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海

2024-10-09 04:51:19 作者: (美)皮爾斯·布朗

  醒來時,我嗅到海的氣味順著秋風送來。海鷗鳴叫,有一隻停在打開的窗台邊。它仰著頭看看我,然後飛向早晨的陽光。遠處海平面雲朵飄移,儘管外頭還看得見露水滴落,卻不難猜到快下雨了。

  她在我身旁動了動,苗條的身體壓著床單,擁著我滿目瘡痍的身軀。她穿著衣服,但我沒有,因為我身上還有許多剛移植的皮膚,看來有些噁心,但觸感卻很柔嫩。野馬又動了動,我因此意識到自己的狀況。有她在身旁雖然感覺很舒服,但我全身還是有多處疼痛。我閉起眼睛,輕輕呼一口氣,沉浸在身為人類的愉悅之中。野馬的氣息撲上我脖子,心跳隔著肋骨輕輕傳來。她的金髮搔著我的鼻子,冷風往我臉上打。剛起的晨風並不小。

  我深呼吸,試著再睡一會兒。記憶里有許多金屬在爆裂,打破了寧靜。黑暗中傳來慘叫,死的是我的朋友。

  我用力睜開眼睛,望向光明,努力提醒自己身在何處。在這兒,我很安全,很溫暖。這裡沒有武器,只有棉被、床和一個友善的女孩。但那些記憶揮之不去。到底是怎麼活下來的?

  我和費徹納一起從空中墜落。

  阿瑞斯——真相始終不變,只是來得太突然,我一時還掌握不住。第一次清醒時,黃種正拿東西插進我的胸腔,希望可以喚回我的心跳。第二次清醒,雕塑師的手術刀已經挖向我的皮膚。這段期間陪伴我的是劇痛與嘔吐,許多影像來了又去、去了復還。不少人來探望我,要是醒來看到的是他們,感覺會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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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怕再閉起眼睛。我害怕自己會看見的景象,會發現的真相。還是紅種小孩時,我與基爾蘭共享一個房間,每天早上我會先醒來,卻躺著裝睡。家裡門板薄,我能聽見父親拖著腳走路,洗臉時固定清幾聲喉嚨。母親為他煮咖啡時,會拿出方糖磨碎,那是她用坑蛇蛋或造絲廠偷拿出來的布料與灰種換到的。

  多希望每天早上都是同樣的聲音迎接我起床。磨方糖的聲音和氣味。我希望我的身體永遠是以這種方法離開夢鄉。可惜就是沒有咖啡香,沒有母親給我泡的茶,沒有水在管子裡流動的聲音,沒有萊科斯上夜班的人從礦坑與工廠回來時,踏得梯子吱吱怪叫的聲音,也沒有早班鄰居帶著睡意的低語。

  我醒來時要面對的是恐懼。恐懼著一道關上的門。

  每天早上都一樣。陶盤在金屬水槽里發出鏗鏘聲,父親的塑料椅刮過石頭地面。他們站在門口交頭接耳,隨後是一陣沉默。我猜想那大概是一個長長的吻。最後他們互相道別,前門打開,生鏽的鉸煉嘎嘎響。無論我怎麼祈禱,門總是會關上。

  我靠著野馬,親吻她的額頭。力道比預期重了些,她微微轉醒,模樣像是夏天的貓兒打盹後舒展四肢。她還沒睜開眼睛,就往我這兒蹭來。

  「你醒啦,」她模模糊糊地說,睫毛搧了搧,驟然坐直,然後退開,「對不起,我睡著了。」她望向自己平常坐的椅子。

  「沒關係,留下來,拜託,」我都忘了我們彼此應該冷淡以對,「過了多久?」

  「距離我們進攻嗎?一星期,」她將散亂的頭髮撥開,「真高興你回到我們身邊了。」

  「我們失去了哪些人?」我試探地問。

  「失去了哪些?」她略顯笨拙地伸出手指計算傷亡,沉默蔓延開,死傷數字之沉重,壓得我呼吸困難。

  「你父親?」我問。

  「你不知道啊?」她笑得有點兒彆扭,發出有些輕率的嘆息,想讓自己放鬆一點兒。野馬的身子朝我靠來,仍小心翼翼不碰觸到我。「要交代清楚真是說來話長。」

  「我想你可以的。」

  「我父親沒死。防護罩解除時,已攻進城市內部的部隊裡有幾個金種,他們率領獵犬部隊把他救出來。看來我哥的手腕真是高明,奧林匹克騎士想將我父親帶去給奧克塔維亞時,囚禁他的地方已人去樓空。

  「現在全息頻道都說洛克是『尼爾遜再世』。他成功俘虜貝婁那艦隊中八成戰艦,」野馬語氣一沉,「也就是說,他身為艦隊作戰指揮,至少可以拿走其中的三成,其餘的才歸奧古斯都家族。」

  「技術上來說,他的艦隊比我大了。」

  「已經有風聲懷疑,這樣下去他遲早會變節……」

  「胡狼又在玩那遊戲。」我打斷野馬,笑著說。

  「他永遠不會停。」

  「我不認為洛克會對我出兵,」我說,「你怎麼看?」

  野馬聳聳肩:「權力能帶來機會。我先前提醒過你,要和他修補關係。」

  「洛克是我們的盟友,往後也是。你明白他的個性。」

  「他和塞弗羅一樣常來看你,」她緩緩露出笑容,「昨天晚上還在這兒睡著了,被我趕回去。但我得注意他對我們構成的潛在威脅,這是我的工作。」

  我們,我注意到她的用詞。

  「你的工作?」我問,「是指?」

  「我指派自己當你的首席政治官。」

  「這樣啊。」

  「對。派系鬥爭是非常棘手複雜的事,你這種單純性格不適合,就像綿羊被狼請去宴會,還以為人家真的很看重你。」

  「我最需要提防的會不會其實是你?」

  「唔,」她左眉一挑,「那我只能說你已經一敗塗地。」

  我笑了笑,問起塞弗羅的狀況。

  野馬假裝東張西望:「咦,他沒睡在床尾呀?應該去找他父親了。其實我也剛去軌道上見卡琺克斯,昨晚才回來。狄奧多拉說塞弗羅與他父親用餐過後沒多久就出去了,原本我還以為他們父子關係不好。」

  「確實。」

  「不知怎麼忽然熱絡起來了?」

  我聳聳肩,暗自懷疑塞弗羅究竟是何時得知他父親的另一個身份。從之前的反應判斷,他知道的似乎不比我多。只是,這會不會又是誰設下的陰謀詭計?

  「洛恩呢?」

  「和維克翠那個妖女在一塊兒。」

  「維克翠又怎樣了?」

  「是說她和所有會動的東西眉來眼去嗎?是沒怎樣。」

  「等等,意思是她也和你曖昧嗎?這故事我倒想聽。」

  「貧嘴,」野馬本想伸手打我,但笑容和手收得一樣快,「洛恩把維克翠收到自己的派系裡,看樣子他覺得與裘利家族結盟沒什麼大問題,維克翠的母親也同意了。現在火星三大家族聯合起來,以奧古斯都為首,採取三頭政治模式,對抗最高統治者。氣體巨行星那邊的執政官正趕往愛琴城參加高峰會,改革派不久之後也會到場。你的預測沒錯,只要拿下火星,就有機會與奧克塔維亞一拼。現在已經不是一場單純的戰爭,而是太陽系內戰。此外,這場仗影響也比想像中深遠,我父親居然點頭同意讓改革派也有發言權。這……是個大突破。」

  我還記得奧古斯都說過什麼。「你相信他嗎?」

  「戴羅,我相信,」野馬的笑容充滿希望,「這麼久以來,我第一次真心這麼相信。」

  但我沒把握:「那……」

  「卡西烏斯嗎?」她淡淡猜道,「他父親被忒勒瑪納斯父子殺了,他自己在圍牆上和拉格納決鬥。目前消息是他的兄弟姐妹都確認死亡,可是他和母親下落不明。」

  我察覺她語帶保留:「你擔心他?」

  「既然是敵人,」野馬語氣沒有起伏,「他的安危當然不在我考慮之內。」她盯著我的雙眼,「你擔心他嗎?」

  「不確定。」我想了想。

  「真是夠了,你有時真是溫柔得莫名其妙。你該不會後悔當初砍斷他手臂吧?」

  「我比較後悔殺死朱利安。」

  「我們都有不光彩的過去。」野馬思考片刻,「你別忘記,在入學式里我也同樣殺了人。你見到的每一個聖痕者,包括洛恩、塞弗羅、卵石、塔克特斯、奧克塔維亞、戴克索,大家都從同一個起點出發。有時我覺得,要後悔的話哪裡後悔得完?」

  她也在暗示我們之間的關係嗎?我也成了她後悔的事嗎?

  「我想要更厭惡卡西烏斯一點兒,」我緩緩道,「我是認真的。每次想到他,我還是想砸東西、砸窗戶之類的,如果能砸他那張醜臉最好。」

  「醜臉?」野馬狐疑。

  「太帥了看不順眼。」

  她一笑,改口問:「但又沒辦法一直恨下去,是不是?」

  我點點頭。就是因為恨,卡西烏斯一家才與奧古斯都爭鬥不休,結果還是落到這般田地。「無論他去了什麼地方,我都同情。」

  「先前我說過我不相信我哥,」野馬帶出新話題,「那是認真的。我知道你和他有私下往來,他動用資源幫你造神,可是這種關係應該要結束了,你現在沒虧欠他什麼,只要表面上客氣、別在公開場合羞辱他就好,不要再私下會面,或承諾他什麼好處,與他切割乾淨。你已經不需要靠他幫忙,有我就好。」

  這女孩,要是可以介紹給我媽、基爾蘭和莉亞娜認識,該有多好。他們應該會很欣賞這種剛烈脾氣吧?想到這兒,我有些哽咽。應該連伊歐也會喜歡她。

  「你不屬於我。」我回答。

  「戴羅……」

  我的心裡一陣糾結,情緒的彈簧仿佛終於沖開:「我躺在河底的時候……覺得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她遲疑著,好像想靠近,又因為以前彼此講過的那些話而卻步。「你明知道我不會准你死,」野馬試圖用笑話帶過,「就連塞弗羅、號叫者也都不會原諒你的哦,誰都不會。戴羅,你有很多朋友,大家都為你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我一面顫抖一面深深呼吸,閉上眼睛,不讓自己被罪惡感淹沒。眼淚靜靜湧出,從眼角流下。「戴羅,別哭,」野馬柔聲說,靠過來輕輕抱住我,「沒事的,都結束了,我們很安全。」

  我還是啜泣不止,胸口發疼。

  她錯了。事情還沒結束。眼下,我能看見太陽系陷入戰亂,對我,或對我們而言,沒有別的未來可選。然而,我已經以這般姿態被拼湊過幾次了?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撐不下去,四分五裂,或最後化為塵埃,什麼也不剩。我哭個不停,連氣都換不過來,心跳重得像雷鳴,雙手不停顫抖,情緒全部湧出。野馬的體重不到我的一半,但她溫柔地抱著我,等我哭到乏力,躺回床上,脈搏漸趨平緩,與她一致。

  我們躺下來,想必超過一個小時。她開始吻我肩膀、脖子,嘴唇順著脈搏滑行。我舉起手,想推開她,但野馬撥開我的手,單手捧起我的臉。

  「讓我進入你心裡。」

  我的手掉回床鋪。野馬開拓了一條溫熱的道路,進入我口中,兩片上唇磨蹭時共享了淚水的苦澀,她的舌尖將暖意送進我的身體,手撫過我的脖子,指甲嵌入皮膚,她揪著我的頭髮,輕輕拉扯。悸動擴散全身。

  強裝的抵抗無法堅持,覺得自己背叛伊歐的罪惡感被內心的混沌掩蓋,甚至抹去了紅種與金種之間的隔閡。我是個男人,她是我想要的女人。

  我的雙手自然朝野馬迎去,拉近她的胴體,手指從她修長的腿滑到腰部曲線,一直壓抑著的渴望終於爆發。我身體滾燙,想要她想得發痛,我心裡只有她,忘記所有束縛、所有哀傷。這就是我需要的。我不想再逃,至少這次不逃了,因為我曾差點兒再也見不到她。

  我緩慢但肯定地解開她的衣裳。布料觸感像是濕透的紙,她的肌膚那樣光滑,仿佛曬過太陽的溫潤大理石。她拱起背,肌肉結實緊繃,靈活地與我糾纏。我的指尖抹過她的腰際,她撲進我懷中,呼吸與心跳同樣急促,下半身將我箍在床上。

  對野馬來說,已經過了一星期。但是對我而言,幾分鐘前我還跪在金屬地板上自己的血泊中,等著被人砍下腦袋。用這雙顫抖的手臂埋葬伊歐時,我以為自己不可能再有此刻的感受,不可能再與心愛的女人相伴。不過,如果我苟活在這個冷酷的世界,卻他媽的連唯一的溫暖都不能擁抱,那還有何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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