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覆滅

2024-10-09 04:48:49 作者: (美)皮爾斯·布朗

  一頭巨熊。體型比馬還大,和貨車差不多,渾身雪白,仿佛一具沒有血色的屍體。熊眼黃里泛紅,剃刀一樣鋒利的黑色牙齒有我前臂那麼長。那東西和我在立體全息影像中看到的熊毫無相同之處,脊柱位置有一道血紅的條紋,每隻腳掌各生著八根酷似手指的爪子。它不是自然的產物,而是雕刻者為了好玩製造出來的怪物。有人出於殺戮的目的把它帶進了樹林,尤其是為了我。幾個月前,我和塞弗羅前去和黛安娜分院締結和約時,聽到過它們的吼聲。現在我能感受到它噴出的飛沫。

  我站在那兒,發了幾秒鐘的愣。巨熊再次咆哮,猛地衝出來。

  我打了個滾,拔腿就跑。我這輩子都沒跑得這麼快過,幾乎飛了起來。但是,儘管不如我靈活,巨熊的速度比我快多了。它一路衝撞著樹木和灌木,整個森林都在顫抖。

  我從巨大的紅豆杉腳下跑過,從一叢荊棘里鑽了過去。樹葉和積雪在我腳下裂開來,地面也咯吱作響。我意識到了腳下這片地方是什麼。我跳到那塊地方的一側,把巨熊留在另一側,等著它衝破灌木叢跑過來。巨熊乾淨利落地擺脫了灌木,猛地朝我衝來。我往後一閃。轉眼間,巨熊就從我眼前消失了。它踏破了陷阱上層,嚎叫著向插滿尖樁的坑底墜去。我本可以多高興一會兒,但我踩中了第二個陷阱。

  地面翻了個個兒。實際上,翻了個個兒的是我自己。我的腿猛地飛上了天,被吊在了一根繩子末端。我在那兒掛了好幾個鐘頭,因為害怕阿波羅學監,我不敢呼喚我的士兵。我的臉因為涌到腦袋上的血刺癢難耐。之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劃破了夜色。

  「不錯,不錯,不錯。」那聲音從下面冷哼道,「看樣子我們要一次剝兩頭了。」

  得知我和野馬聯手,塞弗羅嬉笑了一下。在營地,野馬正準備召集搜索隊出去找我。北方分院的人們沒見過塞弗羅,但都聽說過他的大名。密涅瓦學生們畏懼他,但塔克特斯和其他在死馬肚子裡待過的人高興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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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不是跟我一起睡過馬肚子的夥伴嗎!」塔克特斯拉長了語調說,「你怎麼一瘸一拐的,我的朋友?」

  「你媽衣衫不整地騎在我身上時壓的。」塞弗羅哼了一聲。

  「呸,你踮著腳尖都親不到她的下巴。」

  「我想親的可不是她的下巴。」

  塔克特斯擊掌大笑,一把抓住塞弗羅,給了他一個讓人很不舒服的擁抱。這是兩個怪人。但我猜想,蜷縮在死馬肚子裡的經歷,在他們之間形成了某種紐帶——把這兩個人變成了某種扭曲的雙胞胎。

  「你跑到哪兒去了?」野馬在一旁輕聲問。

  「待會兒告訴你。」我回答。

  塞弗羅的一隻眼睛沒了。這麼說來,他就是那個阿波羅使者警告過我的獨眼惡魔了。

  「我一直想知道,你們這些發瘋的小東西是群什麼樣的人,號叫者。」野馬說。

  「小東西?」塞弗羅問。

  「我——我沒有冒犯你的意思。」

  他咧嘴一笑:「我個頭是很小。」

  「呃,我們密涅瓦分院的人覺得你們是一群幽靈,」她拍拍塞弗羅的肩膀,「然而你們並不是幽靈。我也不是一匹野馬,我沒尾巴,看到了?」她打斷了塔克特斯:「並且我也從來沒戴過挽具,要是你想問的話。」

  他正打算問。

  「她會戴的。」塞弗羅轉頭對站在一旁的我咕噥說。

  「我喜歡他們。」過了一會兒,野馬指著那些號叫者說,「他們讓我覺得自己很高大。」

  「好極了!」塔克特斯悶哼一聲,拖起了血背熊的皮子,「瞧瞧。他們給帕克斯弄到了一張合身的獸皮。」

  在加入到圍在帕克斯燒起的大型篝火邊的人群之前,塞弗羅把我拉到一邊,拿出一個用毯子包起的東西。是我的鐮刀。

  「在泥地里找到的,我一直幫你好好收藏著。」他說,「我把它磨鋒利了,用鈍刀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你是一位真正的朋友。希望你明白這一點。」我拍拍他的肩膀,「不是遊戲裡的玩伴,離開這兒之後,我們依然是朋友,你明白的,對嗎?」

  「我又不是白痴。」他臉紅了。

  在篝火旁我得知,他和號叫者們——薊草、苦臉、小丑、野草和卵石,這些我以前的分院裡的差生們,在我消失後的第二天就出走了。

  「卡西烏斯說你被胡狼幹掉了。」塞弗羅一邊嚼著生滿蟲子的麵包一邊說,「這種籽味道不錯。」他狼吞虎咽地吃著,好像幾個星期沒吃飯了。

  我們在森林裡圍著篝火坐著,圓木噼啪作響,我們沐浴在火光中。野馬、米莉雅、塔克特斯和帕克斯和我們一起靠在一棵倒伏在雪裡的樹幹上。我們像一群小野獸一樣擠作一團。我和野馬挨得很近,我們倆的腿在獸皮下面纏在一起。血背熊的皮在火上烤得吱吱作響,散發著惡臭,油脂滴到火焰上。那東西幹了之後帕克斯就可以穿了。

  被卡西烏斯告知了那個謊言之後,塞弗羅一直在尋找胡狼。我的小個子朋友沒有細說。他不喜歡細節。他只是指指自己空洞的眼眶,說:「胡狼欠我一隻眼睛。」

  「你見過他了?」我問。

  「那時天很黑。我看到了他的刀子,但沒聽到他的聲音。我只能從山上跳下去。其他人都撤到很遠的地方去了。」他的語氣平淡極了。我發現他腿也瘸了。「我們不能待在山裡。他的人……到處都是。」

  「但我們從山上帶回了點東西。」薊草說著,拍了拍掛在腰間的頭皮,露出一個慈愛的微笑。野馬打了個哆嗦。

  南方經歷過一次大動盪,只剩下阿波羅、維納斯、墨丘利和普路托四個分院。但我聽說墨丘利分院已經落魄到居無定所、四處遊蕩的地步了。真可惜。我對他們的學監有好感。要是他有那個能力,選走我的就會是他了。如果是這樣,不知又是怎樣一番情形。

  「塞弗羅,拖著那條腿你能跑多快?兩公里能跑幾分鐘?」我問。

  其他人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問,而塞弗羅只是聳了聳肩:「它不會讓我慢下來的。在低重力下只要一分半鐘。」

  我記了下來,打算稍晚再告訴他我的計劃。

  「我們有更重要的事要討論,收割者,」塔克特斯微笑著說,「現在,我聽說你中了這一位的陷阱,在林子裡大頭朝下吊了半天。」他在小小的薊草大腿上拍了一下,手掌留在那裡,徘徊不去,後者微笑起來。引起他好感的是薊草收集的頭皮。「你沒打算把那個故事藏起來不講給我們聽,對嗎?」

  這件事可不像他想像得那麼好玩。

  我撫摸著戒指。告訴他們真相,他們也必死無疑。阿波羅和朱庇特正在監聽著我說的話。我看著野馬,心裡一陣空虛。為了這場不公平的比賽,我正在用她的生命冒險。如果我是個善良的人,我會戴著戒指,管住自己的舌頭,但我有計劃要進行,有神要剷除。我摘下戒指,放在雪地上:「暫時假裝我們不是來自不同分院的人,」我說,「像朋友一樣開誠布公地談談吧。」

  沒有馬匹,我失去了機動能力,也失去了相對於四周平原上的敵人的優勢。我又學到了一課。我要採取新的策略,利用我自己,讓他們畏懼我。

  我的計策是將軍隊分散化。六人一組,我把大部隊分成了十個小隊,分別由我、帕克斯、野馬、塔克特斯、米莉雅以及奈拉——米莉雅令人意外地舉薦了她——來帶領。我本打算給塞弗羅一個小隊,但他和號叫者們堅決不肯再離開我。他們為我肚子上的傷疤而自責。

  我的軍隊像餓狼一般迅速進入了阿波羅分院的領地。我們沒有對主城動手,而是對要塞發動突襲——焚燒物資,射殺馬匹,往水源里投毒,告訴囚犯不實的消息,讓他們逃跑。我們弄死他們蓄養的羊和豬,用斧子鑿穿船底,偷竊武器。被阿波羅的人變成奴隸的囚犯中,出身維納斯、朱諾和巴科斯分院之外的人,我們一概不予接收,只讓他們逃走。我們需要能把恐怖和傳說散播開來的人。我的士兵非常了解這一點,遠超過了其他的事情。他們對我的事跡深信不疑,圍坐在篝火前的時候,他們會講述我的故事。帕克斯是罪魁禍首,他把我當成了神話。很多士兵把鐮刀標誌刻在樹上和牆上,塔克特斯和薊草甚至刻在了自己肉里。更勤奮的士兵用骯髒的狼皮做成旗幟,用矛尖挑著上戰場。

  我把刻瑞斯分院出身以及俘虜來的奴隸分開,編入不同的小隊。我知道,他們的效忠對象在逐漸發生變化。慢慢的,他們不再用刻瑞斯、密涅瓦或黛安娜劃分自己,而只會提到小隊的名字。我把四個最矮小的刻瑞斯學生安排給了塞弗羅的號叫者。我不清楚刻瑞斯的麵包師傅會不會像馬爾斯的差等學生一樣成為精銳戰士,但要說能叫他們甩掉嬰兒肥的人,也只有塞弗羅一個了。

  阿波羅分院在恐懼的啃噬中度過了一個星期。我們的隊伍在發展壯大,而他們的卻在萎縮。被解放的奴隸告訴了我們城堡里的恐懼情緒,他們擔心我會身披血污狼皮斗篷,從陰影里跳出來,帶來烈火和毀滅。

  阿波羅分院不足為懼,他們不過是一群反應遲緩、不會根據我的戰術作出調整的蠢貨。我怕的是學監和胡狼,而這二者對我來說是同一種東西。阿波羅學監試圖殺死我,但失敗了,我擔心下一次他們會採取更直接的手段。不知什麼時候我會被一把光劍插進脊柱里,從夢中驚醒呢?這是他們的遊戲,我隨時都可能喪命。我必須馬上消滅阿波羅分院,在事態變得不可挽回之前讓阿波羅學監強制出局。

  我和小隊長們圍在林中的篝火前,討論明天的作戰策略。我們離阿波羅分院的城堡只有兩英里遠,他們卻不敢對我們發動攻擊。我們躲在森林深處,恐懼使他們躲進城堡,縮在一起。我們也沒有進攻。我清楚,再巧妙的夜襲計劃也會被阿波羅學監破壞。

  會議開始前,奈拉問起了胡狼的事。塞弗羅低聲講起了他在山裡的見聞。意識到我們都在聽,他提高了聲音。

  「他的城堡在丘陵間的某個地方,不在山頂,而是在地下,離伏爾甘分院不遠。伏爾甘開局幹得不錯,出手很快,第三天就突襲了普路托。一群高效的小雜種。普路托毫無準備。胡狼控制了大局,帶人退到了地道深處。伏爾甘的人號叫著沖了進去,拿著用鍛冶爐造出的先進武器。他們幾乎就要完蛋了。胡狼差一點在第一星期就變成奴隸。於是,胡狼弄塌了隧道——毫無計劃,也沒有退路——好保證自己有機會贏。這害死了十個他自己分院的人,大部分都是優等生。醫療機器人一個都沒能救活。後來又有四十個困死在黑漆漆的地道里。水有的是,但沒有食物。他們挖了差不多一個月才逃出來。」他微微一笑,我想起了費徹納管他叫矮子精的原因,「猜猜他們靠什麼填肚子?」

  被捕獸夾夾住的胡狼會咬斷自己的腿逃生。這是誰告訴我的?

  火堆在我們中間噼啪爆響。我希望野馬能打破這讓人難受的氣氛,然而隨著細節被一點點描述出來,我在她身上看到了憤怒。純粹的憤怒。她把下顎咬得緊緊的,臉色發白。我在毯子下面握緊了她的手,她卻沒有回握過來。

  「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帕克斯用渾厚的聲音問。

  塞弗羅用指甲輕輕在波形匕首上敲打著,一陣柔和的叮叮聲飄散在夜晚的空氣中。它在林間迴蕩著,撞在樹幹上,再彈回我們耳中,仿佛一個失落的短句。然後,我什麼都聽不見了,森林的聲音,火堆之外的萬籟。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喉嚨口,眼睛向塞弗羅望去。他得去找塔克特斯。

  一個屏蔽力場罩住了我們。

  「你們好啊,孩子們。」一個聲音在黑暗中響起,「這麼亮的火堆,在夜間是很危險的。你們擠擠挨挨地偎在一起,活像一窩小狗崽。不,不用起來。」過了好幾個月的苦日子,這種悅耳而輕佻的聲音聽起來怪異極了。沒有誰的聲音是這樣的。他悠閒地走了出來,在帕克斯旁邊「撲通」一聲坐下。是阿波羅學監。這次他沒帶巨熊,只拿了一把長長的,尖頭閃耀著紫色電光的長矛。

  「阿波羅學監,歡迎光臨。」我說。我們頭頂的樹上,哨兵們用弓箭瞄準了他。我揮揮手,讓埋伏的人退走,詢問學監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兒,仿佛我們從沒見過面一樣。他的出現給了我一個簡單的信息:我的朋友們有危險了。

  「我是來讓你們掉頭回去的,親愛的流浪者們。」他打開一大壺葡萄酒,遞給大家。除了塞弗羅,沒有一個人肯喝。他拿著酒壺不放。

  「學監是不應該干預遊戲的。這是規則。」帕克斯不解地說,「你有什麼權利到這裡來?這種做法是不光彩的。」

  野馬也提出了相同的質疑。

  學監嘆了口氣。在他開口前,塞弗羅站起來打了個嗝,然後起身走了。

  「你要去哪兒?」阿波羅厲聲叫道,「別從我跟前跑掉。」

  「去撒尿。我把你的酒都喝完了。不然我就在這兒撒?」他高高昂起頭,摸著他小小的肚子,「也許還要拉泡屎。」

  阿波羅皺起鼻子,回頭看了看我們,放塞弗羅走了。

  「施加影響沒什麼不光彩的,這位身材魁偉的朋友,」他解釋說,「我只是很關心你們是否安好,畢竟,我是為了指導你們的學習才來這裡的。回北方去,你們的結果是最好的,僅此而已。這麼說吧,這是更好的戰略。結束在此的戰鬥,先鞏固力量,再擴張勢力。這是戰爭的規則,不要在自身虛弱的情況下暴露自己。不要在處於劣勢時向對手叫陣。你們沒有騎兵,沒有住處,武器也很壞。你們應該學到的東西一點都沒學到。」

  他露出牙齒,熱情地笑了笑。那個笑容像新月般在他俊美的臉上一閃而過,然後他把戒指戴回手上,等待我們的回答。

  「十分感謝您對我們處境的關心,」野馬用高等語言譏諷地回答說,「我真心地說,您真是太好了。我從骨子裡覺得溫暖。我也沒有忽略您是另一分院學監的事實。請告訴我,我的學監知道您在這裡嗎?馬爾斯的學監呢?」她沖沉默不語的米莉雅點了點頭,「朱諾學監知不知道?您是打算做個壞孩子嗎,好心的先生?不是的話,這屏蔽力場是怎麼回事?或者說,還有其他人監視著你?」

  阿波羅依然在微笑,眼神卻變得冷酷。

  「坦率地說,你們的學監對你們這群孩子玩的小把戲並不知情。你有過取勝的機會,弗吉尼婭,但你沒有抓住。別為此滿懷仇恨。這位戴羅已經把你打得落花流水了。你們共同度過的冬天讓你變得盲目了嗎,這場遊戲只有一個獲勝學院,只有一位學級長能成為最後的贏家。你們的眼睛都瞎了嗎?這個毛頭小子……他什麼都給不了你們。」

  他環視一圈,看著每一個人。

  「讓我再說一遍吧,愚鈍的孩子們:戴羅的勝利不意味著你們的勝利。誰都不會選你們做學徒,因為在他們眼裡,他是成功的關鍵,而你們只是盲從於他,就好比奈伊將軍和小埃賈克斯,誰記得他們是誰?這個收割者連自己的旗幟都沒有。他在利用你們,僅此而已。他讓你們蒙羞,把你們入學第一年之後的事業毀掉了。」

  「恕我冒犯,學監,您還真是惹人討厭。」奈拉的回應里沒有平日的友善。

  「你還是個奴隸,」阿波羅指指她的標記,「誰都可以百般羞辱你。」

  「等我憑自己的能力披上一件斗篷,就不再如此了。」奈拉示意了一下野馬的狼皮斗篷。

  「你的忠誠心令人感動,但……」

  帕克斯打斷了他:「你會讓我用鞭子抽你嗎,阿波羅?戴羅做到了。要是你讓我鞭打你,我就會像個粉種一樣對你言聽計從。以我祖先的墳墓起誓,以忒勒瑪納斯和——」

  「你不過是個官僚化的精靈種,」米莉雅用蛇一般的噝噝聲說,「滾吧,就當是行行好。」

  我的指揮官們很忠誠,但要是塔克特斯和塞弗羅也在火邊,他們會說出什麼樣的話來,只是想像我就發起抖來。我向前傾了傾身,居高臨下地瞪著阿波羅。我還需要再撩撥他一下。

  「還想繼續離間我們,嗯?把你的建議塞到你自己屁眼裡,然後滾吧。」

  有人在我們頭頂上空笑了起來。是女人的聲音。有其他學監在屏蔽力場裡圍觀。我看到了煙氣里的剪影。有多少人在圍觀?朱庇特?聽聲音還有維納斯?這樣就完美了。

  火焰在阿波羅臉上閃動著——他發怒了。

  「這是我所知道的邏輯。冬天會變得更冷,孩子們。外面再冷下去,就要有東西死掉了。比如狼、熊,比如野馬。」

  我準備好了一個又長又囉嗦的回答。

  「我想知道,阿波羅,你們為讓首席執政官的兒子獲勝而暗中做出的種種安排,萬一被初選官們發現了,會發生什麼事呢?假如你,打個比方說,像個集市裡的流氓頭子一樣操縱了遊戲。」

  阿波羅僵住了。我繼續說。

  「在林子裡,你打算用那頭愚蠢的巨熊殺死我,你失敗了。現在你跑到這兒來,像個走投無路的傻瓜一樣,教唆我的朋友背叛我,發現他們不上當,又開始出言威脅。你真打算把我們全殺掉嗎?我知道你能對記錄下來的影像片段做手腳,只讓初選官們看到你想讓他們看的,但你打算怎麼就我們的死亡一一向他們作出說明呢?」

  小隊長們紛紛裝出吃驚的樣子。

  我接著說:

  「那些艦隊統帥啊,執法官啊,其他分院的初選官啊,隨便哪一位,要是發現你們收受了首席執政官的賄賂幫他作弊,清除所有競爭者以便讓他兒子獲勝,以至於讓他們的孩子輸掉遊戲。你覺得接受了賄賂的學監們會面臨怎樣的後果?首席執政官會面臨怎樣的後果?他們的兒女在一場被設計的比賽裡面臨死亡,你覺得他們會不會在乎?抑或是你拿的薪俸,是為了毀掉這個精英管理的體制。最傑出的人會得到提拔,有關係的人就是最傑出的嗎?」

  阿波羅咬緊了牙關。

  他抬頭向其他學監望去,他們明智地保持了隱身。他一定是抽到了最短的那根簽才被派下來,充當這場騙局的代表人的。我的手下們沉默著,他又開口了。

  「要是他們發現了,孩子們,那麼所有人都要面臨嚴重後果。」阿波羅威脅說,「所以,趁舌頭還在,好好管住你們的嘴吧。」

  「不然呢?」野馬厲聲追問,「你打算怎麼做?」

  「你們都應該清楚。」他說。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這個謎題自然會得到解答。自從塞弗羅離開,我一直在分分秒秒地計算著時間,學監卻沒有這麼做。我轉向野馬。

  「塞弗羅跑兩公里需要多久?」

  「我相信,在這種重力環境下,要一分半鐘。他是個愛撒謊的小渾蛋,所以說不定會更快些。」

  「阿波羅的城堡離這兒有多遠?」

  「哦,我想有三公里,可能更遠。」

  阿波羅一躍而起,四下尋找著塞弗羅。

  「非常好,」我說,「野馬,你知道我最喜歡屏蔽力場的哪一點嗎?」

  「什麼聲音都傳不出去?」

  「不。是什麼聲音都跑不進來。」

  阿波羅關閉了屏蔽力場。一陣號叫聲從兩英里之外阿波羅城堡的牆垛上傳來。醫療機器人哀號著向叫聲的方向飛去,在遙遠的天空中畫出道道軌跡。

  「維納斯!你怎麼沒好好看著他們?你這蠢……」阿波羅向空無一物的天上吼道。

  「那小東西把戒指摘下來了,」一個隱身的女人尖聲叫道,「他們都把戒指摘了!他們不戴戒指我就什麼都看不見了,再說還有屏蔽力場!」

  「但現在他們又把戒指戴上了,」我說,「快把你們的數據終端拿出來,告訴我你們看到了什麼。」

  「你這小……」阿波羅攥緊拳頭。我往後一縮。野馬跨到了我們之間,帕克斯也照做了。

  「呃哦!」帕克斯聲如洪鐘地吼道,他用巨大的斧頭敲打著胸口,狼皮下的盔甲有節奏地發出沉重的轟鳴,「呃哦!」

  阿波羅飛出樹林,揚起漫天雪花。其他學監也跟著他溜了。他們趕不及了。任他們怎麼編排、怎麼幹涉,阿波羅之戰都已然打響,城垛已經落入了塞弗羅和塔克特斯手中。

  我和小隊長們趕到戰場的時候,正好看到塔克特斯爬上了最高的塔頂,用牙齒咬著一把匕首。在一百米高的圍欄上,他像一個無憂無慮的古希臘冠軍一般,扯下褲子,在阿波羅分院的旗子上撒了一泡尿。為了這面旗子,他爬過了一條糞溝。前一星期被我們俘虜的奴隸們把城堡的弱點——巨大的廁所陰溝——告訴了我們。於是,塔克特斯、塞弗羅和號叫者小隊在極短的時間裡完成了對那兒的勘察,像渾身穢污的惡魔一樣打散了阿波羅守軍的美夢。惡臭難聞的得勝士兵們為我打開了阿波羅城堡的大門,此時城堡里已經陷入了極度的混亂。

  城堡潔白而雄偉,裝飾華麗。圓形廣場連著六條門廊,分別通向六座巨大的螺旋形塔樓。廣場另一端,臨時性的畜欄里關著成群的牛羊。阿波羅守軍退守到了那裡,增援部隊還在源源不斷地從他們身後的塔樓門廊衝出來。我們的兵力只有他們的三分之一,但都是自由人,沒有奴隸,他們會是更好的戰士。並且,可能扭轉戰局的因素不是人數,而是阿波羅分院的學級長諾瓦斯。學監把自己的脈衝武器——一支冒著紫色火花的長矛交給了他。一個出身黛安娜分院的「死馬」被槍尖碰到,彈了有十英尺遠,像部件脫了臼的玩具一樣,躺在地上不斷抽搐。

  我把兵力在廣場門樓前集合起來。很多人還在塔里,跟塔克特斯在一起。我身邊有帕克斯、米莉雅、奈拉和野馬,身後還有四十個人。對方的學級長也布好了陣勢,不過,光是他手裡的武器,就足以把我們全毀掉。

  「野馬,旗子拿好了嗎?」我問。她把手放在我背上護胸甲下方。我沒戴頭盔,頭髮用皮革綁著,臉用煤灰塗成了黑色。我右手握著鐮刀,左手是一把截短的電擊長矛。奈拉舉起了刻瑞斯的旗幟。

  「帕克斯,我們是鐮刀;姑娘們,你們負責拾麥穗。」

  塔里的士兵們長嗥著,從各個方向跑跳著衝下來,加入戰鬥,髒污的狼皮斗篷散發著惡臭。橫亘在我軍和對方之間的石鋪地面上,覆蓋著沒過腳踝的積雪。學監們的身影在天空中閃閃發光,等著看我的軍隊被脈衝長矛乾淨快速地消滅掉。

  「幹掉他們的學級長。」野馬在我耳邊低語。她指指那個高大結實的男孩,在我屁股上拍了一下:「點他的名。」

  「前進二十米就停下來,帕克斯。」帕克斯點點頭,確認了我的命令。

  「學級長是我的!」我向我的士兵和其他人高聲吼道,「諾瓦斯,該死的婊子,你是我的。你這舔尿的蝸牛!難聞的大便!」面對身材魁梧、像瘋子一樣揮舞著鐮刀向學級長叫陣的入侵者,阿波羅的軍隊本能地開始作鳥獸散。「其他人統統變成奴隸!」我狂喊道。

  帕克斯和我開始衝鋒。

  其他人潮水般跟著我們涌了上來。我讓帕克斯跑在我前面,他揮舞著戰斧,尖聲吼叫著沖向諾瓦斯和他的衛隊——一群身穿重甲,戴著印有深紅色手印頭盔的少年和少女。他們沖在最前面,端平長矛,好阻止帕克斯瘋狂的衝鋒。那是一群士氣高昂的殺手,一直以來的勝利讓他們變得傲慢,既沒有察覺到危險已經逼近,也感覺不到和帕克斯短兵相接的恐懼。

  帕克斯突然停了下來。

  我一步都沒有停下,往前一跳,他的手正好抓住我的腳。我使勁一蹬,他把我高高拋起,往前飛了十米。我像噩夢中的怪物一樣飛了過去,撞進衛隊的戰線,壓倒了三個人。一根長矛擊中了我的肚子,擦著肋骨滑了過去,把我的身體帶得轉了半圈,就在這時,一把三叉戟從片刻前我腦袋所在的地方飛了過去。我抬起腳,身體水平地一轉,用腿當武器掃向人叢,扭身避過一支長矛,然後向斜對面狠狠還擊,打斷了一個高個子男孩的鎖骨。又一支長矛向我刺來,我把槍尖往旁邊一撥,踩著槍桿朝刺來的方向跑,然後使勁一跳,用膝蓋狠狠砸進那個阿波羅分院精英學生的臉。他往後倒了下去,我的膝蓋被他的面甲卡住,也被帶著摔了下來。從高處墜落的一路上,我發瘋般地猛劈猛砍著,打昏了圍在周邊的三名精英學生之後,晃晃悠悠地落在了地上。

  我和他摔在雪地上。那個精英學生的鼻子斷了,失去了意識。我把開始麻木的血淋淋的膝蓋從他頭盔里拔出來,打了個滾,好躲開他們的攻擊。不過,長矛卻沒有像我預料的一樣向我飛來。阿波羅分院的先頭部隊被我的一次瘋狂衝鋒消滅了,帕克斯和我的軍隊像鋼鐵帷幕一般席捲而來,只把我和諾瓦斯留在了混亂的中心。諾瓦斯身材高大,孔武有力,他把長矛一揮,紫色的弧線立即擊碎了一個號叫者的盾牌。他把米莉雅打得後退了老遠,還用長矛擊中了帕克斯的手臂,讓他像個玩具一樣倒在了地上。不過我個頭比他更高,也比他更強壯。

  「諾瓦斯,你是個小姑娘嗎?」我高聲喊道,「流鼻涕的粉種!」

  見我走上前來,他的眼睛閃了一下。

  諾瓦斯像駝鹿對準頭狼調轉犄角一樣,向我轉過身來。交戰中的眾人不約而同地暫時停止了打鬥。我們無聲無息地向彼此走去。他先沖了上來。我俯身躲過他的長矛,旋轉著順勢跑了上去,繞到了他的背後,然後像斫木劈石一般猛地一轉,用鐮刀砍斷了他的腿,奪取了他手裡的長矛。

  諾瓦斯像小孩一樣呻吟起來。我心滿意足地往他胸口一坐。我的腿也被弄斷又重新接上過,但在米琪的雕刻作坊里我從沒這麼呻吟過。在混亂旋渦的中心,我故意炫耀地打了個呵欠。

  野馬掌握了這場戰鬥的走向。

  整個阿波羅分院只逃走了一個人。一個跑得很快,但在分院裡不算重要的女孩逃走了。她拿著分院的旗子,從最高的塔頂一躍而下,不知為什麼卻輕輕地飄到了地上,像變魔術一樣。我看到了她四周扭曲的輪廓。為了保住在遊戲裡的一席之地,阿波羅學監出手了。那女孩找到了一匹馬,從沒有馬的我們手中逃掉了。帕克斯從遠處向她投出一支長矛,他瞄得很準,本來能刺穿馬脖子,把它釘死在草皮上的,然而一陣詭異的疾風奇蹟般地把長矛吹到了一邊。最後,野馬跨上一匹從阿波羅的馬廄里弄到的馬,跟薊草和卵石那兩個號叫者一起追了上去。不久,她騎馬飛奔著回來了,那女孩被打橫放在她自己的馬頸上,野馬用旗杆抽打著她的屁股。

  野馬不慌不忙地踏進被征服的城堡廣場,我的軍隊發出了震天的吼聲。刻瑞斯奴隸們獲得了自由,他們用努力在我的軍隊裡掙得了自己的位置。我坐在高高的城垛上,向下朝野馬揮手致意。塞弗羅和塔克特斯和我坐在一起,腳無憂無慮地在城垛邊緣晃蕩著。儘管得到了阿波羅學監的脈衝長矛,阿波羅分院還是在三十分鐘之內陷落了。

  阿波羅和朱庇特、維納斯在半空中交涉著,三個人的身影在傍晚的日光中閃閃發亮,好像什麼都不曾發生一樣。但我知道,他將不得不退出遊戲,因為阿波羅分院的旗幟和城堡都被奪走了。他再也無法危害我了。

  「你完蛋了!」我嘲弄地朝阿波羅喊道,「你的分院倒下了!」我的軍隊又一次嘶吼起來。我沐浴在吼聲和凜冽的寒風中,此時,夕陽正掛在水手谷西面山崖的頂上。發出吼聲的人大半是奴隸,他們卻是出自自己的意志跟隨著我。再過不久,阿波羅分院的人也會成為我的追隨者。

  我發瘋般地大笑著,勝利像烈火一樣在我血管中熊熊燃燒。學監被我們擊敗了,但朱庇特依然會對我們不利。他的分院遠在北方,剛猛無比,堅不可摧。一股瞬間湧出的怒火,和另一種暗黑的激情——傲慢,暴怒的傲慢——控制了我。我抓起那支脈衝長矛,高高舉起,用盡全力向湊在一起的三位學監投了過去。我的士兵們觀看著我的魯莽行為。長矛穿透了學監們的防護力場,他們四散而逃,回過身來用灼熱的眼神瞪著我。但我心中的狂熱並沒有因為擲出一支長矛而平復下來。我憎恨這些玩弄陰謀的白痴。我會把他們毀掉的。

  「朱庇特!下一個是你。下一個就是你了,你這堆狗屎!」

  帕克斯開始高呼我的名字。緊接著,塔克特斯的呼聲也像回聲一樣響了起來。然後是遠處高塔上的奈拉。很快,一百個聲音在被征服的城堡各處響起,反覆念誦著——院子裡,胸牆邊,塔樓上,他們敲打著自己的刀劍、長矛和盾牌,然後向學監們猛擲過去。一百把武器重重地擊打在脈衝護盾上,部隊迅速散開,以免被未能見效、紛紛落下的武器擊中。儘管如此,眼前的這番景象,以及落在石砌地面上的鋼鐵暴雨的聲音仍然令人心曠神怡。他們又開始高呼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他們向學監們呼喝著收割者的名字,因為他們已經明白了,我們將與誰為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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