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紅

2024-10-09 04:49:45 作者: (美)皮爾斯·布朗

  今夜,我將殺死兩千名人類中的精英。然而,此刻我仍與他們同行,而且與過去截然不同,絲毫不受金種的墮落或傲慢影響。普林尼神氣的模樣完全無法挑動我的情緒,維克翠過分裸露的服裝也無法讓我有一丁點兒尷尬。塔克特斯對她伸出手臂,她的手卻滑進我的臂彎,我仍沒有反應。維克翠在我耳邊低語,說她居然忘記穿內衣。我笑了,仿佛那真的是個笑話。笑容可以掩蓋我內心那片冰冷與死寂。

  身邊一切都只是噪聲罷了。

  「算了,戴羅都要離開了,就讓他嘗點甜頭吧。」塔克特斯嘆口氣,「話說回來,洛克呢?」

  本章節來源於𝒷𝒶𝓃𝓍𝒾𝒶𝒷𝒶.𝒸ℴ𝓂

  「他說身體有點兒不舒服。」

  「還真像他的風格,大概又捧著書本不放吧。我去把他拉來。」

  「他要來自己會來。」我連忙說。

  「是我要他來。」塔克特斯一面說,一面對其他想圍到主子身邊的槍騎兵聳肩。

  「想不到你這麼需要他。好啊好啊,快去。」我故意用激將法。

  塔克特斯果然臉色一變:「我才不需要。要不是我知道你的個性,一定會以為你還在為逃生艙的事生氣。」

  「你是說你不等戴羅就自己逃命?」維克翠問,「他才沒這么小心眼。」然而,直到現在,那次背叛仍刺痛著我。

  「那時我以為他死了啊!總得權衡利弊。」塔克特斯握拳輕捶我肩膀一下,朝維克翠點點頭,「你一定明白吧?我得先顧好女士的安危。」

  「的確得先照顧美麗的女士。」我拉著維克翠走開。

  「可憐那滄海之神,一身孑然,」塔克特斯念起詩,「他與我同病相憐,友離人散!」

  維克翠拉了一下肩襯,金絲繞著她手臂呈現出立體螺旋。「那傢伙真是自尊心過剩,不興風作浪就不高興。」她發現我對這話題毫無興趣,轉了話鋒,「拍賣要等酒會結束才開始,」維克翠朝著一輛正要降落的浮空車揚揚下巴,「我還在想他什麼時候才要露臉呢。」

  下車的是胡狼,皮膚只有一些地方還帶點粉紅,看來那個黃種團隊技術很好。他朝父親輕輕鞠躬,完全無視周圍的耳語。

  「父親,」他開口,「我想奧古斯都家應該要有一名子女隨你出席比較好,在外人面前總該表現得團結一致。」

  「阿德里烏斯,」首席執政官打量著兒子,想找些地方批評,「沒想到你對宴會有興趣,我本來以為你不喜歡。」

  胡狼露出一個戲劇化的微笑:「難怪我一直沒收到請柬!還是因為恐怖攻擊事件太多?都無所謂,反正我來陪你了。」他堆著微笑走進隊伍,算準首席執政官不會希望家醜外揚。他朝我望來時笑得特別冷血無情,換作別人的話大概恨不得閃遠遠的。真會演戲。「走吧?」

  我鎮定不語,隨維克翠和大隊人馬穿過錯綜複雜的大理石長廊。從莊園到城塞花園大約兩公里,最高統治者居住的塔樓也有兩公里高,像一把從茂密玫瑰樹和人造溪流中矗立入天的巨劍。

  花園內有上千條水道蜿蜒,色彩鮮艷的魚在潺潺水流里遊動,經過雕塑的粉種美人魚風姿綽約,坐在僻靜潟湖中。猿貓在開滿花的樹上攀爬,虎貓在樹下乘涼休息。色彩明艷的背景里有紫種來回穿梭,如夏日飛蛾。他們手中的小提琴譜出空靈樂音。這畫面就像神話里酒神巴克斯的月下園地,只缺古希臘人會覺得有趣的性愛場景。精靈種大概會被那種場景逗樂,聖痕者則不會——至少不會在大庭廣眾下。

  樹林間有其他隊伍經過。旌旗飄揚、金杆輝煌。奧古斯都的徽記是一頭咆哮的雄獅,正發出無聲的挑釁。一旁正走過卵石橋的銀底渡鴉則屬於法爾熙家族。我們戒備地望著那地方。對方都配備銳蛇,但看不到其他高科技武器。無論數據終端、反重力靴或護甲,都不能帶進這種正式場合。

  高塔巍然,底部覆蓋紫色、紅色、綠色苔蘚,外牆纏繞千種不同色澤的藤蔓,攀過玻璃與石磚,仿佛貪婪的單身男子緊扣富翁遺孀的手腕。六架大升降機將各家族的隊列帶到塔頂。

  面貌姣好的粉種和棕種引路,人人穿著白衣,制服上有聯合會的金色三角標誌。

  升降梯是一塊加裝重力推進器的平整大理石,周圍是隨風擺盪的草原景致。幾個赤銅種上前,與普林尼交談——畢竟他是政治官,可代表首席執政官發言。然而,好像出了些狀況。法爾熙家族的人居然先一步登上升降梯!

  「社交陷阱。」奧古斯都對他寵愛的部下解釋,黎托湊過去。「一群傻子,還想裝成不小心。他們最後一定會強迫我們與法爾熙家族共享升降梯。這些人明明該讓位。」

  「不是不小心嗎?」黎托問。

  「月球上沒有這種事,」奧古斯都雙臂交叉在胸前,「只有政治。」

  「風向變了。」

  「變一陣子了。」奧古斯都低聲道。他銳利的面容轉向身旁的部屬,似乎是要檢查我們有沒有準備好銳蛇。有些人將銳蛇掛在腰間,也有人像我一樣,將借來的武器纏在前臂,塔克特斯和維克翠則斜掛銳蛇,當作裝飾綬帶。

  「大家注意,隨時保持三人以上的狀態,陪在首席執政官身邊。」黎托靜靜宣布,我們點頭示意,悄悄集中隊形,「都別喝酒。」

  塔克特斯不滿地「唉」了一聲。

  胡狼在旁邊看黎托發號施令,面無表情。

  普林尼與城市的服務人員結束對話。果不其然,我們只能與法爾熙家族一起上去,對方要求我們將黑曜種與灰種都留在塔外,使得氣氛更緊繃了。「家族都不能帶隨從進去,」他說明,「護衛也不行。」

  槍騎兵交頭接耳。

  「那就別上去。」胡狼開口。

  「少說傻話。」奧古斯都說。

  「少爺說得沒錯,」黎託附和,「尼祿閣下,這風險——」

  「有些邀請,拒絕比接受更危險。奧弗倫、喬佛……」奧古斯都對身邊的污印做了手勢,兩人點頭不語,和其餘下人退到旁邊。但他們望著我們踏上升降梯時的表情很古怪,眼中露出一股真切的情感——是憂慮。相對地,法爾熙家族的領導人一臉冷笑,暗忖自己地位更上了層樓。

  塔頂的酒會場地設計得仿佛冬季的精靈國度,隱形的雲朵降下肉桂與柑橘味的雪花,飄在如矛一般的人造松林,也落在我的一頭短髮上。微風迎面,和煦吹拂。

  首席執政官現身,會場以管樂迎接。塔克特斯和幾名年輕槍騎兵上前卡位,擋住法爾熙家族,要讓奧古斯都先進入。我們這支淺金與血紅交織的隊伍走入常青樹之間,金種文化的頂峰就在眼前。這裡的每個人都處於人類歷史的最高位,共享學院訓練磨鍊出的鋒芒。眾人如阿波羅英挺,如維納斯姣美,或如馬爾斯驍勇善戰。

  往塔底望去,城市雄偉,月球城塞在遠處延展,百萬燈火絢爛奪目。誰能想到那片光亮底下藏了另一個污穢貧困、被上界壓得喘不過氣的下界?

  「小心別丟了腦袋。」維克翠在我耳邊低語,手指往我發中抓幾下,然後離去,找她的地球朋友寒暄。

  我走向奧古斯都家族的席位。靠小型重力推進器飄浮的大燭台懸在半空,會場裡五光十色,許多人的衣物軟如水波,在線條完美的胴體上柔柔地飄逸著。粉種四處游移,端來醇酒佳肴,服侍賓客。

  幾百條長桌繞著中央結凍的湖面列放,粉種腳上穿的是冰刀。冰層底下還有物體在移動,並非精靈種或低等色族喜歡的情色玩具,而是生著長尾、鱗亮如星的神話生物。米琪應該會希望自己的創作可以參與這場盛宴,不過換個角度想,他的夢想也算成真了。

  桌子上沒有名牌或編號,我們之所以知道自己的座位在這裡,是因為這張桌子中間坐著一頭非常美麗但動也不動的巨獅。每個家族的桌上都有對應的象徵,例如獅鷲、獵鷹、冰雕的拳頭,或鐵鑄的大劍。塔克特斯從粉種的盤子偷了開胃菜,放在獅子雙掌上。他從喉嚨里發出示好的呼嚕聲:「吃啊,畜生!快吃!」

  普林尼走過來,頭髮在背後綁成一條細緻繁複的辮子,衣著很難得地與他的尖鼻子一樣利落,仿佛想要在場的聖痕者都對他線條銳利的五官與穿衣風格過目不忘。「待會兒我會為你介紹一些人,他們都有興趣標下契約。所以,我招手時你記得要過來。」普林尼戲劇化地四處張望,做出尋找目標的模樣,「你好好注意禮節,別鬧事。」

  「好的,」我順勢掏出飛馬項鍊,「不會給我的家族丟臉的。」

  「是是是,」他看也不看,「好個高貴的家族。」

  我環顧現場。這裡已聚集好幾百人,而且還在增加。我該等多久?讓我想不顧一切引爆炸藥的怒火越來越旺,難以克制。我在心中告訴自己:這些人害死我的妻兒。然而,無論我怎樣提醒自己金種身上的罪孽,都無法忽視心裡的另一個聲音——這場革命或許會在我引爆後墜落谷底,一蹶不振。

  這根本不是伊歐的夢想。滿足在世者的復仇欲望,卻辜負那些犧牲性命的人。一切都無法逆轉。但計劃已經安排好了。

  我心中會有這麼多懷疑,是因為太懦弱嗎?

  想得太多無法當個好士兵。我必須為阿瑞斯而戰。這身軀是他給的,此刻的我應該繼續信任著他。我扯下飛馬墜子,將炸彈黏在奧古斯都家桌底靠近角落的位置。

  「和我干一杯吧。」有人對我說話。我轉頭竟看見安東尼婭。訓練末期,她被胡狼釘在十字架上,是塞弗羅為她鬆綁。院訓結束後,我與她沒再碰過面。我本能地退了一步,腦中浮現她為了引我現身,不惜割斷莉婭喉嚨的畫面。

  「我記得你在金星攻讀政治。」

  「畢業了。」她回答,「你那場洗禮還挺華麗,我和朋友看了好幾次。尿臊味應該挺難洗乾淨的吧。」安東尼婭冷笑。

  上天真是殘酷,將這樣一個女子塑造得曼妙動人,嘴唇豐腴,雙腿幾乎與我的一樣長。她的皮膚滑嫩,仿佛奶油,頭髮與童話里的公主一樣,猶如純金凝成的絲線。只可惜這容貌只能勉強隱藏骨子裡那頭怪物。「這段時間你應該很想我,」安東尼婭遞來一杯酒,「久別重逢,喝一杯吧。」

  我的妻子死了,金種裡面像莉婭或帕克斯這樣的好人也化為灰燼,被送往太陽,但這女人卻還留在世上作惡。宇宙之中的道理實在教人猜不透。

  「安東尼婭,以前費徹納跟我說過一句話,用在這時候真是再合適不過。」我客氣地與她碰杯。

  「噢,費徹納啊……」她嘆口氣,胸脯簡直要從過緊的上衣里彈出來,「那頭青銅種的老鼠在這兒也挺出名的。他跟你講了什麼?」

  「若是男人,絕不會想念淋病。」我當著安東尼婭的面將酒灑在地上,往旁邊走開。她拉住我的手臂,近到我能感覺到她氣息里的溫度。「他們來了,」安東尼婭說,「貝婁那家族來逮你了,還不快逃命?」她瞥了我手上的銳蛇一眼,「還是說,你自以為可以和卡西烏斯在決鬥場上分勝負?」她鬆開手,「祝你好運,戴羅,我會想念你這舞會上的小猴子。至少我比野馬真誠。」

  我沒搭理她的胡言亂語,只希望酒會賓客趕快增加。現場有許多軍事執行官、財務官、審判官、統帥、議員,豪門家族的領袖也隨處可見,還有一些富商,加上兩名奧林匹克騎士。上千個人過來與奧古斯都寒暄問候,老一輩的還提起天王星與其一號衛星遭到流寇攻擊,也有人聊起新的狂怒騎士已獲授甲,海衛一上發現阿瑞斯之子據點,或是地球荒廢的陸塊上又有瘟疫肆虐,諸如此類荒唐流言。都不是什么正經事。

  不少人將火星首席執政官拉到旁邊(是以為附近幾百雙眼睛都看不見嗎?),那些口蜜腹劍的小人一下說風向轉了,一下說起了大浪,聽在明白人耳里,其實都直指同一件事:奧古斯都失去最高統治者的寵信,正如我被他當成石頭,一腳踢開。

  他們的對話與我如此遙遠,仿佛在天上航行的戰艦。我的心思飄向最高統治者。她就在舞池彼端的高台上,與主宰幾十億人性命的諸多家族領袖談笑,看起來那麼靠近,那麼有人性,那麼脆弱。

  她身旁有三名女子,被人稱作三御史,也就是神話中的「復仇三女神」。她們是最高統治者最信賴的三姐妹。奧克塔維亞的容貌與其說美麗,不如說「英姿煥發」。她表情平靜穩重,像座山脈,沉默就是她的力量。我注意到奧克塔維亞鮮少發言,只是專注於聆聽,一如高山總會吸納山頂與山谷間或疾或徐的各種風聲。

  旁邊一棵樹下有名男子,他的身軀與樹幹相較也毫不遜色,酒杯在他手中顯得迷你且精巧。他的衣服上別著翼劍徽章,象徵擁有艦隊的軍事執行官。見我走近,男人臉上擠出微笑。

  「戴羅·歐·安德洛墨德斯。」卡努斯低吼。

  我朝經過的粉種彈彈手指,從冰碟上取了兩個酒杯,遞了一杯給卡努斯:「在你動手殺我之前,應當好好喝一杯。」

  「說得好。」他先喝光自己原來拿的那杯,再從我手上接過酒,眼神流轉,「你不是會在酒里下毒的那種人吧?」

  「我沒有那麼細的心思。」

  「和我一樣。不像身邊那一整窩毒蛇……」他笑起來會讓人想到鱷魚。卡努斯暗金色的瞳孔緊盯著場內眾人,一口氣喝光酒:「這酒會的風格還真頹廢。」

  「聽說是賈王打點的。」

  「他只能在月球這種地方裝成金種,」卡努斯沉著聲音,「我實在很討厭這鬼地方,」他從侍者那兒取來食物,「吃的東西很複雜,其他東西卻都太淺薄。不過,據說第六道菜能教人回味無窮。」

  我察覺他語調有異,便雙手抱胸往場內望去。卡努斯是非常可怕的人,但我在他身旁反而意外放鬆。至少我們都不會假裝喜歡彼此,因此也不用偽裝——至少不像我面對別人時那麼誇張。

  卡努斯低笑:「朱利安應該會很喜歡這種場合,那小子扭捏做作,實在被寵壞了。」

  我轉頭說:「卡西烏斯只說弟弟的好話。」

  「卡西烏斯啊,」他似笑非笑地哼兩聲,「卡西烏斯也是半斤八兩。他小時候玩彈弓打傷一隻鳥,哭著跑來找我,因為他知道得把小鳥殺了才能不讓它受罪,但他下不了手。我就拿石頭把鳥砸死,和你做的事情差不多。」卡努斯冷笑,「其實我應該謝謝你,促成適者生存的進化論。」

  「老兄,朱利安好歹是你親弟弟。」

  「他和嬰兒一樣會尿床——尿床啊!而且他每次都偷偷把床單拿給傭人,好像覺得傭人不會主動處理,還以為這樣就不會被發現——這種小鬼居然受我母親寵愛,還能繼承我父親的名聲。」他又從粉種那邊拿了杯酒,「我們家想把這件事塑造成悲劇——悲劇個頭!根本是優勝劣敗!自然法則!」

  「朱利安比你更有氣概,卡努斯。」

  卡努斯揚起嘴角:「哦?你倒是解釋一下。」

  「在充滿劊子手的世界,表現出仁慈比起表現出殘酷需要更多勇氣。像你我這樣的人只是隨波逐流,等著死期的到來。」

  「你的死期倒真是不遠了。」他朝我的銳蛇點點頭,「可惜你沒出生在我家。我們還沒讀書識字,就要先學會使用銳蛇。我父親要我們自己打造武器,為武器取名,睡覺也不離身。生在我家的話,你或許有點兒勝算。」

  「那我反而好奇,假如你的家人不是用這種方法把你養大,你會變成怎樣的人?」

  「我還是我,」卡努斯喝著酒,「我有這麼多弟妹,卻還是得對付你。因為我在這方面最出色。」

  我凝望他一會兒:「為什麼?」

  「什麼東西為什麼?」

  「你擁有一切,卡努斯。財富、權力,七個弟妹——還有多少表親堂親?父母相當喜愛你,但……你卻站在這兒一個人喝悶酒。你想殺死我身邊的人,一副人生最大目的就是消滅我的模樣。這是為什麼?」

  「因為你使貝婁那家族蒙羞。使我們家族蒙羞就別想活命。」

  「所以是尊嚴問題?」

  「什麼事情說穿都是爭一口氣。」

  「對著風大吼一聲也是一口氣。」

  他搖搖頭,語氣更加沉重:「你會死,我會死,人人都會死,可是宇宙仍會繼續運轉,毫無掛礙。所以呢,人生說穿了不過就是你說的一聲大吼,或我說的爭一口氣。那口氣代表我們想怎樣過活,還有倒下前姿態漂不漂亮,」卡努斯身子往前一探,「所以,說穿了就是那口氣,」他視線忽然掠向另一邊,「爭一口氣,還有爭風吃醋。」

  我順著他的視線,看見了「她」。

  在一片金、白、紅組成的海洋中,她穿著一身黑,鬼魅般滑下升降梯,穿過人造的森林。她帶著明眸淺笑,回應那些因為她仿佛身著喪服而轉頭瞪視的人。她的黑像是對金種世界的玩樂不屑一顧,像我身上這襲軍裝。我想起她溫暖的身體、淘氣的聲音、頸間的氣味,以及善良的心。我看得太專注,差點兒兒沒察覺她身邊的人是誰。

  真希望我沒察覺。

  那人是卡西烏斯。

  那個在寒冬中照顧我,讓我想起伊歐的夢想的女孩,身旁竟然該死的伴著卡西烏斯。他摟著野馬的腰,嘴唇在野馬耳邊低語。卡西烏斯·歐·貝婁那曾一劍刺進我腹部,現在又在我心臟劃下一刀。

  他有濃密光亮的頭髮,英雄般的下顎,穩健的雙臂。他的肩膀孔武有力,是個天生的軍人,但臉龐卻像是為了宮廷生活而生。最重要的是,卡西烏斯身上有晨曦騎士的旭日徽章——所以傳言是真的——場中驚呼連連。最高統治者已將他收為十二騎士之一。儘管我的院訓成績勝過他,但他爬得更高,卡西烏斯仿佛被鋼鐵金種附身,在月球的競技圈裡一路過關斬將。我也在立體全息影像上看過片段。當對手早早倒地、幾近斷氣時,他仍在血斗場上昂首闊步。

  此時此刻,在酒會上,他發出光彩,耀眼迷人,露出白牙對大家微笑。卡西烏斯擁有我這具金種身軀的一切優點,甚至遠遠超出——他的腳程比我快,身高相仿,但長相更帥,家世好,笑容能使多數人覺得他好親近。也就是說,他不像我這樣身負重擔。但為什麼連那女孩也歸他所有呢?除了伊歐,沒人可以和她相比。但她不知道卡西烏斯多麼卑劣、心腸多麼殘忍嗎?

  現在我不能見她,我連靠過去聽她的笑聲都無法忍受。如果她看見我,我大概會徹底崩潰。在她眼中,我會找到什麼?罪惡感?尷尬?我成了她幸福中的一道陰影?還是說,被我看見她和卡西烏斯在一起,她根本不在意?如果我走上前,說不定她還會覺得我很可悲?

  我的心好痛。我不是覺得野馬與我的仇家在一起,就代表她很無恥,我知道她不是那樣的人。野馬與卡西烏斯親近,代表她確實喜歡卡西烏斯。只是,這麼一想讓我的心更痛。

  「你也看到了……」卡努斯重重搭上我肩膀,「沒人會想念你。」

  我胸口一緊,走過人群,搭上小型升降梯往下一層,逃離這些只會傷人的金種。我躲進林子,找到一座湍急小溪上的橋,靠著欄杆大口吸氣。每吸一口氣就對自己發誓——

  我不需要野馬。

  我不需要這些貪婪的人在身邊。

  我受夠了這些勾心鬥角的遊戲。

  我受夠了孤軍奮戰。

  我不是好丈夫。

  我的妻子不讓我成為父親。

  我不夠好,不配當金種。

  我配不上野馬。

  我的任務失敗。我無法爬到更高的地位。

  但這一次,我不會失敗。絕對不會。

  我用顫抖的手取下戒指,覺得精神一陣錯亂,不停湧上乾嘔的感覺,身體裡沒有一處覺得正常。

  我將冰冷的戒指按在唇上。只要說幾個字,就可以消滅這一切腐敗。當我說出「打破枷鎖」後,維克翠會消失,卡西烏斯會消失,奧古斯都會熔解,卡努斯會灰飛煙滅,野馬也會死。然後,太陽系各處都會發生大爆炸,紅種將在這片混亂中崛起,開創出無人能看見的未來。要信任阿瑞斯,信任他。他心中有計劃。

  打破枷鎖。

  我很想說出口。那四個字是伊歐給我的遺言。但我就是說不出來。該死,快擠出聲音,快張開嘴巴……但我辦不到,我的身體不聽使喚。因為我的意識最深處有個聲音,它告訴我這樣是不對的。這不是因為我排斥暴力,也不是因為同情將死於爆炸的人。

  只是因為憤怒。

  殺死這些人到底可以證明什麼?解決什麼?這怎麼可能會是阿瑞斯的計劃?

  伊歐曾經說過,要是我能爬到高處,就有人會追隨。但我還沒爬上去,還沒達到她對我的期望。我還沒成為任何一個人的榜樣,就要淪為刺客。有什麼藉口可以掩飾這個真相——我只是想放棄了。我想將夢想交給別人完成。阿瑞斯根本不認識伊歐,也沒見過她眼神里的火光。可是我看過。要我咽下最後一口氣,也得等到我建立了新世界,一個伊歐能安心養大孩子的世界。那才是她的夢想。她奉獻自己的生命,為的就是不要再有別人犧牲。

  我也不願再讓別人操縱我的命運,尤其是此時此刻——我不會因為相信阿瑞斯,就拋下伊歐的夢想。

  我不會因為相信阿瑞斯,就犧牲我對自己的信念。

  我抹去淚痕,怒氣轉為決心。一定有別的辦法——更好的辦法!我明明已經看見聯合會的缺陷,很清楚該從何處下手,也了解金種內心的恐懼。這與紅種是否可以翻身無關,我們也無法通過炸彈、攻擊或革命來達成目的。金種畏懼的事物很簡單,也很殘酷。它的歷史與人類同樣悠久。

  那就是自相殘殺。


關閉
📢 更多更快連載小說:點擊訪問思兔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