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噩夢重演
2024-10-09 04:55:40
作者: 楊京秋
1
在狂風暴雨中,計程車在一片有些老舊的社區前停了下來。車門打開,撐著一把黑色雨傘的周漁跨步而出。他徑直走進小區,來到4棟303號門前,按響了門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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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鈴響了許久,無人開門。周漁繼續按鈴,一分多鐘過去了,就在周漁準備扯開嗓子喊的時候,房門嘎吱一聲打開了一條縫,一張布滿皺紋的女人的臉出現在了縫隙當中。待看到周漁後,那張臉上立馬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媽——」周漁嗓音乾澀地喊了一聲,在昏暗燈光的照耀下,他看見年邁的母親臉上的皺紋似乎又加深了一些。
「漁兒,你怎麼這時候來了?也不提前說一聲,你看都淋濕了……」母親急忙打開門讓周漁進來。
「來看看我爸,順便拿下備用鑰匙。」周漁走進客廳,環顧四周,沒見父親的身影,問道,「我爸呢?」
「你爸睡了……」母親略微扭頭,臉上無奈的表情一掠而過,隨後她望向周漁,關切地問,「你衣服都濕了,先去換身乾衣服吧,別著涼。」
「不用了,等會兒自己就幹了。」周漁坐在沙發上,看到茶几上有兩個茶杯,還有零星的瓜子皮,隨口問,「有人來過?」
「隔壁的龐阿姨,晚飯後來坐了一會兒……」母親將一條毛巾遞給周漁,嘴角微微露出一絲笑容,「你龐阿姨今天過生日,她兩個兒子帶著媳婦和孩子來給她慶生,一大家子人,可熱鬧了。」
「人多確實熱鬧。」周漁一邊擦拭著身上的雨水,一邊輕聲附和了一句。
「我記得龐阿姨家的小兒子好像比你還小。」母親說。
「應該是……」周漁點了點頭,倒了一杯涼茶,一飲而盡。涼茶入喉,那種因為夜半歸家而產生的略微焦躁的情緒稍微緩和了一些。
「他是去年結婚的,今年生了個女兒,可乖了。」母親又露出了一抹笑容。
「可以……」周漁聽見母親微微嘆了一口氣,問道,「怎麼了?是不是我爸又喝酒了?」
「漁兒啊,你和那個葉眉姑娘……」母親望向周漁,目光中帶著探詢,「是不是已經……分手了?」
這個驟然出現的名字像一根針一樣,猛地刺了周漁的心臟一下,周漁愣了幾秒鐘,隨後壓低聲音道:「媽,你怎麼忽然問這個?」
「哎,媽其實已經猜出來了……媽只是想著你什麼時候能結婚……」母親的身子扭到一側,臉上帶著一抹憂慮,「你虛歲都二十八了……」
「媽,還早呢,不著急……」周漁迅速轉了一個話題,笑道,「對了,媽,今天我去母校開講座了,講的就是夢學,學生們都非常喜歡聽,對我也很尊敬,我覺得夢學遲早有一天會——」
「夢學……相比夢學,媽其實更關心你的人生大事啊,漁兒……你一天沒個著落,媽就一天睡不好覺……」
母親的話打斷了周漁對夢學未來的憧憬,也讓周漁剛剛露出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他嘆了一口氣,知道說什麼也沒用了,索性也就不再釋,靠在椅子上說:「媽,你說的我都懂,可我現在真的沒時間,也沒那個心思。」
母親忽然抿嘴一笑,從兜中拿出一張照片說:「今天你龐阿姨正好給你介紹了一個姑娘,是她遠房親戚家的孩子,那個姑娘是個博士,人也長得特別水靈。」
雖然之前周漁回家的時候,母親也會偶爾嘮叨結婚的事情,但也只是嘮叨而已,並未真的付諸行動。但今天晚上,母親顯然是受了隔壁龐阿姨的影響,正在興頭上呢,而周漁恰好回家,算是趕上了。
不過,周漁可不想讓步,他心知一旦讓步,接下來的事情就會逐漸失控,更何況現在還有很多棘手的事情等著他去處理,是真的沒那個時間。
當母親將照片遞給周漁的時候,周漁忽地站了起來,滿臉無奈地道:「媽,這種事真的急不來……」
母親張開嘴剛要說話,就在這時,書房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條縫隙,一個空酒瓶子從裡面咕嚕咕嚕滾了出來。
「誰要跟我兒子急?誰?!」一個滿面通紅、弓腰駝背、渾身酒氣的男人從書房內邁著螃蟹步走了出來,他咧著嘴,雙眼迷離望著周漁,「兒子呀,兒子,來,陪爸爸喝兩杯……」
還沒等周漁說話,沙發上的母親便指著周漁的父親,怒聲道:「瞧你那德行,除了會喝酒,還會幹什麼?!」
「我會幹的事情多著呢!我會畫畫,會唱歌,還會跳舞——」父親一邊說著,一邊轉動著老邁的身軀,晃動著手中的酒瓶,嘴裡哼唧著,「年輕時候,我可是學校的舞王候選人之一……」
「現在你就是個酒鬼!一無是處的酒鬼!以前一無是處,現在也一無是處!」憤怒讓母親的音量越來越大。
父親的舞步戛然而止,他呆愣地望著母親,神情在一瞬間變得極其淒涼。但隨後,父親又咧開嘴笑了起來,他舉起酒瓶,咕嘟咕嘟往嘴裡灌。父親一邊喝酒一邊高聲吟詩:「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把酒問青天——」
父親的詩還沒念完,酒瓶就被周漁給奪走了。
「你幹嗎!還給我!」父親撲上前來,身形踉蹌,被周漁一把抱住。
「爸!你怎麼又喝酒了?不是都說好了戒掉嗎!」看到父親醉醺醺的模樣,生氣中的周漁也不自覺地提高了音量。除生氣之外,此時周漁的心中還湧出了一股心酸和無力感,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讓父親戒酒。
「何以解憂,唯有——二鍋頭!」父親嘿嘿一笑,像是變戲法一樣從身後摸出一小瓶二鍋頭,擰開蓋之後,仰起頭來,還沒等周漁伸手去奪,就直接全部倒進了嘴裡。
咕嘟!酒入愁腸,化作千軍萬馬,攻擊五臟六腑的同時,也占領了父親的理智制高點。胡言亂語的父親跌跌撞撞搖搖晃晃,神情雀躍嘴角含笑。
「把他鎖進書房!我再也不想看到這個老不死的!」在母親的咆哮聲中,周漁將站立不穩的父親背進了書房。
昏黃的燈光,照亮了書房中間的一張地鋪,地鋪的枕邊有一個小碟,裡面只有零星幾顆花生米。地鋪旁邊圍著許多空蕩蕩的酒瓶子,它們東倒西歪,圍成一圈,像是父親在睡夢中的護法。
看著一片狼藉的書房,周漁便知道,父親已經在這裡住了一段時間了。周漁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將已經陷入醉酒狀態的父親放在地鋪上,替他蓋好毛毯之後,起身走到了一片狼藉的書桌前。
書桌上,擺放著一摞水墨畫作。一張疊著一張,足足有上百張之多。周漁從小就知道,父親喜歡畫畫,自己的作畫技巧也都是父親手把手教出來的。可讓人惋惜的是,父親畫了一輩子卻沒有畫出個什麼名堂來。
或許,在父親的內心深處,依舊有著對繪畫夢想的執念吧。雖然父親從未跟周漁說過,但周漁在父親那些個喝醉酒的夜晚,偶爾會聽到他聲嘶力竭地喊叫。那些模糊不清的喊叫聲飽含著一個年邁老人對青春和夢想逝去的追悔。
周漁長嘆一聲,將那些畫作整理好,走到地鋪前,半蹲在地,凝望著父親那張老邁滄桑卻執拗的面龐。周漁在想,自己老了以後,會不會就是父親現在的模樣呢?自己會不會也喜歡上喝酒,在夜晚來臨之後,醉得不省人事呢?
「要加油啊……」
就在周漁感慨之時,父親忽然一把拉住了周漁的手,在醉夢中說出了這四個樸實無華但卻堅韌無比的字。
聽到這四個字,周漁的喉嚨里哽咽了一聲。隨後,父親便鬆開了手,發出了厚重的鼾聲。父親睡著了。這一覺應該會直接睡到天亮,至少父親不用再因為輾轉反側無法入眠而痛苦了,這也正是酒精的唯一好處。
周漁替父親將手臂塞進毛毯里,悄然離開了書房。母親依舊坐在沙發上,從她那發紅的眼圈以及茶几上一團團的紙巾能看出來,她剛才應該哭過。
周漁走過去,將母親輕輕攬入懷裡。他深知在父親周而復始的酗酒中,受傷害最深的那個人正是母親。
兩人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就在周漁以為母親會向他傾訴自己不在家期間父親的種種劣跡時,母親卻忽然握住了周漁的手,哽咽道:「我已經和你龐阿姨說好了,這周日,你和那個姑娘見一面吧……」
周漁愣了一下,他沒想到母親竟然還會提起這件事。許久的沉默後,面對著母親發紅的眼眶和期待的目光,周漁知道自己無法再說出拒絕的字眼,至少這個夜晚他說不出口。
周漁長噓一口氣,神情有些寂寥地說:「媽,我答應你,見她一面。」
母親的臉上再次露出了笑容,開始訴說起周漁小時候的一些童年趣事。說著說著,疲累了一晚上的母親睡了過去。周漁將母親抱進臥室,替她蓋上被子之後便走了出去。
夜已經很深了,周漁本想在家中睡一晚的,可明天還有很多事等著他去處理,今晚他必須趕回自己的住處一趟。於是周漁找到備用鑰匙,又從儲物櫃中翻出一個還能用的舊手機,寫下一張便條放在茶几上,便匆匆離開了。
凌晨一點半的時候,周漁趕回了自己的住處。回到家,他感受到一種源自內心深處的疲勞。他癱坐在沙發上,目光呆滯,一動不動。
每一次講座對周漁來說其實都是一種挑戰,他的心情遠遠沒有他在台上表現出來的那樣輕鬆。他其實很緊張,甚至很害怕。他所緊張和害怕的並不是別人的質疑和詆毀,也不是層出不窮的古怪問題,他所緊張和害怕的,其實是他自己。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會跌倒在哪一次的打擊中,再也站不起來,而一旦他站不起來,並沒有千千萬萬個他站起來接力夢學的研究和傳播。
也就是說,一旦周漁倒下,夢學很可能就會被精神分析學擠到角落中,下一次的崛起和露頭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每次這樣一想,周漁就覺得非常孤寂,有時候看看自己現在的處境和模樣,再看看和他一起畢業的那些同齡人,他們大部分已經成家立業,有了穩定的生活。唯獨他,這麼多年,依舊一個人,踽踽獨行。最可悲的是他並不被世人所接受和理解,很多人覺得他是個混飯吃的騙子,不學無術,甚至有人覺得他已經走火入魔,卻自我標榜成研究和推廣夢學。
在這些不理解他的人中,包括他之前的那些好朋友,甚至包括他的母親。
自己究竟要怎麼做,才能獲得他們的認可?
自己究竟要怎麼做,才能證明自己是正確的?
周漁搖了搖頭,自言自語:「不,我其實並不需要他們的認可,他們連夢學都不懂,怎麼認可我?我也不需要證明自己,畢竟,他們只要認定我錯誤,那麼即使我正確,也是錯誤的。我啊,需要的,或許只是一個志同道合的夥伴吧。」
但是隨後,周漁又兀自搖頭,苦笑一聲道:「夥伴?還是算了吧,有夥伴或許還會拖累他,而且我也習慣了獨來獨往,這樣顯得瀟灑,孫悟空大鬧天宮,還不是一個人?」
想到孫悟空,周漁的心情似乎變好了一些,他長噓一口氣,起身走進了洗手間。
十幾分鐘後,當周漁披著浴巾從洗手間裡走出來的時候,他的神色已經恢復如常。畢竟情緒的低落只是一時的,自我調節的過程才是永久的。
很快,周漁就想起了一件明天要做的非常重要的事,就是要讓畫蝶將那段遺忘的夢境重新記起。而記起被遺忘的夢境所需要的,可不僅僅是高超的導夢技巧,還需要特殊儀器的輔助。
周漁徑直走到後牆的書架前。書架邊上有一個花瓶,他將手伸進花瓶中旋轉了一下。伴隨著一陣嘎吱輕響,書架從中間一分為二,露出了牆壁上的一扇暗門。暗門的門廊上掛著一塊古木橫牌,牌子上寫著三個狂草大字:築夢室。
翁峰曾不止一次問周漁:你的錢都花到哪裡去了?答案便是——築夢室。
在過去的幾年時間裡,周漁賺到的錢幾乎都投入了這裡面,而且還欠了不少。但周漁並不心疼,為了研究他的夢學,花再多的錢,他都心甘情願。
暗門上有一個手掌心形狀的內凹區域,周漁將自己的右手放在了裡面,用力一按,房門發出咔嗒一聲輕響,自動打開了。
借著客廳內的微弱光亮,能夠看到裡面有很多凹凹凸凸的東西,似乎是一些特殊儀器,看起來像一個小型科研室一樣。周漁走進去後,並未開燈,他對這裡面的東西太熟悉了,哪個東西在什麼位置上,他一清二楚。在暗室內站立片刻,周漁緩步走到右邊的角落,拎起一個箱子,便走了出去。當他走出去後,暗室的門自動關閉,一分為二的書架也緩緩合上。
周漁手中提著的箱子在白熾燈的照耀下潔白如雪,仿似透明一般。他用手指輕輕一壓箱子的中間區域,整個箱子上一陣青色光暈一閃即逝,就像水面盪起的一圈波紋。他微微一笑,提著箱子,走進了臥室。
凌晨兩點半的時候,周漁終於躺在了床上。疲勞和睏乏如同潮水一樣席捲而來,迅速將他淹沒。在即將睡著的時候,他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師父溫九仁曾經說過的一段話。幾年前周漁經常會想起那段話,最近兩年,自從和師父溫九仁鬧矛盾,和師兄陸羽分道揚鑣以後,他們再也沒有過交流了。
溫九仁說:「,我十分肯定,在不久的將來夢學會代替精神分析學,成為心理學的第一分支學科。」
「為什麼?」當時的溫九仁自問自答道,「因為一個人從小到大所經歷的任何事情,不管大小,不管重不重要,不管有沒有形成隱性人格創傷,都會在夢裡顯示出來。不是在今晚的夢裡,就是在明晚的夢裡,有些人在一晚上會做十幾個夢,幾乎將自己過往一生的經歷全都做了一遍,當然有些夢會記得,有些不記得,但這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
當時的溫九仁一臉嚴肅地望向兩個剛剛入門的學徒——周漁和陸羽,提高音量道:「我們需要搞明白,夢,究竟能帶給我們什麼。」
這個問題,在那之後的數年間,一直是周漁冥思苦想的最主要問題,直到現在也沒得到答案。不過,周漁逐漸意識到這或許並不僅僅是一個心理學問題,也應該是一個哲學問題,其深度和廣度無法用語言來形容。
想著想著,腦中那個堅毅老邁的面孔不停地旋轉,最後終於消逝在了記憶深處,周漁的意識也越來越模糊,那段話也跟隨著溫九仁的面孔一起,隱沒在了記憶的暗流中。
周漁睡著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迷迷糊糊間,周漁似乎聽見一陣嗡鳴,像飛機起飛時的那種聲音。他翻了一個身,嗡鳴聲變大了許多。他隨手胡亂一抓,抓到了一個手機,放在耳邊,含糊不清地問:「誰?」
電話另外一邊傳來一個緊張又驚懼的聲音,光是那種緊張兮兮的語調就讓周漁的睡意在瞬間煙消雲散,更別提所說的內容了。
電話那端的人說:「那個女孩,死了!」
2
清晨6點半,陰雨綿綿。被雷雨清洗了一晚上的天空並未變得明朗清澈,反而越發迷濛,像包裹上了一層半透明的薄膜,陰沉而壓抑。
當周漁趕到卓文大學的時候,女孩的屍體已經被警方抬走做屍檢了。在女生宿舍3號樓下面的一棵梧桐樹下,滿面焦慮的翁峰和周漁進行了簡短的交流。
「翁校長,死的女孩叫什麼名字?」
「叫方青禾,症狀出現得最早……」
「方青禾?!」
「是的。怎麼,你認識?」
「認識倒不認識,只不過昨天見過……她是怎麼死的?」
「警方初步判斷是自殺,但具體的屍檢結果還沒出來。據她同宿舍的人說,她是5點左右的時候跳樓自殺的。跳下來的時候,她的後腦勺正好磕到花壇上,當場斃命……要不然,5樓跳下來,或許還能搶救一下……」
周漁抬起頭,順著翁峰的目光望向了5樓的一個窗口,窗口前的晾衣繩上掛著一件粉紅色長裙,在輕風中搖曳晃動。周漁知道方青禾應該就是從這個窗口跳下來的,這件衣服從此之後再也沒有主人了。
得知死去的女孩正是昨天在洗手間內和自己產生誤會的方青禾,周漁除驚訝之外,還有一絲愧疚。他之前就已經意識到那個怪異的夢對這幾個女孩產生了很大的精神壓力,但沒想到這壓力竟然會大到讓她們自殺。
周漁輕咬了一下牙關,將目光瞥向不遠處被警戒線圍住的死亡現場,地面上隱約可見斑駁的血跡。就在昨天晚上,周漁曾站在那個位置上,和畫蝶揮手道別。如果當時的周漁知道會發生這樣的慘劇,他絕對會連夜趕回家,拿來機器,直接進行演夢和解夢,說不定方青禾還有一線生機。
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是因為那個夢嗎?」周漁問出了他一直不想問的問題,他其實知道答案,只是想要確定一下。
「應該是。據方青禾同宿舍的人說,方青禾在發出一聲銳利的尖叫聲後,還沒等同學反應過來,忽然從床上爬起,直接跳下床,沖向了陽台,沒有絲毫停留便跳了下去,動作異常連貫,像跳水運動員一樣乾脆,雖然我知道不該這麼說。可她們都是這麼說的,簡直難以置信……」
周漁眉頭緊皺,不知是因為天氣陰冷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他忽然渾身一陣發抖,他想起了昨天方青禾在洗手間內的怪異舉止,以及那個黃皮記事本上畫著的飛鳥素描……他急忙問:「方青禾跳樓的時候,有沒有人聽到過鳥叫聲?」
翁峰不解地問:「好像沒有,怎麼,這個信息很重要嗎?昨晚的監控錄像已經調出來了,要不等會兒我發你一份?」
周漁鄭重地說:「很重要。」
周漁有種直覺,方青禾的死很可能是因為被什麼人用奇特的方式給控制了心理。可究竟是什麼方式呢?定時催眠,還是別的什麼更加高深的心理控制術?在這個普通的大學內,難道隱藏著如此厲害、如此陰險的人物?
就在周漁沉思之際,翁峰忽然拍了一下周漁的肩膀,用一種略帶緊張的語調道:「本來早上的時候市刑偵隊的人都來了,鍾墨你知道吧,市刑偵隊大隊長,人稱黑絲神探。」
周漁並不知道什麼鍾墨,也不知道什麼黑絲神探,他望著翁峰,等待著他後續的話。短暫的停頓後,翁峰繼續道:「我跟他也算是認識,本來想讓他幫忙的,可人家說這件事是很明顯的自殺案件,而且還是在夢遊時,他們管不了,也沒法管。這件事,就只能靠我們自己了,現在能幫我的只有你了,如果你覺得錢不夠的話……」
周漁抬手制止住翁峰,沉聲道:「這一次,與錢無關。」
在解夢救人的原則問題上,周漁不會附加任何條件,即使他窮得身無分文,也不會因此而有絲毫動搖。況且,他也必須用這件事來證明自己的夢學是真的有用,當然,還有他自己的清白問題。
翁峰用複雜的眼神看著周漁:「能行嗎?如果不行的話……」
周漁低頭看了一眼手中提著的雪白箱子,堅定地說:「能行。」
翁峰鬆了一口氣說:「我也相信你肯定能行!所以,在你來之前,我就已經吩咐下去,這幾天,你去學校任何地方都可以通行無阻,所有老師也都隨時聽你調遣,包括我!」
周漁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他堅定的眼神已經說明一切。隨後,翁峰跟著警察離去,處理一些後續的事情。目送翁峰離開之後,周漁轉過身,恰好看到了不遠處靠在樹上的祝嶸,四目相對,祝嶸嘴角掛著一抹輕蔑的笑,雙手背在身後,緩步朝著周漁走來。
當祝嶸走到周漁跟前的時候,臉上的輕蔑表情已經被惋惜所取代,他望著5樓的窗口,嘆息道:「多好的一個姑娘啊,年紀輕輕的,說沒就沒了,真是太可惜了……周先生,這事你怎麼看?」
周漁並未回答祝嶸的問題,而是趁此機會仔細觀察著祝嶸的表情和眼神變化。
見周漁默不作聲,祝嶸又道「:哦,對了,你的『夢學』起到作用了嗎?」緊接著,祝嶸輕拍腦門,自責道,「哎呀,你看我這老腦筋,可不是起到作用了嘛,不過這個作用好像不太對啊……」
隨後,祝嶸又補充了一句:「周先生你可千萬別誤會,我可沒說女孩的死跟你有關,我只是就事論事而已。」
「說完了嗎?」周漁望著祝嶸,面色平靜。祝嶸聳了聳肩,沒有回答。周漁沉聲道:「翁校長叫你幫我,可不是讓你跟我耍貧嘴的,而是讓你幫我清掃障礙的。請你把另外4個女生一起叫來,我在心理諮詢室等她們。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20分鐘之內,所有人必須到。」
說罷,周漁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祝嶸緊盯著周漁離去的背影,臉色逐漸變得陰沉,低聲自語:「我看你還能裝到什麼時候。」
當周漁提著那個白色的箱子,走在校園道路上的時候,有不少路過的學生對著他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好像就是這個人,昨天在女廁所非禮那個女生,然後那個女生就跳樓了唉……」
「這不就是那個解夢師嗎?看他長得人模狗樣的,原來是人面獸心,表面乾淨,內心齷齪!」
「這樣的人為什麼還會出現在校園裡?難不成他還嫌害死的人不夠多?!」
周漁一路走來,陸陸續續地聽到了這些對自己的非議和指責。他沒有去辯解,甚至沒有和那些人對視,他只是望著前方,挺直腰杆往前走。
在目不斜視的行走過程中,周漁脖頸上掛著的阿多在胸前微微晃動,原本暗紅色的阿多在旭日陽光的照耀下,發出微弱的藍紫色光芒,那光芒一如他眼神般清亮。
5分鐘之後,周漁來到活動中心,入口處的牆壁前正圍著一群人。周漁看到人群中間站著一名身材瘦長的男生,他正將一張告示貼在牆壁上。告示上寫著三行粗體的紅色大字,即使隔得很遠,也能夠看得清清楚楚。
「共同抵制解夢騙術!」
「一起聲討坑蒙拐騙的解夢師!」
「齊心合力讓夢學從我們的視線中永遠消失!」
貼好告示後,那名瘦高男生望向圍觀的所有人,用嘶啞的聲音說道:「我這麼做,並不僅僅只是針對昨天的解夢師周漁,而是針對——所有的解夢師,以及夢學!」
也就在這時,周漁走了過來。圍觀的學生認出了周漁,自動讓開了一條路。
周漁穿過人群,站在中間,望向那名因為激動而面色漲紅的瘦高男生,有些疑惑地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這名瘦高男生正是昨天在講座上質疑周漁的人。他緊盯周漁,嘶啞著聲音道:「因為我的眼裡容不下沙子,因為心理學界容不下糟粕,因為解夢本身就是一種徹頭徹尾的騙術!這三個理由——夠嗎?」
周漁直直地看著他,短暫的沉默後,他搖著頭走到牆壁前,開始仔仔細細看著告示上的字。
當所有人都以為周漁會將告示直接撕下,並且和瘦高男生對罵甚至大打出手的時候,周漁卻只是緩緩抬起了右手,撫平了紙張邊角的凸起和褶皺,面色沉靜地說:「很好。」
說完之後,周漁擦著瘦高男生的肩膀,頭也不回地走進了活動中心。
身後的人依舊對著周漁指指點點,他們的手指隔空戳在周漁的脊梁骨上,各種各樣、形形色色的語言飄蕩在空中,像一把把利劍朝他刺去,可周漁的後背卻並未因此而出現絲毫的彎曲,他依然面若平湖。
在周漁離去後,瘦高男生的嘴角露出了一抹殘忍的笑容,他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道:「越來越有意思了。」
15分鐘以後,祝嶸急匆匆穿過活動中心三樓的走廊,領著三個神情憔悴的女生來到了心理諮詢室的門前。正靠在牆邊凝神思考的周漁看到來了三個女生,少了畫蝶,問道:「畫蝶呢?」
祝嶸斜眼望著周漁,用一種責備的語氣說:「還不是因為清晨方青禾跳樓自殺,她受了刺激,又加上昨晚一晚沒睡,當場就暈了過去,現在正在醫務室內輸液呢!」
周漁有些擔心地問:「沒什麼危險吧?」
祝嶸打開房門的同時,齜了一下牙:「能有什麼危險?翁校長都已經專門安排醫生看著她了。」
面對祝嶸尖酸刻薄的語氣,周漁並未多加理會,對他來說,當前最重要的事情,是要以最快的速度解開隱藏在這些女生夢境背後的秘密。
周漁掃了一眼門口的三名女生,指了指最右邊戴眼鏡的女生說:「從你開始,進來吧。」
戴眼鏡女生轉頭看了一眼祝嶸,祝嶸點了點頭,女生猶豫了一下,進去了。房門關上後,女生僵直地站在房間中央,神情緊張地看著周漁。
在周漁多次安撫和詢問之後,女生才終於放下了心底的戒備,開口說話了。她用一種絕望般的眼神望著周漁,顫巍巍地問:「你……真的能幫我們嗎?」
「能。」周漁堅定地說「,但在那之前,我需要知道你的詳細夢境內容。」
女生又猶豫了好一會兒,她用膽怯的目光不停地觀察著周漁,好像是在確認周漁是不是不懷好意。在整個過程中,周漁都保持著謙和的微笑,目光淡然,不急不躁,言談舉止沉穩克制。他在用自己的言談舉止,拉近與女生的心理距離。
在周漁的多次鼓勵之下,女生終於鼓起勇氣,斷斷續續地講述了起來。
女生名叫汪媛,她的夢境場景是在一座山中。
大致的夢境主流程如下:她在山林間迷路,後來突發了泥石流,她陷入昏迷,甦醒後發現自己在一個山洞裡,被一群野蠻的兔子一陣戲弄之後,扔進了一個深坑中。坑底下,有一條大蛇,大蛇一圈又一圈地盤住了她的身軀之後,她便什麼都不記得了。
這個夢跟畫蝶的夢表現方式雖然並不一樣,但代表的現實含義其實大同小異。
山林對應畫蝶夢中的海洋,泥石流對應海浪,山洞對應海底臥室。
一群野蠻兔子對應蝦兵蟹將,深坑對應洞房,大蛇對應烏龜。
周漁隨後又詢問了汪媛夢境中的情緒感受。汪媛的回答也和畫蝶的基本一致,很緊張,很激動,而且還有點興奮。
當夢境內容全部說完後,汪媛猶猶豫豫地告訴周漁,在最近這段時間,她的身上總會無緣無故出現傷痕。
周漁詫異地問:「傷痕?什麼傷痕?」
汪媛擼起袖子,露出了兩條布滿紅色勒痕的手腕,隨後汪媛又掀開了脖頸衣領,露出她的脖頸和肩胛骨,一塊一塊的青斑印在她雪白的肌膚上,觸目驚心。
看著這些傷痕,周漁感到一陣心驚,他迅速意識到,這些傷痕很可能跟那個夢有直接關係。
「還要看嗎……」汪媛緊張得全身發抖,嘴唇也在抖動。
周漁默默點頭,臉色越發凝重。
汪媛紅著眼眶,轉過身,脫掉外套後,又脫下了長袖襯衣。襯衣滑落到腰部,汪媛光滑潔白的後背上出現了一個又一個紅圈,小拇指肚大小,這些紅圈正中央都有一個黑點。這些紅圈遍布女孩的脊背,如同惡魔的眼睛,邪惡而陰毒。
周漁看得心驚膽戰,他深吸兩口氣,壓制下心底的情緒,從座位上緩緩站起,他不忍心再去看那些傷疤,移開目光,在房間內走來走去。
汪媛穿好衣服,轉過身,輕聲啜泣著說:「我只想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幫幫我,幫幫我們……」
周漁停住腳步,望著柔弱無助而又絕望痛苦的汪媛,他本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可他又意識到任何話語在此時都顯得蒼白無力,唯有找到真相,才能真正幫助到她們。周漁直視著汪媛的雙眼,重重地點頭說:「我一定會盡我最大的能力。」
送走了傷痕累累的汪媛後,第二個微胖女孩走了進來。
周漁對微胖女孩的心理引導並沒有耗費太多的時間,她便訴說了起來。其實微胖女孩一直都在尋找能夠聽她訴說夢境的人,她的心理防禦也沒有汪媛那麼重。微胖女孩的夢境主場景是在天上,內容更加天馬行空,但是實質意義與畫蝶和汪媛的類似,只不過在微胖女孩的描述中,更多了一些讓她難以啟齒的與性壓抑有關的內容。
微胖女孩對夢境中的情緒描述同樣是既緊張又興奮,但顯然,她的興奮要更多一些。微胖女孩的身上同樣有傷,但相比汪媛要少一些,當然,她並沒有脫外衣,所以周漁並不知道她後背上的傷痕到底有多少。
第三個女孩進來的時候,已經緊張到說不出話。顯然,方青禾的死對她造成了非常大的打擊,讓她的心理幾度陷入崩潰當中。在周漁不停的引導下,女孩才終於說出了夢境內容。
她的夢境主場景是在地獄,牛頭馬面、黑白無常、閻羅鬼差,悉數登場。在夢境中,她被閻羅王納為小妾,寧死不從,咬舌自盡,又被鬼差喚醒,成為一名不會說話的新娘子。
這個女孩在講述夢境的時候有些結巴,數次將自己憋得滿臉通紅,據她說,她過去從未有過結巴的症狀,是最近這段時間才出現的。
周漁很快就意識到,她的結巴症狀很可能與她在夢境中咬斷舌頭有關。在夢學上,這是一種典型的夢境內容反過來影響現實功能器官的現象。不過,與她整個夢境所對應的現實意義相比,結巴的症狀便顯得無足輕重了。
當這個女孩說完夢境內容後,周漁將這些女孩全都叫了進來。三個女孩站成了一排。她們都年輕漂亮,不施粉黛,素麵朝天。
周漁站在她們面前,右手撫著下巴,食指按在鼻翼上,來回走動著。他在思考著三個女孩的夢境,試圖找出它們之間深層次的關聯。他一邊走動著,一邊用力點著鼻翼。
在點了十幾下鼻翼後,周漁才停住腳步,望向她們說:「我現在要問你們一個比較私人的問題,你們可以選擇不回答,但這個問題對解開真相有著至關重要的意義。」
三個女孩相互看了看,然後又一起望著周漁,在她們期冀而忐忑的目光注視下,周漁問道:「你們,從未有過性經驗嗎?」
周漁的問題讓三個女孩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緋紅。她們難以置信地看著周漁,似乎不相信他竟然能夠問出這樣的問題。
「不方便可以不說。沒事。」周漁神色坦然,望著她們的目光也非常真誠,並未有絲毫的躲閃和尷尬。
或許是周漁的神態讓她們卸下了戒備,或許是她們的內心也有著同樣的迷惑和對真相的渴望,三個女生相互看了一眼,幾秒鐘後,她們心有靈犀地同時點了點頭,異口同聲道:「是……」
這個答案有點出乎周漁的意料,其實,周漁想要得到否定的答覆,那樣會更加好佐證,真相也更加容易推理一些。可是,她們的答案竟然全都是肯定的。
她們的夢境情節、她們身上的傷痕、她們在夢中的情緒感受……這種種都充分說明,她們遭到了某種非法囚禁和身體上的凌辱——
但,她們卻是處女。不得不說,這確實非常奇怪。
周漁陷入了困惑,他的大部分推斷也因為這個問題的答案而出現了偏差。他知道自己需要尋求一位專業人士的幫助。他掏出手機,走到門外,撥打了一個號碼。
昨天,周漁就想給這個朋友打電話了。周漁的這個朋友姓聞,名百見,是一名專業的催眠師兼心理醫生,和周漁是大學同學。雖然不是同一個導師,但兩人關係非常要好。而且,他也是周漁所有朋友當中唯一一個不反對他轉型研究夢學的,也正因此,兩人的良好關係才能一直維持到現在。所以周漁一有什麼工作上的困惑和生活中的麻煩,首先想到的就是他。
電話接通後,周漁壓低聲音道「:喂,百見,我這邊遇到了幾個問題,想諮詢你。」
聞百見語氣慵懶地問:「哦,這次借多少?」
周漁苦笑一聲道:「不是借錢,是這樣的,你先聽我說——催眠師有沒有可能在別人不知情的情況下,將人催眠,並讓被催眠者做出一些本人並不情願的事情?」
半晌之後,聞百見才道:「其實,很少有催眠師能夠在別人不知情的情況下將其催眠,就算是有,那應該也是很頂級催眠師的了,全國也找不出幾個。而且就算是真的被催眠了,人也不會做出違背自身意願的事情。其實,催眠,就是意識睡了,潛意識醒了,潛意識是我們自身的一部分,怎麼可能會害自己呢?」
周漁又問:「那如果催眠師對被催眠者做出一些出格的動作呢,被催眠者會不會立馬醒過來?」
聞百見沉默了一會兒,聲音忽然變得嚴肅了起來,問:「周漁,你怎麼了?為什麼忽然問這些?」
周漁低聲道:「後面我再給你細說,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聞百見沉吟道:「一般情況下都會醒來,但特殊情況除外。」
「什麼特殊情況?」
「深度催眠。」
「深度催眠後,催眠師是不是也可以讓被催眠者忘記在催眠過程中發生的任何事情?」
「當然可以。」
「那樣的話,催眠師豈不是就可以隨便傷害被催眠者了?」
「理論上來說是這樣的。這樣的事,也並不是沒有發生過,但顯然,這樣頂級的催眠師並不多,即使有,也不會讓人們知道。因為這是違法的。」
聽完聞百見的話,周漁陷入了沉思,片刻後,他又想起一個問題來,急忙問:「定時催眠,現實中真的存在嗎?」
「定時催眠,其實就是暗示,小的暗示現實中經常有,大的暗示需要專業手段加長期的反覆刺激,當然也是存在的,但因為技術要求太高,所以並不常見。」
周漁想起了昨天走廊中三聲古怪的鳥叫聲,問:「那怎樣才能實現大的定時催眠呢?」
「只需要在被催眠者腦內植入一個催眠觸發器就可以了。一般來說,就是圖像和音頻的雙重觸發,被催眠者看到圖像或者聽到音頻,就會觸發催眠指令,做出催眠師提前設下的動作,但是,怎麼說呢——」略微 停頓後,聞百見接著說,「定時催眠遠遠沒有字面上說的那麼簡單,畢竟人的潛意識始終是有自我保護機制的。而且,即使真的成功了,被催眠者也絕對不會做出傷害自己的事情,最多就是做出幾個慣常的無傷大雅的動作而已。」
周漁一邊琢磨著聞百見的話,一邊在腦中快速思考著幾件事之間的關聯,片刻之後,他的腦海中掠過了一道靈光,自語一聲道:「我明白了——」
就在周漁準備掛電話的時候,聞百見忽然道:「對了,有件事我正想跟你說。本周日他們有個新人聚會,你一定要來,我又向他們推薦了你一次,他們非常希望你能參加,這次不要再放我鴿子了!」
「什麼聚會?」
「就是那個深淵聚會啊,上次就跟你說過了,是心理學、神經學等專家們一起組織的,非常前沿,很多研究和理論保准你聽都沒聽過……」
「到時候再說吧。我這邊有要事在身,先去忙了。」說罷,不待聞百見回應,周漁便掛掉了電話。他現在對聚會可沒什麼興趣。當然,不僅是現在,任何時候,他都對那些毫無意義的聚會沒有興趣。
從剛剛和聞百見的一番對話中,周漁得到了很多正面的信息,這些信息增加了他對自己推斷的信心,同時也讓他對這件事有了一些改觀和新思路。
首先,幾乎可以肯定的是,在昨天的洗手間非禮事件中,那時的方青禾應該是被定時催眠控制了,走廊中的那三聲鳥叫,以及她記事本中那幅古怪的素描,應該就是催眠觸發器所需要的音頻和圖像。
其次,按照聞百見的說法,定時催眠只能控制潛意識允許下的普通肢體行為,是絕對不會做出傷害自己,甚至自殺這樣的危險性事情的。而且,方青禾是在半夜三更在夢中尖叫甦醒後直接跳下去的,並沒有看到素描畫。除此之外,周漁也曾反覆查看過翁峰發給他的事發當時的監控錄像,在整個過程中,並沒有聽到任何鳥叫聲。
那麼,也就是說,洗手間非禮事件和方青禾跳樓事件,其背後的原因並不是一回事。方青禾的死,另有原因。雖然目前周漁並不知道這個原因到底是什麼,但他相信在那段被所有當事人全部遺忘的後半段夢境內容中,隱藏著整件事情的關鍵。
想通這些後,剩下的事情也就變得簡單了,那就是讓她們記起後續的夢境內容。而這,也正是周漁今天準備做的事情。
當周漁重新走回屋子的時候,三個女孩全都眼巴巴地望著他,仿似周漁的幾句話就可以解釋發生在她們身上的事情一樣。可周漁並沒有這種憑空猜測的能力,接下來需要做的事情依然很多,還需要她們的配合。
「為了得到完整的夢境內容,我需要你們中的一位,配合我進行一下演夢。」周漁環顧三個女孩,解釋道,「演夢,就是讓你們記起曾經忘記的夢。」
三個女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沒明白周漁的意思。
周漁將那個白色箱子放在茶几上,說道:「我要用這個儀器,連接你們的大腦,通過科技手段,刺激你們的大腦皮層儘快進入夢境,然後由我來引導你們,進入那晚的夢境當中,通過你們的講述,把你們的夢境內容記錄下來,這就是演夢。你們誰願意配合我一下?我保證,這件事沒有一丁點兒的危險,也不會有任何後遺症。」
戴眼鏡的女生低下頭去,緊揪衣角,雙腳併攏。微胖女生望向窗外,神情萎靡,雙肩緊扣。結巴女生緊咬嘴唇,目光躲閃,雙手抱胸。
周漁很快就看明白了,三個女生都不願意配合他做這件事。他有點不解,是不是那段遺忘的夢境裡面有些內容讓她們本能地感到恐懼,還是說,在她們看來,這件事比丟失性命還可怕?就在周漁準備開導一下她們的時候,房門忽然吱呀一聲打開了。是畫蝶,她左手提著吊瓶,右手推開了房門。她站在門外,面色蒼白,眼圈發紅,雙眼溢滿悲痛,聲音虛弱,但神態堅定地說:「我來配合你。」
所有人全都愣住了,唯有周漁露出了感動的笑容。他笑著朝畫蝶招手道:「進來吧。」
當另外三名女生被周漁請出去的時候,她們全都望了畫蝶一眼,目光中帶著一絲同情和感激。
畫蝶坐在了沙發上,她直愣愣地看著前方,表情有些呆呆的。直到周漁喊了她兩聲後,她才恍惚一下回到了現實,她望著周漁,發紅的眼眶中有淚花在閃動。
「你還好嗎?」周漁關切地問。
「沒事……」畫蝶輕輕眨了一下眼睛,晶瑩的淚花在眼眶中逐漸隱沒,悲痛的目光也被壓到了深處,她直視著周漁,聲音又恢復了往常的淡然,「開始吧。我準備好了。」
畫蝶的情緒調節能力讓周漁感到吃驚。他心想若是他的好朋友出了這種事,他都不敢保證自己能夠在如此短的時間內重新恢復理智和平靜。不過從畫蝶發紅的眼眶還是能看出來,在來這裡之前,她應該已經哭過了。
周漁並未說過多安慰的話,他知道,畫蝶說準備好了的時候,就是真的準備好了。
隨後,周漁便引導著畫蝶,讓她躺在了牆邊的躺椅上。躺椅旁邊有一張小方桌,方桌上放著那個雪白箱子。畫蝶將吊瓶掛在旁邊的衣架上,望著那個箱子,問周漁「:你昨晚說的那個神秘的輔助道具,就是它嗎?」
周漁點了點頭,輸入一串密碼後,他打開箱子道:「對,它的名字叫演夢機。」
畫蝶輕聲問:「這個演夢機是你自己研製出來的嗎?」
周漁搖了搖頭,笑道:「至於它的來歷和製作過程,那可有的說了,一天一夜可能都說不完,唉……」說著說著,周漁忽地輕嘆了一口氣。
「怎麼了?」畫蝶問,她顯然察覺到了周漁的情緒轉變。
「想起了幾個人。不過,那都不重要了,來吧,先把這個戴上——」周漁從箱子裡取出兩個像耳罩一樣的東西,遞給畫蝶,解釋道,「這是電極貼片,能夠刺激你大腦皮層深處的睡眠轉換中樞,也就是網狀系統。」
「這個我查過,網狀系統是腦幹中一群彌散的神經核團,專門控制睡眠的。」畫蝶望了一眼周漁,略微苦澀地笑道,「我查過很多,也試過很多……」
「不錯,但網狀系統的活動受到兩個神經中樞的控制,你知道是哪兩個嗎?」周漁一邊問著,一邊將兩個電極貼片夾在了畫蝶的太陽穴上。
「一個叫什麼中縫,另外一個好像叫什麼斑點……」說到這裡,畫蝶自己都笑了,這次的笑容沒有之前那麼苦澀了,也讓她那張蒼白、毫無血色的臉上出現了一絲活潑的跡象,她搖了搖頭道,「應該不是,我記不太清了。」
「一個叫中縫核,另外一個叫藍斑。中縫核可導致慢波睡眠,藍斑可導致快波睡眠,它們都與夢境有關。我們的電極要刺激的,正是中縫核——」周漁將電極片和箱子中的一個精密儀器連在一起,調試了一下,儀器一切正常。
「原來是這樣,真是太神奇了。」畫蝶微微探頭,看到箱子裡有各種各樣的線路,像是一個電腦的主機電路板。
「但光刺激中縫核還不行,最關鍵的是藍斑,藍斑和腦視神經束相連,和人在夢中所見到的景象有關——」周漁從箱子裡抽出一個氧氣罐一樣的小桶,並從裡面拽出一條吸管,遞給畫蝶,示意她含在嘴裡,同時解釋道,「藍斑區域會分泌去甲腎上腺素,與夢境成像有關,但藍斑分泌的量很少,幾個小時才分泌一點,現在還沒法人工製造。」
「這是吸氧的嗎?」畫蝶拿著吸管問。
「不,這裡面含有微量的去甲腎上腺素,能起到替代藍斑的作用,可以讓你以最快的速度進入夢境狀態。」
「我明白了。電極貼片刺激中縫核,吸管分泌物替代藍斑。我等會兒是不是一閉眼,就會立馬墜入夢境?」
「當然不會,演夢當中,最重要的不是儀器,而是解夢師的引導。」周漁神秘一笑道,「沒有解夢師的引導,任何高端儀器都只是一堆機器而已。」
「原來如此。」
「其實不管是演夢、復夢、捕夢、植夢,抑或是最玄乎的築夢,輔助機器的作用都只占很小的一部分,但如果沒有這一小部分,人需要付出十倍甚至更多的努力才能達到目的。所以,人力和儀器也算是相輔相成吧。」
「好高深……想不到單單一個夢境,就有這麼多的名堂,雖然我並不知道你說的另外那些是什麼……」
「有些連我也不知道。好了,來吧,深呼吸,我們就要開始了——」
畫蝶深吸一口氣後,忽然說:「我怎麼感覺……好像跟催眠有點類似呢!」
周漁心中一動,不動聲色地問:「祝嶸給你催眠過嗎?」
畫蝶遲疑了一下說:「好像有吧,具體我也忘記了……反正我感覺他不是很在行。」
周漁點了點頭,啟動了儀器,沒再說什麼,同時將一個與儀器相連的環狀帶子綁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周漁語音輕柔,開始低聲引導:「來,畫蝶,深呼吸……緩慢地深呼吸……」
畫蝶在周漁的指引下,緩緩吸氣,又緩緩呼氣,胸口一起一伏,光是調整呼吸的過程,就差不多持續了5分鐘。
呼吸調整好了之後,周漁開始引導畫蝶進入下一個階段:「放鬆你的脖子……放鬆你的腰部……想像你的腦袋靠在柔軟的棉花上……你一點兒力都不用就可以浮在上面……來,閉上你的眼睛……緩慢地閉上……」
畫蝶緩緩閉上雙眼,一分多鐘之後,她緊繃著的脖子也鬆弛了下去,挺直的腰也舒展了開來,右手放在小腹處,左手放在躺椅邊上,緩慢呼吸,臉上的表情也變得不那麼緊張和凝重了。
周漁繼續引導,聲音輕柔緩慢:「放鬆你的大腦……試著想像這樣一個場景……你正漂浮在海面上,海水蔚藍清澈,海面一望無際……天空萬里無雲,陽光明媚……你在海面上緩慢漂浮……一點兒壓力都沒有……你很舒服……非常舒服……從頭到尾都感覺無比舒適……」
許久之後,畫蝶的呼吸逐漸變得緩慢而低沉。她的眼皮跳動了幾下,隨後便一動不動了。
周漁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響起,傳入畫蝶的耳中,無比輕柔,好像天籟之音:「天空蔚藍……一望無際……海水清澈……無比舒適……」
畫蝶感覺有個什麼東西在自己的太陽穴上刺了一下,涼涼的,有點微疼,她的心猛地揪了一下,想要睜開眼,卻發現完全無法睜開,她的眼皮像是被粘住了一樣。鼻尖傳來一股奇怪的味道,喉嚨滾動,幾滴帶著刺激性氣味的液體流進了體內,讓她的大腦開始一陣陣地眩暈和迷糊。
四周黑乎乎的,什麼都看不見,她感覺自己如同置身地底深淵,一種無助和絕望的感覺蜂擁而來,她的內心變得恐慌。她不想待在這樣黑沉陰森的地方,她想逃離。
這時候,周漁的聲音再次飄來,從遙遠的海邊隨風飄來,帶著一股清澈甘甜的氣息,讓她緊張的心情稍微緩和了一些。她聽見周漁在說「:你看到了一個海浪……那個海浪從遠處翻滾而來……」
畫蝶努力抬頭——這一次,她的眼睛睜開了,頭也抬了起來。果然,她看到遠處的海面上出現了一個又高又大的浪頭,正在迅速捲來。這時,周漁的聲音再次傳來:「當這個海浪打到你頭頂的時候……你將會墜入那個讓你驚聲尖叫的夢境當中……」
話音未落,只聽轟然一聲響,浪頭從天而降,劈頭蓋臉地砸在她身上,直接將她砸入深海之中。
黑暗,無盡的黑暗瀰漫四周。她在黑暗中下沉,越墜越深,仿似永無止境。
在頭頂上空,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窗口緩緩打開,有一道亮光從那個窗口中射了進來,射進了她的眼皮底下,激活了她的視覺神經。
她猛然睜開雙眼——
天旋地轉,斗轉星移。
落地之後,天翻地覆。
她坐在一張朱紅大床上,身穿火紅婚紗,艷麗無比。四周帷幔遮蔽,若隱若現。房門吱呀一聲打開,沉重的腳步聲響起,地面在震顫。一個巨大的身影由遠及近,龐大的身軀映照在床頭上,猶如泰山壓頂。
床上的畫蝶抱緊雙臂,嚇得瑟瑟發抖,小臉通紅。她蜷縮在角落,牙關不停打顫。沉重的腳步聲忽然消失,龐大的身影立在了床前。畫蝶順著床沿,低頭望去,透過粉紅帷幔,她看到床邊出現了一雙大腳。
那雙腳,醜陋無比!
3
畫蝶的腦袋一歪,半邊臉頰靠在了躺椅上,呼吸由急促變得緩慢,接著又變為急促。周漁緊貼在畫蝶耳邊,柔聲引導著:「畫蝶……能聽到我的聲音嗎?」
畫蝶的小拇指顫抖了一下,沒有說話。
周漁繼續問:「畫蝶,能聽見我的聲音嗎?」
畫蝶眉頭輕皺,她的眼球隔著眼皮在緩慢轉動著。
當周漁準備問第三次的時候,畫蝶終於開口說話了,她用發顫的聲音道:「能……」
周漁輕噓一口氣,拽下胸前的阿多,化為繪夢筆,按開錄音鍵,緊盯著畫蝶的臉,問道:「畫蝶,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一雙腳……」
「什麼腳?」
「很大的腳,像是烏龜的腳……」
「你在哪裡?」
「我在床上,很大的床……」
周漁迅速翻回之前的繪夢板看了一眼,接著問:「你穿著衣服嗎?」
「我穿著婚紗……」
周漁明白了,夢境進度直接進入了洞房那一部分,看來這一次的演夢很成功,這當然不只是周漁一個人的功勞,畫蝶的功勞也很大。她是個不可多得的做夢者。
忽然間,畫蝶輕呼一聲,全身驟然繃緊。
周漁忙問:「怎麼了?」
畫蝶聲音發顫地說:「它……進來了……」
「誰?」
「那隻巨大的烏龜,它掀開蚊帳,站在床前看著我……它穿著新郎裝,眼睛是綠色的,彎著腰,後背上有一個巨大的龜殼……」
「好好看看它的臉,告訴我,它的臉,你熟悉嗎?」
「我不知道……它很醜……臉上有很多疤……」
「能簡單描述一下它的五官長相嗎?」
「很小的眼睛、很小的鼻子、很小的嘴巴……露出牙齒,尖尖的,很鋒利,有點像老虎的牙齒……」
從夢學的角度來說,夢境中的任何信息都具有現實意義,有的意義重大,有的無足輕重。而當一個夢境元素被單獨提及的時候,則代表這個元素的現實意義極為特殊,具有很強的指向性。
周漁迅速在繪夢板上畫出了「新郎官」的肖像素描,同時記下了一個具有指向性信息的夢境元素:虎牙。
也就在這一瞬間,周漁忽然想起,祝嶸的右邊牙齒似乎有顆小虎牙,在他咧嘴的時候,能夠明顯看到。
周漁深吸一口氣,繼續問:「注意看,它身上還有沒有別的能夠引起你注意的細節?」
沉默片刻,畫蝶忽然說:「它的脖子上……有一塊疤痕……黑紅色……靠近肩胛骨的地方……」
周漁迅速在肖像畫中添加上這個指向性元素,並寫下一行備註小字:胎記,或者傷痕。
畫蝶的聲音繼續傳來:「我感覺到……它身上有一股特殊的味道……像是藥水的味道……很刺鼻……」
周漁在人物頭頂畫出一個箭頭,末端寫上三個字:藥水味。同時備註了一行字:感覺到而不是聞到。在夢境當中,除了特殊情況下,做夢者一般是聞不到任何味道的,但若是感覺到,則說明這味道不是來源於夢境,而是來源於現實。
忽然間,畫蝶的身子猛地蜷縮了起來,左手的吊針脫落了一半,一小股鮮血冒了出來,她的聲音中多了一絲驚恐:「它……爬上來了……」
周漁心中一動,問:「然後呢?」
畫蝶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它抱住了我……我拼命反抗……可是它的力氣實在太大……我被它牢牢地壓在了身下……我……啊……」
周漁雙目緊盯著畫蝶的面部表情,屏息凝神傾聽著。
畫蝶開始扭動起身子,手臂在身前抽搐般的小幅度揮舞,她氣喘吁吁地說:「它壓住了我……我的上衣被它撕開了……」
周漁知道最關鍵的那部分就要來了。
畫蝶忽然提高音量道:「我用簪子插向了它的腦袋……它的腦袋縮進了龜殼……我感覺有東西在撫摸我的腳……我低頭去看……發現它的腦袋從下面鑽出來了……但卻變小了很多,而且醜陋無比,像是一堆爛泥……它正在用藏在爛泥深處、一張幾乎看不見的嘴咬我的腳……它不停咬我的腳……這種感覺真的很難受……可是……我……卻無法阻止它……」
周漁意識到這個地方有點反常,追問了一句「:為什麼無法阻止它?」
畫蝶劇烈擺動了幾下腦袋,馬尾辮散落開來,長發遮住了她緋紅的臉頰:「它力氣很大……還有……它用繩子綁住了我的手腕……將我的兩隻手綁在了床頭上……」
周漁迅速想起了之前那個戴眼鏡的女生汪媛手腕上的綁痕,或許正是源於此處。不過,讓周漁感到奇怪的是,為什麼畫蝶身上沒有看見明顯的傷痕,還是說,她的傷痕在別的地方?
畫蝶的聲音再次傳來,她氣喘吁吁,細密的汗珠從額頭上沁出,她無助般的踢踏了兩下雙腳,鞋子都被蹬掉了一隻。「我的雙腳也被綁住了……它像會魔法一樣,支配著我的身體,讓我擺出各種各樣的奇怪動作……我控制不了我的身體……」
周漁下意識地望了一眼畫蝶的腳面和腳腕,肌膚雪白光滑,沒有絲毫傷痕。
周漁問:「什麼樣的奇怪動作?」
「像是……像是我曾學習過的舞蹈動作……但我雙手雙腳都被綁著,根本施展不開……啊……」說著說著,畫蝶忽地發出了一聲叫聲,「它開始……咬我的後背……」
周漁感到有些奇怪,問:「你確定是咬嗎?」
畫蝶的嘴唇哆哆嗦嗦地說:「我不知道……我被它翻了過去,後背朝上……我看不見它到底在幹什麼……只能看見頭頂有紅色的光在閃……我的後背很疼……刺骨的疼……」
還沒等周漁繼續詢問,畫蝶忽然發出了一聲銳利的尖叫,聲音刺入耳膜,仿似平地一聲驚雷,將毫無思想準備的周漁嚇了一跳,膝蓋上的繪夢板和中性筆全都掉在了地上。還沒等周漁反應過來,畫蝶再次發出一聲尖叫,這一聲尖叫比之前那一聲還要刺耳。
周漁迅速起身,一邊觀察著畫蝶的動靜,一邊在腦中快速思考著,他猜測剛才這兩聲尖叫應該就是女生宿舍駭人尖叫聲的原型。當初翁峰說宿管阿姨都被嚇得不輕,看來絕非誇張。畢竟連一向善於控制情緒的周漁剛才都被嚇到了,可想而知尖叫的威力。
當周漁看到畫蝶張大嘴巴,似乎還要繼續尖叫的時候,他迅速上前,一手捂住了畫蝶的嘴巴,另外一隻手按在畫蝶的額頭上,堅定地說:「畫蝶,你現在很安全,非常安全,不用害怕,沒有任何人能傷害到你!」
畫蝶喉嚨里發出嗚嗚的怪異聲音,全身抖個不停,手臂在身前小幅度地揮舞著,似乎在驅趕著什麼。
周漁繼續安撫道:「我就在你身邊,相信我,我會保護你的安全。」
話音未落,畫蝶的喉間忽然發出「嗚嗷」一聲悶吼,接著她張開嘴巴,一口咬在了周漁的手上。周漁痛叫一聲,本能地想要抽手而出,卻發現畫蝶全身正在劇烈抖動,胸口上挺,脖頸發出咔咔的聲響,異常駭人。周漁迅速意識到若是他此時強行抽出手掌,畫蝶很可能會直接甦醒。為了讓演夢繼續下去,他不得不緊咬牙關,忍住劇痛。
畫蝶咬人的力度又增加了不少,呼之欲出的尖叫聲這才終於被抵消,她身體的抖動也伴隨著這一陣發泄而減弱了許多。
當畫蝶緊繃的身體逐漸鬆弛下來,牙齒也跟著放鬆下來,周漁趁機抽出自己的手。幸好傷口不是很深,只是破了一點皮而已,他找到一塊紗布包住傷口又重新坐定。
周漁深吸幾口氣,以最快的速度穩定下心神,撿起地上的繪夢板和中性筆,問畫蝶:「畫蝶,能聽見我說話嗎?」
畫蝶嘴唇抖動著,聲音低到幾乎聽不到:「能……」
「你現在在哪兒?」
「床上……」
「剛才發生了什麼事?」
「它用一種很尖利的東西戳著我的後背……我痛不欲生……想要咬舌自盡……但咬了一下,沒有咬斷,實在太疼了……後背疼……舌頭疼……忍不住就尖叫了出來……」
周漁這才明白畫蝶和其餘幾位受害人在夢中發出尖叫聲的緣由,尖叫其實是她們的一種本能反應,同樣也是潛意識傳達的一種危險信號,試圖提醒做夢者正在遭受嚴重的侵害,並讓做夢者從夢中甦醒,但做夢者卻因為被注射了某種藥物,意識渙散,始終無法醒來。
說白了,尖叫聲是潛意識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發出的緊急求救信號。在夢學上,這是一種典型的提點式反向模擬行為。
周漁將關於尖叫的緣由記錄下來之後,繼續問:「現在呢?什麼情況了?」
畫蝶的臉色忽然發青,聲音嘶啞道:「它……它……咳咳……」
「怎麼了?」
「它勒住了我的脖子……」
畫蝶開始用手去拉扯自己的脖頸,與夢中的那隻惡魔之手對抗著,片刻後,她的喉嚨中忽然發出了一陣乾嘔聲,腦袋小幅度地擺動著,用力踢了幾下腳,另外一隻鞋也被踢掉了。
她嘶啞著嗓子道:「它將我吊了起來……」
周漁迅速在繪夢板上畫下,但忽然覺得哪裡有點不對勁,於是問「:怎麼吊的?」
「倒著吊的……它用繩子綁住我的兩個腳腕,將我倒著吊在空中……它在下面,仰起頭來看我……」
「然後呢?」
「它那個醜陋的小腦袋靠近了我的嘴巴……」
「那個小腦袋是什麼樣子的?」
「看不清楚,就是一團爛肉,它嘗試了幾次,小腦袋始終沒有碰到我……」
周漁在繪夢板上畫了半根香蕉,在旁邊寫下一行隱晦的字:器質性蛻變。
畫蝶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隨後,它忽然哭了起來,眼淚像泉水,從它那綠色的眼睛裡滲透出來……」
「它為什麼要哭?」
「我不知道,我只感覺很害怕……它將我放了下來,一邊哭一邊緊緊摟住我,嘴裡念念有詞……」
「聽聽它在說什麼。」
「它好像在說,求求你原諒我……它哭著求我原諒它,還求我不要走,不要拋下它……」
周漁在繪夢板上迅速寫下一行字:情感創傷,母親或者愛人?是主動拋棄,還是被動離棄?
「它跪在床上,捧起我的腳,開始親吻我的腳面,然後它主動趴在地上,讓我踩踏他的龜殼……可我不敢……」
周漁將繪夢板上的「母親」兩字塗掉,並在「主動拋棄」4個字上打了一個鉤。
「它痛哭著翻滾到地上,從床底拿出一個圓盒子……打開後,裡面是一隻很小的烏龜,只有它的五分之一大小,小烏龜已經死了,它哭得更傷心了……」
聽到這段話,周漁終於明白那個人為什麼不想讓她們記起這段夢境了,在這段夢境裡,不僅有幕後黑手的很多身體特徵,還有他想要隱藏和遮掩的心理創傷後遺症。目前來看,這創傷後遺症跟他的愛人有直接關係,而那隻小烏龜,很可能是他夭折的孩子。
截止到現在,大部分夢境謎題已經揭開,剩下的,便是按圖索驥,尋找符合所有特徵細節的人了。
忽然間,周漁感覺自己綁在手臂上的那個與儀器相連的環狀帶子猛地繃緊了一下,與此同時,躺椅上的畫蝶身軀一陣抖動,手臂上的吊針徹底脫落。還沒等周漁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畫蝶已經從躺椅上翻滾了下來。情況發生得太過突然,讓周漁毫無準備。這時,他忽然感覺自己的腦後傳來一股涼意,好像有什麼冰冷的東西正在快速逼近。周漁本能地往前大跨一步,同時迅速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