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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自殺夢境

2024-10-09 04:56:26 作者: 楊京秋

  1

  丁叔端坐在沙發上,右手不停地抓撓著左邊胸口。

  茶几邊緣處放著一個銀白色的箱子。周漁將扶手椅移到茶几旁邊,和丁叔相隔半米。在輸入一串密碼後,周漁打開了箱子,裡面冒出一股白煙。白氣散盡後,他從箱子裡拿出兩個看起來像耳罩一樣的東西,遞給丁叔:「丁叔,我建議你戴上後躺下,當然,如果你覺得躺下不舒服,坐著也可以。」

  丁叔抿了抿嘴唇,有些膽怯地看著箱子和周漁手中的耳罩,疑道「:這東西就是能夠讓我記起模糊夢境的儀器?」

  周漁解釋道:「是的,它叫演夢機。我手中這兩個耳罩一樣的東西是電極貼片,能夠刺激你大腦皮層深處的睡眠轉換中樞,也就是中縫核——」

  丁叔畢竟受過高等教育,而且學識也頗為淵博。周漁簡單介紹了一番中縫核和藍斑的關係以及藍斑和夢境成像的關聯後,他就大致明白了這台演夢機的作用原理。

  丁叔背靠沙發,選擇了一個舒服的姿勢,接過耳罩,按照周漁的指示戴在頭上,嘖嘖稱奇道:「專業解夢師就是不一樣,果然還是有點東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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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漁從箱子裡抽出一個氧氣罐一樣的小桶,並從裡面拽出一條吸管,遞給丁叔,示意他含在嘴裡,並解釋道:「這裡面含有微量的去甲腎上腺素,起到替代藍斑分泌的作用,可以讓你儘快進入夢境狀態。你放心,它沒有任何副作用。」

  丁叔點了點頭,經過周漁的解釋後,他已經感到了周漁的專業和嚴謹,也就不再深究儀器如何運作,按照指示戴好,端正地靠在了沙發上。

  周漁將一個與儀器相連的環狀帶子綁在自己手臂上,然後抬起手,伸出一根食指,吸引丁叔注意力,聲音輕柔地道「:來,丁叔,深吸一口氣,然後再緩慢地呼出……」

  丁叔緩緩吸氣,又緩緩呼氣,胸口一起一伏。在這個過程中,他的手依舊時不時地在胸口抓撓著。

  周漁繼續引導:「放鬆你的脖子……放鬆你的腰部……想像你的腦袋靠正靠在柔軟的棉花上……你一點力氣都不用就可以浮在上面……來,閉上你的眼睛……緩慢地閉上……」

  丁叔緩緩閉上眼睛,又過了幾分鐘,他緊繃著的脖子才鬆弛了下去,挺直的腰也舒展開來。他的右手放在胸口上,做出極其緩慢的抓撓動作,臉上的表情也變得不那麼緊張和凝重了。

  周漁聲音輕柔:「放鬆你的大腦……試著想像這樣一個場景……你正走在一條旋轉往下的樓梯中……你在樓梯上緩慢地走著,一直往下,一直往下……你一點壓力都沒有……你很舒服……非常舒服……從頭到腳都很舒服……」

  丁叔的呼吸逐漸變得厚重起來,他的眼皮跳動了幾下,隨後一動不動。

  周漁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響起,輕柔緩慢:「樓梯旋轉往下……一望無盡……一直往下,一直往下……你無比舒適……」

  丁叔感覺有個什麼東西在自己太陽穴上刺了一下,涼涼的,有點微疼,他的心猛地揪了一下,想睜開眼,卻無法睜開。就在這時,他的鼻尖傳來一股奇怪的味道,隨著他喉嚨的滾動,幾滴帶著刺激性氣味的液體進入了身體,他感覺大腦一陣眩暈和迷糊。他掙扎著要起身,卻發現自己無法動彈,如同被粘在了沙發上一樣。

  四周黑乎乎的,什麼都看不見,他感覺自己如同身在地底深淵,一種無助和絕望的感覺涌了上來。

  這時,周漁的聲音再次從遙遠的樓梯上空飄來,帶著一股菸草氣味,讓他緊張的心情稍微緩和了一些。

  他聽見周漁在說:「你看到了一扇門,一扇雪白的房門……當你推開那扇門的時候,你會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那個身影手持刀具,正在不停地揮砍著……」

  丁叔努力抬頭望去——這一次,眼睛睜開了,頭也抬了起來。果然,他看到面前的牆壁上出現了一扇白色房門,房門打開了一條縫隙,一縷清幽的光從門內照射出來。

  當丁叔將手放在門上的時候,他又聽見了周漁的聲音:「推開這扇門……你將會墜入那個讓你不停想自殺的夢境當中,你會看到那個你記不起來的模糊場景……」

  伴隨著這個聲音,丁叔推門而入。他腳下是一片虛空,四周是火紅雲朵。

  丁叔腳踩紅雲,踏雲而上。他在空中飛翔,閃轉騰挪,猶如天兵神將。驟然之間,一個明晃晃的東西從遠處飛來,速度奇快無比。丁叔本能地抬手,那個東西徑直飛入了他的手中。

  那是一把刀,一把黃色把柄的水果刀。那把刀很重,壓得丁叔的身軀直往下墜。眨眼之間,天旋地轉。不久之後,只聽從頭頂上空傳來砰的一聲悶響,丁叔艱難地睜開雙眼,發現自己正置身於一片小樹林當中。

  天空陰沉,霧靄低垂。一棵棵筆挺的小樹圍攏在丁叔身邊。小樹的頂端掛著一串串小燈籠,燈籠閃著幽藍色的光芒。幽藍色的光芒連成一片,變成了一片幽藍色的燈光海洋。

  丁叔站起身,發現自己的右手正握著那把明晃晃的黃色把柄水果刀。

  小樹林的右側傳來了一陣古怪的悶吼聲,丁叔眉頭一皺,踏步往前。他追蹤著聲音來到了小樹林的邊緣,看見前方的平地上,有一棟二層小木屋。木屋像是被罩上了一層紗巾,灰濛濛的,看不真切。

  古怪的悶吼聲從木屋裡面傳來,一聲又一聲,那聲音在發顫,像是瀕臨死亡的絕望喊叫,又像是極度痛苦的無力呻吟。丁叔心中一緊,踏步走向木屋的時候,扭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小樹林。

  站在外面,才能看到小樹林的整體面貌。這是一塊圓形的小樹林,面積不大,也就只有幾十棵樹,而且每一棵樹的高度都是一樣的,幽藍色的燈籠忽閃忽閃,像一雙雙藍色眼睛在盯著他看。

  「五十八棵。」丁叔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了這個數字。脫口而出之後,他搖了搖頭,自語一聲:「怎麼可能……」

  木屋內的悶吼聲再次傳來,吸引了丁叔的注意力。他握緊手中的水果刀,緩步朝著木屋走去。來到木屋門前,丁叔看到在木門旁邊立著一塊木牌子,上面寫著一個模糊的紅色數字:9。在木牌子的旁邊,種著三棵古怪的灰黑色草木,沒有葉子,只有光禿禿的枝幹。

  木門灰暗破敗,上面有一個血紅色的手印輪廓。丁叔抬起手,將自己的手印放在了那個血紅色輪廓上,一放之下,輪廓顏色忽然變深,有幾條血柱從門上流下,隨後只聽嘎吱一聲悶響,木門打開了一條縫隙。

  丁叔推開木門,一股腐敗的味道撲面而來,夾雜著一絲血腥味。他走進去之後,房門悄無聲息地關上了。有綠色的光芒亮起,將丁叔整個人照得綠幽幽的。他躡手躡腳朝前走。剛走了兩步,便聽到右側傳來一陣低沉的悶吼聲,那裡有一扇半拉門,他悄悄走過去,透過門縫往裡面看。

  一看之下,丁叔立馬吃了一驚。裡面有一個人,穿著一身白大褂,手中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刀子,站在一張長方形的桌子前,正在切割著什麼,伴隨著每一下切割,桌上的那個東西就發出一聲沉痛的悶吼聲。

  丁叔的心怦怦跳動起來,他本能地感到害怕,雖然沒有看清木桌上那個東西是什麼,但他隱約覺得,那東西很可能是個人。

  一陣風不知從何處吹來,虛掩著的半拉門被吹開了。丁叔看清了木桌上的東西,果然是一個人,一個全身赤裸的人,白大褂正在切割那人的腦袋。

  房門被風吹開的一瞬間,白大褂正好一刀揮下,那人的腦袋掉在了地上。腦袋在地面上滾動了兩圈,恰好滾到了房門口,停在了丁叔腳邊。

  丁叔捂住嘴巴,努力不讓自己發出叫聲。他驚恐地彎下腰,想將腦袋旋轉過來,看看那個人的臉。但丁叔的手還沒伸出去,那個腦袋竟然就自己轉了過來,腦袋瞪大了眼睛望著他,嘴裡吐出一連串泡沫,泡沫在空中飄浮,忽上忽下。

  丁叔在那串泡沫當中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卻記不起來是誰的臉,只看到臉的嘴角有一顆黑痣。接著,泡沫全部粉碎,地上的腦袋雙眼依舊瞪得大大的,那是一雙死不瞑目的眼。

  就在這時,屋內再次傳來了一陣沉悶壓抑的痛哼聲。丁叔貼著門縫往裡望去。穿著白大褂的人從黑乎乎的角落裡抱起了另外一具軀體,再次捆綁在桌子上,開始切割這具軀體的大腿。

  丁叔注意到,這具軀體仿佛是個女人。他的心又開始怦怦跳動起來,一股勇氣從心底迸發出來,在那一瞬間,他幾乎就要衝進去了,但是,一陣悽慘的叫聲驟然響起,讓丁叔剛剛積攢起來的勇氣霎時煙消雲散。

  白大褂一刀插進了女人的肚子,開始切割女人的軀體。丁叔隱約看到女人的肚子上有一個三叉戟形狀的胎記,腦子不由得蒙了一下,他記得自己好像在哪裡見過這種胎記。

  白大褂很快就切割完了女人的軀體,接著將第三具軀體被擺在了桌子上,這是一具男孩的軀體,八九歲的年紀,臉蛋白淨,身材瘦削。

  白大褂舉起手中的刀子,朝著小男孩的額頭刺去。丁叔終於忍不住了,他一步跨進門內,大吼一聲:「住手!」

  白大褂果然住手了,但只住手了一秒鐘,接著,一刀刺了下去。

  丁叔又驚又怒,衝上前去,從後面扼住白大褂的脖子,怒聲道:「我叫你住手!你這是在殺人啊!」

  「殺人?」白大褂的聲音冷冷的,帶著一絲邪惡和狡黠,「我明明是在救人。」

  話音未落,只聽桌上的男孩發出一聲痛苦的喊叫。丁叔看到男孩的身軀上布滿了紅色的東西,那些紅色的東西正在快速攀爬,並且逐漸變大。

  忽地一下,紅色的東西爆裂開來,變成了一團團火焰,將小男孩包裹住,眨眼之間,就將小男孩燒成了灰燼。

  灰燼當中,傳來小男孩的喊叫聲:「救命啊……」

  幾粒灰燼落在了丁叔鼻樑上,丁叔聞到了一股似曾相識的味道。他猛然記起來,這股味道,他的身上也有,那是洗衣液的味道。

  丁叔愣住了,一個問題像閃電一樣出現在他的腦海中——我在哪兒?但是,僅僅過了一秒鐘不到,這個問題便迅速消逝在了丁叔頭腦中的黑洞深處,了無蹤影。

  一道強烈的綠光在房內蔓延開來。綠光籠罩下,丁叔看到在房間的角落中,好幾個人正在爬行。他們表情猙獰,全身上下布滿紅色的蟲子。那些蟲子越來越大,越來越粗,忽地一下,蟲子爆裂了,那幾個人發出了痛叫聲和呼救聲。

  白大褂冷笑道:「你現在還覺得我是在殺人?」

  丁叔一愣,不明所以。

  白大褂停止冷笑,一字一句地說:「分明是你在殺人,而我,是在救人。」

  說罷,白大褂雙臂用力,震開丁叔的同時,從地上扛起了一個滿頭花白的老女人。他將老女人放在桌面上,拿起刀子插向了老女人的胸口。

  丁叔看到老女人的右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心形戒指,上面有一個字母若隱若現:D。

  丁叔急忙抬起自己的左手來,他的左手上,戴著一枚同樣的心形戒指,上面有一個字母:G。

  丁叔再次愣了一下,與此同時,又一個問題像閃電一樣出現在他的腦海中——我是誰?

  這個問題持續了兩秒鐘,但丁叔尚未搞明白答案,問題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的注意力再次被眼前的景物所吸引。

  地上有兩個人在爬,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兩人身上的蟲子都很多、很粗,看起來隨時都會爆裂。

  白大褂正欲彎腰將地上的人拎起來,卻被丁叔一把抱住。這一次,丁叔用力較大,直接一下將白大褂推倒在了地上。倒地後,白大褂試圖翻身而起,卻被丁叔拽下了臉上的口罩。

  口罩被拽下後,白大褂的面孔展露了出來。看到這張面孔,丁叔再次一驚。面前的人,不是別人,赫然就是他自己!

  「來不及了——」白大褂嘴巴一咧,露出一口白牙,「救人的是我,殺人的是你。」

  「不,救人的是我,殺人的是你!」丁叔怒吼一聲,也許是憤怒使然,也許是被白大褂的話給刺痛了心,他掏出水果刀,不顧一切地刺向白大褂的胸口。白大褂始料未及,被刺個正著。丁叔沒有手下留情,連刺數刀,直到白大褂軟倒在他懷中之後,他才停手。

  發現自己殺了人,丁叔驚懼將水果刀扔掉,拉起地上已經痛苦得死去活來的一男一女,朝著外面跑去。

  就在他跑出半拉門的時候,房內傳來了一陣碎裂的咔嚓聲,那不是骨頭的碎裂,而是地板和牆壁碎裂的聲音。碎裂的同時,大塊大塊的黑色灰燼從四周升騰而起。一陣音樂聲自黑暗中響起,輕柔緩慢,同時響起來的還有一個甜膩可愛的孩童聲音。

  「嘟嚕嘟嚕嘟嚕,嘟嚕嘟嚕嘟嚕,嘟嚕嘟嚕嚕嚕——嘟嚕嘟嘟嘟嘟!」

  孩童聲宛轉起伏,聲音雖然悅耳動聽,但在此時的環境中聽來,猶如亡靈序曲,帶著一股詭異的恐怖感。

  幽藍色的光芒忽閃忽閃。一條條血紅蟲子從四周爬來,逐漸匯聚在中間。

  房屋正中間,有一個巨大的圓筒狀東西,張著一張大口,發出嗷嗷的吼叫聲。那些蟲子全都爬到了那個東西上。

  丁叔發現自己的手上也有一條小蟲子,他用力一甩。那條小蟲子飛向了那個圓筒狀的東西上,不偏不倚,正飛進了它大張著的嘴巴裡面。

  接著,只聽轟的一聲巨響。圓筒狀東西像是炸彈一樣爆裂開,四周的所有東西跟著全部碎裂,眼前的一切,猶如雲煙一般消失不見。

  丁叔感覺有一股大力將他拋向了空中,他在空中不停地墜落,落在地上之後,他抬起頭,看到正前方有一道藍色房門。他試圖朝著藍色房門奔去,卻發現自己的雙腳被皮繩拴住了。

  他用盡全力,也無法靠近房門。四周的紅色蟲子逐漸逼近,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嘗試,都無功而返,體能也被逐漸消耗殆盡。

  與此同時,耳邊傳來了一陣響亮的音樂聲。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三秒長聲,間隔一秒,循環響起!

  丁叔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他想起了一件嚴峻的事情,他殺人了。隨後,他又意識到,這個聲音是在宣判著自己的死刑。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聲音此起彼伏,節奏分明,不知疲倦地響著,由遠及近。

  丁叔全身顫抖,如同篩糠。

  「自殺!」他的腦海中出現了這個詞彙。

  當這個詞彙出現後,他的腦海里再也無法出現別的詞彙了,因為這個詞彙的繁殖速度奇快無比,轉瞬之間,已經將他的頭腦填滿。

  「自殺!」丁叔喃喃低語,他開始尋找著自殺的道具,思考著自殺的方式。

  在這個密閉的房間內,在行動被束縛的情況下,如何能夠自殺成功呢?這是個問題。

  丁叔開始冥思苦想。四周的紅色蟲子越來越近,慢慢匯聚。外面的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響亮。丁叔的心臟都快要跳出來了,他不想被「他們」抓住!

  他們是誰?丁叔不知道,但是他知道自己絕對不能被「他們」抓住,否則會發生比死亡還要可怕的事情,比如牢底坐穿,又比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變態刑罰!

  自殺的念頭愈演愈烈,已經完全無法控制。丁叔忽然想起來,他有手。於是,他用雙手扼住了自己的咽喉。呼吸漸漸困難起來,他臉色發紅地在地上打滾,但在瀕臨死亡之際,他還是本能地鬆開了手。

  於是,他又將手伸進了嘴巴里,一口咬了下去,鮮血噴涌而出,但是流速太慢太慢,他完全沒有死亡的感覺。他力求速死!

  丁叔將腦袋撞在牆壁上,牆壁被撞出了一個坑,但除了流血,並沒有別的慘痛代價。

  想來想去,丁叔終於想到了一個萬全之策。既然沒有利器,他就自己製造利器。他深吸一口氣,用盡全力,高高跳起,落地之前,伸出手肘,用手肘著地,連續三次之後,手肘的骨頭才徹底斷裂。

  接著,他將斷裂的骨頭拽出,用骨頭的尖端,刺向了自己的心臟!

  就在骨頭刺入心臟的一瞬間,他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了一抹舒緩而滿足的笑容。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響亮的音樂聲在丁叔的耳邊響起,他長噓一口氣,將骨頭用力往更深處一按,喃喃低語:「你們,抓不到我的。」

  話音未落,丁叔臉上的笑容逐漸擴大,他的神情也在變化。最後,他原本愜意滿足的笑容變成了一抹詭異的獰笑。

  帶著怪異的笑容,丁叔目視前方的藍色房門,冷聲道:「你殺了我,我殺了你!」

  2

  周漁的繪夢板上,畫下了丁叔夢境演繹的整個過程。一幅幅壓抑詭異的黑白素描,組合成丁叔自殺之夢的前因後果。

  在丁叔訴說的過程中,周漁就已經隱隱預知到了結果。直到丁叔在夢境中完成了自殺行為,整個夢境終於結束之時,周漁也將所有夢境元素和意象之間的對應關係羅列了出來。

  解夢的首要前提是,夢境中呈現出的所有內容都具有現實意義。

  從整體來看,丁叔的夢境場景是在一處荒郊野地,一片小樹林旁邊的一棟二層木屋中。除去在密閉房間內自殺的環節,可以用一句話概括丁叔的夢境主線。

  「丁叔進入一間木屋,看到木屋中有人正在切割活人,丁叔上去救助,殺死兇手,卻發現兇手是一個長相跟自己一模一樣的人。丁叔帶著剩餘的兩個活人逃離,但房間中間有一個圓筒形的東西忽然爆裂,丁叔以及整個房屋全部煙消雲散,接著,丁叔便墜入了密室當中,這才有了後續的自殺之夢。」

  自殺之夢並不重要,那只是丁叔對木屋事件的懺悔和愧疚情緒的衍生物,以及想得到解脫的期望使然,是結果,而不是原因。真正的原因,隱藏在木屋內發生的事件背後。

  在這個小樹林的木屋場景內,出現了很多夢境元素,將所有的夢境元素做一個大致分類,理解起來就會更加容易一些。

  周漁在繪夢板上將所有羅列出的夢境元素,按照泛元素、指向性元素、通用元素三種類別進行了二次歸類。

  泛元素:霧靄的天氣,陰沉的環境,破舊的木屋,腦袋,肚皮,手指,灰燼,爆裂。

  指向性元素:黃柄水果刀,圓形小樹林,五十八棵樹木,門牌號9,三棵光禿禿的草木,被割掉的腦袋上嘴角的黑痣,肚皮上的三叉戟胎記,戒指上的G形圖案,血紅色蟲子(可變粗爆裂),圓筒狀的張著大口的怪物。

  通用元素:半拉門,活人軀體,鮮血,木桌,麻袋。

  除此之外,還有背景音樂聲。背景音樂聲算是通用元素的一種,但有時也會和指向性元素相互結合。

  在丁叔的夢境中,背景音樂一共有兩種。

  第一種是在木屋內的孩童歌聲,周漁聽到曲調後,立馬就意識到,那是一首生日祝福歌。整首歌只有一句歌詞「祝你生日快樂」,歌詞重複四遍,形成四種抑揚頓挫的曲調,在夢境中表現出來的就是「嘟嘟」和「嚕嚕」兩個詞語的交叉組合。

  第二種是在密室空間內出現的「完了,完了」的聲音。周漁聽到曲調後,也很快就明白了過來,那種節奏分明的聲音應該是警笛聲。但是,夢境中的警笛聲對應的是現實中的警笛聲嗎?還是別的什麼東西?周漁暫時還不是很清楚,但他可以肯定的是,那個聲音在現實中對應的,一定也具有同樣的社會屬性。

  截止到此,所有的夢境元素全部被剝離出來,呈現在了周漁面前。

  其實夢境結束後,憑藉直覺,周漁就已經大致知道了整件事情的原委。他之所以將這些元素全部羅列出來,並進行分類,就是想再次確認一下。因為,這個夢境所表示的現實含義,對丁有為來說,雖不至於說是石破天驚,至少也駭人聽聞。

  現在夢境內容已經被剖析了出來,剩下的,就是返回現實中去驗證了。

  其實,這個夢已經無須周漁過多解釋了。當丁叔記起夢境內容,進行講述,並在夢境中詢問「我在哪兒」和「我是誰」的時候,丁叔隱藏在潛意識中的那些不為人知的秘密便已破土而出。

  此時,端坐在沙發上的丁叔眼皮跳動了幾下。在周漁的輕聲呼喚下,丁叔倒吸一口涼氣,全身驀然一抖,從夢境中甦醒了過來。

  在夢中自殺成功後,停止訴說的丁叔為何沒有在第一時間醒來,周漁也不是很清楚。但周漁意識到,丁叔在夢中自殺後,可能還發生了一些事情。具體什麼事不知而知。

  睜開雙眼後,一滴濁淚從丁叔的眼窩中流出。丁叔抬起手,擦乾淚水的同時,直起腰來,身子忽然一晃,差點歪倒在沙發上。

  「感覺……像是過了一年那麼久……」丁叔咧開嘴,嘴角掛著一抹有些落寞疲倦的笑容。

  「整整一個半小時。」周漁將演夢機收好,微微一笑,「丁叔,你感覺如何?」

  「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在夢裡精疲力竭……」丁叔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周漁,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你現在能夠記起夢境的全部內容嗎?」周漁試探性地問。

  「好像可以……反正亂七八糟的,殺人什麼的……還有救人……現在我感覺有點噁心,想吐……不知道跟夢是不是有關係……」丁叔有些膽怯地看了一眼演夢機。看來,以後再想讓他用這個東西來恢復夢境的話,他可能會直接拒絕了。

  「你現在對這個夢境有沒有自己的理解?我想先聽聽你的說法。」周漁將扶手椅撤回到茶几後面,和丁叔相對而坐,同時給丁叔倒了一杯茶水。

  「要我說的話,難不成是人格分裂?我記得夢裡那個殺人的也是我,救人的也是我……我殺了他,他又殺了我……總之挺亂的……」丁叔聳了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模樣,但周漁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一種恐懼的情緒在游移。

  丁叔的目光在躲閃,他抬起右手,用力地撓了撓胸口,直撓得衣服都起了皺。

  周漁沉吟片刻,決定還是先確定一下,再告知丁叔解夢結果。

  「丁叔,接下來我要問你幾個簡單的問題,需要你明確地告訴我問題的真實答案,可以嗎?」

  丁叔點了點頭:「可以啊,什麼問題?」

  周漁問道「:第一個問題,你最近兩年內,有沒有住院三天或以上?」

  丁叔剛要回答,周漁抬起手,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不要著急回答,試著回憶一下,聯想一下夢境的內容,一分鐘後再回答。」

  周漁微微閉上雙眼,用餘光觀察著丁叔。只見丁叔眉頭緊皺,幾次張開嘴都欲言又止。時間一秒一秒過去,流逝得異常緩慢。寂靜的環境當中,只有掛鍾秒表的嘀嗒聲傳來。

  一分鐘後,丁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接著長噓一口氣道:「一年多前,好像還真住過一次院……那次是因為白內障,做了手術,三天就出院了……我都沒當回事……」

  周漁默默點了點頭,心中暗道一聲:對上了。

  那麼,接下來就是現實驗證的問題了。周漁問「:第二個問題,丁叔,你的家庭真的非常美滿嗎?」

  丁叔眉頭一皺,眼神中多了一絲怒意。他提高音量道:「周漁!你問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很明確地告訴你,我家庭美滿,夫妻和睦,這點絕不會錯!要不,你今天可以去我家做客,在我家吃上一頓晚餐,你就全都知道了,正好今天我兒子他們也都要回來。」

  周漁沒有接受丁叔的邀約,也沒有拒絕,而是說:「丁叔,你的那張全家福還帶著嗎?我能不能再看一眼?」

  丁叔面色依舊有些不悅,但還是從內襯口袋中摸出了一個塑膠袋,從裡面取出了那張全家福。

  周漁伸出手,接了過來。照片中有一家六口。丁叔,小男孩,丁叔老婆,三人坐在前排。丁叔兒子,丁叔兒媳婦,丁叔女兒,三人站後排。

  周漁注意到,丁叔老婆的右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戒指,隱約能夠看見戒面上有一個特殊符號。

  丁叔兒子的左邊嘴角有一顆黑痣,黑痣很明顯,跟黃豆一樣大小。除此之外,周漁還注意到丁叔的女兒。她不僅皮膚有些發黑,咧嘴笑起來的時候,中間的牙齒有一個豁口。

  最後,周漁將目光放在了桌上那個圓形大蛋糕上。大蛋糕擺在桌子中間,占據了一大半的位置,蛋糕上面插滿了蠟燭,旁邊放著一把水果刀,刀柄黑色,上面綁著一條黃色絲巾。

  周漁將照片拿近,眯起眼睛,緊盯著蛋糕上的蠟燭。蠟燭一共五圈,蠟燭的頂端纏著一些小燈籠,發出藍紫色的光芒。周漁在心中默數,最外圍二十二根,從外往裡,依次是十八根、十二根、五根、一根。一共五十八根蠟燭。

  周漁深吸一口氣,控制住內心略微起伏的情緒,此時此刻,很多夢境元素已經得到了現實的驗證。

  周漁不動聲色地將照片還給丁叔。等丁叔將照片重新收好後,周漁再次問:「最後一個問題,丁叔,冒昧地問一句,你的妻子姓什麼?」

  丁叔眼睛往左上方瞟了一下,隨後說:「姓郭啊,怎麼了?」

  周漁嘴角微微上揚,說道:「沒事,就是隨口問問。」說罷,周漁在繪夢板上字母G的旁邊,備註了一個漢字:郭。

  丁叔歪著腦袋,斜眼看著周漁,有些生氣地說:「你問了這麼多毫不相干的事情,我全都回答你了,這個夢到底能不能解啊?」

  周漁悄然扭頭,望了一眼右側牆壁上的掛鍾,掛鍾顯示的時間,下午四點五十八分。

  周漁伸出食指,輕點鼻翼,面色沉靜地道:「丁叔,能否說一下,在夢境中,你自殺完了之後又經歷了些什麼嗎?從在夢中自殺後,直到醒來的那一小段時間裡,你一直是沉默著的。」

  丁叔有些不耐煩,一邊撓著胸口,一邊說:「就是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也記得不是很清楚了。」

  周漁張開口,剛要說話,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忽然響起。丁叔臉色一變,急忙從兜里摸出了一個有些老舊的黑色手機,趕緊接聽了電話。他的臉上立馬浮現出了笑容。

  「乖寶貝,放學了嗎?好的,好的……我這就來,這就來,你等我幾分鐘……」

  丁叔掛斷電話,一邊將手機胡亂往兜里塞去,一邊站起身就要往外走。但周漁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丁叔身後,丁叔一轉身,剛好撞到了周漁身上,周漁反應也算是及時,一把扶住了他,這才沒有撞到。

  穩住重心後,丁叔面色焦急道:「想不到今天來得早了,時間還是不夠……這個夢到底能不能解?如果不能,我之後就不來了,耽誤我時間不說,還連著兩天忘了去接孫子……」

  周漁雙手背在身後,直視著丁叔的雙眼,目光堅定道:「丁叔,實話告訴你,夢已經解開了。」

  丁叔眉頭一皺:「那你倒是告訴我結果啊!」

  周漁微微一笑:「可你還沒有告訴我全部啊。」

  丁叔不耐煩道:「告訴你什麼全部?!我能告訴你的全都已經告訴你了!」

  周漁平靜道:「你在夢中自殺之後,又經歷了什麼?」

  周漁的這句話似乎刺痛了丁叔內心某處柔軟而敏感的區域。丁叔咬了一下牙,臉色微微發青,扭頭就走。走到門口處,他才怒聲道:「我哪知道我經歷了什麼!那只不過是一個夢而已,又代表不了什麼!我不想聽你的解夢結果了!」

  周漁緩步跟上去,站在門前,望著丁叔離去的背景,朗聲道:「丁叔,等你想通了再來找我,我會一直等你的。」丁叔鼻中發出了一聲冷哼,似乎頗為不屑,隨後推開鐵門,大跨步走了出去。

  周漁深吸一口氣,偏過頭,視線落在沙發上。他發現丁叔的黑色老舊手機掉在上面,估計是剛才忙亂中遺落的。

  周漁拿起手機翻開看了一眼,又迅速將其塞進兜里。接著,他關上房門,快步走出院落,不遠不近跟在了丁叔後面。

  丁叔在前,周漁在後,亦步亦趨。天還沒黑,解夢尚未結束。

  周漁原本可以直接告訴丁叔真相的,可他很清楚,那樣做對丁叔有害無益。他需要讓丁叔的潛意識自我覺醒,讓丁叔內心有足夠的緩衝來迎接殘酷的真相。

  真相,原本就是一句話的事。但解夢的目的,並不只是為了尋求真相。有時,夢境的真相併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得知真相後,說夢者的內心世界會因此變得更加開闊和富足,而不是變得狹隘和貧瘠。而這,才是作為一名職業解夢師,應該秉持的信念和原則。

  解夢,要用心。同時,也要用於心。

  3

  夕陽西下,大地沐浴在餘暉的彩霞中。學校內的孩童三三兩兩地走出來。他們青春洋溢的臉上掛著歡快的笑容,清澈的眸子裡閃爍著純真的光芒。

  六十歲的丁有為翹起脖子,望眼欲穿地在這一群祖國的花朵中尋找著孫子京京的面孔。

  忽然,一張笑臉躍入眼帘,一聲呼喊傳入耳中。

  「爺爺!」穿著校服、繫著紅領巾的京京蹦蹦跳跳地朝著丁有為跑來,發出歡快的喊叫,「爺爺!爺爺爺爺!」

  丁有為一把抱住京京,在他的小臉上用力親了幾下,在原地旋轉了兩圈。在周圍人異樣的目光下,丁有為老臉微微發紅,咧嘴笑了笑,這才放下京京,牽起他的小手,快步朝前走去。

  丁有為離開校門口之後,路口的一棵楊樹後,閃出了一個舉著手機的男子。男子看了看剛剛拍下的幾張照片,眼神中掠過一絲惋惜,低聲道:「可惜……」

  這名男子,便是跟蹤在丁有為身後的周漁。跟蹤不是為了跟蹤,偷拍也不是為了偷拍,這一切,都是為了更好地幫助解夢。

  丁有為拉著京京的手,穿過馬路,徑直往前,在道路盡頭處往右拐進了一條輔路,然後繼續往前,走了十幾分鐘後,來到了一個小區前。

  小區的名字叫月半彎。進入小區,丁有為就將京京抱在了懷裡。他眼裡,京京安靜得出奇,自從見到爺爺,他就一直很安靜。

  丁有為抱著京京進入了小區,左轉右轉,終於來到了小區邊緣的一棟樓房。周漁跟在後面,當看見丁有為進入電梯後,他急忙走過去,緊盯著電梯的上行按鈕。

  看到電梯在九樓停下後,周漁進入了另外一部電梯,同樣來到了九樓。九樓一共有四戶人家。周漁想到了丁有為所述夢境中的血紅數字9,以及三棵光禿禿的草木,略微沉吟後,來到了903號大門前。

  側耳傾聽片刻,周漁試著推了一下大門,吱呀一聲輕響,門打開了一條縫隙。原來門沒關。周漁站在門口伸頭向內探視,前方是一個小型陽台,陽台和客廳之間有一道玻璃推拉門。

  丁有為沒有發現周漁,此時的他正坐在客廳餐桌前,眯起眼睛,嘴角含笑地望向廚房。他的目光中,看見勤勞的妻子正在廚房裡忙碌,嘴角有痣的兒子正在往餐桌上端菜,面龐圓潤的兒媳婦正在桌前分配碗筷,安排著每個人的位置。

  這時,丁有為聽見一陣爽朗的笑聲從右側傳來。他微微扭頭,看見他膚色發黑的女兒,正坐在沙發上拿著手機咧嘴大笑。她的門牙上有一個豁口,笑起來尤為醒目。

  「多可愛的孩子啊。」丁有為心想,「可惜就是黑了點,要不然早嫁出去了。」

  飯菜終於上齊,一家六口坐在桌前,準備吃飯了。

  「爺爺,爺爺——」小男孩京京朝著門口處的玻璃門看了一眼,然後喊起來,「我要聽歌,我要聽你唱歌。」

  「我不會唱歌啊,京京。」丁有為咧嘴笑起來,他都已經很多年沒有聽過歌了,哪裡會唱歌呢。他笑著擺手:「我是真的不會。」

  「我要聽,我要聽嘛——」京京搖晃著丁有為的胳膊,撒嬌道,「我就要聽爺爺親口唱歌。」

  丁有為看了一眼飯桌上的另外幾人,有些無奈地笑道:「京京又調皮了。」

  其他人也都無聲地笑了起來,但是沒人說話。在丁叔面前,他們都是啞巴。

  這時,丁有為的腦海中忽然響起了一段旋律,一段熟悉且簡單的旋律。當京京再次催促的時候,丁有為便梗起脖子,嗔怒道:「唱就唱,誰怕誰啊!不過,咱可說好了,只唱一首,因為我就會這一首。」

  京京揚起臉蛋,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地望著丁有為,等待著他開口。

  良久的醞釀後,那段熟悉的旋律浮現在了腦海中,但是丁有為就是沒法張口。他的臉都已經憋紅了,額頭上都冒出了汗珠,可喉嚨里像是塞著什麼東西一樣,就是發不出聲音來。

  啪的一聲,京京鼓了一下掌。

  這一聲響,像是一個開關,打開了丁有為喉嚨中的閥門。丁有為張開了嘴巴,一個乾澀的音符脫口而出:「祝——」

  這一出聲,丁叔看到對面幾人全都抬起頭來,眼巴巴地看著自己。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丁有為一口氣唱了四句。

  此時,丁有為發現對面幾個人的臉色微微有些變化,望向自己的目光中似乎帶著一絲淒楚。他低下頭,看到京京將臉蛋靠在自己腿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向玻璃門所在的方向。

  唱完最後一句的時候,丁有為嘴角一抖,一滴濁淚從眼眶中滑落而出。

  就在這時,玻璃門外的周漁,舉起手機,拍下了一張照片。

  丁有為的目光順著京京的視線望去,發現在玻璃門外面,站著一個穿著墨黑唐裝的身影。丁有為沒有驚異,他抬起手,朝著門外的身影招了招。周漁推開玻璃門,走了進來。

  丁有為微微一笑:「你還是來了。」

  周漁也笑了笑:「是啊,還是來了。」

  周漁將一個黑色手機放在桌上:「你的手機落在解夢館了,我就一路追意在給你送來了。」

  丁叔笑了笑:「一個破手機而已,沒啥大不了的,來,一起吃點吧。」

  「吃過了。」

  周漁看著桌前圍著的幾張空椅子:「丁叔,我給你們拍張全家福吧。」

  丁有為笑起來,擺手道:「拍啥拍,一把年紀了。」

  嘴上這麼說,可他卻已經擺好了拍照的姿勢,並且呼喊著:「老婆,京京,快來拍照了!」

  聽見丁有為的呼喊,他兒子、兒媳婦、女兒都迅速放下手中的碗筷,站在了第二排。

  周漁朝著丁叔比出了一個手勢,然後咔嚓一下,拍下全家福。

  拍完了照,周漁站起身,在客廳內走動著。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了丁叔的夢境,在丁叔的夢境末尾,那個將他困住的狹窄逼仄的密室代表什麼呢?是新家嗎?還是某個隱藏著傷心往事的角落?

  走了兩圈之後,周漁的目光鎖定在了走廊盡頭旁邊的一個小房間。房門細長,門板斑駁,顏色淡藍,沒有門把手,跟丁叔夢中的那道藍門有點相似。

  周漁推開房門,裡面空間狹小,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霉味,應該是一間儲物倉。

  周漁在儲物倉內觀察片刻後,在角落裡發現了一隻陳舊的木箱子。他將箱子拉出來,打開後發現裡面有一摞舊報紙和殘損文件。

  周漁拿起最上面的一份舊報紙,看了看日期,是兩年零兩個月之前的報紙。周漁忽然記起來,這張報紙的日期,正是丁叔生日的第二天。

  頭版上的新聞有一則觸目驚心的文字:萬州市蓯蓉小區11棟發生重大火災事故,死亡5人,重傷10人,輕傷25人……

  周漁輕吸一口氣,他知道,真相就在這張報紙中了。

  其實,真相早就在夢裡了。不管是周漁的跟蹤和拍照,還是這頓晚飯,抑或是這張兩年前的報紙,都只是昭示而已。

  周漁繼續往下看,在後續的詳細報導中,周漁看到了如下的關鍵字眼:「58歲生日」「一家六口歡聚一堂」「煤氣泄漏」「點燃蠟燭時煤氣罐發生爆炸」「唯一倖存者火海逃生」……

  周漁已經無須去看更多細節了,真相已經水落石出。當時發生的場景,與夢境中的場景一一吻合。唯一有所出入的是,夢境中的時間順序是打亂的,而現實中是線性的。

  周漁又在床下的箱子中發現了另外一份報紙。其中一則報導是:蓯蓉小區特大火災倖存者甦醒後從醫院越窗逃離。

  在報導中,有一組圖片,看起來是監控視頻的截圖。圖片中有一名穿著藍白條紋病服的人,頭上腰上手臂上全都綁著繃帶,嚴嚴實實的,像個木乃伊。

  那些圖片顯示,這個病人試圖越窗逃離,但是跳窗的時候,被窗戶上的一個鉤子鉤住了左邊胸口。他跳下窗子的同時,左邊胸口也被硬生生撕下了一塊皮。

  報導中寫道,這名倖存者逃離醫院之後,直接離開了萬州市,從此之後杳無音信。

  「周漁……」丁叔的喊叫聲忽然響起。

  周漁走出儲物間,站在走廊中,望著依然坐在桌前背對著自己的丁叔,說道:「丁叔,我上個洗手間。」丁叔抬起手,輕輕揮了揮,沒有說話。

  周漁走進了洗手間。他站在鏡子前,看著鏡子中的另外一個自己,問道:「你要怎麼做?」

  如果是從一名解夢師的角度來說,周漁會毫不猶豫地將真相告知丁叔,這既是對解夢師這個職業的負責,也是對丁叔的負責。

  但如果是從一個普通人的角度來說,周漁就有些拿不準了。告知丁叔,丁叔會比現在過得更好嗎?不告知丁叔,丁叔會比現在過得更差嗎?如果告知丁叔的話,會不會引發意想不到的嚴重後果?

  周漁彎下腰,捧起一捧水撲在臉上,冰涼的水讓他的理智恢復了一些。

  其實,他考慮的所有問題,可以歸結為一句話:是要在虛幻中享受快樂,還是在真實中承受痛苦?

  周漁抬起頭,再次看著鏡中的自己,水滴滑落而下,將對面的自己切割得四分五裂。他深吸一口氣,心中已經有了決定。他要用解夢師的方式來結束這件事,同時也要用一個普通人的方式來包容這件事。至於最後,丁叔到底是繼續快樂,還是承受痛苦,還是需要他自己來做決定,而不是周漁。

  周漁始終相信,在丁叔將全部的夢境記起來的時候,他的意識其實就已經覺醒了。丁叔之所以還是現在這樣,其實已經不是周漁能夠左右得了的。

  畢竟,你永遠都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

  想通這一點後,周漁轉過身,走出了洗手間。他先走進臥室,將那兩份報紙拿了出來,然後來到客廳,將報紙放在茶几上,將黑色手機壓在了報紙上。

  隨後,周漁走到飯桌前,喝下一口茶,輕拍丁叔的肩膀:「丁叔,晚上還有點事,先走了。」

  丁叔抬起頭,臉色看起來有些疲倦,可還是笑著道:「這就走了?」

  周漁點了點頭:「下次再來。」

  丁叔擦了擦眼眶:「感覺如何?」

  周漁看了看四周空蕩的椅子:「菜好,人更好。」

  丁叔笑起來,滿面驕傲和自豪,爽朗地喊了一聲:「京京,幫爺爺送客!」

  周漁離開丁叔家,坐上了電梯。與此同時,903號房內,京京站在沙發前,指著茶几上的報紙和手機道:「爺爺,這是什麼?」

  丁有為艱難地站起身,他的腰不知何時已經彎曲了下去,穩健的步伐在此時看起來也有些步履蹣跚。他搖搖晃晃地走到沙發前坐下,拿起了黑色手機。黑色手機內,有一組新的照片,一共四張。

  第一張,丁叔在學校門口,他懷抱空氣,猛親不止,周圍人投來異樣的目光。

  第二張,丁叔走在路上,手中牽著空氣,一路前行,唯孤單的背影與他相伴前後。

  第三張,丁叔家中,廚房內忙碌的丁叔,飯桌前空蕩的座位,沙發上空無一人,房間內冷冷清清。

  第四張,全家福,六個座位,空著五個,唯有丁有為一人,居中而坐,滿面笑容。

  拍照時間,就是今天。

  看到最後一張照片的時候,丁有為的眼淚終於再也止不住,嘩啦啦地流下來。黑色手機放下的時候,鈴聲忽然響起,但手機屏幕上顯示的並不是來電號碼,而是一個鬧鐘。丁有為翻看手機,看到了一連串的鬧鐘,鬧鐘的時間正是孫子京京每天上下學的時間。而手機的通話記錄中,最近的一則通話是一周之前的一個陌生號碼。

  丁有為的眼角顫抖了兩下,他將鬧鐘按掉,把手機扔進了旁邊的水杯中。手機被水淹沒,發出咕嘟咕嘟的冒泡聲。

  深吸一口氣之後,丁有為拿起了茶几上的報紙。他翻看第一張報紙的時候,臉上露出了一種想笑卻又笑不出來的扭曲表情,他的表情在每次將要笑出聲的時候,就變得痛苦而猙獰。

  第一張報紙看完,丁有為終於笑了出來,無奈而苦澀的笑。接著,丁有為又看起第二張報紙。第二張報紙看完,丁有為的表情慢慢平靜了下來。他將報紙緩緩放在茶几上。

  「京京——」丁有為喊了一聲,空蕩蕩的房間內,寂靜無聲。

  「京京?」丁有為提高音量,又喊了一聲。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冷清,讓人窒息的冷清。

  「這調皮孩子,又跑到哪裡玩去了?」丁有為笑了起來,對著玻璃門外說,「玩可以,但別走遠噢!」

  說罷,丁有為順手將頭上的棉布帽子摘了下來。

  棉布帽子摘下來後,露出了一個光禿禿的腦袋,頭皮還是黑紅色的,上面布滿了疤痕,一塊一塊,看起來觸目驚心。除此之外,丁有為的兩個耳朵都只剩下了一半。準確地說,丁有為的耳朵並沒有該有的輪廓,只有兩個黑洞洞的耳窩。

  丁有為將棉布帽子扔在沙發上,自言自語道:「整天戴著,悶得慌。」

  接著,丁有為又將身上的中山裝脫了下來。在脫下中山裝的過程中,一張硬質卡片從內兜里滑落,掉在了地上。黑紅色的卡片上雕刻著一道峽谷,深不見底。脫掉了中山裝,丁有為又將裡面的襯衣也脫了下來。襯衣脫下後,露出了丁有為傷痕累累的上半身,但是,與丁有為左邊胸口上的那塊醜陋的傷疤相比,別的傷疤都相形見絀。他左胸上的那塊傷疤,是內凹的。

  丁有為,沒有左胸。

  上身赤裸的丁有為抬起右手,本能地在左胸口抓撓了兩下,長舒一口氣道:「還是脫下來涼快。」

  抓撓了幾下,他便停止了動作。他靜靜地坐在沙發上,雙眼一眨也不眨地盯著茶几的桌面,玻璃桌面映照出他的面孔——老邁,滄桑,憂傷,寂寥。

  丁有為忽然嘆了一口氣。接著,他目光一轉,看到了茶几邊上的一把水果刀,水果刀的末端繫著一條黃色絲巾。丁有為將水果刀拿起,在手中端詳片刻。隨後,他仰起頭,將水果刀的尖端緩緩刺向了自己的左邊胸口。

  刀子沒入肌膚的時候,丁有為流下了一滴晶瑩剔透的淚。淚水落地過程中,折射出了空蕩蕩的房子,以及一個踽踽獨行的彎曲背影……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何處是歸宿,何時是盡頭?眼睛合上,黑暗到來,火光吞噬一切。丁叔的嘴角,露出了一抹蒼白的笑容。

  咣當一聲,刀子掉在了地上。丁叔雙手捂面,低聲嗚咽。

  活著,可比死難多了。

  與此同時,剛剛下樓的周漁忽然停住腳步,他扭頭望向九樓的陽台窗戶。一縷白煙似乎從窗口中飄出來,飄向天空,直達雲霄。

  周漁長噓一口氣,抬起右手,輕撫胸前的阿多。阿多在放光,像太陽一樣。

  4

  日落西山,彤雲密布。

  聞百見家的三層別墅,此時正被夕陽散發的紫紅光芒所籠罩。整個別墅,看上去有一種神秘而詭異的氣息。

  嘎吱一聲響,別墅的朱紅木門被推開。一名穿著艷麗、皮膚白皙、身材婀娜的女人從門內邁步走出,紅色高跟鞋踩踏在石階上,發出噔噔噔的清脆聲響。

  女人步下石階後,微微晃動腦袋,長發垂落而下的同時,她的面容也完全展露了出來。她精緻的臉蛋在紫紅夕陽的照耀下,帶著妖冶的魅惑,尤其是額心的那顆黑痣,更增添了一絲異域風情。

  女人一邊往前走,一邊從兜里摸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

  電話接通後,對面傳來一個尖細而沙啞的聲音「:三色,情況如何?」

  被稱作三色的女人嘴角微微上揚,略帶笑意地說:「領事,我從聞百見口中得知,那天晚上跟他一起去的那名戴著漢尼拔面具的男子,名叫周漁,是一名職業解夢師。」

  「周漁?」尖細而沙啞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竟然真是周漁。想不到我還沒來得及去找他,他卻先找上了我們。」

  「領事,難道你認識他?」三色疑聲問。

  「豈止是認識。」電話那頭的墮天使喃喃低語,隨後,他話鋒一轉,提高音量道,「那個女人查到了嗎?」

  「那個戴著小丑面具的女人,確實是和周漁一起來的。目前來看,只有周漁知道那個女人的底細。」

  「我明白了。」墮天使的聲音溫和了一些,似乎正在思考。

  「接下來要怎麼做?」三色站在別墅院落中的路虎車旁邊,通過後視鏡梳理著自己散亂的劉海,淡然道,「需要我去搞定周漁嗎?」

  「你還記得010號是怎麼歸順我們的嗎?」墮天使的聲音低沉了許多。

  「當然記得。」三色機警地環顧四周,壓低聲音道,「他最開始對我們恨之入骨,後來又對我們敬佩得五體投地。」

  「沒錯。連經歷了那種事情的010號都能夠心悅誠服地替我們做事,區區一個周漁,肯定不成問題。」墮天使說,「更何況,我們最新的儀器也正好缺幾個實驗者。」

  「領事,你的意思是,讓周漁成為新儀器的實驗者?」

  「是的。如果成功了,正好讓他為我們所用。如果不成功,那就讓他成為犧牲品,反正最近這段時間已經犧牲了好幾個實驗者了,也不差這一個。」

  「會不會有風險,萬一周漁是警方派來的臥底呢?」

  「臥底?如果是臥底的話,那就更好了,我們正好可以利用他,讓警方徹底陷入死胡同。上一次警方跟蹤了我們的幾個實驗者,差點讓我們暴露,要不是我及時出手,後果不堪設想。這幫警察既然這麼喜歡玩跟蹤這一套,那就讓他們玩個夠。」

  「領事運籌帷幄,三色佩服。這件事需要我去協助完成嗎?」

  「不用,你先把你手頭上的事做好。周漁這邊,正好交給010號來練練手。」

  「好的,領事。」三色轉過身,望向別墅的三樓窗口,「還有別的吩咐嗎?」

  「被警方盯上的實驗者名單,查清了嗎?」

  「差不多了,明天之前會全部查清。」

  「查清之後立馬通知我,我另有用處。」

  「好的,領事。」

  掛斷電話後,三色重新走進別墅,手腕翻轉,三條細長提線,滑落指尖。

  紅,黑,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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