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安身立命的根基

2024-10-09 04:40:32 作者: 吳思

  明清兩代依靠運河南糧北調,供應京師和邊防,維持漕運近六百年。圍繞著漕糧的徵收和運輸,生長出一套盤根錯節的潛規則體系,專有名詞曰「漕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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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漕規是對法定利益分配方式的私下修改。首先修改與農民的關係,通過「浮收」多刮農民幾刀;然後調整內部關係,根據各自的利害能力分肥。漕規在歷代都遭到禁止。我抄錄過江蘇省常熟縣的六塊禁革漕規的石碑,從明至清跨越130餘年,平均每代人都要在衙門和漕糧倉庫之前立碑一塊,禁革之詞也如出一轍地嚴厲而具體。

  譬如乾隆十七年(1752)的禁革碑,就點出了胥吏剝刮農民的十四種花樣。碑文說,如果收漕糧者「故意憎嫌,篩揚刁蹬,明加暗扣,浮收斛面,並在倉人役勒索入廒錢、篩扇錢、斛腳錢、扒錢、酒錢、票錢、鋪墊等錢,並呈樣米、順風米、養斛米、鼠耗米,以及借稱積穀,按石勒捐,巧立種種名色,婪OOO者,定行分別參處。」

  這些入廒錢順風米之類的花樣,就是禁革前農民每年多付的漕規。

  這塊石碑上還點出了官員與胥吏分肥的五種花樣,禁止官員向「漕總記書」索取好處:「本官不許勒取朱價、贄禮、冊費、隨禮、門包等項。……倘印官婪收規禮,縱容O弊,定行嚴參治罪。」[145]

  在抄錄這些碑文的時候,我似乎能體會到立碑者的苦衷。經過數百年的博弈,誰輸誰贏早已見了分曉,各個群體利害相制,摸索出了一套各自相安的規矩。百姓應該出多少血,各級官員胥吏應該分多少利,彼此形成默契,構成了穩定的均衡狀態,形格勢禁,改動非常之難。這六塊碑本身就證明了改動之難。如果立碑真能解決問題,何必立上六塊?而且碑文所禁革的一些條目居然百年不變,甚至不肯改頭換面換個新名字。

  在我當時的想像中,這六塊碑就好像威嚴的皇上,肅穆地屹立在那裡。如果大家願意理睬他,他就是極其令人尊敬的。如果大家不理他,糊弄他,他就變成一塊石頭,又瞎又聾,動也不動。我甚至想專門寫寫這六塊碑,追究一下它們所代表的東西是如何成為冤大頭的。但是我又有一些疑惑:如果說這些石碑不管用,人們為什麼還要一立再立?這是拉鋸戰的結果嗎?沽名釣譽的企圖嗎?難道真的一點用處也沒有嗎?

  看到「漕口」的謀生方式之後,我認識到石碑上面的正式規則至少有一種用處:它顯示了漕規的不合法。這是潛規則分配體系的一個大把柄,「漕口」機敏地抓住了這個把柄,並且藉此安身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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