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阿基利斯
2024-10-09 04:51:13
作者: (美)皮爾斯·布朗
無暇哀悼,我的部隊死傷大半,但還是必須分隊行動。外面的友軍還在努力,然而城牆守得固若金湯,他們一直期盼我們能從裡面給予支持,盼了這麼久都沒消息,使節也聯絡不上我,說不定會以為我已陣亡。這種消息要是擴散開,本來能打贏的仗也會打輸。
我要拉格納帶剩下的黑曜種打開城門。外面的使節還帶著好幾萬名灰種與黑曜種待命。
「沒派金種給你,」我說,「你明白吧?」
「明白。」
「這只是個開始。」我靜靜說完,彎腰從泥濘中拾起一把銳蛇,「身為人類,必須選擇自己的命運,你也不例外。」我將銳蛇遞過去。
拉格納回頭看看其他黑曜種。大家都切開了機甲逃出來,身上護甲破爛,到處沾上泥巴。其他黑曜種不像拉格納高大得那麼誇張,有幾個身形修長、氣質安靜,塊頭大的幾個則局促不安地騷動著。每個黑曜種都生了相同的黑眼白髮。他們從被我殺死的灰種和黑曜種身上撿來裝備,可是戰力明顯薄弱,如果遇上金種,幾乎無能為力。
拉格納做出抉擇。他伸出手,我背後的號叫者正在整理裝備,但薊草始終對著拉格納露出惡狠狠的眼神。「我選擇追隨你,」他回應,「我選擇帶領他們。」
我將銳蛇放在他手上。
「戴羅!」薊草抽了一口氣,「你在幹什麼?」
「閉嘴。」塞弗羅不耐煩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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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以!」薊草上前想要搶走銳蛇,但拉格納不放手。「放開,奴隸,把東西給我,」她甚至抽出自己的銳蛇,「把劍交出來,不然我就砍斷你的手。」
「那我會先砍你,薊草。」塞弗羅冷笑。
「塞弗羅?」薊草轉身,瞪大眼睛,朝我瞥了一眼,其餘站在旁邊不講話的號叫者成員還無法理解狀況。「你們瘋了嗎?他沒有這個權力,只有我們才可以。他不……」
「不配嗎?」塞弗羅問,「為什麼是由你決定他配不配?」
「我是金種!」她的語調變得銳利,「小丑、卵石……」
卵石還是不講話,小丑則歪著頭:「戴羅,這是怎麼回事?」
「這是我的軍隊,」我回答,「你們應該記得院訓的經驗,記得我願意為追隨我的人流血拼命,也記得我不要求任何人以奴隸的身份加入。所以,你們現在有什麼好訝異?是因為我說到做到而訝異嗎?」
「只是太過突然了,」小丑看看周圍的戰火,「儘管在這樣的環境下。」
「的確是突然了些。」我彎腰拿起另一把銳蛇丟向黑曜種。那是個體型只有我一半、模樣兇狠的女子。她握著銳蛇,好像真把它當成毒蛇似的。她望向我的眼裡寫滿恐懼。黑曜種從小就將金種視為神明,此刻竟然獲得神的武器……換作是我,會有什麼反應?塞弗羅走過屍堆,多翻出幾把銳蛇,也往黑曜種那邊丟去。
「別砍到自己啊。」他說。
「就靠你們了,去吧。」我說。黑曜種小隊竄入城牆後,消失在廣闊的黑暗中。我回頭看著號叫者:「有異議嗎?」他們搖搖頭,除了薊草之外。
「薊草?」塞弗羅出聲。
小丑用手肘頂了一下,她才不情願地搖搖頭:「沒意見。」
但顯然是有。這場仗打完後,薊草不會願意繼續追隨我了。我身邊的朋友開始離散,而他們根本還不知道關於我身份的真相。不過,這得留待日後再處理。
現在我們動作要快。我手邊只有一雙反重力靴仍正常運作,我丟給塞弗羅,想試試能不能像之前在學院那樣,靠一雙反重力靴就將整個號叫者拉上奧林匹斯山。但這回不夠幸運,大家將自己綁上去,反重力靴發出嗞嗞聲與火花,看來只能承載一人。靴子恐怕已在先前的戰鬥與救援過程中受損。真該死!
只能靠兩條腿,還不能有任何拖累。
有些人運氣好,切掉機甲後身上的反衝力護甲還算完好。我指向眾人:「脫掉。」
「什麼?」薊草更難接受了。
「護甲,都脫掉,剩蟲皮就好。」
「連護甲都沒有就要去對付禁衛軍?」薊草嚷嚷,「你想要害死所有人嗎?
「我們速度要非常快。要是城市防護罩解除,我們卻還沒找到最高統治者,她就可以大搖大擺離開。如果我們沒捉到她,她就能重整旗鼓,與灰燼之王會合,動員全聯合會的力量,屆時會有我們軍力的十倍人馬攻來。換句話說,就算贏了今天這一仗,也會輸掉整場戰爭。」
「只要我們捉到她……」塞弗羅繼續替我辯護。
「對方是最高統治者,」小丑開口,「她身邊會有奧林匹克騎士和很多禁衛軍……」
「所以?」塞弗羅回頭問,「有我們在啊。」
「我們只剩六人,」大家看著小丑,他怯生生地聳肩,「我覺得該有人提醒你一下。」
「接下來我們得靠雙腿走十五公里。」我說,他們點點頭。「跟上我的速度。」他們擔憂地互看,趕緊脫下護甲。「要是真的掉隊了,找個地方躲好。」雖說火星重力是地球的三分之一,但就算大家狀況良好,這趟路還是會很辛苦。更何況我臂上被銳蛇劃出很多傷口。
他們脫下護甲,塞弗羅湊近。我聽見叮叮咚咚的聲音。眾人的手在發抖,心中恐懼。拿泥巴抹臉偽裝時,動作也很慌張。
「戴羅,他們從一開始就跟著你。」塞弗羅張望周圍,又看著遠方的城市,以及天空中起火的戰艦,「跟去月球救你的時候相比,人數只剩一半。或許你可以用拉格納取代帕克斯,但你無法找到取代他們,或取代我的人。」
「我以為你站在我這邊。」
「我只是要當你的良心。你這個大屁股不管到哪兒我都會跟著,所以才更不能讓你變成混球。」
「嗯,」我回頭大叫,「跟上!」
卸下護甲後,一行人靜靜行軍,身上只有蟲皮與銳蛇,腳上也只有普通的橡膠軍靴,而非反重力靴。我們沿河道前進,遠離城牆,穿過好幾畝草地與樹林——這些景觀本是為了隔開圍牆與城區。此時此刻,牆外雙方炮火還很激烈。戰艦呼嘯而過,樹枝顫抖,樹葉散落,右方有列車衝過,將士兵載運到前線。遠方不斷傳來爆炸聲。
防護罩覆蓋愛琴城的天空,但罩子外頭黑煙密布,煙里不停爆出閃光。
野馬應該已經到了防護罩生成機組附近。當然,前提是她沒死。現在只能祈禱她的隊伍人數少,不會輕易被敵人找到。假如被卡西烏斯或其他殺人部隊發現的話……
這十五公里走來異常艱辛,我身體不斷抽痛,肌肉中的氧氣不足,右上臂被子彈打中,加上許多撕裂傷……我吞下半包興奮劑,否則手臂根本抬不起來。所幸這股痛覺沒讓我暈眩,反倒幫助我專心,不會一直想起犧牲者。
到了樹林邊緣,我們不敢休息,繼續往前跑,進入商業區的人行道,在往天空伸出一公里的高樓間移動。經過低等色族區域後,市集周邊巷弄紛雜,街道髒亂,牆壁上有許多塗鴉,偶有一些棕種、粉種、紅種還在街上遊蕩,或從窗子看見我們,但他們都會立刻迴避。在低等色族的居住區,我看見他們以繪畫紀念伊歐的死。她的頭髮閃耀如火,與防護罩外自天際墜落的戰鬥機同樣顏色。我聽見背後有人吐了,但大家沒停下腳步,帶著膽汁的臭味繼續前進。
塞弗羅飛回來降落在我旁邊:「前方有灰種小隊。先往南邊一個路口再折返,就可以避開。」他再度飛走,我們按照他的吩咐前進。
驀地,天上起了變化,我們放緩速度,抬頭張望。卵石趁機倒在路邊休息,胸口不停起伏。上方的防護罩內有一批穿梭機,正載著士兵從洛恩攻打的南面城牆往北飛去,也就是拉格納帶領黑曜種前往的目的地。全長七十公里而且是東西向的水手號峽谷岩壁上,除了許多機棚與小碼頭,還有軍營及高等紅種製造軍備或日用品的工廠,現在有幾十架穿梭機起降。我們躲起來,以免被發現,暗忖北牆這頭一定局勢生變。停了會兒,我們上路,卵石發出慘叫,薊草過去拉著她繼續跑。
過了幾分鐘,塞弗羅折返,左臂卻垂在身旁,好像無法動彈。我看過去,他沒搭理。「拉格納打開了那扇爛門,」他擠出微笑,「只靠他們十二個爬上牆完成任務。現在我們的人正往裡面沖,而且啊……」塞弗羅站在那邊冷笑。
「而且?」
「拉格納把四風騎士殺了,卡西烏斯也差點兒被他砍成兩半。」
「奧林匹克騎士?」小丑很訝異。
「當著他們全軍面前把他砍死了。我們這邊的黑曜種士氣大振呢。」
塞弗羅飛出去偵察,我帶其餘人繼續趕路。途中有支灰種小隊攔截,我們找掩護,躲開他們的彈幕,鑽進旁邊巷子,不想浪費時間。
距離目的地還有四公里。
我們邊咳邊喘,踏上城市外圍,像一群被放逐的難民那樣,先躲進樹林。穿過樹林,翻過高牆,前面就是城市內部的無數塔樓。建築物並非金色,而是白底加上紅色線條的裝飾,也還看得到奧古斯都家族的獅紋雕刻,不過屋頂的風向標上已掛上貝婁那的藍銀旗幟。那隻銀色老鷹看來如此高傲,直到塞弗羅往下朝我們揮手,一刀砍下一面旗幟。他們沒想到會被攻陷到如此地步。
城市雖然美觀,但依舊是軍事據點,硬闖對我們不利。城裡空間寬廣,要是還有士兵,我們必定寡不敵眾,會被逼到紅橡牆邊,死在大理石地板上。城市沒有防護罩,不過有許多地下碉堡,我擔心最高統治者會躲在裡面。倘若奧克塔維亞被藏在地底,就真的只能圍城。這樣的話,想把她揪出來得花好幾天,而且不能保證一定成功。正因如此,我才必須開一條活路引誘她。這是野馬的任務:在最妥當的時機解開都市上空的防護罩,吸引她主動露面。
前方出現一堵裝飾牆。要是有反重力靴根本不成問題,但現在那牆卻成了我們攻進去的一大障礙。周圍地形類似公園,只有樹木和噴泉,供金種與銀種享用下午茶的白色廣場現在空無一人,仿佛颱風眼那樣寧靜。
塞弗羅降落在我身旁。
「可以把我們拉過去嗎?」我問。
「靴子快沒電了,」他悶哼,「試試看吧。」我們抱在一起,塞弗羅用左手臂幫我,途中失速兩次,最後總算讓我攀了上去。我到了牆頂,他下去帶其他成員,過了一會兒,塞弗羅的頭頂從牆頭冒出,反重力靴嘎嘎叫著噴出火花。這是最後一輪,反重力靴整個失效,塞弗羅與夥伴從十米高處摔落地面。
城裡響起一陣轟鳴,遠處冒出濃煙。野馬成功了。
頭頂上半透明的防護罩開始消解,晃動時仿佛破碎的鏡子,外面的炮火與閃電跟著扭曲,防護罩化為閃爍虹光的霧氣,飄散開來。只有八分之一的防護罩解除,雨水從那個大洞落下,猶如一片灰色布幕。
「沒用!」卵石從城牆另一邊大叫。
其實有用。釋放防護罩的節點一個接一個超載,大雨隨著連鎖反應傾盆而下。倘若洛克還有餘力,將會送進增援部隊。換言之,愛琴城幾乎可算失守。此時最高統治者大概正由護衛陪同,離開地下碉堡,準備逃離這顆落入我手中的星球。然而,穿梭機停在城市另外一端,距離兩公里——這與預期的狀況落差很大,原本我以為可以全副武裝,還有百名黑曜種和十多個最精銳的金種做後援,現實卻是我得帶著所剩不多的朋友,被敵人剁成肉末。計劃必須改變,而且我不能再讓同伴冒險。我低頭望向塞弗羅,他立刻明白我的眼神。
「不行,戴羅,」他喊著,「想清楚你的任務是什麼!」他懇求我,又跳又抓,但我已經轉身。
「別去,戴羅,站住!你會被他們殺死的!」
我往裡頭一跳,進入城塞花園。
有些人的生命線太粗,會將其他人的線一起絞進來,甚至絞斷。我的朋友已經為這場戰爭付出很多代價,剩下的就讓我來吧!
「戴羅!」塞弗羅絕望地吶喊,「回來!」
我這輩子從沒有跑得這麼快過。最高統治者別想逃走!這一切布局就是為了捉到她、粉碎聯合會。只要逮了她,舞台就布置完成了,我們可以熬出頭、獲得勝利。我翻越灌木叢,繞過噴水池,踩扁花圃,手臂不停流血,但我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只是全力飛掠過地面,鐮刀緊握在手中。
就在那裡。
我繞過城市一角,穿過一座玫瑰園。後頭的廣場本該是白色,但地面已被許多私人遊艇的引擎燙黑。可容納一百艘船的降落場上只有寂寥的四艘船,這些穿梭機有著黑色外殼,飾帶上畫著好大一彎金色新月,其中引擎最大而且船殼經過強化的,就是最高統治者的專用機。其餘三艘外觀偽裝得幾乎一樣,假如升空,根本分辨不出來。
想必對方已經通過傳感器得知我正在接近,所以獵犬部隊散開,搜查我的行蹤,黑曜種也從附近不知何處的營房湧出。我如果停下來,就真的會被他們發現,所以我一邊觀察降落場一邊移動。橙種在穿梭機邊來回忙碌,進行升空準備,看來我到得不算太遲,可是,從城市到那幾艘船的距離仍比我近得多。
一支隊伍衝出,我沒看見她的位置,風雨之中,只見紫色披肩飄蕩。風很大,她們起初都低著頭,但後來稍稍抬起,望著暴雨之中鐵雨划過的光痕,烏雲仿佛熔爐冒出的金屬蒸氣。是泰坦父子來了。
禁衛軍連忙帶著最高統治者往穿梭機的登機梯衝去。她鑽入船身時,我終於看見她的臉。艾迦跟在旁邊,隨從隊伍里還有卡努斯以及醜八怪牆頭草費徹納。我加速跑去,腿已經累到沒有知覺,胸口也很痛,但是,此時此刻,我必須將自己擁有的一切賭上,我在礦坑的歲月、接受哈莫妮的艱苦訓練、進入學院後的恐怖經歷,還有我贏得和失去的人,以及我還想見到的人。我讓這一切在身體裡燃燒。
她的隨從有一半停在地上等候,確保穿梭機平安升空,其他充當誘餌的穿梭機也正在啟動。我快速逼近,一名貝婁那家族成員終於反應過來,帶著銳利的目光轉身,但還沒發出叫喊,我已劈去一劍。聽見他悶哼一聲,更多人轉身瞪我。有男有女,有武士也有政治官,甚至還有銀種。都是我以前跟在奧古斯都身邊時認識的面孔。
「我在這裡」的意識仿佛一波波海浪在這些人中傳開。對他們而言,敵軍應該遠在城外,不該出現在這兒,所以本能地後退。等他們回神,我已經衝到他們的攻擊範圍之外,閃過一名灰種的擒拿,順手從他腰間取了彈藥包,反手一掌,給他重創。
喊聲四起,敵人紛紛抽出銳蛇,子彈與脈衝波從我頭上掠過。穿梭機就要升空,梯子漸漸收回。
我暴喝一聲,用盡全身力氣往上跳。縱使我右臂受傷,手指還是扣到了梯子邊緣。那瞬間,指尖倏地傳來拉力與痛楚,痛得我眼珠差點兒噴出頭顱。穿梭機繼續向上攀升,引擎運轉聲震耳欲聾,我的心臟一直重重撞著肋骨。登船梯就要完全收回,我絕望地悶哼,將自己往上拉,雖然角度詭異,但火星的低重力提供了我成功的可能。我向前一滾,膝蓋著地跌進船艙,喘個不停。我的鐮刀壓在地上,艙門關閉,艙壓調整,引擎聲變得模糊,我聽見自己的喘息及穿梭機內的嗡鳴。
我抬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