩年,三年後,你必高中狀元,何不現在寫個《來科狀元賦》?
王陽明在詩詞文章上向來是毫不謙虛的,聽到李東陽這麼一說,就提起筆來,文思泉湧,很快完成一篇賦。在場的人深為嘆服,但有醋罈子看著這篇文章對別人小聲說,此人口氣如此大,自負之氣躍然紙上,將來真得勢,他眼裡還會有我們?
實際上,王陽明在那時眼裡就已經沒有了很多人。他在1493年的會試中名落孫山,並非是運氣不佳,而是他並未用心於八股文。鄉試過關後,他開始鑽研道家養生術和佛家思想。他對自己說,經略四方,沒有平台;鑽研朱熹理學,沒有訣竅,倒不如另闢蹊徑,去道教和佛家中尋找成為聖賢的密碼。
然而這一密碼,他只找了一年,1493年會試敗北後,他放棄道教和佛家,開始精研辭章之學。和那些欲以詩歌文章獲取名利的人不同,他是希望通過辭章為萬民立心,立下千古之言。這種鑽研是虔誠的,他在北京的家中讀古代那些偉大文學家們的著作,他和北京城中那些文學家們建下深厚友誼,彼此切磋文學的真諦,日夜苦讀,以至於累到吐血,搞得他父親每天夜晚必須強迫他休息才算完。1494年,王陽明離開北京回到浙江餘姚,熱情地組織了龍泉詩社,每天的生活都在和文章詩歌打交道,他發誓要走通這條路,把自己送上聖賢的聖壇。
在辭章之學上,王陽明取得了燦爛的成就,他被當時的文學界譽為天才。可不知什麼時候,他突然解散了龍泉詩社,重新拾起了久違的軍事。
讓他做出這一「吃回頭草」舉動的是一個叫許璋的居士。許璋當時在浙江餘姚附近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一舉一動都流露出傳奇人物的特徵。他喜歡穿白衣,喜歡站在茫茫一片綠的森林中,人們一眼就能發現他。據說,許璋曾經也是理學高手,拜過陳白沙為師,不過和王陽明一樣,他也琢磨不透朱熹理學的真諦,所以拋棄理學,鑽研軍事和奇幻法術。他有兩個讓人欽佩的地方,一是占卜:他能掐會算,有在世劉伯溫的美譽。他曾準確地預言了朱宸濠的造反,又準確地預言了明帝國十一任皇帝朱厚熜(明世宗)的繼位(朱厚熜是以非太子身份登基的)。另一成就是在軍事理論上,他用多年時間吃透了諸葛亮兵法和奇門遁甲中的兵法部分,後來他把這些兵法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了王陽明。
王陽明得知山中有這樣一位奇人後,就急忙去拜訪。二人交談,當許璋發現了王陽明的宏圖大志和他正在鑽研的辭章之學後,誇張地大搖其頭。
他說:「辭章是小技,小技不能成大業,何況是聖賢。」
王陽明驚異地問:「那該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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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璋說:「建功立業是聖賢的不二法門,你如果真是胸藏韜略、有經略天下之志,還愁沒有機會施展?所以,應該努力提升軍事能力。」
王陽明於是扔了辭章經典,死心塌地地跟許璋學習兵法。他悟性好,有底子,而且用心,很快就得到了許璋的真傳。在許璋的引導下,王陽明的軍事理論逐漸成熟,王陽明「經略四方」的志向死灰復燃。
1495年,他回到北京,準備第二年的會試。可人人都注意到,他根本沒有準備。他在那段時間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和人家大談用兵之道。每當宴會結束時,他就用果核在桌子上排兵布陣。他說起來頭頭是道,很多陣形都是那些久經沙場的將軍們聞所未聞的。或許出於嫉妒,或許他們真的這樣認為,他們對王陽明說,戰場情況瞬息萬變,而你這戰陣卻是一成不變的,難免膠柱鼓瑟,削足適履。
王陽明叫起來,把其中幾個果核略一改變方位,說:「你看,只需要動一下,就是另外的陣形,怎麼說是一成不變呢?」
有人譏笑起來:「你覺得擺個標新立異的陣形就能克敵制勝?」
王陽明嚴肅地回答:「當然不是。」
「那是什麼?」
「攻心!」王陽明自信地回答,「虛虛實實,讓敵人的心慌亂,動起來沒有章法,我們就能趁勢而入,以最小的代價取得最大的勝利。」
這是王陽明日後用兵的訣竅,那些愚人是不會懂的,所以那些人只好攻擊他神經中最脆弱的一環:「請問,你有機會上戰場嗎?」
王陽明啞口無言,於是很多人在背後竊笑說:「還是先過了會試這關再說其他的吧。」
王陽明大失所望,他本來不是個輕易受到別人影響的人。但多年以來,他的理想始終無法實現,這不由讓他灰心喪氣。1496年,他在會試中再度名落孫山。有人在發榜現場未見到自己的名字而號啕大哭,王陽明卻無動於衷。大家以為他是傷心過度,於是都來安慰他。
他的臉上掠過一絲滄桑的笑,說:「你們都以落第為恥,我卻以落第動心為恥。」恐怕只有王陽明這樣的人,才能說出這樣有境界的話來。他的確能對落第而不動心,但對不能實現聖賢理想,他卻無法做到不動心。
1498年,二十六歲的他又回到了朱熹理學這座高山面前。這一年,距他格竹子已過去了六年,踞他拜訪婁諒已過去了九年。或許是命運的安排,有一天他在不經意翻看理學經典時看到了朱熹給趙惇(宋光宗)的一封信。信中有句話如是說:「虔誠的堅持唯一志向,是讀書之本;循序漸進,是讀書的方法(『居敬持志,為讀書之本;循序致精,為讀書之法』)。」
王陽明像是被雷劈到了一樣,這句話恰好戳中了他多年來的毛病:始終不能堅持唯一志向,而是在各個領域間跳來跳去,也沒有循序漸進地去研究一個領域,所以什麼成果都沒有獲得。
他如同在沙漠中一腳踩到了噴泉,興奮得狂呼起來,他以為自己終於找到了通往朱熹理學的鑰匙,他開始重新認真地鑽研朱熹的「格物致知」,恨不能要把印在紙張上的朱熹思想生吞進肚子裡。但是無論他如何鑽研,依然無法從「格物」中「致知」。最令他沮喪的是,他無法確證到底是朱熹錯了,還是自己智慧不夠。他一會兒堅信朱熹的格物致知是錯的,一會兒又認為自己智慧有限。最後他心灰意冷地說了這樣一句話:「聖賢大概是命中注定的,而我很不幸,未被註定。」
《金枝》的作者弗雷澤說,當人類的思維之舟「從其停泊處被砍斷纜繩而顛簸在懷疑和不確定的艱難之海」時,他們會感到痛苦和困惑,只有一種方式可以抹平這種痛苦,消除這種困惑,那就是,思維之船必須重新進入一種「新的信仰體系和實踐的體系中」。
王陽明的思維之船在1492年格竹子事件和1498年採用循序漸進讀書法後,已經從停泊處漂了出去。他其實一直「顛簸在懷疑和不確定的艱難之海」中,幾乎是左衝右突、上躥下跳,但仍不能磨平那種成聖無望的痛苦,而「新的信仰體系和實踐的體系」離他還有很遠,他看不到,甚至連幻想都幻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