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望不可即的兵權
2024-10-09 04:20:13
作者: 度陰山
讓曾國藩又驚又喜的特大消息在1856年年底傳來:胡林翼的湘軍終於攻克武漢,並乘勝東下,水陸兩軍同時抵達九江。湖北和江西的長江水上通道被徹底打通,曙光重現,天佑曾國藩!
抵達九江城的水軍司令是楊載福,陸軍司令是李續賓,二人都是曾國藩的手下,也是曾國藩當初派到湖北去支援胡林翼的。兩人也是攻克武漢的主力,功勳卓著。
曾國藩心潮起伏,他想到很多,全是私利。首先,兩人所率的湘軍應該立即歸還他曾國藩;其次,九江戰場已成,而胡林翼遠在湖北,那麼戰場最高司令就應該是他曾國藩;最後,他應該以兔子般的速度到九江檢閱部隊。
想到就付諸行動,絕不拖延。
1856年十二月中旬,曾國藩風塵僕僕、心急火燎地趕到九江,在九江城外湘軍大營和李續賓、楊載福見了面。
來的路上,曾國藩忐忑不安,因為他沒有底氣。
李續賓接管的軍隊是羅澤南的殘兵,楊載福去湖北時,他曾國藩好像只給了三十幾條只能捕魚的小破船。他似乎仍能記起當時楊載福失望的樣子。
現在,二人兵強馬壯,聲勢浩大。也就是說,李續賓和楊載福都不是靠他曾國藩起家的,這年頭,人翻臉比翻書還快,誰刀快誰就是老大,哪有什麼上下級情分?!
但他一到現場,看到李續賓和楊載福在很遠的地方屁顛屁顛跑來,他的忐忑就煙消雲散。他很愧疚地在心裡責罵自己:虧你還是孔家門徒,竟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的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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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續賓和楊載福跑到曾國藩面前,先是激情四射地給曾國藩叩頭,然後又以下級對上級的禮節行禮,最後三人抓緊彼此的肩膀,任憑淚水肆虐。
這三個動作一氣呵成,如同提前演練過。其中自然有講究,先叩頭是弟子對老師的感恩,然後行下級之禮,是繼續承認曾國藩的領導地位,最後抓住對方的肩膀流淚體現了三人熾熱的友情。
曾國藩不勝欣慰,既對李、楊二人的從一而終感動,又感激胡林翼的正大光明。這「正大光明」就是,胡林翼明明可以自己來九江,卻沒有來。胡林翼完全可以在他曾國藩黔驢技窮時另起爐灶,打出自家軍隊的旗號,但他卻仍保持了湘軍的建制,而且所重用的人都是他曾國藩的部下。
這份明智、這份友情給曾國藩的震撼是強大的。九江閱兵的當夜,曾國藩就給胡林翼寫信說:「君子貴於誠,能忠貞無二於主子,打著主子的大旗為主子謀福利,這才是人臣之誠。在這點上,我雖然有嚴密的『誠』的體系,卻無事上練的成績,只有你胡林翼公,將『誠』字昭告天下,發揚四海。藉此機會我發揮下『誠』字訣:我真誠無欺地佩服你的『誠』。」
寫完這封信,曾國藩猛然想起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這就是給中央政府寫信,要咸豐承認許可他的另外兩個私利。
在曾國藩看來,這種事根本不用他本人交待咸豐。
咸豐如果深明大體,就會自動自發地傳聖旨,要他接管李續賓和楊載福的部隊,再命令他攻打九江。不過,曾國藩是儒家門徒,講究的是要積極主動地尊敬君王,不能讓君王時刻替自己著想,那就是不忠。
他寫了一道奏摺,覺得不過癮,又寫了一道,還是不過癮,一口氣再寫了三道,一夜之間,五道奏摺在他的揮毫潑墨下大功告成。
看著眼前的五道奏摺,曾國藩露出了蒙娜麗莎般的微笑。
五道奏摺的前三道乏善可陳,只是他所指揮的湘軍在江西地面創造的幾個小戰績而已。但這幾個小戰績絕對要說,因為它是後面兩道奏摺的鋪墊和基石。後面兩道奏摺才是正題:
第一,楊載福統帥的長江水師在去年(1855年)經我派遣到湖北援剿,李續賓部陸軍是羅澤南的殘兵,羅澤南也是我派遣到湖北的;第二,李、楊二人統帥的湘軍水陸師,已攻克武昌,並且已來到九江戰場,準備進攻九江城;第三,李、楊的軍隊目前缺少軍餉,希望皇上能大慈大悲,撥些款出來。早一日攻克九江,早一日得到大實惠。
這奏摺寫得非常有水平,必是深思熟慮許久的。
他旁敲側擊、拐彎抹角地告訴咸豐:「李、楊二人是他的部下,而他的部隊不屬於政府正規軍,所以李、楊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同時,他又說李、楊湘軍強大無比,由此抬高了自己的地位,最後,他用了「瞞天過海」一招,為李、楊二人討餉,悄無聲息地當了李、楊的主。」
咸豐接到信後,即刻看出了曾國藩的言外之意,馬上召集謀臣們商議對策。謀臣們紛紛發言,有人一針見血地指出,曾國藩這是挾湘軍以令聖上,良知大大地壞掉了,應將他的兵部侍郎職務就地免去。
話音未落,就有謀臣出來指責對方太魯莽,曾國藩今非昔比,你想想,他從創建湘軍到現在始終低調保守,但為何突然如此鋪張揚厲地抬高自己?
事實明擺著,咱們政府軍不如人家湘軍,咱們的人若是稍有點骨氣和力量,也不至於讓曾國藩如此大出風頭。你削曾國藩兵部侍郎的聖旨明天到,南方後天就會大亂。
又有謀臣跳出來,氣咻咻地噴第二位謀臣:「難道他曾國藩還敢造反不成,我請求皇上現在就下聖旨,削了他的兵權,看他能蹦躂到哪兒去!」
眾人吵起來,朝堂成了菜市場。咸豐拼命地咳嗽,壓制這些噪音。好不容易壓了下去,他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憋了半天,才緩緩說道:「咱們不能卸磨殺驢,但也不能眼睜睜看著曾國藩坐大,這計策嘛,就在這辯證法中,諸位超絕人士,請出手吧。」
謀臣們又是豬群搶食的一陣亂,有人尖聲高叫,「這事不能用政治手段解決,應該用咱們中華文化中的精髓——官場手段——解決。」
咸豐來了興趣,他知道中華官場文化博大精深,心裡已有了數。那位謀臣接著尖聲說道:「一個字:拖。大事拖成小事,小事拖成無事。」
咸豐擊掌叫好:「妙,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曾國藩肯定中招,如貓爪捉心般難受。」
曾國藩不能不中招,等了一個月,也等不來咸豐的聖旨。
傳聖旨的人就是騎驢也應該到了啊。
他腦子裡如犯了牛皮癬,摸不著抓不著,奇癢難忍。
咸豐有謀臣,曾國藩也有。
他一著急,就把他的謀士團找來了。曾國藩的謀士團質量比咸豐的要高,這緣於曾國藩對待他們發自真誠。謀士們爭先恐後地發言,分析了各種不利情況後,得出結論:皇上是用了中國傳統官場文化的精髓「拖」字心法!
這「拖」字心法威力巨大,如同把一個人裝進井裡,蓋上井蓋。當事人明知外面有個世界,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活人會被活活憋死,死人會被憋復生。
曾國藩並不吃驚,他在官場也待過,知道這「拖」字心法的奧妙。但他不是輕易死心的人,因為他始終信奉「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道理,1857年春節,曾國藩又連上三道奏摺,做最後的進攻。
前兩道奏摺仍是報功,太平軍在九江城外圍的兩個據點被他的湘軍輕易拔除,第三道奏摺擁有超高的含金量。他說:「現在九江南北兩岸,水陸湘軍已達到二萬餘人,當進行軍事演習時,陸上萬馬奔騰,驚天動地,江面旌旗招展,鑼鼓喧天,嚇煞鬼神。我準備把指揮部搬遷到九江前線,料理一切。可突然,就在昨天子時,我在黑暗中摸索著準備工作,發現眼神不濟了。有護衛點上燈,我眼前仍是一抹黑。我大叫『不好』,難道眼睛瞎了?但天明後,我能微弱地看到點東西,所以心安了許多,不過這畢竟是病,希望皇上能賜我一月假,我需要好好靜養我的雙眼。」
曾國藩的確犯了眼病,但生理病小於政治病。咸豐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把戲,繼續使用「拖」字訣,曾國藩在江西焦躁得只想跳江,眼疾真的就嚴重了。
人往往是這樣,工作、感情上遭遇苦楚時,就會想家。
在不溫不火的天氣下,曾國藩眯著雙眼去看天看地看長江,咸豐的嘴臉在江面呈現,不過不是那個相貌溫和的皇上,而是一條青面獠牙的水怪。
他急忙把眼光收回,從心中把這「忤逆」之欲祛除,心裡徹底澄清後就想起了父親。
他三年前離開家鄉和老爹,就再也未見過父親。雙方雖有書信往來,畢竟代替不了在一起的天倫之樂。他老爹也非常想念他,在他困頓南昌時,整日以淚洗面。
曾國藩摸索著給老九曾國荃寫信,希望能把老爹帶來江西和他相見。曾國荃接到信後,大叫一聲:「難道老哥又被困住了?」
眾人來看,只見曾國藩的信中字壓著字,橫衝直撞,像是世間不可多見的隱語。有人提醒曾國荃,你老哥犯了眼疾,寫起字來當然沒輕沒重的。
曾國荃於是給曾國藩回信說:「老哥聽我說,老爹已六十多歲,而且身體不好,您現在正好有病,不如請假回老家看望父親,豈不是兩全其美?」
曾國藩掙扎著雙眼看完信,長嘆一聲:「老九真是政治白痴啊。」
這句話的意思是,他此時不能走,一走就前功盡棄,那些奏摺白寫了。但感嘆完曾國荃是政治白痴後,他突然醒悟:請假回家何嘗不是政治智慧?我走了,湘軍還叫湘軍嗎?
這是「自我」過於膨脹,孔子教導他的門徒: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曾國藩馬上想到這句訓導,即刻收了自負的心。
這是理學的方法論——存天理去人慾,內心一旦有不好的欲望,要馬上克掉,否則這種欲望會如野草般蔓延,最後侵占你的內心,把你變成一個喪盡天良的人。這不是理學的專利,心學宗師王陽明也認可這種方式。曾國藩承受著極大的壓力來修心,可見修身功夫非比尋常。
他正在請假回老家和繼續在江西的矛盾中糾結時,老天為他開闢了一條道路。1857年二月中旬,一封信如離弦的箭飛進曾國藩的軍營。信來自湖南,內容是:你老爹曾麟書去世了!
據在場的人後來回憶說,曾國藩看完這封信後,竟然出奇地平靜,還把信重新摺疊完整,放進信封,最後把信捧到胸口,閉上毫無必要的雙眼。他的整張臉如同地質變化一樣,慢慢地開始扭曲,扭曲了半個時辰後,只聽到「嗯哼」的一聲,曾國藩整個人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柱,垂直癱軟在地。
眾人在他臉部緩慢變化時,已預感到大事不妙,都在繃緊神經,一見曾國藩癱倒,慌作一團,紛紛來扶。跟隨曾國藩多年已經有經驗的人,急忙掐人中、捶後背、灌涼水。折騰了大半天,曾國藩喉嚨里「咯咯」地響了幾聲,猛地睜開眼。眾人大驚駭,曾國藩的眼明亮犀利,和一個月來患病時青灰色的眼大大不同。
突然,「嗷」一聲,世間根本就沒有的聲音從曾國藩的全身發出,他一個鯉魚打挺滾下床,放聲大哭,在地上翻滾,幾乎要再昏死過去。
眾人七手八腳重新把他抬到床上,安慰、勸解、開導,種種聲音在他頭頂交織成一張網,憋得他透不過氣來。他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些人滾雷般的話語,睜著眼,像個嬰兒看著篷頂,就這種姿勢,他保持了一夜。
第二天凌晨,護衛們聽到咳嗽,慌忙跑進帳篷,曾國藩端坐床邊,一身白服,出奇的整齊。護衛們面面相覷,不知曾大人這又是鬧哪一出。
「傳下去,」曾國藩的嗓子雖沙啞卻異常刺耳,「要各位將領來,開會,我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