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財政陰史

2024-10-09 04:38:15 作者: 吳思

  國庫的銀子匯集百川,來歷分明,大大小小的河道渠道都是可以俯瞰拍照的。忽然間,一座大出十倍的水庫驚現於國庫側畔,地面徑流卻只有孤零零的一條毛渠,即正四品官員每年288石米的俸祿,折合白銀144兩。按照這種流量,一口水不喝,注滿劉瑾家的水庫也需要47萬年。實際上,司禮監太監劉瑾雖然也是四品官,但明朝的立法者認為太監無須拉家帶口,用不了那麼多錢,所以四品宦官的法定收入只有日常口糧和服裝,折成銀子還不及四品文官的十分之一。這就是說,地表徑流需要500多萬年才能注滿劉瑾家的水庫,而劉瑾的積累僅僅用了五年。理論與現實相差如此懸殊,難道可以不去考察解釋麼?

  只要一想到解釋,任何人都敢斷定:地表之下必有潛流,有陰溝,有地下河。「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我們就借用世界名人劉瑾的聲望,稱這套地下網絡為「劉瑾潛流」。

  古有食貨志,今有財政史。我半路出家,孤陋寡聞,看過的史、志似乎都把重點放在地表徑流上:羅列各州縣的錢糧徭役,國家的鹽鐵茶馬,酒榷商稅,著重描述並解釋種種明面上的開支收入及其變遷。但是我們已經發現,地下潛流在資源的總流量中占有相當大的比例,不描寫「劉瑾潛流」的財政史只能叫「財政陽史」,如欲完整,還應該補上「財政陰史」。

  「財政陰史」很難寫,那些陰帳暗帳恐怕早在陰溝里爛沒了,找不著了。這麼說並不是打比方。清朝乾隆年間的著名師爺汪輝祖寫過一本《學治說贅》,其中就扎紮實實地談到帳本問題,他要求建立四個帳:正入簿、正出簿、雜入簿、雜出簿。正入簿「記銀谷應徵之數,及稅契、雜稅、耗羨等項」;正出簿「記銀谷之應解、應支、應放、應墊之數,及廉奉幕修等項」;這兩項都是明帳。雜入簿「記銀之平余,谷之斛面,及某歲額有之陋規等項。應入己者可質鬼神,人所共知,不必諱也。若額外婪索,是為贓私,不可以入簿者。」雜出簿「記應捐、應贈之斷不可省者,及日用應費各項。」這後兩項顯然是小金庫的帳。

  汪輝祖要求官員們經常算帳結帳。正入簿虧了,可以先用雜入帳上的錢補。由此可見,清朝的小金庫很重要,「斷不可省」,官吏們管理小金庫的帳目也很有一套,來源和去向都很明白。主要來源當然是陋規收入,或是下級的孝敬,或是從老百姓手裡搜刮的常例。主要去向則是不能不送的禮物等,也就是對上級的孝敬。同時還包括一些「正出」項目中沒有的日常費用。

  假如我們掌握了許多這樣的帳本,「財政陰史」就會好寫一些,不過仍缺少「額外婪索,是為贓私,不可以入簿者」——對這個巨大缺口,恐怕只能拿抄家清單填補一二了。

  我下邊要做的,就是在劉瑾周圍搜集一些歷史碎片,儘量拼湊出「劉瑾潛流」在明朝正德初年的歷史橫斷面。實在湊不上,就用其他年代的碎片代替,聊勝於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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