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賈 王
2024-10-09 04:52:49
作者: (美)皮爾斯·布朗
「阿瑞斯之子?」塞弗羅重複這五個字,走進那圈光線,讓賈王看到自己的臉。我沒有跟過去,心裡覺得越來越荒謬。
「這樣好多了,從剛才我就覺得你很耳熟。你可能不曉得自己跟父親有多像哪。總而言之——沒錯,我也是阿瑞斯之子。事實上,我是元老成員。」
「哦?你不如說你是粉種好了,他媽的,以為隨便說什麼都有人信嗎!」塞弗羅暴喝,「什麼天大的誤會!」他跳上前,蹲在賈王旁扯著對方的長袍。「乾脆讓你換件漂亮衣服出去叫人幫忙算了!」
「那最好,因為你們打亂了原本……」
塞弗羅手起拳落,打在賈王肥厚的嘴唇上。那是我很熟悉的原始暴力,我忍不住緊閉雙眼。賈王的頭向後仰,本能地想挪椅躲避,但立刻被塞弗羅壓住。「你這隻又老又肥的癩蛤蟆!別以為這些花招能行得通。」
「這不是什麼花招——」
塞弗羅再次出手,賈王噴出唾沫,嘴唇裂開流血,蹙緊眉頭忍著痛。他應該眼冒金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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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塞弗羅摑了他第三次,態度輕率隨便。也許根本不是要打賈王,而是做樣子給我看,因為他還特地回頭狠狠瞪我,似乎想試探我是否又要拿道德當訴求,當場跟他起衝突。塞弗羅的做人原則非常簡單:保護自己人,其餘隨便死。
他抽出一把短刀塞進賈王口中。「老兄,我知道你很會演,」塞弗羅低吼,「竟然連自己是阿瑞斯之子這種話都說得出口。你覺得自己急中生智,只要三言兩語就能騙倒無腦的畜生,是不是?抱歉,這種遊戲我玩多了,而且對手都比你厲害,什麼苦頭我都吃過。如何?舒服嗎?」他將刀刃朝著賈王臉頰戳,賈王只能跟著他的動作晃腦袋,但嘴角依舊被稍微割裂。
「豬頭,不管你耍什麼心機,都別想全身而退。你是共犯,是寄生蟲,自作孽不可活。趕快交代逃出去的辦法。說出船藏在哪裡、怎麼過哨站,之後再把胡狼的計劃、軍備和基地設施也說清楚,還有你家的武器裝備,全部給我送過來。」
賈王的眼神從短刀回到塞弗羅臉上。塞弗羅先將刀抽回來。「動動你的小腦袋好嗎?你以為費徹納是從哪裡弄到資金——」
「不准提起他的名字。」塞弗羅手指戳向他的臉,「不准。」
「我認識他——」
「那他怎麼從沒提起你?舞者也沒有?根本睜眼說瞎話。」
「為什麼要讓他們知道我的事?」賈王反問,「遇上暴風雨時,絕不能把兩艘船綁在一起。」
這句話直擊核心。費徹納曾以同樣比喻解釋為何不事前告知我提圖斯是同伴。此外,費徹納死後,阿瑞斯之子一夕間失去大量科技方面的外部支持,會不會從一開始阿瑞斯之子就並非單一團體,而是低色族與高色族齊頭並進?而兩邊平時不聯繫,以免走漏風聲?換作是我就會這麼處理。回想起來,費徹納甚至說,若能攻下月球,他會找來「強力後盾」,足以將我拱上最高統治者的大位。假如包含賈王,那就說得通了。費徹納死後,低色族陣營遭敵人滲透,於是他們銷聲匿跡,切斷所有對話管道。「馬提歐為什麼會在你臥室里?」我字斟句酌。
賈王凝望著黑暗,摸不清是誰在講話,但眼中不只是氣憤,也夾雜些許畏懼。「你……你怎麼知道他在我房裡?」
「快回答!」塞弗羅踹他一腳。
「你們沒傷害他吧?」賈王突然暴怒,「不准你們動他!」
「我叫你回答!」塞弗羅大吼,又甩他一巴掌。
賈王氣得渾身顫抖。「他是我的愛人,當然在我房間,你們這些混帳東西,馬提歐也是阿瑞斯之子!你們要是動他一根汗毛……」
「你們在一起多久了?」我追問。
「十年。」
「六年前呢?他跟舞者合作過。」
「那時他去約克敦市幫忙訓練你的朋友,塞弗羅,戴羅是他教出來的。雕塑師改造他的肉體,但灌輸他知識文化的是馬提歐。」
「他沒說謊。」我走進光線中,讓賈王看見我的臉。他大吃一驚。
「戴羅,你還活著。我……我以為……怎麼可能呢……」
我轉頭望向塞弗羅。「他是阿瑞斯之子沒錯。」
「就因為他拼湊出這麼幾件事?」塞弗羅駁斥,「你也太容易被說服了。」
「你還活著,」賈王自言自語,還沒想通,「怎麼會呢?他明明殺死你了。」
「他說的是實話。」我重申。
「實話?」塞弗羅的嘴仿佛正咬嚼蟑螂,形狀扭曲,「他媽的,你說『實話』是什麼意思?你憑什麼覺得你能看透這種走後門、放高利貸的混帳東西?他和殖民地聯合會每個聖痕者都有一腿,蛇鼠一窩,別把他當成善男信女。這傢伙玩弄你的手法和胡狼一模一樣。如果真的是阿瑞斯之子的一員,那怎麼還不趕快聯絡我?」
「因為你們那艘船眼看就要沉了,」賈王回答時仍不解地望著我,「敵人已經潛入組織,我不知道潛得多深。至於戴羅——你的背景是怎麼被發現的我不清楚。我和低色族只有一個窗口:費徹納。而他在高色族只有一個窗口:就是我。我無法確定是不是舞者為了奪權出賣費徹納,你們覺得我怎麼敢去聯絡?」
「舞者才不可能做那種事。」塞弗羅哼了一聲。
「我又沒把握,」賈王氣餒地說,「我又不認識他。」塞弗羅搖搖頭,似是覺得莫名其妙,他繼續解釋,「我手上有些影片,是我和你父親的對話。」
「你別想碰通信儀。」塞弗羅回答。
「試看看,」我說,「叫他證明。」
「我見過你母親一次,塞弗羅,」賈王立刻開口,「她叫布琳,是個紅種。假如我不是阿瑞斯之子,有可能知道這件事嗎?」
「很多渠道可以查,所以你啥也沒證明。」塞弗羅說。
「換個問題,」我說,「有一件事情只有阿瑞斯之子會知道,而胡狼如果能鎖定位置,早就進攻了——提諾斯的位置?」
賈王咧嘴笑道:「熱海以南三百千米,以前礦業樞紐,梵戈轉運站地下三千米;原本是廢棄礦區,相關記錄還是我親自找黑客從殖民地聯合會內部伺服器刪除的。之後,我又從工廠運出埃克戎十九號雷射,讓人把鐘乳石鑿成中空螺旋,否則很難保持結構穩定。後來,我請工程師畫了艾塔利亞型水力發電機藍圖,那邊的人按圖施工。雖然那座城市名義上由阿瑞斯建造,但幕後是我的設計——還有我的錢。嚴格來說是我蓋的才對[13]。」
塞弗羅聽完後驚愕不語。
「以前你父親替我工作過,」賈王接著說,「那是海衛一剛開始進行生態改造的階段,他和你母親也是通過這個機緣認識。之後,我們開始……不太正當的合夥關係。爬到今天的地位之前,我需要金種,需要不怕髒的聖痕者和他們的法律後盾,而且最好有把柄在我手上,才會願意為我處理競爭對手。當然,那都是台面下的事,你們應該明白。」
「你意思是說我爸給你當打手?」
「說白一點兒:是殺手。我是靠他的幫忙才得以擴張。市場飽和就會限制企業成長,因此得設法騰出空間。你該不會以為銀種人都是守規矩的乖乖牌吧?」他呵呵笑,「也許有些人是,但這個社會就是裙帶與資本主義掛帥,夠狠才能壯大,不是吃人,就是被吃。我給你父親錢,請他組成特勤隊私下為我辦事,直到某天我終於發現他拿我的資源投入自己的計劃,也就是阿瑞斯之子。」
說起那五個字,賈王不禁語帶嘲諷。
「你沒有舉發?」我狐疑地問。
「金種社會將叛亂分子看作癌細胞,我舉報了他,自己根本無法全身而退,所以陷入兩難。但他沒有為難我,反想邀我入伙。幾次溝通後,我也認同他的想法,於是變成現在這局面。」
塞弗羅退後幾步,一時間無法接受。「但是……我們……我們像蟲子一樣被追著打,你也都看見了,卻還是……跟那些粉種廝混,甚至與敵人串通。如果真是我們的一分子……」
賈王仰頭,被揍之前的那股氣勢又回來了。「不然我該怎麼處理才對,巴卡先生?你在諜報方面資歷深厚,不如你給點建議?」
「與我們並肩作戰啊。」
「拿什麼作戰?」他等著塞弗羅回應,但塞弗羅無言以對,「我個人和企業名下有一支三萬人的維安部隊,但兵力分散在水星到冥王星之間。更何況有大半都並非我的財產,只是簽了合約的灰種,僅有少數是真正歸我所有的黑曜種。我的確有武器,但有誰可跟聖痕者抗衡,你搞清楚沒有?所以我想以柔克剛。而事實上你父親也是這樣主張,畢竟一旦正面衝突,就連金種的小家族都能徹底毀掉我。」
「你還有全太陽系最大的軟體公司,」塞弗羅反駁,「手下很多黑客,也有彈藥和軍武工廠,可以給我們裝備,或者為我們監控胡狼。你能做的事情太多了。」
「我能直說嗎?」
我皺眉。「時間不多了——」
賈王身子往後一靠,用鼻孔對著塞弗羅。「我待在阿瑞斯之子超過二十年,靠的是恆心和遠見;而你帶頭還不到一年,看看目前是什麼局面?巴卡先生,你可不是筆潛力股。」
「潛力……股?」
一個被銬在椅子上、嘴角還有血漬的人說出這番話,感覺極其突兀,然而,賈王那雙眼睛的確能夠服人。他不是俘虜,而是另一次元的泰坦、商業領域的主宰,確實能與費徹納的雄才大略並駕齊驅,無論骨氣或城府,都遠超我預期。但我也不會輕易對他產生好感。這二十年來,他就靠謊言生存,什麼都能演,說不定眼前就是一出大戲。
那張鬥牛犬般的臉孔下到底藏了什麼心思和動機?賈王究竟追求什麼?
「我靜觀其變,想看看你有什麼本領,」他對塞弗羅說,「我要看你能不能繼承父親。後來,金種對戴羅行刑——」賈王又瞥我一眼,還是充滿疑惑,「至少看來是那樣。之後呢,你像個小娃兒一樣,挑起一場自己打不贏的戰爭。基礎設施、物資後勤、領導統御,沒有一方面做足準備,沒頭沒腦就把戴羅的雕塑手術公之於世,連礦坑也能看得到,你以為那會有什麼作用?掀起無產階級革命?」他嗤之以鼻,「我還以為比起別人你更能理解何謂戰爭。你父親有再多不是,至少也目光高遠,能以理念打動我。換了兒子上來,都幹了些什麼好事呢?種族清算、核彈對射、殺人放火,那麼多都市遭紅種暴動蹂躪,然後被金種的反擊徹底毀滅。人類不再團結,就是一片混沌。巴卡先生,混沌是我絕對不會投資的項目,它對商業活動毫無幫助。而無助於商業的事,通常對全人類也沒有好處。」
塞弗羅緩緩吞了一口口水,終於感受到對方話語的重量。「我也是不得已,」他聽起來變得好渺小,「沒有人願意承擔。」
「是嗎?」賈王靠上前,話鋒更加銳利,「不是你自己想那麼做的嗎?不是因為你覺得受傷,想要發泄嗎?」
塞弗羅的眼神矇矓,他的沉默仿佛利刃朝我劃下。我很想為他辯護,但他一定要面對。
「你以為我沒奮鬥,其實我有,」賈王繼續說,「上回你們逃走,最高統治者對阿德里烏斯的態度大變。」
「為什麼?」我問。
「這我不知道,但我覺得是個好機會,所以說服弗吉尼婭·歐·奧古斯都與最高統治者派代表前來和談,希望轉移火星大統領的位置,並將失勢的胡狼終身監禁。我在其中並非能獲益,我只是覺得讓胡狼掌握火星太危險,他是我們長期目標最大的威脅。」
「問題是,一開始是你幫他站穩腳步。」我提醒。
賈王嘆息。「我誤判了,你也一樣,我們都以為他父親比較棘手。現在卻得優先除掉他。」換言之,胡狼的兩個盟友都背叛了他。
「你的計劃被打亂了。」
「是。我倒也沒有太遺憾,因為戴羅,你還活著,革命的火苗沒有熄滅。費徹納的理念、你妻子的夢想尚未隨你幻滅。」
「到底為什麼?」塞弗羅開口,「你從這場戰爭之中能得到什麼好處?都已經是太陽系最有錢的人了,你完全沒有反政府的理由。」
「的確,我既不反政府,也對法西斯、財閥統治或民主沒興趣。年輕人,不要被學校洗腦了,政府不但不能解決問題,它還時常製造問題。我奉行資本主義,相信人類可通過努力和才智獲得進步,公平競爭可以促進演化。癥結點出在金種社會拒絕前進,征伐成功以來,為了保護天堂般的生活,他們扼殺所有改變的可能,以神話包裝自己,在海里放養怪獸當獵物,複製奧利匹斯山或幽暗密林;不過打造出能飛的盔甲,就以為真的成了神明。這些可笑的童話故事凍結了人類歷史,阻礙創意、好奇心和社會階層流動,不容任何改變。
「看看現在的人類。我們活在太空,居住在自己親手改造的星球上,可是殖民地聯合會還是不肯丟掉銅器時代那套戀童癖的習性。所謂的神話,不就是阿提卡[14]農夫在過得不順遂時發出的無病呻吟嗎?
「金種還對黑曜種自稱為『神』——差得遠了,真正的神要能夠創造,金種充其量只是吸血鬼,是咬著我們喉嚨的寄生蟲。我不要法西斯主義金字塔,我認為應當開放財富和思想的利伯維爾場。明明可以用機器人挖礦,為什麼要叫活人進去受苦?還有,我們為什麼局限在這個太陽系?人類有能力繼續擴展,條件是金種得垮台、殺掉最高統治者與胡狼。而你就是我期待已久的曙光,安德洛墨德斯先生。」
他朝我的手套點點頭。「你那對印記是我買的。你的骨骼、眼珠,身上每一寸肉都是。你是我摯友的心血結晶,我丈夫的得意門生,阿瑞斯之子的集大成者。我的商業帝國會在幕後支持,黑客團隊、安全部隊、交通運輸與各項事業,都能提供援助。不必客氣,儘管利用。沒有任何條件,也不需要備案,」賈王望向塞弗羅,「我拿全副身家賭進去。」
「好極了,」塞弗羅拍手,語氣帶著諷刺,「戴羅,人家急著收買你好脫身呢。」
「或許吧,」我回答,「但不能隨便引爆。」
「引爆?」賈王問,「你們想做什麼?」
「精煉廠和貨船碼頭已經裝了炸藥。」我說。
「你們就只想得出這種主意?」他的視線在我們之間來回,一副遇上了瘋子的表情,「三思而後行。你們知不知道炸下去會有什麼後果?」
「經濟崩潰,」我回答,「效應包括股市萎縮、銀行停止放款,本地銀行倒閉,進而引發通貨膨脹,最後社會秩序瓦解——別在那邊倚老賣老,我們也不是小鬼或只是玩玩而已,更何況,我們都說了那只是先前的計劃。」
「先前?」塞弗羅離我遠一步,「你竟然讓他給動搖了?」
「現在情況不同,塞弗羅,有了新情報就該重新評估。」
我的老友瞪著我,好像認不得這張臉了。「新情報?你是說他嗎?」
「不止他,還有奧利安,」我回答,「你沒告訴我野馬有來聯絡。」
「因為你會被她操弄,」他毫無歉意,「就像以前一樣。」塞弗羅打量著我,自以為看穿了什麼,伸手一指。「你害怕了對吧?你不敢扣扳機,擔心會後悔。總算有機會可以叫金種血債血償,你卻嚷嚷著要重新評估,想著有沒有別的路可走,」他從口袋掏出引爆裝置,「這是戰爭,我們沒那麼多閒工夫。要帶著這渾蛋走不成問題,但不能放棄大好的機會。」
「不要走恐怖攻擊的老路線,」我喝道,「我們不是恐怖分子。」
我低頭望著他,怒意升起。從前,塞弗羅的個性最單純,但我們堅定的友誼歷經太多遺憾、失落,終於變質,彼此的內心都包裹一層層傷痛與恐懼、控訴與罪疚。曾有人形容他是我的影子,而今再也不是了。現在的塞弗羅堅持己見,經過這幾小時,我不得不放棄,可能也因此有了一點兒情緒。同樣地,他也無法適應,因為他救回來的並非記憶中那個收割者,外表雖同,內在卻天差地遠,而且我還想要奪走本屬於他的地位和決策權。塞弗羅忍不住要質疑我,因為他察覺到了軟弱。他最害怕的就是軟弱。
「塞弗羅,引爆器交給我。」我冷冷地說。
「休想。」他解除機器上的防誤觸屏蔽,底下保護殼內有個拇指大的小按鈕。一旦塞弗羅按下,火衛一各地總計一千千克的高能炸藥就會爆炸,威力雖沒有大到能摧毀衛星,不過足以破壞經濟建設,導致接下來幾個月,甚至幾年無法出口氦三。屆時賈王的擔憂就會成真:我們固然重挫殖民地聯合會,但自己也不會好過。
「塞弗羅——」
「你害死我爸,」他說,「還有奎茵、帕克斯、野草、鳥妖、莉婭。你覺得你比誰都聰明,結果該殺死胡狼的時候沒動手,該殺死卡西烏斯的時候還是沒有動手。我和你不一樣,我不會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