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此處有獅
2024-10-09 04:52:58
作者: (美)皮爾斯·布朗
火衛一捲入革命風暴,赫莉蒂隨我穿過走廊時爆炸四起,金種和銀種人乘豪華遊艇撤離針尖區,擔心著數千米下方的暴動蔓延到上層。低階色族拿著焊炬、熔接刀、鐵管或黑市取得的高能槍和舊式散彈槍進攻,占據列車系統後打開了通往中高階區域的路徑。殖民地聯合會駐軍總部受到攻擊,慌亂中還不忘派兵鎮壓;或許他們訓練有素,組織嚴密,但我們的優勢在於人數和奇襲。
以及怒火。
灰種設下重重關卡,摧毀軌道車廂,但仍無法阻止低階色族的攻勢。勞工絕對能找得出路,畢竟這地方是他們辛苦打造的。再加上賈王幕後施力,中階色族已經成為盟友,協助開啟運輸通道,搶奪工業區貨船,載滿人後送到針尖區的豪華機庫,甚至直衝史蓋瑞許太空港,很多遊輪和客船還來不及帶難民離開。賈王的網絡團隊為我遠程聯機,因此能看見高階色族帶著行李細軟和小孩逃命,他們爭先恐後如獸群亂竄,模樣可悲至極。火星軍方出動鐮翼艇和高速戰鬥機,自空心區起飛,卻升上針尖區防守,開火擊落一架低階色族的船隻,殘骸撞破史蓋瑞許港一座航廈的穹頂玻璃與鋼骨,裡面的平民都無法倖免,我不傷及無辜的盼望也至此幻滅。
穿過一大群低階色族後,赫莉蒂和我到達一間老舊廢棄機庫。奧古斯都執政時期這裡就無人使用。周圍很安靜,沒有人,入口被焊死,掛上輻射警告標示嚇唬遊民。然而,我們上前讓隱藏的新型虹膜掃描儀驗證身份,門打開,這裡和賈王描述的一樣。
內部是一個大長方形空間,到處堆滿灰塵與蜘蛛網,但中央停放了一艘七十米長配備相當奢華的銀色遊艇,外型神似展翅飛翔的麻雀。遊艇由金星造船廠定製打造,除了排場大之外,速度也快,最適合有錢無處花的富翁逃難用。賈王特地從自己艦隊抽出這艘船,方便我們混入針尖區的上流社會難民。遊艇後側的貨梯已放下,艙中裝滿貼著桑恩企業翼足標誌的黑色大箱,箱中囤積價值數十億的先進科技軍火。
赫莉蒂吹口哨說:「有錢真好。光是燃料就花掉我一整年——搞不好還是兩年的薪水咧。」
我們走到機庫另一頭與賈王安排的駕駛員會合。一名纖瘦的年輕藍種站在船梯下等候。她沒有眉毛,也沒有頭髮,皮膚底下陣陣脈動的藍色線路連到遊艇的計算機。察覺我們靠近,她慌張轉頭,瞪大眼睛,顯然是此時才知道自己要載的是誰。「先生您好,我是維絲塔上尉,今天由我擔任您的駕駛。請恕我多言……但我覺得相當榮幸。」
遊艇分三層,頂層和底層原本給金種使用,中間供廚師、僕役和船員起居。總計四大房一間蒸汽浴室,座艙在船體後側,安裝了顏色溫潤的皮椅,扶手上擺好巧克力與餐巾。我先拿了一個,但忍不住又多撈幾個放進口袋。
赫莉蒂與維絲塔準備出航,我脫下身上的脈衝護甲丟在客艙,開箱取出一套防寒裝備。納米纖維包裹身體,材質類似蟲皮甲,但外觀並非黑色,而是帶著斑點的白;手肘、手掌、臀部與膝蓋之外泛著油光。這套護具是針對極地氣候與水下活動設計的,比脈衝護甲輕了至少四十五千克,不受數字干擾,因此也不需要電力供給。雖說花了四億元才能變身飛天坦克,但有時保持褲襠溫暖更為重要,必要時再換裝也行。
機庫和貨艙寂靜無聲。我系好鞋帶出去,看看通信儀還剩十五分鐘,就坐在船梯上,晃著腿等拉格納來。我從口袋拿出巧克力慢慢剝開包裝紙,咬了一口、留在舌尖,一如往常等它慢慢融化,卻也一如往常失去耐性,還沒融化一半就咬。伊歐就不一樣了,要是運氣好能分到糖果,她甚至有辦法含上好幾天。
我將通信儀放在地板上,透過頭盔屏幕觀看夥伴的戰況。他們的對話從通信儀播出來,在這偌大機庫的金屬牆面四處反射。塞弗羅意氣風發地率領數百名阿瑞斯之子自通風管線入侵中央空調,我坐在這兒袖手旁觀,心裡不禁有些歉疚,然而,我們肩負的任務不一樣。
入口再次「嘎」一聲打開,拉格納與號叫者另兩名黑曜種進來,他們才離開戰場,拉格納那身白甲有幾處凹陷,也沾了髒污。「你對那些笨蛋手下留情了嗎?」我坐在船梯上,用最濃厚、最純正的雅言強調這句話,結果拉格納拋了一個兵符過來。是把彎了的金色權杖,通常只授予高位將領。權杖頂端裝飾著號叫女妖雕像,也染上血紅。
「塔拿下了,」拉格納說,「勞洛他們會處理後續。這是副統領普瑞希拉·歐·卡安的東西。」
「朋友,幹得好。」我拿起權杖,杖身表面刻了卡安家族歷來的功績,他們掌握兩顆火衛,曾經追隨貝婁那一族。家族成員中有很多知名的戰士與政治家,其中一個站在馬旁的年輕人看來很眼熟。
「怎麼了?」拉格納注意到我的表情。
「沒事,」我說,「只是認識她兒子普里安,其實他人品不差。」
「那是不夠的,」拉格納無奈一嘆,「在他們的世界裡那不足以生存。」
我悶哼一聲將權杖壓在膝蓋,一把折彎,朝拉格納丟回去,表示贊同。「給你妹妹做紀念品吧。該出發了。」
他張望一陣,蹙起眉頭盯著通信儀,從我身邊走進貨艙。權杖在我的白色外衣留下血漬,我抹了抹,卻只是讓血在光滑布料上暈開,大腿上多出紅色迷彩。我收起船梯,到裡面幫忙拉格納脫下脈衝護甲,換上防寒裝備,之後回去找赫莉蒂與維絲塔,兩人發動引擎、準備升空。
「記住,我們的身份是難民,找最多人走的航道混進去。」
維絲塔點點頭。機庫老舊,沒有脈衝力場,僅憑五層樓高的鋼板隔絕真空;馬達開始運作,大門發出吱吱聲,上下分開。
「停!」我叫道。維絲塔只用了一秒就察覺原因,立刻按下開關停止鋼板,差點兒讓空氣泄出機庫。
「該死,」赫莉蒂從駕駛艙望向擋住我們去路的身影,「獅子來了。」
野馬站在頭燈光線中,頭髮被照得一片白亮。她用力眨眼,赫莉蒂先關掉大燈,我下了船走過去。那雙銳利的眼睛似乎正將我解剖。她的視線掃過沒有印記的雙手和臉上的疤。她看見了什麼?
是我的決心,還是我的恐懼?
而我在她身上看見太多。那個與我相戀的女孩已經杳無蹤跡,經過十五個月,她蛻變為成熟女性。外表纖細,但蘊藏豐沛的力量與知識。野馬的眼神依舊靈動,不過因為疲憊而有了黑眼圈,長時間待在沒有日照的地方和室內,面色蒼白。我記憶中的女孩躲在那雙眼睛後面,她的意志能與父親媲美,容貌與母親極為相像,還有難以解讀的一抹慧黠,判斷不出會帶人翱翔天際,抑或是墜落深淵。
野馬腰間圍著正在冷卻的匿蹤斗篷,換言之,我們進入機庫時就被她監視了。
但,她是怎麼進來的?
「好久不見,收割者。」野馬一派輕鬆地說。
我停下腳步。「好久不見,野馬,」我掃視機庫各個角落,「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她蹙眉不解。「這不是你的意思嗎?拉格納要卡琺克斯轉告我該怎麼過來……」野馬聲音漸弱,「噢,原來不是你。」
「不是我。」我抬頭看了看駕駛艙的擋風玻璃,拉格納想必正在觀察我們。他越界了,大戰在即,還私下設局,這很可能會危害到任務進度。這下我可體會到塞弗羅的苦衷了。
「先前你都在哪兒?」她問。
「在你哥哥那裡。」
「所以處刑儀式只是要我們放棄找你。」
我們明明還有很多可說。無數疑問、無數埋怨,但我們在意料之外的情況下相見。我不知從何開始,到底該說什麼、該問什麼。「野馬,目前無暇敘舊,我知道你會到火衛一是打算屈服於最高統治者,那麼你現在找我是為了什麼?」
「別把我看扁了。」她的語氣變得銳利,「我不是要投降,而是談和。想保護別人的不是只有你。我父親統治火星幾十年,火星人民之於我和你同等重要。」
「但你走了,把火星丟在兄長的魔爪之中。」
「我離開火星是為了救它。」野馬反駁,「你應該要懂什麼叫以退為進。而且,你會發脾氣是因為我離開的不只是火星。」
「野馬,我得先請你讓開。現在事情不只是跟我們有關,沒有時間再閒話家常。我得出發了,所以,你要是不走,船就會從你身上開過去。」
「開過去?」她笑道,「你明知道我不必自己一個人來,大可以帶護衛,設陷阱埋伏,或乾脆通報最高統治者,還可以挽救被你毀掉的和談。可是我沒有那麼做,所以你能不能稍微冷靜一下,思考一下原因?」野馬上前一步,「在礦坑時,你說過你追求的是更美好的世界,但為什麼不懂我的理想也一樣,我和衛星領主聯手,就是為了達成目的?」
「你想投降。」
「因為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我哥繼續恐怖統治,一定要重建和平。」
「這節骨眼談和平太遲了。」
「要命。我知道你很頑固,但你就不能想想我為什麼過來嗎?為什麼我要保住奧利安和你以前的部屬?」
我打量她。「說真話,我不知道。」
「我今天過來,是因為我想相信你,戴羅,我想要相信你在礦坑告訴我的一切。當初之所以要走,是因為我不願意接受武力是唯一手段,然而現實是無情的,最後我所愛的一切還是被奪走。母親、父親、手足。我不能再失去僅存的幾個朋友了,所以我想保住你。」
「你究竟是什麼意思?」我問。
「意思就是,我不打算讓你離開我的視線,我要和你們一起去。」
換我笑出聲。「你連我們要去哪裡都不知道。」
「你換上海豹皮裝,拉格納跟你一起,外加現在公開宣戰,你卻要在崛起革命掀起前所未見的高潮時溜走。戴羅,就算不是天才,也看得出你想混進金種難民潮,前往女武神山錐請拉格納的母親出兵支援。」
該死!我拼命不動聲色。與野馬合作最麻煩的地方就在於總會出現無法控制的因素。她隨時可以聯絡胡狼或殖民地聯合會,告知他們我的目的地。我這計劃需要低調,利用敵人以為收割者還在火衛一時行動。但她已經拆穿我了,我不能讓她離開。
「忒勒瑪納斯家的人也知道,」野馬似乎看穿我心思,「但我已經懶得針對你做什麼保險措施,耍什么小心機。我們之前不夠信任彼此,你還不膩嗎?有必要藏著那麼多秘密、那麼多罪惡感?」
「你都已經知道了,我在萊科斯就交待清楚了。」
「所以,我們再給彼此一個機會。這是為了你、為了我,也為了我們想保護的每一個人。我和你目標一致,以前我們聯手有哪一次輸過?戴羅,我們可以一起創造新的未來。」
「你這是提議要結盟……」我靜靜地說。
「對。」野馬目光如炬,「將奧古斯都、忒勒瑪納斯和阿寇斯三大家族的力量,加上崛起革命的團體、收割者以及奧利安的艦隊,全部組織起來。這麼一來,即便殖民地聯合會也會膽寒戰慄。」
「戰爭會害死數百萬人,」我回答,「這你應該十分清楚。聖痕者不戰到最後一兵一卒不可能放棄。你能接受這種後果?可以忍受親眼目睹一切?」
「為了建設,必先破壞。」她說,「你說的話我有聽進去。」
但我還是搖頭。不只她和我,我們代表的族群間還有太多阻礙得跨越,一不小心,我就會受制於她,進行條件交換。「我怎麼能要底下的人相信金種軍隊,我又要如何輕信於你?」
「你沒辦法,所以我才要和你一起去,藉此證明我確實認同你妻子留下的夢想。同時,你也得證明一件事,那就是你值得我的信賴。我知道,論起破壞你可是一等一的能手,但我得親眼瞧瞧你有沒有建設的本事和意願。這些鮮血和人命到最後能成就什麼?如果你夠資格,我甘心效忠;倘若你不如預期,我們就分道揚鑣。」野馬仰起頭,「地獄掘進者,你意下如何?願意再努力一次嗎?」
第二十五章 出 境[15]
進入貨艙後,我替野馬脫下脈衝護甲。「防寒裝備在這兒,」我指著大塑料箱,「靴子在這兒。」
「賈王給了你們兵器庫鑰匙?」她注意到箱子上有翼足標誌,「是被剁了幾根手指才配合的?」
「一根也沒剁,」我回答,「他是阿瑞斯之子。」
「什麼?」
我咧嘴一笑,暗忖著終究也有她看不透的事。引擎轟隆響,船體逐漸離地。「快穿上,到船艙來。」我留她自己更衣,展現的態度比預想中還要冷淡。不管怎樣,要我在野馬面前露出笑容依舊有些尷尬。進入座艙後,我看見拉格納正坐著吃巧克力,穿著白靴的腿蹺在隔壁椅子扶手上。
「長官,我就直說了。」赫莉蒂站在駕駛艙和座艙中間雙手抱胸,「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我在賭。」我回答,「赫莉蒂,我知道這對你而言很怪,但我和她以前就認識。」
「她是社會階級的精英,比維克翠還要頂尖。而且她父親——」
「——殺了我妻子。」我說,「既然我能忍,你們應該也可以。」
她吹著口哨,掉頭進入駕駛艙,顯然對新盟友不太認可。
「野馬也加入了。」拉格納開口。
「正在著裝,」我看著他,「你無權放走卡琺克斯,更不應該泄露我們的行蹤。要是被出賣怎麼辦?遭到他們偷襲怎麼辦?那你可能就回不了家,又或者,要是在那邊才被發現,你的同胞絕無可能離開地面,全都難逃一死。這些後果你思考過嗎?」
他吞下另一塊巧克力。「想飛卻不敢跳,壞朋友會從後面推一把,」拉格納望向我,「好朋友會拉著他一起跳。」
「你讀了《石腸傳》?」
拉格納點點頭。「狄奧多拉給我的。洛恩·歐·阿寇斯確實睿智。」
「受你讚美他會很高興的,不過別太相信書上的內容,有些地方美化過度——尤其是他早年經歷。」
「換作洛恩,他會直接說我們需要她。戰爭中需要,和平年代也需要。不請她合作,就必須將金種全部滅絕。那並非我戰鬥的目的。」
野馬進來了,拉格納起身迎接。上回兩人面對面,野馬持著手槍指著他腦袋。「拉格納,這段時間你頗有斬獲,每個金種都聽過你的大名,而且又敬又畏。另外,謝謝你放走卡琺克斯。」
「家人很重要。」拉格納回答,「不過,容我提醒,接下來在我的故鄉,你們是受我保護,如果有什麼台面下的動作,我就無法擔保你們的安危。在冰原上,即便是你——雄獅之女——失去保護也不可能撐太久。這麼說你應該明白吧?」
野馬畢恭畢敬地低頭示意。「我懂,我也保證會盡力回報你這份信任。」
「聊夠了就繫上安全網。」赫莉蒂在駕駛艙那頭喊著,維絲塔連結遊艇計算機後駛出機庫。座艙有二十個位置任憑選擇,野馬偏偏要去左邊走道,坐我旁邊,拉出安全網時手還輕輕擦過我大腿。
遊艇飛出機庫,靜靜漂流在火衛一暗淡的人造都市的真空里。舉目所及,見到無數管線、碼頭和廢棄物回收口,完全沒有星星或太陽的光芒透進,豪華遊艇鮮少在此出沒。有個人來人往的運輸站外牆有白漆寫了下層的字樣,船隻搖搖晃晃渡過這片幽暗,朝阿瑞斯之子攻破的大門前進。
遊艇速度較快,從貨船和垃圾船之間穿過。那些船艇沒有窗戶,裡面窩了很多人,汗流浹背,手中握有陌生的機械,那些都是可以殺人的武器。他們祈禱著,希望自己能如同想像一般勇敢。再過不久,他們就要降落在原本屬於金種的機庫,阿瑞斯之子已經發出命令,將門全部打開。
我也默默為所有人禱告。望向窗外時,我下意識握緊拳頭,感到野馬的視線正在衡量我內心的起伏。
頃刻後,遊艇脫離工業區,中層街道上GG牌林立,我們浸沐在霓虹光線中,左右是人工建築形成的山壁;有列車軌道、電梯和公寓。外牆的顯示屏幕都連上網絡,受到賈王黑客團隊控制,正播放塞弗羅率眾攻打各個哨站關卡在牆壁畫上鐮刀圖案的影片。
這座三千萬居民的城市也陷入動亂。往來外層空間的商船超越了穿梭人造峽谷的飛行計程車與民營船,同時又有大量貨船從空心區湧入,準備越過中層、攻進針尖區。鐮翼艇小隊在我們頭頂上的街道狩獵,我忍不住憋住呼吸,戰機駕駛只要一個按鈕就能將我們炸成碎片。幸好他們不但沒有行動,還因為船隻標識符登記為高階色族,以通信聯絡要護送我們離開戰區,更指引維絲塔與另一群船艇合流,朝衛星高處移動。
「那番演講真是令人動容。」回應賈王據點呼叫後,傳來維克翠的咕噥,那百無聊賴的語氣和周邊的戰況格格不入,「小丑和廢物已經占下史蓋瑞許主航廈,勞洛奪取了中層的供水管線,賈王將影像傳送到月球,到處出現鐮刀標誌。愛琴城、寇林思——應該說火星各地都起了暴動。據說地球和月球也有人跟進。公家單位淪陷、警察機關遭人縱火,你這招煽風點火徹底發揮了效用。」
「敵人很快就會反擊。」
「是呀,親愛的。胡狼派出的第一波部隊已經被我們殲滅,按照計劃,活捉到幾個骨騎,不過沒有萊拉絲或薊草就是了。」
「真可惜,但也值得。」
「火星政府艦隊從火衛二趕來,殖民地聯合會軍團也要行動了,我們正在進行最後準備。」
「很好,很好。維克翠,麻煩你一件事:通知塞弗羅我們這裡有生力軍。野馬加入。」
一陣沉默。「這是加密頻道嗎?」
赫莉蒂轉頭拋了個話筒過來,我接住後說:「現在是了。你不贊成。」
維克翠態度變得刻薄。「我的想法很簡單:你不能信任她。看看她爸、她哥是什麼人,這一家子都貪得無厭。她這時當然要跟我們結盟,因為這樣做好處更多。」我一邊聽她說話,一邊看著野馬。
「不靠我們,她自己那場仗也打不下去。問題是,她達成目的以後呢?等我們成了絆腳石,到時候你能狠心除掉她嗎?能狠心扣扳機嗎?」
「能。」
維克翠那番話還繚繞心頭,遊艇已沿著玻璃高樓往上升,駕駛艙與它們僅剩十幾米距離。建築物里一團亂,崛起革命滲透針尖區,低階色族不屈不撓、直向上闖。灰種和銀種人急忙封鎖出入口,粉種站在臥室里,手中有刀、床上躺著血流不止的老金種夫婦;圖書館中,大人交頭接耳,三個銀種人小孩望向占據整面牆的全息投影,全是阿瑞斯的身影。最後,我們看見一個金種貴婦換上全身天藍的禮服,戴上珍珠項鍊,金髮散落至腰。她站在窗前,阿瑞斯之子已衝到樓下。她在自己一手布置出的舞台上對著腦袋舉槍自盡,死後遺體挺得僵直,手指緊扣扳機,依舊一派尊榮高貴。
遊艇向上升,遠離婦人和喧囂,再次與成群高級船艇會合。多數難民來自火星,急著逃出生天。然而,他們跟我們不同的地方在於,大部分船隻不適合外層空間航行,穿越大氣層時就成了一顆顆流星。難民船湧向熱海中央的寇林思太空港,有一部分無視政府安排的路線及胡狼匆忙設立的關卡,順著人造衛星軌道直赴火星另一頭的家鄉。軍方艦隊的鐮翼艇和黃蜂機追去想將人趕回標準航道,但紛擾之中根本控制不了那些有頭有臉又被恐懼驅使的金種。
「蒂朵號。」野馬看著窗外。一艘玻璃外殼、帆船造型的遊艇飄在右舷,「卓錫勒·歐·蘭恩的船。小時候我跟她學過水彩。」
我望著更遠的地方。那艘顏色暗沉、外形醜陋,毫無耀眼裝飾、線條也不優雅的船艦朝火衛一揮軍前進,動用的武力超過火星總力一半,護衛艦、火炬船、驅逐艦傾巢而出,甚至有兩艘無畏級戰艦在其中,叫人不免懷疑胡狼是否就在艦橋上。但仔細分析起來,這概率很低。領軍者很可能是萊拉絲或剛獲指派的執政官,每艘船上都裝滿訓練紮實的士兵,和我們同樣驍勇善斗。到了火衛一,這些戰士仿佛斬瓜切菜般收拾掉我召集的那些烏合之眾,正好為上次鐵雨犧牲的同袍報一箭之仇。他們士氣高昂、充滿信心,巴不得敵人越多越好。
「是陷阱嗎?」野馬淡淡地問,「你沒打算守住火衛一。」
「你聽說過地球上的愛斯基摩人是怎麼殺狼的嗎?」她似乎不知道。「既然沒有狼那樣的速度和力氣,愛斯基摩人就將刀子磨利,抹上血立在冰上。狼群接近,嗅到血腥味就忍不住要舔,胃口開後越舔越用力,等到發覺自己的血混進去已經來不及。」我瞥向外面的軍艦,「他們痛恨混入金種的我。你猜猜,只為了除掉一個玷污自己族群的人,會有多少精兵沖向火衛一?這回也一樣。傲慢是你們這色族最大的破綻。」
「你引誘他們去太空站,」野馬會意過來,「因為你的策略中用不到火衛一。」
「如你所言,我現在要去女武神山錐請求支持。即使你和奧利安保住我之前的殘存武力,但我們需要的遠不止此。塞弗羅在通風系統待命,一旦敵人登陸就試圖奪回軍營和針尖區,勢必得將太空梭停靠在機庫。塞弗羅會拿下這些太空梭,裝滿倖存的阿瑞斯之子,然後回到他們的母船上。」
「你真的認為自己可以控制黑曜種嗎?」她又問。
「不是我,是他,」我朝拉格納點點頭,「黑曜種長期活在恐懼中,將品管會的阿斯嘉支部員工視為天神,其實那些人不過是穿上甲冑扮演奧丁和弗蕾亞的金種。以前我在礦坑也很害怕住在大鍋的灰種,就像院訓時遇上學監。拉格納會讓他的同胞明白那些並不是神,只是人。」
「你要怎麼做?」
「殺了他們。」拉格納接口,「幾個月前,我已經請朋友先回去告訴大家真相,我母親和妹妹認為我們是英雄,我也會親口解釋為什麼我會說神是假的,我會示範怎麼飛,分髮帶去的武器,然後像當初戴羅征服奧利匹斯山一樣,打敗阿斯嘉的偽神。解放所有部落後,就靠賈王提供的船隻離開。」
「難怪你們準備了那麼多裝備。」野馬說。
「你怎麼看?」我問,「成功率多少?」
「很瘋狂的計劃,」她似乎很訝異,「不過倒不是沒有機會。但有個前提:拉格納要真的能控制住同胞的反應。」
「我不控制,我只領導。」他語氣沉穩。
野馬看著他一會兒。「我相信你可以。」
拉格納望向窗外,我注視著他的側臉。那雙黑色眸子底下在思考什麼?我第一次感到拉格納有心事沒說。如果他可以偷偷釋放卡琺克斯,私下當然也能有別的盤算。
三人無語,只是聽著無線電頻道。有些遊艇船長要求不降落地表,但想進入軍艦,於是動用各種人脈或撒錢賄賂,也有人哭哭啼啼使出苦肉計。此時此刻,平民感受到宇宙之大、己身之渺小。以前無往不利的地位與財富碰上戰爭,全數失去意義。就連創意、智能與好惡都歸了零,只有功能性可以存活。戰爭最可怕的地方並非屍橫遍野,而是人類會變成機器,不能變成機器的就淪為燃料。
聖痕者就是太理解這一點兒了。他們幾百年的訓練,為的正是大戰重啟的今天。陷人入罪的入學式及後來的重重考驗都是為了能上戰場的人設計,講究物質生活的妖精終於面對了生命的黑暗面:殺不了人,就沒有生存的權利。
一如洛恩所言,該來的躲不掉。妖精現在付出代價了。金種執政官開口廣播,要求所有難民船遵照指示移動,不得接近戰艦,否則將遭炮擊。她不接受任何未獲授權的船隻接近旗艦五十千米內,擔心遭炸彈攻擊或阿瑞斯之子潛入。兩艘遊艇不聽勸阻,被六千米外巡航艦的磁軌炮轟成碎片。之後執政官再度公告,大家便乖乖聽話了。我偷偷瞥著野馬,暗忖她見到此情此景後有什麼感想……還有,她有什麼話想跟我說。要是能找個僻靜的地方,又沒有要務纏身該多好。我就可以問問別的事情,不必圍繞在戰況上。
「簡直像是世界末日。」她說。
「不對,」我搖搖頭,「是新世界的開始。」
我們混在船隊中,依照官方指示沿赤道往西半球移動。底下就是熱海,靛藍海水上閃著點點白浪,褐色沙灘圈起綠色小島。先遊艇一步進入大氣層的船隻開始顫動,脈衝防護罩經過摩擦冒出火焰,看來像是伊歐與我小時候玩的鞭炮,不斷跳動,並發出橘色、接著是藍色的光芒。維絲塔將船開進另一列隊伍。這一條是避開人潮、直接返家的路線。
不久後,火衛一變得遙遠,往下望可以看見陸地。其他船隻漸漸散開,最後只剩我們繼續朝著未開化的極地前進,途中有數十枚殖民地聯合會的人造衛星,全部用來監視火星的南極大陸。所幸黑客也霸占了這裡的頻道,播放三年前到現在的革命信息。一時之間,我們還不至於被敵人發現,但這也代表友軍無法支持。野馬探出上半身朝駕駛艙望去。「那是什麼?」她指著雷達。遊艇後方有個光點。
「火衛一另一艘難民船,」維絲塔回答,「民間船隻,沒有武器。」話雖如此,然而對方逼近的速度奇快,一瞬間距離只剩八十千米。
「既是民間船隻,為什麼現在才出現在我們的雷達上?」野馬又問。
「或許裝了反雷達或干擾器。」赫莉蒂有些不耐煩。但那艘船已經靠近到四十千米內,感覺不大對勁。
「民間船隻沒這麼快。」野馬說出自己的觀察。
「俯衝,」我開口,「現在就進入大氣層;赫莉蒂,準備開炮。」
藍種啟動防衛機制,加速的同時也強化後側護盾。遊艇切入大氣層,船體震動,我的牙齒咯咯響,計算機語音指示乘客回位置,赫莉蒂卻跳起來跑向船尾炮座。警報響起,雷達上後面那艘船的形狀改變,原本的流線形伸出許多隱藏武器。對方尾隨我們沖入大氣層——而且他們開火了。
駕駛員的雙手在膠體控制台上抽搐,我的肚子也跟著翻騰。貧鈾彈以超音速襲來,劃破天空和冰原,從遊艇側面掠過時拖著火舌。我們受大氣衝撞,船體劇烈震動,維絲塔舞動著專注於電流膠體內的手指,看似面色平靜,實際上正全心投入與敵船的糾纏;眼神失焦,就像靈魂出竅,一滴汗水順著右額滑落到下顎。忽然一團灰影穿透駕駛艙,她的身子炸裂,血肉橫飛,濺得我滿臉。
前面玻璃碎了,那顆貧鈾彈不只轟掉維絲塔上半身,還在地板上開了一個洞。又是一枚孩童頭顱大小的貧鈾彈擊穿船殼,從我和野馬中間飛過。這回連機艙的頂部和底部都破了。強風呼號,吹起我們的頭髮。遊艇的計算機拋下避難面罩;氣壓變化,引發警笛大作。透過船頂和船底的破洞,我看見上頭是無垠星空、下面是深沉大海。氧氣越來越少,但敵人窮追猛打,繼續攻擊。恐懼中,我只能咬緊牙關、蜷縮抱頭,心裡有股想要吼叫的衝動。
一陣猙獰到不似人類的笑聲傳來。我本以為是風,沒想到竟發自拉格納。他仰頭對著自己的神狂笑大叫:「奧丁知道我們要來殺他。即使是偽神也沒這麼容易死哪!」他跳起來朝後面跑,笑得像是發了瘋,我叫他快坐下,他卻完全不理我。炮彈飛掠過拉格納身旁。「我來了!奧丁!我來殺你了!」
野馬戴上面罩,立刻解開膠體安全網,我根本還來不及反應。船身激烈搖晃,她重重地被甩上甩下,那衝擊力道若不是金種的骨頭密度絕對受不住。她的髮際裂開一道傷口,血液染滿前額。野馬抓著地面,等待船體再次傾斜的瞬間利用重力滾進副駕駛座,雖然落點不太精準,但至少扣住扶手,並且爬進去了。面板上沾了很多血,越來越多警示燈亮起。我回頭一看,拉格納與赫莉蒂還活著,可是有三枚炮彈打了進來。我的牙齒幾乎要將頭骨震碎,左手邊的酒櫃有香檳瓶滾來滾去,我肚子也有這感覺。我不知所措,只能抓牢座椅,期望野馬能阻止遊艇墜毀。座椅的膠體安全網收緊、包住我肋骨,重力迎面而來,時間仿佛慢下,下方的世界急速膨脹,我們衝破雲層。雷達上,從遊艇飛出的物體與敵船接觸,後方湧現強光。我只能從前方破裂的玻璃看見雪、山峰和巨大的浮冰;凜風打在臉上冷得刺骨。「準備接受衝擊!」野馬高呼,「抓緊——」
遊艇朝海面中央一塊冰衝去,地平線的一抹血紅連接了暮光和崎嶇的火山輪廓。山岩上站著一個人,背對紅光,身影漆黑。我眨眨眼睛,暗忖自己是否生出幻覺,還是因死期將至才會看見費徹納。他那張嘴如同深谷,幽禁了所有的光線。
「戴羅,趴低!」野馬叫道,我趕緊將頭壓在膝上,以手臂圈住。「三!二!一!」
我們撞進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