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地獄掘進者
2024-10-09 04:54:03
作者: (美)皮爾斯·布朗
我望向座位上的藍種。他們大都是我奪下這艘船為它改名時就在場的部屬,後來跟隨奧利安幹了一陣子銀河海盜,然後加入這次革命。「你們都聽見了,」我開口,「大家做得好,和平號將引以為傲。道別的時刻來臨了,趕快進太空梭,我們很快就會再見,不要感到羞愧。」他們敬禮,裴盧斯艦長開啟艦橋下方的通路,船員一個個往下滑。原本那裡只是逃生艙,但出發前特別置入了裝甲厚重的太空梭。個人避難艙就在旁邊,然而,我和維克翠沒有臨陣脫逃的意思。時機已然成熟。
「小寶貝,該走囉,」她提醒我,「快點。」
我拍了拍艦橋門框。「和平號,謝謝你。」我再次因革命而失去戰友。我隨維克翠、陸戰隊快步通過艦內走道。紅光閃爍、警笛刺耳,船身一陣陣晃動,洛克派來的蛭附艇已經抵達,金種騎士團正率領黑曜種與灰種鑿洞。只不過進來後他們不會找到我,只會剩一艘空船。一行人抵達重力升降梯時,走道末端牆上出現燒紅的圈圈,我們趕緊登機。圓圈越來越亮,簡直像是一輪烈日。擴音器仍傳出鼓聲,咚!咚!咚!
維克翠給敵軍留了禮物,我們隔著十層樓聽見地雷爆炸,隨即下三號甲板輔助機庫和突擊小隊會合。三十台重裝戰鬥飛船已放下階梯,藍種在駕駛艙上作最後檢查,橙種也忙著調整引擎狀態,加滿燃料槽。每船都有百位全身勁裝的女武神戰士,還有同等數量的紅種與灰種負責特定武器,經過時黑曜種敲打脈衝斧和銳蛇,高呼我的名號。赫莉蒂與賽菲在機庫中央,篩選出一群勇士做我隨身護衛,此外還有個小團體圍在一起祈禱。那是我特地向舞者借來的地獄掘進者,他們還不及黑曜種的一半高。
「船身已經被開洞。」我對赫莉蒂說。她掉頭望向一隊紅種,那群人馬上跑到我們身後戒備。
「雙方距離不到一千米。」
「哇……」她一副樂不可支的樣子,「也太近了吧?」
「是呀,」我也跟著興奮起來,「他們大概擔心核彈吧,所以一看引擎熄滅就趕緊靠近,賭我們不敢玉石俱焚,連自己一起炸。」
「給他們一個熱吻,」維克翠搔首弄姿地對赫莉蒂說,「記得要把舌頭伸進去。」
赫莉蒂甩著煤渣磚似的頭髮。「那還等什麼呢?」
賽菲從小包里掏出一把乾燥蘑菇。「要不要吃神糧?」她問,「可以看見龍。」
「親愛的,打仗就已經夠可怕了吧?」維克翠說完,又補一句,「更何況以前和卡西烏斯在熱海度假時我就嗑了一整個星期的藥……」她察覺到我的眼神,「嗯,那是認識你之前的事,是說你有看過他脫掉衣服的樣子吧?別跟塞弗羅提起我說了這些。」
赫莉蒂與我也婉拒了蘑菇。機庫外面傳來自動槍械的聲音。「出征的時候到了!」我朝在場三千黑曜種大喝,「拿起你們的斧頭!記住你們受過的訓練!Hyrg la,拉格納!」
「Hyrg la,拉格納!」眾人呼應。
那句話的意思是「拉格納永垂不朽」。女王舉起銳蛇,向我行禮,帶頭吟唱黑曜種戰歌,歌聲在一艘艘飛船間迴響,聽來雖令人膽寒,但這回這些聲音與我同一陣線。我引領女武神戰士進入天界,然後釋放他們的力量。
「維克翠,你還行嗎?」我擔心安東尼婭就在隔壁,她會否心有旁騖?
「小寶貝,我好得很,」高挑女子從容回答,「你看好自己的翹臀就行了。」她拍拍我屁股,退後幾步,做個鬼臉,拋來飛吻,跑進自己所屬的飛船,「我會小心的。」機庫內只剩我和地獄掘進者小隊,他們邊抽菸邊轉著惡魔似的紅眼珠打量著我。
「第一個進去就能拿到那頂他媽的桂冠,」我說,「戴頭盔吧。」
其實我無須多言,他們紛紛點頭,咧嘴一笑,然後動身。我乘著重力靴飛上三十米,降落在四台鑽爪機中的一台。這是從小行星帶內側的某間白金礦業徵收來的,每台機器間隔五十米,狀如攫抓的手掌,駕駛艙位於肘部,指尖有十數個鑽孔組件。這些鑽爪機經過勞洛改造,背後裝上噴射引擎,厚甲包覆側面,腳下這台的駕駛空間更為了容納我的身軀和金種甲冑特地加大。我滑進座位,伸手抓住數字控制板。
「啟動。」我下令。通電後,鑽爪機發出嗡嗡聲,周圍玻璃微微顫動,這觸感真是熟悉至極。我像個神經病一樣大笑出聲。或許我就是個瘋子吧。然而我很肯定一件事:若不出奇制勝,就不可能打贏這場仗。洛克絕對不會掉入陷阱,也絕不會冒險進入容易埋伏的小行星帶。換言之,我只有一個選項,也就是利用偽裝出的狂妄發動突襲。以前他總愛對我說教,認為退一步海闊天空,想必他也會認為這就是擊敗我的最佳策略。只可惜,我並不是他自以為看透的模樣。我並非金種。
我是地獄掘進者,我的身後有一支巨人軍隊,一個瘋瘋癲癲的女子,還有最頂尖的戰艦;我的船員是怒氣沖沖的宇宙罪犯、優秀的工程部門,還有解放的奴隸。他真以為自己知道怎麼打敗我?隨著鑽爪機不斷震動,我笑了起來,一股沉眠已久、近似瘋狂的力量湧入心中。敵軍登船部隊乘同一台重力升降機來到這間機庫,驚見鑽爪機的瞬間就被維克翠那艘飛船近距離發射電磁磁軌炮,一網打盡。
「記住金種領導人說過的話,」我對鑽工叫道,「犧牲、服從、繁榮,這可是人性的三個光明面。」
「去他媽的老巫婆,」一個人在頻道上說,「我就讓她看看什麼叫人性。」
「確認鑽頭溫度,」我吩咐,他們接連應答,「頭盔戴好,準備上工。」
將控制器順時針旋轉後,鑽爪機跟著挪動位置,我雙手在晶板前移動,渾身狂震,牙齒咯咯作響;甲板凹陷,一層層燒熔剝離。五秒內我就下降十米,反覆幾次動作後立刻離開了機庫,駕駛艙外包滿熔解的金屬,甲板接二連三遭到穿透,位置不斷往下,與黑曜種部隊拉開距離。現在不能放慢,一慢下來鑽頭就會卡住,鑽工定會賠上生命。這節奏就是我同胞的命脈。我要向下,再向下。
我的鑽爪機高速貫穿甲板,多數金屬無法與碳化鎢利齒的威力抗衡。落進營房時我依稀看見另一台機器打通了戰艦核心部位,每支爪子持續下探,場面壯觀又嚇人。餐廳、水槽……然後是走廊,一支登船隊伍被大量渣滓嚇呆,望著那龐然大爪撕裂船體,仿佛某個荒誕無稽的金屬神祇將手臂往下戳刺。
「不要放慢速度。」我吼道,身體在座位上抖到幾乎要抽筋。速度太快了,溫度過高了,已經失控了,接著……是一片虛無。我挖破和平號船腹,進入死寂荒涼的太空,失去重力,如一根長矛那樣劃破水面,朝巨像號疾射而去。途中與一架攻擊和平號的蛭附艇交錯,近得我能看見駕駛瞪大眼睛;還有一架撞上爪子,幾秒內就粉碎,人員與機體朝四周碎散,其餘鑽爪機紛紛自和平號各部衝出,掠過宇宙、逼進衛星級戰艦,身旁戰況緊鑼密鼓,到處都是爆炸的藍火及對空轟擊的彈雨。野馬那支艦隊沿著寶劍的邊緣打游擊,塞弗羅則仍潛伏待命。
我已經能感受到敵軍的困惑。我就在他們蛭附艇隊伍的正中,卻沒有人想到要攻擊,因為計算機無法辨識這是什麼船。對雷達而言,我只是一個斷臂狀的宇宙垃圾,事實上,艦橋若非通過肉眼辨識,根本猜不透究竟遭遇何種攻擊。
「啟動噴射引擎!」改裝鑽爪機的後側發出引擎呼嘯,將我推向巨像號的黑色船殼。敵方鐮翼艇看出我圖謀不軌,朝我開槍掃射,拇指大小的彈丸落在鑽爪機上,悄然無聲。板甲還擋得住。可是我隔壁另外一台機器就沒有這麼幸運,戰艦頂部五米長的磁軌炮管發光,擊碎駕駛艙,地獄掘進者當場斃命,爪子四分五裂,而且熔鑿組件也彈到我這邊的玻璃,刮出裂縫。磁軌炮持續攻擊,旁邊的蛭附艇也被撕碎。洛克或許還不知道外頭是什麼情形,但他寧願犧牲自己人也要阻止我們靠近。
灰色金屬物體如雨灑落,巨像號的磁軌炮猛攻了一輪,我前面三架蛭附艇已毀,彈丸打在鑽爪機的「手腕」部位,穿透機身,溜進了駕駛艙,從我胯下幾寸的地方衝出,沿胸膛往上飛,險些從下顎打爛我整顆腦袋。儘管我本能地後靠閃過,頭頂上的金屬支架仍被轟得如塑料吸管向外折曲、熔化,玻璃也碎了。我失聲慘叫,被彈丸造成的震盪擊得頭昏腦脹。
我眼前冒出白色星點,努力甩甩頭想要回神。
視線清楚後,我發現自己偏離軌道,但鑽爪機本就沒有轉向機制,再這樣下去會撞上巨像號的甲板,憑我的本事可沒辦法渡過難關,還好有朋友幫忙。鑽爪機也與奧利安旗艦上的藍種聯動,雖然不知是誰,但成功逆轉了推進系統,千鈞一髮保住了我,沒有墜毀。機器緩緩落在戰艦表面,我在座位上身子一軟,雖冷汗直流,但忍不住狂笑。
「他媽的,真是太厲害了,」我朝著遠方某個不認識的救星呼喊,「多謝了!」
然而,鑽爪機本身的運作還是得由駕駛手動進行。更何況藍種只精於彈射運算,論手指的動作不會比我靈巧。在晶板上一陣亂舞后,我回到以前的工作模式,重新啟動鑽頭開挖,金屬船殼嗞嗞作響,螺釘飛出。最外層的裝甲淪陷。以前我還聽金種說,就算是蛭附艇也無法入侵衛星級戰艦。
內部衝出的氣壓形成阻力,我快速操作調高迴轉數,精準地調動鑽頭輪替,使其不致過熱。漸漸地,我看不到銀河了。我隨著機器陷入船體中,然而並非筆直向下,而是慢慢朝戰艦前側移動。一層、兩層,我破壞了走廊和營房、發電機組與瓦斯管線,感覺像是回到以往那個兇狠的自我(不過我也祈禱別意外挖進彈藥庫)。人和器物像是秋葉一樣卷進洞內。艙壁破損還有防護設施能加以封閉,卡在中間或已滾進隧道的人則完全沒救。
深入三百米後,機器終於支撐不住,鑽頭幾乎要磨平,引擎也熱得轉不動。我往下一探,打算彈射駕駛艙,但手居然滑開了,上面都是血。我急急忙忙檢查身體,發現護甲沒有任何損壞,也就是說那不是我的血,而是方才貫穿三架蛭附艇又嵌在支架的磁軌炮彈帶進來的,上頭的血塊中還沾了頭髮、骨屑。
抬頭一看,隧道末端船殼最外側像是有個通往星星的鑰匙孔,孔外飄著屍體,還在徐徐旋轉。突然一陣陰影罩下——安東尼婭的旗艦經過,遮蔽了木星反射的陽光。我和死者處於同樣情況:我身陷黑暗,獨自在巨像體內,通信頻道因戰況而嘈雜混亂。維克翠已經離開機庫,奧利安與衛星統領的艦隊從木衛一朝木星掃蕩,野馬的旗艦還遭受洛克攻擊,安東尼婭率領其餘兵力,追打撤退的忒勒瑪納斯與盧俄聯軍。
塞弗羅依舊按兵不動。
頭上三十米處有個物體竄過被我鑿開的某層甲板,朝著二十米寬的隧道內部去。我的頭盔偵測發現兵器,馬上啟動脈衝防護罩往上飛。一個年輕灰種戴著塑料制的緊急氧氣面罩,眼睛瞪得老大,兩腳離地飄浮,單手扣著凹凸不平的艙壁裂口,渾身是血。而且那也不是他的血,而是後方一個死去同胞的。他不斷發抖,鑽爪機似乎滅掉了他們整排士兵,大多都被抽進真空,他是唯一的倖存者。從對方眼裡,我明白自己的模樣有多麼恐怖,但他舉起手槍的瞬間我根本無暇思考,銳蛇立刻刺穿他心臟,現場又多出一具屍體。年輕人的瞳孔放大,身體停在空中,直到我伸腳抵住他胸膛,抽回長劍。兩人就此別過。零重力環境下,劍刃上的血珠上下躍動。
重力場恢復了。我一瞬間跌至地面,血水從天而降。灰種的遺體在地板彈了一下,背後隧道透出光線。我回頭後看到洞裡鑽進一台又一台飛船,維克翠帶著突襲隊攻進戰艦,後頭有鐮翼艇追來,但我們在機身後側安裝高動能炮台,裝填拳頭大的彈丸,敵軍被殺得落花流水。只是大家都很清楚敵人還有數百架飛機,我們動作得快。速度和出其不意是我們僅有的優勢。
飛船在我前方減速降落,頗有戲劇效果。黑曜種衝出來與我會合,上頭還有更多部隊抵達,赫莉蒂與幾個穿著戰鬥服的紅種跟在後面,將破牆工具搬到前方艙壁。戰艦的自衛系統已封鎖我們去路,於是他們發動熱熔鑽頭,金屬板都被燙紅。這麼做之前我們也不忘張開脈衝干擾場,才不會好不容易挖開一堵牆卻觸動更多防禦機制。
「十五秒後打通。」赫莉蒂說。
維克翠站在旁邊監聽敵軍通信。「應變小組出動了,混合編制,超過兩千單位。」她順便和奧利安那邊的戰術中心聯機,利用旗艦的大型雷達取得戰況更新。洛克似乎派出了超過一萬五千人搭乘蛭附艇攻擊和平號,應該大部分人都進去了,正在苦苦搜索我的下落。一群蠢蛋哪。這回將軍下了重本,卻押錯了寶。此時我正帶著一千八百名黑曜種狂戰士潛入這仿佛空城的主艦。
詩人一定會氣炸。
「十秒。」赫莉蒂繼續倒數。
「女武神部隊,隨我來!」我暴喝一聲,高舉雙手形成一個三角。
五十三名黑曜種按照來到木星前的訓練行動,踩過一地軍用品,集中在我背後。賽菲在左,維克翠在右,赫莉蒂守住背後。金屬門遇上高熱熔化,紅種與灰種將門推開。我鑿開的隧道跨越十層甲板,都有同樣的小隊正預備攻堅,而且成功抵達的還有另外兩台鑽爪機,也就是說,還有另外兩千黑曜種會打進來,並通過灰種、紅種與少數與我們立場相同的金種輔助指揮。大家要面對的是乘坐軌道車和重力升降梯前來迎戰的艦內保安部隊。
此處將掀起一場烈焰風暴。雙方近距離交戰。煙塵、哀號,這是戰爭中最殘酷的一面。
「防護罩全開。」我以納賈爾語對黑曜種武士發號施令,所有人甲冑周圍泛起虹光。「無論色種,手持武器的格殺勿論,手無寸鐵的就放過,牢記我們的目標,為我開出一條路!Hyrg la,拉格納!」
「Hyrg la,拉格納!」眾人齊聲怒喝,捶打胸膛,喚醒心底的野性。許多黑曜種在太空梭上吃了蘑菇,狂戰士藉由藥性消除一切痛覺,接連向前湧入戰場。維克翠在我身邊也精神一振。我還記得她在米琪的實驗室內曾提過,她很享受戰場的氣味:手套上積染的汗水、槍械的機油,還有倖存後那種肌肉緊繃、同胞握手言歡的感覺。然而我認為她真正愛的是正面對決的真實與直接,兵刃相向反而能毫無模糊地帶。
「維克翠,一起行動吧,」我提醒她,「遇上金種就採取九頭蛇戰術。」
「Njar la tagag……」身後的賽菲出聲了。
「……syn tjr rjyka!」
吃下神糧的戰士情緒亢奮,高喊「沒有痛苦,只有喜悅」,接著賽菲再帶領眾人發出戰吼,嗓音比拉格納更加高亢。兩個結翼姐妹呼應,然後是她們的結翼姐妹,傳開之後,頻道上充斥著歌聲。我的身體明明不斷想逃跑,內心卻激昂了起來。這才是黑曜種戰鬥前要吼叫的真正理由。他們不是要震懾敵人,而是要喚醒自己的勇氣、彼此的情誼,驅散孤單與恐懼。
汗水順背脊滑落。恐懼感仿佛只存在另一個世界。
赫莉蒂打開保險。
「Njar la tagag……」
我甩出銳蛇。
戰士的脈衝武器通電後嗡鳴振動。
身體顫抖,口中像是塞滿灰燼。戴上面罩。埋葬人性。望見一切。心中一片虛無。行動,殺戮。
再行動,再殺戮。我非人,也不把對方當作人。
戰歌來到最高潮。「Syn tjr rjyka!」恐懼只是幻覺。
假如你真的在看,那麼伊歐,請暫時閉上眼睛。
收割者降臨時,周遭將化為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