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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連環催眠

2024-10-09 04:56:36 作者: 楊京秋

  1

  進屋後,宇文有良並沒有像大多數人第一次進入解夢館一樣,表現出對房間內各種裝飾的好奇。他面色淡然,雙手背負身後,在房間內輕緩踱步。牆壁上的油畫、書架上的書展、柜子上的古物,都沒有吸引到宇文有良的目光,最先吸引他目光的,是牆壁上的掛鍾。

  宇文有良的兩隻手腕上各戴著一塊腕錶:左腕的表是藍色的,表面像海水一樣;右腕的表是紅色的,表面像火焰一樣。

  宇文有良站在掛鍾前,看著上面顯示的時間,又看了看自己兩隻手腕上的表,說道:「你這時間不對啊。」

  周漁坐在扶手椅上,正在對宇文有良進行簡單的基礎模型側寫。他的雙眼一直聚焦在宇文有良身上,聽到宇文有良這麼說,不由得抬起頭,看了一眼掛鐘上的時間:九點十五分。

  周漁眉頭輕皺了一下,感覺時間確實好像不大對,他記得宇文有良打來電話的時候,他看到的時間是九點十分,這麼久過去了,才走了五分鐘?

  周漁還沒說什麼,宇文有良便已經踮起腳來,伸長雙臂,靈巧地打開鍾蓋,輕輕撥動了一下分針。時間往後撥了二十分鐘,停留在了九點三十五分上。

  宇文有良合上鍾蓋,扭頭望向周漁,露出淺淺的笑容:「抱歉,我對時間的精確度要求異常嚴苛,心理上也非常敏感,即便是誤差十秒鐘,我都會受不了。這是我的怪癖之一。」

  每個人都有怪癖,但能夠將怪癖用這麼輕鬆的方式說出來,只能說明這種怪癖對當事人來說並無大礙。甚至,當事人很可能還覺得,擁有這種怪癖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情。周漁在腦海中快速地揣摩宇文有良此時的心理狀態。

  

  時間往後撥了二十分鐘之後,恢復了正常。周漁也覺得這個時間應該差不多,便也不再計較,朝著宇文有良微微點頭:「無妨,在這裡,怎麼舒服怎麼來。」

  宇文有良又在房間內走動了片刻,這才回到茶几前,坐在了沙發上。

  周漁適時地遞過去一張表格:「你看著填就行。」

  宇文有良接過表格,看了一眼。這是一張基礎信息登記表,除此之外,還有解夢准許協議說明,其中包括費用和時間的說明。

  宇文有良將表格放在身側,整理了一下衣領,柔聲道:「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我接下來要解的這個夢與表格中的任何一項都沒有關係,所以我覺得可以暫時先不用填。當然,如果你聽我說完之後,還覺得我有必要填的話,那我就填。」

  周漁微微一笑,他已經意識到這個宇文有良是一個強熱的人,雖然表面看起來彬彬有禮,言談舉止都極為紳士,實則不願隨意受人支配,喜歡將主動權握在自己手裡,即使是在解夢的時候。

  面對這樣的人,周漁一般都樂得將主動權交出去,那樣反而會讓自己輕鬆些。其實,將話語主動權交出去,並不代表不管不顧,也不意味著自己處於弱勢,反而是一種更為高深的控制,控制的是談話的整體方向和氛圍。

  周漁將胸前的阿多拽下來,在手中旋轉兩圈,按下上方的淺綠色按鈕,阿多變成了錄音筆。他對著錄音筆道:「說夢者宇文有良,夢境編號0822,解夢師周漁,錄。」

  隨後,周漁做了一個請的姿勢:「來,說說你的夢吧。」

  宇文有良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地道:「我分不清夢境和現實。」

  周漁微微眯了一下眼睛:「哦?」

  宇文有良用明確的語氣,展開性地重申了一遍:「有些時候,我無法明確地區分夢境和現實。在過去的很長時間裡,我找過許多醫生,他們全都沒法給我答案。後來,我聽人說,有一種人專門研究夢境,也就是解夢師。幾經輾轉,我找到了你。」

  周漁語氣平淡地問:「你所謂的分不清夢境和現實,指的是在夢境中分不清夢境和現實,還是在現實中分不清夢境和現實?」

  宇文有良的瞳孔微微放大,嘴角出現了一絲上揚,但迅速消逝不見。他用讚賞的語氣道:「能夠在對話第一時間,就問出這個問題的人,你是第一個。」

  周漁微微一笑,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宇文有良,等待著宇文有良的回答。片刻後,宇文有良才道:「其實,不管是在哪種情況下,我都無法分辨夢境和現實。」

  周漁問:「那麼,現在呢?」

  宇文有良緩緩脫下了西裝外套,將黑色襯衫的袖口擼起來,露出了半截手臂。那半截手臂上布滿傷疤,傷疤青一塊紫一塊的,看起來觸目驚心。宇文有良又解開了襯衫的紐扣,將衣領翻了下來,露出了脖頸和肩胛骨,上面同樣布滿傷痕。其中在肩膀處,有一塊巨大的黑色傷疤,像是利器割裂所致。

  衣衫不整的宇文有良望著周漁,用嚴肅而認真的語氣問「:還想看嗎?」

  周漁並不是沒有見過手臂和肩部的傷疤,但像這麼密集層疊的傷疤,他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心中雖然微微有些驚訝,但臉色依舊平靜,搖頭道:「足夠了。」

  宇文有良忽然用力在自己的肩膀上擰了一下,伴隨著一聲痛叫,他的皮膚上霎時留下了一塊青斑。宇文有良面色發紅地望著周漁,嘴角扭動了一下:「你說這樣,能夠證明是在現實嗎?」

  周漁反問道:「你覺得現在不是現實?」

  宇文有良道:「我無法肯定。但其實,對我來說都一樣,反正我在夢境中也有一個完整的人生。」

  周漁沒追問:「什麼完整的人生?」

  宇文有良輕吸一口氣,看了一眼茶几邊緣空空的菸灰缸:「可以抽菸嗎?」

  周漁點了點頭:「無妨。」

  宇文有良從兜里摸出煙來,找了半天,卻沒找到打火機。周漁起身,從茶几底下的盒子中取出一個打火機,遞給了宇文有良。

  「謝謝。」宇文有良接過打火機,半彎著腰,尚未坐下,就開始點菸。

  「咔嗒!咔嗒……」打火機的聲音清脆而響亮,火焰忽明忽暗,菸頭也忽明忽暗。在點菸的同時,宇文有良的雙眼從遮蓋著嘴角的手掌上方望向周漁。終於,在連著打了九下之後,香菸才被點燃。

  宇文有良用力吸了一口,煙霧繚繞中,他的面容也逐漸變得模糊起來。接著,他幽幽的聲音從煙霧中傳來,帶著一種顫抖般的緊張感:「說來你可能不信,我擁有兩個人生,一個是在夢境,一個是在現實。在這兩個截然不同的人生中,我都能感受到疼痛,都能品嘗到味道,也能看得見色彩。而且,在這兩個人生中,我的生命都是往前延伸的,都會有生老病死的過程。」

  周漁直視著宇文有良的雙眼,面色平靜,嘴唇緊抿。

  宇文有良連著吸了兩口煙,繼續道:「我來這裡,就是想問你,你覺得哪個是夢境人生,哪個是現實人生?或者我問得更加明確一點,你告訴我,哪個才是真正的真實?我更應該相信哪一個?」

  周漁用食指輕點鼻翼:「夢境和現實,最大的區別之一是時間。現實中的時間是線性的,一直往前,沒有中斷,沒有往復;但在夢境中,時間是非線性的,是可以跳躍的。它可以在一段時間內往前,也可以往後,甚至可以一會兒往前,一會兒往後。」

  宇文有良一邊吸菸一邊道:「可我的夢境時間是一直往前的……」

  周漁心中一動,但表情依舊平靜:「有這種可能,但概率極低。除了時間因素,夢境還具有不可銜接性。也就是說,上一個夢境和下一個夢境在間隔四小時以上的現實時間內,幾乎是無法銜接的。」

  宇文有良的聲音從煙霧中傳來,低低的,帶著某種神秘感:「我的夢境內容是銜接的,每一次,我都能連接上一次的夢境。那種感覺真的非常奇妙。」

  周漁眉頭輕皺:「理論上來說,也有這種可能,但概率非常低,幾乎為零。」

  整個過程中,周漁一直在觀察宇文有良的表情和眼神,但因為煙霧環繞的緣故,看得並不是很真切。不過,從宇文有良講述的語氣中,周漁能夠感覺到,這個事情應該還是有較強的真實性,要不然他也不會千方百計找到自己,專門來諮詢這個問題了。

  可是,宇文有良說的這種情況,從夢學的角度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難道說,自己遇到了一個世所罕見的夢學特例?周漁輕吸一口氣,穩定下心神,繼續道:「除了時間因素和不可銜接的特性,還有一種方法可以區分夢境和現實,那就是問你自己一個問題。」

  宇文有良的臉忽然從煙霧中探了出來,雙眼直直地望著周漁:「什麼問題?」

  周漁沉聲道:「問你自己,現在是否在夢中?」

  宇文有良忽然輕笑了一聲,臉再次縮回了煙霧裡面,聲音隨後傳來:「我每時每刻都在問,可依舊不知道結果。這就是我苦惱的原因,也是我來找你的目的。」

  周漁搖了搖頭:「問這個問題,不是為了得到答案,因為答案根本得不到,答案只能意識到。問這個問題,其實是為了喚醒意識。」

  宇文有良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煙霧逐漸散去,周漁看到宇文有良的眉頭輕輕跳動了一下。

  周漁接著道「:我們在現實中,是很容易區分夢境和現實的。有時候,遭遇突發性的重大事件時,我們也會有一種恍若夢境的感覺,但是,很快我們就會意識到這是現實。那麼,到底是什麼決定了這種意識呢?是現實的沉浸感和邏輯性。」

  在周漁說話的時候,宇文有良探了一下腰,拿起了桌上的水杯,用指甲輕輕敲擊著茶杯的邊緣,發出輕微的響聲。

  周漁看了一眼水杯,繼續道:「何為現實的沉浸感?說得直白點,就是對時間流逝給環境和事件造成的影響的感知力。這種感知力,可以 幫助我們在最快的時間裡區分現實和夢境——」

  宇文有良忽然抬起頭,望向了頭頂。他眉頭一皺,低聲問:「什麼聲音?」

  周漁順著宇文有良的視線望去,頭頂空蕩蕩的,但是隱約間有滴答滴答的聲音傳來,好像是水滴的聲音。周漁又望了一眼窗外,窗外看起來有些陰沉,似乎要下雨了,或者是已經在下雨了。最後,周漁看了一眼掛鐘的時間,十點整,他們已經交談了二十五分鐘。

  周漁撫摸著左手食指上的黑色戒指,感受著上面傳來的冰涼觸感,說道:「應該是下雨了。」

  宇文有良悄然擦了下額頭。不知為何,他的額頭上竟然流下了汗珠,是因為房間內空氣悶熱,還是因為內心的情緒起伏?

  滴滴答答的聲音消失了,周漁望著宇文有良,繼續將剛才沒有說完的話說完:「那麼,何為現實的邏輯性?其實指的是在線性的時間內,發生的所有事情、遇到的所有東西、看到和感受到的所有內容,都是新 的,是往前的——」

  略微停頓後,周漁繼續道「:但在夢境中的內容,一切都是基於過去。不管是人還是事,不管是景物還是情緒體驗,都是基於過去。因為夢境所有內容本就源於潛意識,而潛意識就是我們自身的經歷。在夢中,哪怕是遇到了一個看似陌生的人,其實也是過去的人所拼湊起來的,是能夠發現蛛絲馬跡的。」

  宇文有良坐在沙發上,面色發青地看著周漁,雙眼一眨也不眨,好像石化了一樣。

  周漁輕吸一口氣道:「所以,如果你實在沒法區分,就需要在夢中解夢,在夢中觀察人和事的邏輯性。一旦察覺到異樣,也就代表著那是夢境了。比如,你今天來到了解夢館,見到了我,和我聊了這麼多,是不是一種全新的體驗?你之前有沒有見到過類似於我這樣的人?在這個過程中,有沒有出現邏輯漏洞比較大的地方?時間是不是按照一定的節奏往前走的?」

  宇文有良有些僵直地抬起手臂,摸了摸額頭:「好像還真沒有,我似乎有點明白你說的話了……那麼,按照你的說法,或許我們可以暫時先假定,現在就是真實?」

  周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真不真實,其實並沒有那麼重要。重要的是,你對自己感知力的判斷。如果感知力真實,邏輯性又很嚴密,就算身處虛幻世界,那又何妨?」

  宇文有良低下頭去,看著自己的雙手,表情逐漸凝重。良久,他抬起頭道:「如果現在是現實的話,那我就把我的另外一重人生,也就是夢境中的人生說給你聽。那應該是一個夢,一個很長很長、似乎永無盡頭的夢,你給我解解看,可以嗎?」

  周漁微微一笑:「當然可以。」

  其實,周漁早已迫不及待地想聽宇文有良的另一重人生了。他倒想看看,這另一重人生,或者說這個在時間維度上和事件連續性上超脫夢學基礎框架的夢境,到底是怎樣的。

  就在周漁翻開新的一頁繪夢紙,準備凝神細聽的時候,宇文有良忽然面露難色地說:「抱歉,我能先去一下洗手間嗎?」

  周漁往右邊指了指:「請便。」

  宇文起身走進了洗手間。周漁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十點十分。

  外面有些黑沉,窗簾輕輕晃動,滴答滴答的聲音再次響起,比之前密集了一些,而且響亮了許多。五分鐘過去了,周漁看了一眼洗手間的方向,宇文有良還在裡面,並未出來。

  忽然,外面傳來了一陣嘩啦啦的水流聲。周漁將繪夢板放在扶手椅上,起身朝門口走去。走到屏風處的時候,他看見地面上竟然有一攤積水。積水正在變大,形成水流,往房間內湧入。

  周漁心中一驚,迅速繞過屏風。步入走廊後,他看到走廊盡頭那片區域的上空,正有不明液體如注般嘩啦啦落下。與此同時,他忽然感覺鼻頭一癢,一股奇怪的香味撲面而來,像是某種花香,香味很快就消失。周漁本能地摸了摸鼻子,想上前看個究竟,但他剛往前走了兩步,腳下忽然一滑,一個踉蹌,仰面倒地。這一下跌倒得太過迅疾,讓他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砰的一聲,他整個人跌倒在地上,後腦勺著地,震顫了兩下。

  這一瞬間,周漁只感覺眼前一黑,什麼都看不見了。幾秒鐘之後,他的耳朵里傳來一陣嗡鳴聲,這才逐漸恢復了視力。他翻身而起,用力搖晃了一下疼痛的腦袋,繼續朝前走去。

  走到走廊盡頭的時候,他看到門廊上竟然裂開了一條縫隙,水柱正從縫隙中嘩啦啦流下來。接著,只聽咔嚓一聲驚雷炸響,縫隙中的水流也霎時變大了。

  周漁繞過水流,想出去看看是怎麼回事,當他打開房門後,卻被外面的景象給驚住了。天黑地沉,驚雷滾滾,暴雨傾盆而下,此時的外面已是汪洋一片。

  就在周漁驚訝於天氣變化竟然如此迅疾之時,兜中的手機忽然震動了起來。他摸出手機,看到了一個號碼,不由發出了一聲喊叫,全身都禁不住顫抖了起來。

  來電號碼顯示的備註,只有兩個字:葉眉。

  手機一直在震動,「葉眉」兩個字在屏幕上閃爍不停。周漁深吸一口氣,用顫抖的手指滑動屏幕,接聽了電話。

  周漁尚未說話,便聽到對面傳來了一聲慘烈至極的喊叫,像是臨死前的悲鳴,又像是劇痛之下的本能號叫。

  「救我——」

  2

  聽到那聲慘叫呼救的時候,周漁只感覺全身血液直往頭頂上涌。他忘記了此時尚在屋中的宇文有良,忘記了正在漏雨的門廊,忘記了身後所有的一切。

  他衝進雨中,全身瞬間濕透,卻渾然不覺。他不管不顧地往前沖,腦海中全是那個讓他魂牽夢繞的名字——葉眉。這兩個字在他的腦海深處盤旋著,嗡嗡響動著,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周漁跑到大街上,站在路邊招手攔計程車,那些計程車卻對他視而不見。它們一路疾馳,沒有絲毫要停下的跡象。周漁一邊往前跑,一邊繼續招手,在招手的過程中,他發現路上駛過的那些車全都黑乎乎的,車身是黑的,車燈也是黑的。除此之外,周漁還發現這些黑色的車竟然全都沒有車牌號。

  周漁感到有些奇怪,不由得放緩了腳步。就在這時,他看見身後不遠處有一輛黑色轎車疾馳而來。車窗打開,一顆腦袋從窗內探了出來,長發在風雨中肆意飛舞,遮住了半邊臉頰,另外半邊臉頰露在外面。

  周漁只看了一眼便驚呆了,那個從車窗外探出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葉眉!

  瞬息之間,車輛已經駛了過來,接著,讓周漁完全沒有預料到的事發生了。車門在駛過周漁身邊的一瞬間打開,車上的葉眉像是一條魚一樣從車內躍了出來。

  呼的一聲,車輛駛過周漁的身邊,雨水濺了周漁一身。

  砰的一聲,葉眉滾落在了公路中央,在地上翻滾數圈後,全身蜷縮,不停抽搐。

  黑色轎車在前方一個急剎車停下,車門打開,車上走下一個穿著一身黑色皮衣的光頭男子。光頭男子打著一把雨傘,隔著漫天雨簾,朝著周漁做出了一個割喉的手勢,隨後鑽進車內,揚長而去。

  周漁衝到馬路中央,抱起躺在地上的葉眉。葉眉滿臉是血,雨水落在她的臉上,將鮮血沖刷乾淨,露出了一張秀氣文靜的臉蛋。葉眉的雙眼微微睜開,看見周漁後,試圖對他笑,卻沒有成功,反而一口血吐在了周漁臉上。

  周漁來不及擦拭,任憑血水在臉上流淌。他望著懷中的葉眉,不知是因為巨大的震驚,還是因為突然間的驚恐,抑或是因為某種連他自己都無法揣測的情緒,讓他在將近一分鐘的時間裡,竟然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他們之間的第一句話來源於葉眉。葉眉眼睛半睜半閉,眼神迷離而痛苦,望著周漁,用一種倔強的語氣說:「漁兒……他們想強姦我,我沒有讓他們得逞……」

  周漁的眼眶瞬間濕潤,喉結連番滾動,張了張嘴,卻還是沒能說出一句話。葉眉又說:「漁兒……如果不是因為這件事,你會娶我嗎?」

  淚水奪眶而出,周漁重重點頭,終於說出了第一個字:「會……」

  葉眉嘴角上揚,微微一笑,反手握住周漁的手:「其實,戒指我都買好了……你不是一直沒向我求婚嗎,那我就向你求婚好了……可是,來不及了……」

  周漁發出嗚嗚的哽咽聲,淚流滿面,痛聲道:「都怪我……」

  葉眉抬起手,輕撫周漁的臉頰:「不怪你,漁兒……真的不怪你,怪我……怪我不該在你談合作的時候不停給你打電話……怪我不該在你一心撲在夢學研究上的時候逼你結婚……怪我不該在你沒時間來接我的時候賭氣去坐黑車……」

  說著說著,葉眉的臉上出現了一種奇異的表情,整個人輕鬆得像是知道自己即將解脫一樣。她微微一笑,望了一眼黑沉的蒼穹和綿延的雨線,輕聲說:「其實,真要怪起來,就怪天氣吧,誰叫它今晚下雨了呢……」

  說完後,葉眉原本抓著周漁的手忽然加大了力道。她張開嘴,似乎還要說話,喉嚨中卻只發出輕微的喘息聲。隨後,她的眼睛陡然睜大,望著周漁。那一瞬間,周漁在她的瞳孔中看到了頹喪的自己。

  在這一刻,一向鎮定冷靜、泰山崩於前也面不改色的周漁,完全失去了該有冷靜,變得手足無措了起來。

  直到葉眉腦袋一歪,躺倒在他懷裡之後,周漁才醒悟過來。他半蹲在地,朝著穿梭而過的車輛瘋狂揮手,那些黑乎乎的車疾馳而過,完全不理會他。

  一輛又一輛的車駛了過去,沒有任何一輛停下,甚至連減速的車都沒有……忽然間,一個數字躍入了周漁的腦海——18。當第十八輛車駛過去的時候,周漁有種強烈的感覺,沒有一輛車會停下來幫助他。他抱起地上的葉眉,踉踉蹌蹌地朝前跑去,朝著醫院的方向跑去。

  滿身是血的葉眉在周漁的懷中逐漸僵硬,他像無頭蒼蠅一樣狂奔。也不知道奔跑了多久,路過一家咖啡館時,一道閃電划過,周漁隔著透明玻璃窗,看到了咖啡館內的兩個人。

  咖啡館外面,雷鳴電閃,暴雨傾盆;咖啡館裡面,卻是其樂融融,一片祥和。靠窗的位置上,坐著兩個人,其中一人肥頭大耳,戴著金絲眼鏡,嘴角掛著掩飾不住的狡猾笑容。這人的對面,坐著一名穿著一身墨黑唐裝,腦後有一條細長小辮,胸前掛著一個古怪小東西的青年男子。

  窗外的周漁,看著窗里的人,眉頭緊皺了起來。除了看到這兩個人,他還看到那個青年男子的座椅上放著一個手機,手機上正顯示著一個來電號碼——葉眉。

  當來電號碼因為長久的無人接聽而自動掛斷時,周漁看到手機上有一行鮮明的文字提示:17個未接電話。

  窗外的周漁陷入了長久的震驚,直到他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然已經進入了咖啡館內,並站在了那兩個人面前的時候,他才從震驚中恢復過來。

  那個肥頭大耳的胖子望著突然出現的周漁,又望著對面的人,顯然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朝著對面的青年男子揮了揮手,然後拿起公文包,快步離開。青年男子起身阻攔,卻被從震驚中恢復過來的周漁一下子按在了座椅上。

  「你幹什麼?!」青年男子朝著周漁大吼,「我正在談合作呢!這次的合作關係到我研究項目的生死存亡!」

  「談合作?!」周漁用膝蓋頂著那人的肚子,惡狠狠地說,「我告訴你,這個合作本身就是假的,那個胖子是信貸機構的托,你不僅人被騙了,錢也會被騙的!」

  「什麼……託兒?不是吧?!」青年男子一臉吃驚地望著周漁,「你是怎麼知道的?你是誰,為什麼跟我穿一樣的衣服?」

  「你別管我是誰——」周漁將坐墊上的手機拿起,放在青年男子的耳邊,「等會兒來電話後,你立馬給我接,明白嗎?」

  話音未落,電話來了,正是葉眉打的。這是葉眉這晚上打來的第18個電話,也是最後一個電話。

  周漁神情激動地說:「接!」

  青年男子猶豫片刻,最終還是接聽了。接聽後,他還未說話,便聽對面傳來了一聲慘烈至極的喊叫聲,像是臨死前的悲鳴,又像是劇痛之下的本能號叫。

  「救我——」葉眉在電話的另外一端嘶聲喊叫著。

  青年男子愣了一下,手機掉落在地。他的神情在一瞬間變得嚴肅起來,片刻後,他抬起頭,用一種審視般的目光望向周漁,沉聲道:「我知道你是誰了。」

  周漁問:「我是誰?」

  青年男子道:「你是多年之後的我,對不對?」

  周漁的嘴角抖了一下:「那又如何?」

  青年男子像是看透了什麼,苦笑一聲:「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周漁冷哼一聲,沒有說話。

  青年男子又道:「我想問問,你現在後悔嗎?」

  「後悔有用嗎?又不能重來。」

  「要是能重來呢?我說的是如果——」

  周漁若有所思:「那一切從最開始就得改變。」

  青年男子問:「什麼最開始?」

  周漁咽了一口唾沫:「研究夢學的最開始——」

  青年男子忽然笑了,笑得有些古怪。就在這時,手機忽然再次震動了起來。青年男子拿起手機,卻發現不是他的電話。震動聲源於周漁的口袋。

  周漁掏出手機,看見手機屏幕上顯示著一個陌生的號碼。不對……這個號碼似乎並不陌生,他好像在哪裡見到過……

  想起來了,不久之前,宇文有良打給他的時候,就是用的這個號碼!

  3

  解夢館內,宇文有良從洗手間內走出來之後,卻發現周漁不見了。他喊叫了許久,也沒得到周漁的回應,無奈之下,只能撥通了周漁的電話。

  手機的震動聲在寂靜的房間內嗡嗡作響。宇文有良循聲找去,在屏風後面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周漁。他急忙跑過去,將周漁的腦袋抬起,掐著周漁的人中,呼喚著周漁的名字。

  周漁迷迷糊糊地醒來,第一時間便從兜中摸出了手機,眯著眼睛,看了一眼電話號碼。

  「沒錯,就是這個號碼,宇文有良的號碼……」周漁在腦中這樣想著,隨後,他的眼睛才緩緩睜開。第一眼,他便看見了懸在上空的宇文有良那張極具西方美感的臉。

  「你怎麼了……」宇文有良關切地問,「要不要送你去醫院?」

  「不用……」周漁用力搖晃著微疼的腦袋,撫摸著已經鼓起一個大包的後腦勺。他看了一眼手機,又看了一眼走廊盡頭。走廊盡頭尚在滴水,但水勢並不大,房門虛掩著,的確有雨水從門外濺射進來,但並未形成水流湧入之勢。

  周漁記得,不久之前,他曾經跌倒在這,後腦勺著地,眩暈了幾秒鐘,然後又迅速爬起來。在那之後經歷的一切,顯然都是一個夢。但是,那個夢竟然銜接得如此巧妙,如此完美。要不是因為夢境邏輯有巨大漏洞,誰又能說那不是真的現實?

  周漁起身後,第一時間彈了一下左手無名指上的黑色戒指,戒指上的紅藍光芒交替亮起,一閃即逝。

  隨後,周漁走到門口處,將門廊上方的擋板關嚴,把房門閉緊,再用拖把將地面上的雨水拖乾淨。整個過程中,周漁緊抿嘴唇,一言不發。宇文有良就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

  周漁的腦海中不斷浮現葉眉渾身是血的模樣,迴響著葉眉臨死之前跟他說的那一席話,以及他和兩年半之前的自己對話時的場景……

  讓周漁感到不可思議的其實還不是這些,而是——他竟然又做了一個夢,而且,還清晰地記得夢境內容。這是繼白鬍子老頭的夢境後,周漁在短時間內做的第二個夢了。

  夢中的黑車、馬路、暴風雨天氣、十八個未接電話、渾身是血的葉眉、咖啡館,以及夢中那個借著合作名義騙錢的胖子……這個夢中所呈現出來的一切,看似雜亂荒誕,其實正是打亂了時間順序後的一樁真實事件的重演。

  而打破時間的壁壘,將眾多原本發生在不同時間段的事情雜糅在一起,正是夢境的主要特性之一。

  周漁早就該察覺到這是一個夢了。當他發現路上那些車輛全都沒有車牌號的時候,就理應察覺的。但事件發生得太過突然,葉眉忽然從車中躍出,讓他失去了思考的餘地,所以才將這個夢一直做到了最後。

  經過這個夢之後,周漁也再次驗證了他之前一直在研究的一個夢學理論——在夢中,人沒法在同一時間段內,同時思考多件事情。處於夢境狀態的時候,無法一心二用,因為腦神經的接收和傳輸都是一條線。而這,也是人在做夢的時候很難覺醒的主要原因。

  在這個關於葉眉的夢境中,周漁在夢裡的角色,用現在的潛意識重新體驗了兩年半之前的事件,並且還遇到了當時的自己。從夢學的角度來說,這是一個典型的帶著懺悔屬性的救贖之夢。

  夢中的周漁來到了兩年半之前,試圖救贖過去的自己,可最終還是失敗了。失敗的原因是什麼?按照夢中給予的提示,歸根結底,其實他從一開始轉型研究夢學的時候就錯了。難道潛意識是在告訴周漁,他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

  這樣一想之後,這個夢似乎和白鬍子老頭那個夢有著異曲同工之處。雖然說的並不是一個事,但實際上,要達成的目的卻是相同的。

  周漁深吸一口氣,隱隱覺得哪裡有些不對。難道這又是潛意識的一次考驗?揭開自己多年前的傷疤,其實只是為了考驗自己?這顯然跟夢學的理論有所不符。而且,就算真有特例,也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接連出現兩次。

  如此多的疑點盤旋在周漁的腦海中,反而使他將夢境內容本身逐漸忘卻了。他現在最關注的,是這個夢為什麼會在此時此刻出現,它究竟預示著什麼。

  良久,依舊沒有想通的周漁長噓一口氣,趁著轉過身去放拖把的間隙,擦了擦眼眶中泛起的淚水。這淚水源於對葉眉的思念,也源於對兩年半之前那次悲慘事件的愧疚。

  周漁自顧自地走進了屋裡,宇文有良也跟了進去。重新坐回到扶手椅上之後,周漁的臉色看起來已經沒有太大的異樣了,但目光中卻流露出了掩飾不住的悲傷。坐在對面沙發上的宇文有良雖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也能夠感覺到四周的氣氛有些異常。

  宇文有良穿好西裝,拿起打火機,開始點菸。打火機的脆響讓周漁的注意力稍微回來了一些。他愣愣地看了一眼對面的宇文有良,接著,他似乎是想起了什麼,迅速望了一眼牆壁上的掛鍾。掛鐘上顯示的時間:十點二十五分。

  也就是說,從宇文有良進入洗手間,到周漁重新坐在這兒,中間一共流逝了十五分鐘。

  周漁眉頭一皺,拿起繪夢板。繪夢板上記錄著宇文有良之前講述的內容。周漁翻開新的一頁,望向宇文有良,低聲道「:來,繼續說你的夢吧。」

  宇文有良聳了聳肩:「你難道就不先說說剛才是怎麼回事嗎?」

  周漁直視著宇文有良的雙眼:「沒什麼好說的,剛才滑了一跤,跌倒了而已。」

  宇文有良吸了一口煙,在煙霧繚繞中,輕聲說:「好吧……那我就說我的夢了。其實說起來也並沒有那麼複雜。我在夢中的身份是一名賞金獵人,夢中的那個世界,有著西部的狂野和原始的戰亂。我在戰亂中,靠殺人謀生……」

  在宇文有良訴說的過程中,周漁看到宇文有良再次拿起了茶杯,並用指甲輕輕敲打著杯子的邊緣,發出清脆的聲響。他還看到宇文有良嘴裡含著的香菸菸頭一明一暗……不過,讓周漁感到奇怪的是,一向對味道極為敏感,有著過敏性鼻炎的他,竟然在整個過程中都沒有聞到絲毫煙味。

  沉吟片刻,周漁忽然起身,一邊示意宇文有良繼續講述,一邊拿起茶几上的茶壺,走到右側的桌子邊上接開水。桌子邊緣,有一面圓形銅鏡。銅鏡斜著放置,映照出周漁的半張臉,同時也映照出了沙發上宇文有良的身形。

  周漁將目光聚焦在了宇文有良的腰間。他發現,宇文有良在不經意間,輕輕撩一下他的襯衫衣角,似乎在撫摸什麼東西。從進來之後,這個動作,宇文有良至少已經做了三次。

  除此之外,周漁還發現地板上有兩條淺淺的痕跡,像是有人用兩根手指在地上滑出來的一樣,但痕跡在屏風附近消失了。

  周漁抬起手,摸了摸微疼的額頭。不摸不知道,一摸之後,就發覺額頭竟然有些發燙。他將臉湊近古銅鏡,發現額頭上有一圈淺淺的印痕。

  周漁的心在瞬間一緊,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底起伏的情緒,再次透過銅鏡望向宇文有良。就在這時,宇文有良恰好撩了一下襯衫衣角。隱約之間,周漁看到在他的褲腰上,有一個亮閃閃的東西。

  聯想到之前的種種跡象,此時,周漁已經基本猜測到了宇文有良的身份。但他還是沒有猜到他來這裡的目的,也不知道是誰讓他來的。

  站在桌前思忖片刻,周漁決定直接和宇文有良攤牌。畢竟到這種時候,就沒必要繼續遮遮掩掩了。周漁轉身回去,重新坐回了扶手椅上。

  在宇文有良停頓的空隙,周漁忽然道:「宇文有良,我對你的職業很好奇,能告訴我你是什麼職業嗎?」

  宇文有良愣了一下:「你是說現實中的職業,還是夢裡的職業?」

  周漁沉聲道:「現實中的。」

  宇文有良吸了一口煙,一邊吐出煙霧,一邊道:「實不相瞞,我現實中是一名會計,幫人算帳。」

  周漁將繪夢板放在茶几上,目光銳利地盯著宇文有良,一字一句地道:「我有點好奇,一個幫人算帳的會計,是怎麼學會催眠的?」

  宇文有良臉色一僵,疑聲道:「你說什麼?!」

  周漁靠在扶手椅上,輕聲道「:恕我直言,你的身份並不是一名會計,你來這裡的目的也並不是要向我諮詢解夢事宜,對嗎?」

  宇文有良的喉結滾動了一下,臉色在一瞬間變得有些慌張。他左右看了一眼:「你在說什麼,我怎麼一點都聽不懂……」

  宇文有良的反應更加佐證了周漁的判斷,周漁微微一笑道:「這件西服並不是你的吧?要不然你怎麼連口袋在哪兒都找不到呢?還有,你腰間的東西是什麼,能讓我看一下嗎?」

  宇文有良張開雙臂,辯解道:「這西服就是我的啊,只不過穿的次數比較少,今年一共才穿了兩次。我的腰間什麼也沒有啊……」

  說是什麼也沒有,可宇文有良卻並未掀起襯衫讓周漁看。不過,對於周漁來說,看不看其實都無所謂了。周漁略微起身,替宇文有良倒滿水:「是你自己說,還是我來替你說?」

  宇文有良皺起眉頭,一臉疑惑地攤開雙手:「你怎麼了?到底還解不解夢了?」

  周漁搖了搖頭,似乎對宇文有良的頑固不化感到失望。他坐回到扶手椅,將食指點在鼻翼上,提高音量道:「首先,從你在外面給我打電話開始,你就已經給我施加暗示了。在榆樹底下,你對我使用了第一次即時性催眠,利用的是光影的折射和突然間的鳥鳴聲。但那只是一種瞬間催眠,轉瞬即逝。那一次的催眠只是為了給後續的催眠做鋪墊,相當於一個引子。但即使是引子,對我也沒有奏效,對嗎?」

  宇文有良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睜大眼睛望著周漁:「你是不是有被迫害妄想症啊,大哥?我才是夢境的受害者,我催眠你幹嗎?!」

  周漁微笑著搖頭:「進入房間之後,你藉助調鐘的空隙,對我施加了第二次催眠,這一次,依舊沒有成功。接著,你利用茶杯、打火機、菸頭、說話的節奏、窗外的雨滴聲,作為多重暗示和催眠標記,這所有的一切,其實都是為最終的那一次催眠服務。最終,你進入洗手間,利用水流聲,成功吸引我去屏風附近,對我施加了最後一次催眠。這一次催眠,是之前多次催眠的綜合觸發,我猜你之所以會這麼做,就是因為發現了那些小的催眠術對我不起作用,所以才一起觸發的吧——」

  宇文有良的嘴巴緩緩張開,臉上露出了一種難以置信的表情。

  周漁直視著宇文有良的雙眼,淡定地說:「雖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如何完成這最後一次催眠的,但是很顯然,你成功了。不過,我好奇的是,你為什麼要知道那些內容呢?知道它們對你有什麼好處嗎?」

  宇文有良爭辯著:「我知道什麼了?再說了,你夢裡的那些內容對我也沒什麼意義啊……」

  話音未落,宇文有良就知道自己說錯了話,臉色也在一瞬間漲紅。

  周漁笑了笑「:如果不是你做的,你又怎麼會知道我做了一個夢呢?」

  宇文有良面色發紅,還在試圖辯解:「是你之前自己說的啊……」

  周漁剛要開口說話的時候,宇文有良忽然用力拍了一下大腿,嘆了一口氣,道:「算了,算了……既然都到這份兒上了,我也沒什麼好藏著掖著的了。唉,想不到啊想不到,竟然這麼快就被你識破了……」

  宇文有良從兜中摸出一張名片,站起身,略微彎腰,將名片遞給周漁,恭謹地道:「我的確叫宇文有良,但我不是會計,而是一名職業催眠師,這是我的名片。」

  周漁看了一眼名片,名片上的一個稱號讓周漁感到有些好奇:中華心理協會催眠分區名譽副會長。

  還沒等周漁說話,宇文有良就微笑道:「你應該也看到了,我是中華心理協會的。我這次來呢,其實並不是出於私人目的,而是受心理協會和國際心理委員會的委託,專程前來檢驗你的能力,對你進行心理綜 合評估的。但是——」

  宇文有良兀自搖了搖頭,無奈道:「沒承想,我費盡心力,用了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好不容易才成功催眠了你一次,卻立馬被你識破了……說來實在慚愧,我這個職業催眠師,都一度對你無計可施。要不是因為走廊漏雨,你又恰好跌倒,我靈機一動,在你醒來那一瞬間對你進行了雙曲動態催眠的話,我根本不可能進入你的內心一步,更不可能得知那個夢境內容。」

  聽到前面的話,周漁感覺還算在理,但是最後一句話讓周漁再次起了疑心。不過,這都已經不重要了。現在最重要的,是搞清楚這個宇文有良的真正目的是什麼。

  周漁直接問:「檢驗能力是為了什麼?評估心理又是想幹嗎?」

  宇文有良道:「實不相瞞,催眠分區想設立一個夢學分部,想讓你去擔任分部的部長。」

  周漁輕笑一聲道:「為什麼夢學只是催眠區的一個分部,而不是心理學的分區?」

  宇文有良攤開雙手「:首先說好,這並不是我的意見,是他們的意見。在他們看來,夢學可以作為催眠之後的一種解析手段,配合催眠一起,達到心理診療的目的。」

  周漁站起身,朝著宇文有良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面色平靜,但語氣鄭重地道:「那你回去告訴他們,不要再打我的主意了,也不要再來測試和評估我,我永遠都不會為他們打工的。夢學也永遠都不會屈居於催眠和其他各種心理學分支之下。」

  宇文有良急忙道:「其實,並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

  周漁打斷了他的話,提高音量道:「你應該也很清楚,他們之所以建立這個協會,之所以將所有心理學分支全部納入進去,到底是為了什麼?是為了保護你們,給予你們好處和資源嗎?不是吧!他們其實是為了限制你們,為了束縛你們,是為了讓你們在限定的框架內研究和使用心理學術,而不是自由發展。納入,是為了更好地圈養!」

  宇文有良張口,欲言又止。他看著周漁那堅毅的目光,知道這次的行動已經以失敗告終了。沉默半晌,宇文有良嘆了一口氣道「:既然如此,那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不過,我還是要替中華心理協會辯解一句。協會並不是你想的那樣,我知道你曾經受到過協會的嚴厲抨擊和打壓,但那已經是幾年前了。現在,協會內部已經公正了許多,也樂意接納新人,所以……」

  周漁再次打斷了宇文有良的話:「你的辯解已經夠多了,再說下去,也只是浪費我們雙方的時間而已。所以,請便吧。」

  宇文有良看了周漁一眼,搖了搖頭,不再說話。就在這時,一陣低沉緩慢的音樂聲忽然響起。正在周漁詫異之時,宇文有良掏出了手機,音樂聲也在瞬間變大。原來是他的手機鈴聲。

  宇文有良眉頭輕皺,抬起頭,看了一眼牆壁上的掛鍾。隨後,他抿了一下嘴唇,似乎有些為難。周漁也看了一眼掛鍾,掛鐘上顯示的時間是十點四十五分。

  手機鈴聲一直響到最後,宇文有良也沒有接聽。鈴聲停止後,周漁無意間一瞥,恰好看到宇文有良的手機屏幕上有一朵藍色花朵。花朵旋轉,猶如流水一般,蜿蜒盤旋,無止無息。這朵藍色花朵,讓周漁看得有些頭暈。他撫了撫額頭,深吸一口氣,不由自主地閉了一下眼睛。

  「叮!」

  一聲脆響忽然響起,周漁也在瞬間睜開了雙眼。這時,宇文有良恰好將手機揣進兜里。他抬起手,像是打招呼一樣朝著周漁擺了一下手,轉身走了出去。

  就在宇文有良抬手轉身的瞬間,周漁感覺自己的後腦勺像是被什麼東西給刺了一下,傳來一陣刺痛感,但很快就恢復了正常。

  外面的天氣有些黑沉。現在的雨勢雖然不大,但顯然,更大的雨正在醞釀中。

  送走了宇文有良後,周漁站在房屋中央,環顧四周,總感覺哪裡不大對勁。就在周漁坐到沙發上,準備好好琢磨一番的時候,手機震動聲響起,他摸出一看,來電顯示:翁峰。

  周漁接聽電話後,翁峰略帶急促的語氣飛快地從對面傳來:「周漁,無論如何,這事你得幫幫我!」

  4

  和翁峰通完電話後,周漁明白過來,翁峰雖說是讓自己幫他,其實,何嘗不是他在幫助自己。

  事情說來很簡單:今天中午十一點,卓文大學有一場心理學講座,原定的老師是一名心理學教授,卻因突發疾病無法到來。但事情已經定下,講座很快就要開始,現在需要找另外一名心理學相關的講師前來頂替他的位置。於是,翁峰第一時間想到了周漁。

  讓周漁來,其實也是學生的集體請願。自從上次周漁的講座之後,學生們對周漁印象深刻,尤其是最後周漁成功揭開了女生宿舍驚聲尖叫事件,更是讓學生們對夢學產生了濃厚興趣。除此之外,讓周漁來講座也能夠幫周漁解燃眉之急,畢竟,一次講座的課時費也是不少的。所以,翁峰說了之後,周漁沒有猶豫便果斷答應了下來。

  現在已經快到十一點了,掛斷電話後,周漁便迅速出了門。

  十一點零五分,周漁就趕到了卓文大學的多媒體講堂,速度快得連他自己都感到吃驚。西裝革履的翁峰忽然出現在周漁面前。翁峰一臉神秘,低聲對周漁說了三個字:「放輕鬆。」

  說完之後,不待周漁說話,便一把將周漁推進了一道小門。小門前面是過道,過道旁邊是講台台階。周漁趕鴨子上架,尚未做好心理準備,便已經步入了講堂。進入之後,他才發現這一次的講堂比上次大了許多,似乎並不是同一個地方。而且,人數也比之前多了許多,黑壓壓的,到處都是人。

  周漁還是第一次在這麼多人的地方講課,而且,這一次事發突然,讓他毫無準備,甚至都沒有想好要說什麼,不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周漁倒也沒什麼好怕的,他深吸一口氣,撫平襯衫袖口的褶皺,挺胸抬頭,步上講台。

  站在講台上,周漁抬眼一看,下面全都是人,幾乎座無虛席。而且,與上次不同的是,這一次前來聽講的學生們素質明顯要高很多,他們靜靜地坐在座位上,一言不發,抬起頭來望向周漁。

  周漁看到了一張又一張的臉。這些臉平靜淡定,甚至帶著一絲冷漠。忽然之間,周漁感覺喉嚨處有些發癢,他禁不住咳嗽了一聲。這一聲咳嗽通過麥克風傳了出來,聲音異常響亮,在整個會場內盤旋迴盪。但是那些學生們還是仰頭看著他,並沒有太多的反應。

  周漁輕敲了一下桌面,用低緩平靜的語氣道:「有的人或許已經知道我了,有的人或許還不知道。不管是知道的,還是不知道的,在這裡,我都向你們做一個簡單的自我介紹。我的名字叫周漁,是一名職業解夢師。」

  底下人一聲不吭。周漁眉頭一皺,感覺有些不對勁。他微微扭頭,望見了站在後台入口處的翁峰,只見翁峰朝著自己豎起了大拇指,並笑著點了點頭。

  周漁扭回頭,繼續道:「我先問你們一個問題。你們知道什麼是夢學嗎?」

  片刻的寂靜後,黑壓壓的人群中間,一條白皙的手臂舉了起來,猶如鶴立雞群。周漁指了指那隻手臂:「那位同學,請說。」

  白皙的手臂放下後,一個黑乎乎的身影站了起來,不知是因為光線的緣故,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周漁竟然看不清那人的臉。

  那人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低沉嘶啞:「夢學,是做夢的學問嗎?」

  周漁的嘴角抖了一下,本能地搖頭:「不,夢學是解夢的學問。」

  那人又問:「那解夢又是什麼?」

  周漁並不是很喜歡這種一問一答的嚴肅方式,他想儘量表現得輕鬆活潑一些,可這一次的講座與上一次有著明顯的不同——不同的並不僅是講堂的大小抑或是聽眾的數量,而是聽眾的精神狀態。

  周漁提高音量道:「解夢是一種解析夢境的方式,解析夢境,可以讓我們得知夢境給予我們的暗示,讓我們更好地面對現實,更好地了解內心的真實想法……」

  說到這兒的時候,周漁忽然想起了自己做過的關於白鬍子老頭和葉眉之死的夢境。若按照那兩個夢境的現實意義來看,周漁現在所說的話無疑是違心的。

  那個低沉而嘶啞的聲音再次傳來:「並不是你說的這樣吧。」

  還沒等周漁說話,底下忽然響起了一連串的聲音。他們稀稀拉拉地說:「並不是你說的這樣吧。」

  周漁放眼望去,底下黑沉一片,只有一張張臉露出來,神情冷漠,目光疏離。這時周漁才發現,這些臉並不都是年輕人的臉——有的甚至很稚嫩,也就只有七八歲;有的則四五十歲了;還有的滿面皺紋,顯然已經六十七歲了。

  就在周漁不明所以的時候,底下所有人忽然齊聲喊道:「並不是你說的這樣吧!」

  話音未落,只見一個圓溜溜的東西自空中飛來,速度奇快無比,啪的一聲,打在了周漁身上。周漁一驚,發現那竟然是一隻雞蛋。然後,接二連三的雞蛋、白菜葉子、饅頭塊等東西朝著他砸了過來,有的砸在他身上,有的砸在講台上。霎時間,講台上一片狼藉,周漁也變得狼狽不堪。

  就在一塊巨大的黑乎乎的物體從後排飛來的時候,一聲厲喝陡然響起,聲震屋宇:「停!」

  隨後,畫面靜止,那個後排飛來的物體懸在了半空。台下的眾人,台上的周漁也全都靜止不動。

  一片黑暗中,講堂右側的角落忽然亮了起來。一個穿著墨黑唐裝的青年男子信步走來,穿過靜止不動的景物,站在了講台上。這時,講堂中的燈光徹底亮起,照亮了身後巨大的幕布,也照亮了幕布中的二維畫面。

  原來,剛才那一幕是播放的錄像,巨大的熒幕在黑暗中所呈現出來的影像效果足能以假亂真。此時,錄像暫停,屏幕中的人和物也就全都停在空中一動不動了。

  「我叫周漁,是一名職業解夢師——」走上講台的青年男子輕撫襯衫袖口的褶皺,朗聲道,「剛剛你們看到的是之前的我。那時的我鼠目寸光,見識猶如井底之蛙,認為夢學就只是解夢,殊不知,夢學博大精深,豈是一個解夢能夠概括得了的。」

  這時候,台下有人站起來問:「那夢學到底是什麼呢?」

  台上自稱周漁的青年男子道:「夢學是一門關乎夢境的學問,任何牽扯到夢境的東西,不管是解夢,還是築夢,抑或植夢,都屬於夢學。」

  台下那人繼續問:「那解夢又是什麼呢?」

  青年男子道:「解夢,是心理治療的一種分析手段。記住,它只是一種手段而已……」

  「不!」一聲掙扎的喊叫忽然響起,打斷了青年男子的話。青年男子環顧台下,語氣中帶著怒意:「是誰在說話?」

  台下眾人齊齊地伸出手臂,指向青年男子的身後。青年男子微微一愣,隨後扭頭望向身後。身後是大屏幕,大屏幕中的景物一動不動,但是,大屏幕中的人,卻在緩緩蠕動。那個人,正是周漁!

  屏幕中的周漁艱難地蠕動著身軀。在他不停的蠕動下,屏幕像是湖面一樣盪起了一個漩渦。一條手臂從漩渦中伸了出來,那條手臂扒住屏幕的邊緣,用力一拽,將半個身軀拽了出來。然後,只聽咣當一聲響,周漁從屏幕中鑽出,掉在了地上。

  周漁從屏幕中爬出來之後,台下的眾人依舊仰著頭,面色冷漠,一聲不吭。台上的青年男子卻嚇壞了,拔腿就跑。周漁哪能容他跑掉,尚未站起便奮力前撲,猶如餓狼一般撲到了男子身上,將其壓倒在地。

  青年男子奮力掙扎,嘶聲喊叫:「你瘋了嗎?!」

  周漁一字一句地說:「是你瘋了!」

  青年男子掄起手臂來抽打周漁的腦袋。周漁隨手抓起了講台上的醒木,對準青年男子的腦袋,重重拍了下去!只聽咔嚓一聲響,青年男子的腦袋居然被拍裂開了,眼神中滿是不甘。

  周漁站起身,手握沾血的醒木,怒目圓睜,掃視台下,用一種帶著狠勁的語氣道:「還有誰?!」

  台下眾人依舊面無表情。他們齊齊地伸出手臂,指著周漁,異口同聲地道:「你要造反嗎?」

  周漁冷笑一聲,望著台下一張張冷漠的臉,沉聲道「:造反的不是我,是你們吧?你們想讓我屈服於此,可沒那麼容易!」

  台下眾人愣住了。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原本冷漠的臉上多了一絲迷茫和不解。

  周漁在講台上來回踱步,目光銳利地盯著眾人,朗聲道:「你們沒想到會這樣吧?亂套了吧?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了吧?你們啊,終究還太過稚嫩,稚嫩的不僅是你們的眼光,還有你們的思想!你們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夢學,更不知道什麼是解夢!你們只知道人云亦云,只知道隨波逐流!你們就是一群思想壓抑的殭屍,一群活死人!」

  周漁說完這段話之後,台下眾人發出了轟的一聲響。這一聲轟然巨響過後,周漁看見一個黑乎乎的巨大影子從後方迅速飛來,這個影子似乎正是之前屏幕暫停時,定格在屏幕上的那個重物。

  眨眼之間,重物飛來,不偏不倚,正中周漁的腦袋。周漁仰面倒去,鮮血長流。台下眾人忽然全部站起,齊聲吶喊,朝著台上衝來,每個人手中都拿著一件武器。看來,他們是想將周漁「就地正法」了。

  周漁在台上艱難地爬行。爬行的過程中,他無意間看見自己的左手無名指上竟然空空蕩蕩,那枚黑色戒指不見了!周漁心頭一震,愣住了。瞬息之間,有許多場景從周漁腦海中飛掠而過,速度越來越快。最後,所有場景凝聚在一起,像是一顆炸彈,轟的一聲炸響。

  眼前煙霧繚繞,耳邊嗡嗡低鳴。當周漁重新抬起頭來的時候,透過迷濛的煙霧,他發現前方原來的大屏幕竟然變成了一塊綠色幕布。幕布晃動,如同翻滾的波浪。接著,他看見一個穿著一身黑衣,戴著黑面具的男子掀起幕布,鑽了進去。

  周漁奮力往前一躍,撲倒在幕布前方。他將手伸進幕布裡面,憑著感覺一把拉住那人的腳腕。

  「你不能走!」周漁用力拽住那隻腳腕。「你不能走!」周漁再次用力,腳腕被拽倒在地。

  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響起:「為什麼不能走?」

  周漁死死抓著那隻腳腕,沉聲道:「因為,夢還沒有解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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