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支歌
2024-10-09 04:47:01
作者: (美)皮爾斯·布朗
醜八怪丹恩和三個錫罐子站在那裡,手裡端著震擊槍,擺弄得咔咔作響。他們之中有兩個靠在絲廠橫樑的扶手上。他們身後,繆家族和伊普西隆家族的女人們正用長長的銀色線軸收取蟲子們吐出的蛛絲。她們不住地對我搖著頭,仿佛在勸我不要做傻事。我們跑到了禁止進入的區域,這意味著我們要挨一頓鞭子。但要是我反抗,我們就會被處死。他們會殺了伊歐,也會殺了我。
「戴羅……」伊歐小聲說。
我走上前,擋在錫罐子和伊歐中間,沒有動手。我不會讓我們兩個只為了看一次星星就把命送掉。我伸出手,讓他們知道我投降了。
「地獄掘進者,」醜八怪丹恩沖其他幾個人咯咯笑道,「再厲害的螞蟻也只是螞蟻。」他把震擊槍一甩,照著我的肚子來了一下。那感覺就像被蛇咬了又被靴子踢了一腳。我倒在地上,雙手摳著金屬格子拼命喘氣。電流像毒蛇一樣竄過我的血管。一股怒氣湧上了我的喉頭。「你也來試試,地獄掘進者。」丹恩輕言慢語地說著,將一把震擊槍丟在我面前,「拿著。來試試看。不會有事的,只是小伙子們開心開心。玩玩看嘛。」
「動手啊,戴羅!」伊歐叫道。
我可不傻。我舉起雙手表示投降,丹恩失望地哼了一聲,把磁力手銬扣在我手腕上。伊歐想讓我幹什麼?她咒罵著,他們把她的胳膊也銬了起來,拖著我們穿過絲廠,向囚室走去。我們要挨鞭子了。只是挨鞭子,不會有更壞的。因為我沒有聽伊歐的話,沒有撿起那把震擊槍。
我在囚室里待了三天才又見到伊歐。布里吉,一個年紀略大、心腸略好的錫罐子把我們一起帶了出來。他允許我們觸摸彼此。我以為她會沖我吐口水,罵我沒種。而她只是握住了我的手指,親吻我的嘴唇。
「戴羅。」她的嘴唇擦過我的耳朵。她的呼吸很溫暖,裂開口子的嘴唇顫抖著。她抱住了我。她的身體纖弱極了,那麼瘦小,蒼白的皮膚下仿佛包裹著柔韌的金屬絲。她膝蓋顫抖站不穩,於是把肩膀靠在了我身上。一起看著太陽升起時的熱切神情從她臉上消失了,仿佛一段褪了色的記憶。但我除了她的頭髮和眼睛幾乎什麼都看不到。我摟住她,聽著從人山人海的公共區傳來的嘈雜低語聲。我們在親人和族人們的注視之下站到了絞架前,鞭刑將在這裡執行。在他們的目光之中,在昏黃的燈光之下,我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個孩子。
伊歐說她愛我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在夢。她握著我的手不放,眼神有幾分古怪。他們只是要抽她,而她的話卻像是生離死別一般,眼睛裡滿是悲傷,卻沒有畏懼。在我眼中,她是在向我道別。一陣噩夢般的感覺襲上心頭,像一根鐵釘一般順著我的脊骨一塊接一塊地劃下去,無比真切。她耳語般地吐出一句雋語:「打破枷鎖,我的愛人。」
這時,有人抓著我的頭髮把我從她身邊拖走了。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淌了下來。那些眼淚是為我而流的,儘管我不知道她哭泣的原因。我不能去想。整個世界仿佛在浮游,而我溺水了。粗暴的手推搡著我,強按著我雙膝跪地,然後又把我拖了起來。公共區從沒這麼寂靜過。架著我的人們踏著步,泛起回聲。
錫罐子們給我套上了我那身地獄掘進者的防熱服。那上面的刺鼻氣味讓我覺得很安全,可以做主。但事實並非如此。他們把我從伊歐身邊拉走,拖到公共區正中的行刑台邊。金屬台階生滿鐵鏽,污穢不堪。我緊緊抓住台階,抬頭向台上望去。二十四個手持皮鞭的發言人站在頂端的平台上,正等待著我。
「哦,我真不願看到這樣的情景,我的朋友們。」行政官波吉努斯高聲叫著從我頭上浮空而過,黃銅色的反重力靴嗡嗡作響,「每一個妄圖觸犯法律的人,都會讓我們身上的挽具收得更緊。而這法律本是為了保護我們所有人而存在的。
「法律對最年幼、最傑出的人一樣生效。我們需要秩序!沒有秩序,人就和野獸沒有分別了!沒有服從和紀律,就不會有殖民區,而僅有的幾個也會在混亂中分崩離析!人類就會被困在地球上,一輩子在那個星球上受苦,直到世界末日。秩序、紀律和法令給了我們力量,破壞它們的人都該受到譴責!」
這番話他說得比平時賣力得多。波吉努斯正在竭力顯露自己的聰明才智。我抬起眼,向比台階更高的地方望去。我簡直不敢相信我能親眼看到這樣的景象。我的眼睛刺痛起來。那頭髮的顏色和那個紋章都耀眼得令人無法直視。我看到了一個金種人。在這個黑黢黢的地方,他和我想像中的天使幾乎一模一樣。他身穿金黑兩色的長袍,渾身仿佛被陽光包裹。他胸前有一頭咆哮的雄獅。
他的面孔看上去年長而冷峻,顯示出純粹的力量。他閃閃發光的頭髮向後梳,緊貼著頭皮,薄薄的嘴唇既不微笑也沒有陰霾。我能看到的唯一的線條是掛在他右顴的一道傷疤。
我從全息影像上知道,只有金種的佼佼者才有這種傷疤。他們被稱為無與倫比的聖痕者——出身於統治種族,在學院裡修習至高的秘密之後學成畢業,並將在某一天帶領人類完成整個太陽系的殖民。
他不對我們開口,和一個高而瘦的金種人說了什麼。那人瘦得厲害,最初我誤把他當成了女人。他臉上沒有聖痕,卻敷了厚厚的粉,讓臉頰顯出血色,遮擋臉上的皺紋。他的嘴唇亮晶晶的,頭髮也閃爍著和他主人不太一樣的光澤。他的模樣在我們看來很古怪,他看我們也是一樣。他輕蔑地嗅聞著空氣。那位年長的金種人輕聲對他說著什麼,並不理會我們。
他為什麼要和我們說話?我們根本不配聆聽金種的話語。我幾乎不想看他。我覺得自己紅色的眼睛會弄髒他金黑兩色的華服。一陣羞恥感湧上我心頭,很快我就意識到這是因為什麼了。
我認識這張臉。殖民地的男男女女沒有一個不認識他。他是除奧克塔維亞·歐·盧耐之外火星上最有名的人——尼祿·歐·奧古斯都。火星的首席執政官將會親眼看我接受鞭刑,還帶了他的扈從。兩個戴著和他們的種族顏色一樣的黑頭盔烏鴉(黑曜種人)無聲地浮在他身後。我們天生在礦洞裡勞動,而他們生來便是屠殺其他人種的。他們比我高兩英尺以上,巨大的手上生著八根手指。這個種族是為了戰爭而創造出來的。看到他們和看到井下泛濫的礦坑蝮蛇一樣令人厭惡。
他的扈從中還有十來個人,裡面有個身材矮小、弟子模樣的金種人。他生得比首席執政官還美,似乎不太喜歡那個瘦瘦乾乾、女里女氣的族人。還有一個綠種人的立體全息影像攝影小組。和烏鴉們相比,他們顯得很瘦小。他們的頭髮是黑色的,和他們的綠紋章和狂熱的綠眼睛不一樣。地獄掘進者要被拿來殺一儆百了,這可不是常有的事。於是他們就把我當稀罕東西一樣拍個不停。不知還有多少個殖民礦區在目睹這一切。首席執政官在場,這意味著所有人都在看。
他們像展覽一樣把剛給我套上的防熱服一點點剝下來。我從頭頂的全息影像里看到了我自己的模樣。我的婚戒掛在細繩上,在我脖子上晃蕩著。我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也更瘦弱。他們把我拖上台階,強迫我在一個金屬盒子跟前彎下腰,就在我父親被絞死的那個絞刑架旁邊。他們把我放倒在冰冷的鋼鐵上,扣住我的雙手。我發起抖來。我能聞到皮鞭的氣味,一個發言人咳嗽了一聲。
「願正義永得伸張。」行政官說。
然後鞭子就來了。總共四十八下。誰都沒手軟,我叔叔也是。他們不能手軟。鞭子厲聲嚎叫著深深抽進我的皮肉間,以弧線形划過空氣,發出一種慟哭般的怪聲。恐怖的音樂。結束時我的眼睛幾乎看不見東西。我昏過去兩次,每次清醒過來時,我都懷疑我的脊梁骨是不是已經給抽得露了出來,映在了全息影像里。
這是一場表演,一場用來展示權力的表演。他們讓錫罐子和醜八怪丹恩裝出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來,好像他們真的可憐我一樣。他在我耳邊說著鼓勵的話,音量剛好能被攝像機錄到。最後一鞭落在我背上時,他立刻站了出來,仿佛要阻止下一鞭一樣。潛意識中,我覺得他救了我。我滿懷感激。我想親吻他。他是我的救贖,但我明白,我已經吃足了四十八鞭。
然後,他們把我拖到了一邊。那地方還留著我的血。我肯定尖聲慘叫了。我讓自己蒙受了羞恥。我聽到他們把我妻子帶了上來。
「年輕、美麗都不是逃脫正義制裁的理由。所有色種的人都要遵守秩序,匡扶正義。否則我們將陷入無政府狀態。不服從,混亂就會降臨!人類將在地球那充滿輻射性的沙漠中滅絕。人們將用被毀棄的海水解渴。我們必須團結。願正義永得伸張。」
礦井行政官波吉努斯的聲音在虛空中迴響著。
我被打得渾身是血,人們不會覺得出格,但伊歐被拖到行刑台頂上的時候,人們叫喊起來了。有人開始咒罵。三天前在她身上熠熠閃耀的光輝被耗盡了,但此時她依然楚楚動人。她望著我,任由眼淚從臉頰滑下。她是個天使。
這一切只不過是為了一場小小的冒險。只不過是為了在星光下和她心愛的男人度過一晚。但她平靜極了。若要說有人怕了,害怕的也只是我,因為我在空氣中感受到了某種異樣的氛圍。他們把她放在冰冷的箱子上時,她皮膚上冒出雞皮疙瘩,畏縮了一下。我希望我的血把那東西暖熱了點,好讓她舒服一些。
他們開始抽打伊歐。我竭力不去看,但放著她不管讓我更難受。她的眼睛找到了我,它們像紅寶石一樣熠熠閃光,鞭子每落下一次就眨動一下。很快就結束了,親愛的。很快我們就能回到原來的生活。最後一記鞭子落下來之後,我們就能重新獲得屬於我們的一切。但她受得了這麼多鞭子嗎?
「住手,」我對身邊的一個錫罐子說,「讓他們停下!」我乞求著,「我什麼都願意做。我會服從。我替她挨鞭子。讓他們停下,他媽的,雜種!停下!」
首席執政官居高臨下地望著我,但他的臉是金色的,異常光滑,連個毛孔都沒有,更看不出一絲同情。我什麼都不是,只是一隻該死的螞蟻。我的犧牲可以打動他。如果我表現得足夠謙卑,他就會同情我,如果我為了愛捨身蹈火,他就會可憐我。故事裡都是這樣的。
「大人,請讓我替她受罰吧!」我哀求說,「求求你!」我之所以乞求他,是因為我妻子眼神里有某種令我驚恐的東西。他們把她的背打得鮮血淋漓時,我能看到她眼神中的掙扎。我能看到怒火正在她心中越燒越旺。她的無畏是有原因的。
「不,不,不,」我央求她,「不,伊歐,求你別那麼做!」
「把那可憐蟲的嘴堵上,他的聲音會讓首席執政官感到刺耳。」行政官下令。布里吉往我嘴裡塞了一塊石頭。我用被堵住的嘴嗚咽著。
第十三鞭落下,我含糊不清地央求著她不要做傻事。伊歐最後深深地望了我一眼,開口唱起歌來。歌聲輕柔而哀傷,仿佛穿行在廢棄巷道里的風聲。這是一支被禁止詠唱的歌,關於死亡和哀悼。我從前只聽到過一次。
他們會為了這支歌殺了她。
她的聲音柔和而清晰,她本身的美卻遠在它之上。歌聲在公共區迴蕩著,像海中女妖的召喚一般超出凡俗。鞭子停了。發言的人們都哆嗦起來。連錫罐子在聽清歌詞時都紛紛難過地搖起了頭。沒幾個人會發自內心地喜歡看美麗的東西萬劫不復。
波吉努斯羞愧地瞥了一眼首席執政官奧古斯都,後者操縱著金色反重力靴降下來一些,好更近地觀看。他耀眼的頭髮垂落在高貴的眉骨上,高高的顴骨映著光,一雙金色的眼睛望著我的妻子,仿佛看到一隻蟲子突然長出了蝴蝶的翅膀。開口說話時,他臉上的聖痕扭曲了。他的聲音里滿是權威。
「讓她唱。」他對波吉努斯說,絲毫沒有掩飾他的驚訝。
「但是,閣下……」
「人類是唯一會以自己的意志如飛蛾般投火的動物,銅族人。好好品味這番景象吧,你不會有第二次機會了。」他轉而對攝像的人說,「繼續拍攝。我們會把不可容忍的部分編輯掉。」
他的話語讓她的自我犧牲變得無可挽回。
但在我眼中,伊歐從未像這一刻這樣美麗過。她是冰冷的權威面前的一束火焰。這就是那個在充滿煙氣的酒館裡甩動著紅色長髮跳舞的女孩。這就是那個用自己的頭髮結成我的婚戒的少女。這就是那個選擇唱出死亡之歌的女子。
我的愛人,我的愛人
當寒冬融化在春日的天空
記住,他們尖聲呼喊,咆哮不休
我們還是要奪回我們的種子
種下一首歌
抵抗他們的貪婪
在往生之谷中
聽啊,收割者揮舞鐮刀,聲音霍霍
在往生之谷中
聽啊,收割者朗朗歌頌
歌頌漫漫冬日的終結
我的兒子,我的兒子
當黃金貴胄給我們戴上鋼鐵的韁繩
記住,為了那條山谷,所有美夢的歸處
我們怒吼,掙扎
不曾停歇
即使身披枷鎖
她提高聲音,唱出最後一段歌詞。我明白我失去了她。她已經變成了某種更加重要的東西,並且,她說的沒錯,我並不理解她。
「一首很古樸的歌。你能做的就只有這些嗎?」聽她唱完,首席執政官問。他的眼睛望著她,聲音卻提高了,足以讓下面的人群還有觀看直播的其他殖民地居民聽清。他的隨從們對她的武器輕聲竊笑著。一支歌。那些片刻就消失在空氣中的音符有什麼用?面對這樣的權威,像暴風中的火柴一樣無用。他羞辱我們。「你們中有誰想和她一起唱嗎?我請求你們,勇敢的紅種……」他轉頭看了一眼他的隨從,後者用唇語說出了那個名字,「……萊科斯殖民區的人們,如果你們願意,可以和她一起唱。」
那塊石頭幾乎讓我無法呼吸。我咬碎了臼齒。眼淚像溪水一樣從我臉上淌下。人群一片死寂。我看到我母親,她憤怒得渾身發抖。基爾蘭緊緊地擁抱著他的妻子。納羅死盯著地面。洛蘭在哭泣。他們都在這裡,卻都一言不發。魂不附體。
「啊,閣下,發了瘋的只有這女孩一個。」波吉努斯大聲說。伊歐的眼睛只盯在一個人身上,那就是我。「情況十分明了,她是一個異端,已經被她的群體放逐了。請問,我們可以繼續了嗎?」
「沒錯,」首席執政官悠然說,「我和阿寇斯約了時間。把這鏽紅色的婊子絞死,別讓她繼續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