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深 淵

2024-10-09 04:52:40 作者: (美)皮爾斯·布朗

  「她最後那句話什麼意思,奧利安活下來了嗎?」我問。卡琺克斯和我一樣還沒從訝異中回神。他望著房裡游移的黑衣號叫者,十分警戒。我們雖然無人陣亡,但情況也不太妙。「卡琺克斯!」

  「就是字面上那個意思,」他回答,「就是她說的那個意思,和平號安全。」

  「戴羅!」塞弗羅和維克翠從會議室另一端烤焦的側門出去追卡西烏斯,不僅空手而返,現在還走都走不穩。「大家集合!」縱使我還有好多事想問,但維克翠的傷勢是第一位,我趕緊過去查看。

  她靠在碎裂的縞瑪瑙大桌邊,二頭肌上多了一道深口,面罩也掉了下來,五官扭曲,不斷冒汗。儘管如此,她還是自己注射止痛藥與凝血劑進行急救。透過血光,我看見白色的骨頭。「維克翠——」

  「媽的,」她冷笑道,「你那小男友比以前厲害。剛才在走廊上差一點兒就能收拾他,不過我猜艾迦傳授了幾招你們那套『柳流』。」

  「看來是這樣,」我回答,「撐得住嗎?」

  「親愛的,別擔心。」維克翠眨眨眼,塞弗羅又喊了我名字。他和小丑跪在莫依拉的焦屍旁。身為恐怖分子領袖,他果然對於血肉遍地的慘況無動於衷。

  「是個御史,」小丑開口,「烤焦的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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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廚藝很棒,小收割者,」塞弗羅得意揚揚,「皮酥肉嫩,這種口感最好了。艾迦一定會氣炸——」

  「你切掉我頻道!」我狠狠打斷他。

  「你太意氣用事,會擾亂指揮。」

  「意氣用事?你有什麼毛病?至少我肯動腦袋,不是見人就殺,這房裡本來有一半的人不必死。」

  塞弗羅面色一沉,流露出的殘酷完全不像我所認識的朋友。「老兄,這是戰爭,戰爭有不死人的嗎?你應該要高興我們是殺人的那一方。」

  「野馬也在啊!」我走到他面前,「連她也無所謂嗎?」塞弗羅聳聳肩,我朝他胸口一戳。

  「老實說,你是不是一開始就知道她在?」

  「哪有,」他慢條斯理地回答,「沒這回事。你夠了,老兄。」塞弗羅一臉挑釁,似乎不介意和我當場開打,可我也沒打算退讓。

  「她為什麼在這裡?」

  「我怎麼知道?」塞弗羅望向我背後。拉格納正將卡琺克斯押到房間中央,號叫者集合的地方。

  「大伙兒準備衝鋒,得在軍隊裡殺一條路才出得去,脫出地點設定在背光面,十層樓高的地方。」

  「目標呢?」維克翠望向大屠殺後的會議室,地上不是屍體就是痛苦發抖的銀種人,以及拖著短腿爬行的赤銅種。

  「恐怕爛了。」我說。

  「大概吧,」小丑附和,對我露出同情眼神。我們兩人開始翻查那些屍體。「真是一團亂。」

  「你知道野馬在這兒嗎?」我偷偷問。

  「不知道。話說回來,老大,」他回頭注意塞弗羅,「你剛才說頻道被切掉是什麼意思?」

  「別顧著聊天,快找到那個渾蛋銀種人,」塞弗羅站在房間中央發號施令,「然後誰去外面帶那個粉種進來。」

  小丑到會議室另一邊離正門最遠的角落,他在俯瞰火衛一的觀景窗右側找到賈王。他倒在地上動也不動,被一根底部斷裂的柱子壓在牆下,藍綠色袍子染紅,但那是別人的血;他的指節上是插了些玻璃,不過我可以探到脈搏,還沒斷氣,任務不算完全失敗。麻煩的是賈王額頭也遭流彈挫傷,我叫隊伍里體形較大的拉格納與維克翠過來幫忙,合力挪動柱子,將人給拖出來。

  拉格納從滾到柱底的死亡騎士的頭顱取回銳蛇,打算利用石頭當支點,和我一起扳動斷柱,但維克翠忽然要我們先緩緩。「你們看。」她指著柱子頂端與牆壁交接的地方,從地板縫隙往上透出淡淡藍光,形成長方形。那裡顯然有一道密門,賈王大概是想躲進去,卻被柱子壓住。維克翠將耳朵靠在門上,眯起了眼睛。

  「等離子炬?」維克翠說,「呵呵——」她笑了起來,「賈王的衛兵急著想出來呢,看樣子他是把人藏在裡面,以防萬一。他們說的是靜語。」靜語是黑曜種使用的方言,要不是柱子倒下,正好將門堵住,恐怕我們已經死光了。

  他們明白,我也明白,今天這情況完全是僥倖。因此我對塞弗羅更不諒解,維克翠眼裡那抹狂妄也淡了些,想必是在冷靜思考後意識到這支隊伍的行動方針根本是胡來。打從最初我們就不該在尚未取得建築藍圖的前提下亂闖,塞弗羅的決策模式與一年前的我如出一轍,連結果也差不了多少。我們三人不約而同望向會議室門口,暗忖剩下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拉格納和維克翠幫我將賈王拖出來。他失去意識,短腿在地上滑,維克翠拉著他帶到中間。塞弗羅正在使喚小丑和卵石搬運馬提歐和卡琺克斯兩個俘虜,直到現在,卡琺克斯都還張著嘴盯著我瞧。其實卵石連站都站不起來,號叫者戰力幾乎崩潰。

  「俘虜太多,」我開口,「會拖慢腳步,這回也沒有電磁脈衝可以用。」更何況我們和外層空間僅隔三厘米的牆和空調系統,啟動電磁脈衝是自尋死路。

  「那就減輕荷重,」塞弗羅走向受傷且雙手縛在背後的卡琺克斯,朝他的臉舉起脈衝手套,「老頭,這無關個人恩怨。」

  他扣下扳機,我一把將他推開,脈衝波從卡琺克斯臉邊掠過,轟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馬提歐身旁,幾乎炸掉他一條腿。塞弗羅猛轉過身,手套瞄準我的頭。

  「給我拿開。」我低頭對著脈衝炮管怒喝。熱能往眼珠射來,刺得我不得不別過臉。

  「你腦袋在想什麼?」塞弗羅咆哮,「你以為他是你朋友?他不是!」

  「留他活口。他是談判籌碼,奧利安應該還活著。」

  「談判籌碼?」塞弗羅噴出鼻息,「那莫依拉呢?烤焦她的時候你可沒手下留情,」他眯眼放下武器,嘴唇一掀,露出黃牙,「噢,是為了野馬吧?難怪。」

  「他是帕克斯的父親。」我提醒他。

  「帕克斯死了。為什麼他會死?因為你放過了敵人。老兄,我們不是在院訓,這是戰爭,」他指著我的臉,「戰爭很簡單:不擇手段、見敵就殺,否則就換自己人遭殃。」

  他轉轉頭,發現所有目光瞬間集中過來,氣氛十分緊繃。「你錯了。」我說。

  「我們帶不走這些人。」

  「老大,外頭很擠,」廢物從外面跑回來,「超過一百個警衛,我們會變成蜂窩的。」

  「要是沒有拖油瓶就能殺出去。」塞弗羅說。

  「一百個人哪,」小丑開口,「老大……」

  「大伙兒檢查電力。」塞弗羅眯眼望向自己的手套。不行,他的目光太短淺,會葬送所有人的命。

  「不必,」我說,「卵石,聯絡赫莉蒂取消原本的撤離計劃,傳坐標過去,要她把船停在外面一千米的地方,尾巴對著我們,」卵石聽了沒有立刻反應,先看看塞弗羅,又看看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回歸了,」我又說,「照我的話做。」

  「就這麼辦,卵石。」拉格納附議。

  維克翠也輕輕點頭,卵石皺了皺眉。「抱歉,塞弗羅。」她也朝我點頭示意,以通信儀連接赫莉蒂。其餘號叫者都盯著我,我感到痛心,竟因為自己害大家走到這一步。

  「小丑,看看莫依拉的通信儀能不能修理,儘量將數據調出來,或許能知道他們本來有什麼協議,」我飛快地下指令,「廢物和瞌睡蟲去走廊把風,拉格納負責押送卡琺克斯,假如他真想逃,就砍掉他的腿。維克翠,你身上還有懸吊用的繩索嗎?」她檢查後點點頭。「把所有人串在一起,大家集中過來,要綁緊,」我轉頭看著塞弗羅,「你在門口裝好炸彈『歡迎』客人。」

  他沒多說什麼,眼中也沒有憤怒,但壓抑許久的自卑與恐懼結了果,最終流出怨懟的汁液。我認得那種神情,我的臉上不知浮現過幾遍。就在剛才,我奪走了塞弗羅唯一的心靈寄託:號叫者。明明他耕耘了那麼久,明明他說我還沒準備好,但大家仍選擇了我,不是他。這不只是對塞弗羅領導資格最大的否定。自他父親死後就埋在心中的那股自我懷疑,此時得到印證。

  不該是這樣。我說我會服從指揮,但沒做到。是我不好。然而眼下並非自怨自艾的好時機,我不是沒試著溝通,或是通過我們的友誼指引塞弗羅看清方向,但我重返阿瑞斯之子後看到的除了暴力還是暴力。無可奈何,我必須用他的方式來發言。我上前一步,對大家說:「不想死就趕快帶著你們的鳥蛋動起來。」

  塞弗羅板起皺巴巴的小臉,望著照我吩咐開始動作的同伴。「要是你害死他們,我這輩子都不會放過你。」

  「我們立場一致。動手吧。」

  他轉身跑向門口,從腰帶取下剩餘的炸藥,開始安裝。我看著混亂的會議室,大伙兒各司其職,總算有個團隊的模樣。想必每個人都能猜得到我想做什麼,也知道這計劃有多瘋狂。

  但看著大家那股認真執著的模樣,我心裡也越來越踏實。塞弗羅認為我沒有準備好,大家卻願意信任我。只不過,我也注意到拉格納偷偷望向落地窗三次。所有人身上的護甲都並非完好無缺,若要進入真空,光是壓力就會叫人吃不消。我連面罩都沒了。能否生還的關鍵是赫莉蒂。我總期待某天行動時能控制一切變量,假使獨囚於黑暗之中給了我什麼啟示,那就是宇宙之浩瀚,絕非凡人能掌握。

  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信心。「大家打開干擾波。」我也啟動自己腰帶上的裝置,不能讓外面的監視攝影機捕捉到我的樣貌。

  「赫莉蒂就位。」卵石回報。隔著玻璃,遠在一千米外的運輸機十分微小。

  「聽我指揮,同時朝觀景窗中心點射擊,」我盡力壓抑聲音中的恐懼,「廢物、瞌睡蟲,回來集合!給昏迷的俘虜戴上面罩!」

  「我的老天,」維克翠咕噥,「我還以為你會有更好的主意。」

  「閉氣肺會裂開,所以玻璃破了以後儘速將空氣吐光,缺氧就睡一覺,做個好夢,順便祈禱赫莉蒂的動作比小丑那根在床上時還快。」

  他們笑出聲音,緊緊圍過來。維克翠迅速將纜繩穿過每個人的腰帶,我們變成一串葡萄。塞弗羅裝好炸藥,瞌睡蟲與廢物招手要他趕快過來。

  「注意!」隱藏式擴音器發出聲音,維克翠靠過來,將我和拉格納綁在一起。「我是桑恩集團安全部長艾列克·泰·大和,在此對各位宣布,你們遭到包圍,放棄武器和人質,否則我們將被迫開火。你們有五秒鐘時間決定!」

  會議室里除了我們外沒有別人,前門早就關上。塞弗羅設置好陷阱,正要回來。「你快點!塞弗羅!」我吶喊,可是他還沒跑到一半,突然整個人往地面一拍,仿佛一個遭人踩踏的空罐。同樣那股力道將我壓倒,我的膝蓋無法抵抗,骨骼、肺片、喉嚨,沒有一處不受到巨大重力的傾軋。視野模糊,腦子血液不足。我想舉起手臂,卻覺得它變成一百三十千克重。敵人提高會議室內的重力係數,唯一能撐著的是拉格納。但就連他都單膝跪地,彎腰駝背,仿佛扛起蒼穹的亞特拉斯。

  「該死——」維克翠勉強擠出聲音,望向我背後的房門。門開了,進來的不是灰種,也不是黑曜種,更不是金種,而是一顆黑色的蛋,往旁邊一滾,大小跟一個矮子差不多。它的表面平整光滑,白色小字印上編號。是機器人,與電磁脈衝或核彈一樣天理難容,都是奧古斯都的心腹大患。那顆蛋仿佛一團伸出觸手的油膩物品,頂端開始變形,伸出一挺炮管瞄準塞弗羅。我想起身拿脈衝手套迎戰,但手臂對抗不了強大的重力。維克翠使勁渾身解數,同樣動彈不得。塞弗羅咬牙爬行,試著逃離機器人的鎖定。

  「觀景窗!」我擠出一句話,「拉格納,打破窗子!」

  縱然是他,在超高重力下要舉起手臂也經歷一番掙扎。拉格納的手劇烈顫抖,喉間鼓動的戰號聽起來像是遠處傳來的雪崩。他的身體隨著被扭曲的吼叫不停痙攣,他奮力平舉臂膀,拳套凝聚能量,冒出微弱的光點。

  震顫之中,拉格納扣下扳機,手臂重重往後挫,脈衝波直衝玻璃中心,夜幕群星隨衝擊波蕩漾,窗戶向外鼓脹,出現裂痕。

  「Kadir njar laga……」他狂喝。

  玻璃破碎,空氣抽出,物體滑動。一個女赤銅種尖叫著從我們身邊摔出去,一入真空瞬間沉默。混戰時躲在桌底或柱子周圍的人牢牢抓緊。但手指出血,指甲脫落,兩腿在半空擺盪,力竭後身子終於翻滾墜進宇宙,深淵即將吞噬建築物內的一切。塞弗羅來不及會合,體重敵不過氣壓,不過飛起來後也與機器人拉開了距離;我伸手揪住他的莫西干短髮,維克翠趁機以雙腿箍好他,帶到自己懷中。

  我們一行人逐漸滑向觀景窗,我心裡很害怕,手抖個不停。正視自己的決策後,所有質疑一股腦兒湧出。塞弗羅說得沒錯,我們應該殺出去,拿卡琺克斯甚至卡西烏斯當盾牌。為什麼非要進入這片冰冷的世界不可?我好不容易才從胡狼的黑暗囚籠逃脫。

  這只是恐懼。我這麼告訴自己。都是因為恐懼才會驚慌。這股情緒渲染開,我看見他們五官上壓抑的害怕,他們也從我臉上找到一樣的感受。但我怎麼能害怕?我活在害怕和遺憾中太久,沒有挑起自己必須承擔的責任。就算我不是大家想像的那樣也無妨,所謂火星收割者只是面具,此刻的我依舊得戴上。不只為了他們,也為了自己。

  「Omnis vir lupus(人皆為狼)!」我高呼一聲,仰天長號,將肺中所有空氣呼出。身旁的拉格納睜大了眼睛,極為興奮;他張開大嘴發出咆哮,音量之大,連墓穴中冰封的祖先也會驚醒。卵石、小丑也加入狼嚎,最後連平常高高在上的維克翠也出聲。憤怒與恐懼隨吼叫離開身體,我們被氣壓拖過地板,流入太空。儘管旅途的終點可能是死亡。我在荒誕的號叫中找到人性與歸屬。當你假裝勇敢,就真的變勇敢了。然而只有塞弗羅除外,我們飄走時,他一直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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