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杜撰新詞
2024-10-09 04:37:18
作者: 吳思
禪宗和尚說,覺悟要經歷三個階段:最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第二階段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第三階段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經過多年努力,我好像進入了半生不熟的階段,看什麼不是什麼。
打個比方說,在欽定的社會權利圖上,縣官占地一畝,平民占地一分,奴婢占地一厘。也可以倒過來說,占一畝地的就是縣官,占一分的則是平民,占一厘的就是奴婢,等等。山是山,水是水,歷歷分明。
然而,縣官悄悄擴張自己的權利邊界,將平民的實際權利壓縮到了兩三厘,父母官和子民的關係也逐步轉向主奴關係。這時的父母官便不再是父母,子民也不再是子民。那麼,實際成色不過二三成的子民應該叫什麼呢?叫子民還是叫奴婢?在純度漸變的系列上,哪裡是性質突變的臨界點呢?這類問題經常讓我犯難。
我們知道,人的能力和意志存在巨大的差異,即使是同一個人,能力和決心也在不斷變化。刁狠的縣官可能把某些平民的權利空間壓縮到一厘之下,尚不及法定的奴婢;而狡猾的奴婢又可能將實際權利擴張到一兩畝地,超過尋常的縣官。所謂「宰相門前七品官」,就描述了給宰相看門的家奴的實際身份。
如果考慮到行為主體不僅是一些個體,還包括了家族、團體、黨派、階級之類的社會集團,實際情形就更加複雜多樣,而且「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錯綜多變的真實地貌已然如此複雜,觀察角度和觀察距離又增添了一重變化。於是,小山頭可能高過欽定地圖上的三山五嶽,一條暗溝的流量也許超過欽定地圖上的大江大河。放眼望去,山不是山,水不是水。
那麼,請恕我不顧邏輯地強問一句:不是山的那座山,到底是什麼山?不是水的那道水,又該叫什麼水?
據說,生活在北極的愛斯基摩人對白色有詳細區分。我們眼中一派白茫茫的世界,在他們眼裡卻有豐富的層次和色彩。他們可以用豐富的詞彙描述我們視若無睹的差異,譬如陽光之下的白和背陰處的白。他們之所以能看見我們視若無睹的東西,因為他們有相應的語言和命名。反過來也可以說,他們所以有那些語言和命名,因為他們看到了我們沒有留意的東西。這是一個相互促進的過程。語言和命名既是認知的成果,又是認知的工具。
儒家的規範概念可以幫助我們看清楚許多東西,但也遮蔽了許多東西。晚清至今,西方思想大舉湧入中國,提供了新的認知框架和命名系統,在開闢新視野的同時,也難免留下新的盲區。對於上述凝聚了巨量人類智慧的命名體系,我們不能不敬重,不能不學習,但是又不能敷衍偷懶,靠在前人身上吃現成飯。
近一兩年,母語中的自我表達和自我命名,多次給予我巨大的啟發,在先民智慧的引導和幫助下,我借用或改造了一些來自民間的詞彙,還杜撰了一些詞彙,稱呼那些未經正式命名的山川雪原。祖國語言是一座寶庫。先行者要在雪中行走覓食,不得不去細看,不能不去強說,不得不努力理解那些事物之間的關係。看、說和理解的成果,積澱為母語的詞彙和敘事,其中凝結了中國人民的智慧。我希望,浸透這種智慧之後,我會像實踐者一樣明了事物的真相,達到「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的成熟境界。
我們正在建設自己的國家,正在努力理解我們的生存環境和腳下的地質構造,我們需要在前人的基礎上繼續猜測和描繪這些構造。我們被迫回顧歷史,探詢當前問題的來龍去脈。在回顧和理解的努力之中,一個更加吻合大型文明悠久經驗的概念體系將漸漸浮現出來。在我的想像里,我一直做的事情,就是為這個自我理解和自我描述的觀念體系準備鋼筋和磚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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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思
2003年6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