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在歷史中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地方——孤雲訪談
2024-10-09 04:41:58
作者: 吳思
人生:滄海桑田般的歷史變遷,就在我們的生命歷程中發生了。
孤云:您的著作流行於世已久,許多讀者對你個人卻知之甚少。從一般介紹僅能得知,你插過隊,當過編輯記者,現為《炎黃春秋》執行主編。能否具體談談你的人生經歷?
吳思:我1957年生於北京,父親在軍隊雜誌當編輯,母親是大學教師。1976年1月高中畢業,3月到山區農村插隊。1978年到1982年在中國人民大學中文系讀書。畢業後分配到中共中央書記處農村政策研究室下屬的中國農民報(後來改名《農民日報》),先後任記者、編輯,總編室副主任,群工部副主任,機動記者組記者。
孤云:在《農民日報》呆了幾年?
吳思:差不多十年。1993年,我去了全國新聞工作者協會主辦的一家刊物,任雜誌社副社長兼中文版主編。在此之前,我曾經準備出國留學。1989年夏天開始,用了半年時間複習英語,考托福。有兩所中上等大學的研究生院錄取了我,但是沒有獎學金。我付不起到美國的學費。再加上我當時正在忙著寫作,也就沒有再折騰這方面的事情。
孤云:這麼說,畢業後你便在報刊雜誌任職,直到現在?
吳思:不是。1993年我去的那家刊物,不久後便由於種種原因停刊。其後我在一家港資控股公司設立在北京的部門編了半年書。還當過半年《東方》雜誌籌備復刊的執行主編,炒過兩年股票,寫過一年小說。除了炒股票,其他事都失敗了。最終的結果,就是在放棄鐵飯碗之後失業了。於是藉機靜心讀史。本來也有興趣讀史,但讀得三心二意,1996年後心裡比較靜,大概是折騰夠了,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了。
孤云:後來又是怎麼到目前單位的呢?
吳思:1996年底,我在《農民日報》工作時的一位老領導拉我去《炎黃春秋》雜誌。編這種歷史雜誌正合我讀史的心思,於是就在歷史中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地方,一晃已經七年了。這七年除了辦雜誌編稿子之外,寫了兩本關於歷史的隨筆,一本是《潛規則》,一本是《血酬定律》。現在,我還看不出讀史寫史的盡頭,興致正濃,未來數年大概不會有什麼變化,說不定這輩子就要全搭進去了。
孤云:上山下鄉是你們這代人的獨特經歷,對你日後的人生選擇也有獨特的影響。能否談談那階段你印象深刻的事情。是否因為這一類事情,引發你對歷史的興趣?
吳思:對我來說,那段時間的生活是由一系列的強烈衝擊構成的。當學生的時候,我有嚴重的教條主義傾向,但是,到農村接觸實際之後,這幅觀念中的圖景立刻遭遇重創。用我熟悉的教條竟然無法分析甚至無法表達這種重創。過了很久之後,我才在經濟學裡找到描述這種情況的邏輯和語言。
譬如,人民公社的樣板大寨大隊有80戶人家,你每刨80鎬,才有一鎬是自己的。如果偷懶少刨80鎬,自己的損失只有一鎬,其餘79鎬可以轉嫁給同隊的社員。於是,從經濟角度看來,人民公社體制所提供的激勵,只有自留地或承包田的1/80,如果幹部的道德感召力和行政的威懾力不能長期穩定地補足那79分,在效率上,人民公社必定要敗於大包幹。
這些事實的衝擊,這些觀念和理論上的失敗,迫使我尋找可以解釋中國社會及其歷史的新理論和新說法。我找了很久,總想找到可以替我解決疑惑的新教條,找來找去都不夠理想,於是被迫自己杜撰,也有了自己杜撰的勇氣。
孤云:也就是說,你極力尋找能夠解釋當時所面對的社會現實的一套方法,這使你一路尋覓到如今?
吳思:是這樣。除了尋找解釋社會現實的社會理論之外,我還在尋覓對人心和人性的解釋。我對人性和自身的看法也曾遭到強烈衝擊。19歲那年,我當了生產隊指導員,大隊黨支部副書記。一個生產隊57戶人家,每年的工分分值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我的能力和努力,他們的生產和生活都要由我負責安排。整天忙得焦頭爛額,狼狽不堪。我勉強勝任了,但是感覺很痛苦,清楚地意識到自身能力的限制,意識到人民公社體製造成的惰性,對中國農業和農民生活改善的前景非常悲觀。
同時,我在艱難困苦中發現了自己的另一面,原來我並不是自我想像的那個樣子,原來我身上有許多我根本不知道的暗處,原來我的本性與想像中的樣子相去甚遠。這些看法也影響了我對別人的看法,對一般人性的看法。
上述理論的無力和缺陷,一直是我努力填補或重建的。從上大學到現在,我覺得自己一直在做這類事情。我關注的與其說是中國歷史,不如說是對中國社會及其歷史的解釋。我在應對自己的失敗,努力在失敗和崩潰後重新站起來,重新找到可以把握真實世界的觀念。在這個意義上,插隊生活對我影響非常深遠,直到現在,我仍在應對二十多年前的失敗,仍在對這個失敗做出反應。我知道,在很大程度上,這不是我的個人問題,我的特殊性中,高濃度地包含著普遍性。
孤云:這樣的經歷,在你們這代人里並不罕見,但你好像得到了更多的感悟。
吳思:自我感覺就是大開眼界,有了理解重大歷史變革的感性基礎,形成了對重大問題的直覺,因此就有了拿出自己的答案的勇氣。看看那些表達我們經歷的老詞語,就不能不對時代和社會的巨大變化感到驚訝。從「紅衛兵」到「插隊落戶」,從「人民公社」到「生產隊指導員」,我使用的重要概念及其所指,幾乎全部消失了,每個概念都需要解釋,還要有許多制度性介紹才能被後人或外人理解。滄海桑田般的歷史變遷,就在我們的生命歷程中發生了,就在我們眼前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