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朱熹理學的蜜月

2024-10-09 04:18:42 作者: 度陰山

  曾國藩能走上朱熹理學這條龐然大船,原因只有一個:功名心切。

  在未中同進士前,他最大的心事是中進士;中了進士後,他最大的心事就是效法前賢,澄清天下。也就是要按照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準則,為國家干一番大事業,成為孔子、王陽明那樣的聖人。

  ——曾國藩後來如願以償,不過和他的鄉試、殿試一樣,有點瑕疵:中國歷史上有兩個半聖人,兩個是孔子、王陽明,半個就是他曾國藩。

  這就是志向,王陽明最重視的一條成聖法則。曾國藩非常自信地認為,只要立下志向堅不動搖,他的目的就能達到:「人苟能自立志,則聖賢豪傑何事不可為?」

  有人嘆息說,「聖人哪裡那樣好當?」

  曾國藩鼓著眼睛說:「孔子說,我欲仁,仁就來了;我說,我欲孔子,孔子自然就來了。關鍵是要有毅力,堅持到底。」

  還有人背後譏笑他:「一個鄉巴佬讀了幾本書,就想當聖人?」

  曾國藩咬牙切齒地用詩歌回敬:「莫言書生終齷齪,萬一雉卵變蛟龍。」

  為了給自己打氣,也讓別人知道他的雄心,在給親友的信中,他大言不慚道:「君子就該有民胞物與之器量,有內聖外王之功業,這樣才對得起父母生養,不愧於天地的完人。」

  這是個大志向,也是曾國藩一生中最堅持的人生信條: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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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若想了解一個人,不要問他幹了些什麼,首先問他想幹些什麼。如果一個人想都沒想過,就不要問他如何去做,正如你不必去問斷了線的風箏要去哪裡一樣。

  曾國藩說,「我經常憂心忡忡,不能自持,若有所失。我想這大概就是志向不能樹立時,人容易放鬆潦倒,所以心中沒有一定的努力的方向。沒有一定的方向就不能保持寧靜,不能寧靜就不能心安,其根子就在於沒有樹立志向啊。」

  他是這樣感悟的,也是這樣做的。首先是把自己的「號」改成「滌生」,「滌」意思是洗滌掉從前沾惹的污垢,「生」是明朝人袁了凡所說的「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之意。

  這叫「正名」,正名之後就是刻苦治學,廣為涉獵,為成聖作賢打好堅實的根基。但是,曾國藩的悟性很差,而且當時也沒有聖人指南的書籍,所以他只挑歷代名人著作苦讀,讀來讀去,轉來轉去,他就自覺不自覺地轉到了理學經典上來。

  其實理學經典無非是朱熹所著述的《四書》,任何一個通過科舉考試的人都知道,但那時是為了應付考試,很少深入研究。曾國藩這次是把朱熹所著述的《四書》當成學問來研究了,越研究越頭痛。有人善意地提醒他,「你可去向北京城裡的理學大師唐鑒求教啊。」

  曾國藩大夢初醒,唐鑒是名動京城的理學大師,而且還是他同鄉,正在太常寺供職。一得到這個提醒,他立刻抱著《朱熹全集》就跑去了。

  唐鑒興奮而熱情地接待曾國藩,因為湖南出個翰林很不容易,一聽曾國藩向他請教「檢身之道,讀書之法」,馬上嚴肅起來,嘆氣說:「現在真做學問的人少了,難得你還如此篤實。這是為何?」

  曾國藩誠懇地回答:「我要把自己鍛造成一個對國家有用的人,成為名垂史冊的聖人。」

  唐鑒擺擺手:「咱們還是談點實際的吧。」

  曾國藩恭敬地聽著,唐鑒告訴他,「讀書當以《朱熹全集》為宗,要熟讀百遍,以其為課程,身體力行。」

  曾國藩不太明白,唐鑒就近取譬道:「我介紹個人給你認識,此人叫倭仁,是個飽讀詩書、胸有丘壑的理學大師。你去向他請教一下吧。」

  倭仁比唐鑒好說話,一見曾國藩就滔滔不絕。倭仁說:「其實讀書之法,只需按自己的性情而定,有人博覽群書,不求甚解;有人一生只鑽一本書,殊途同歸而已。但檢身之法卻有一定之規。我的檢身之法完全按理學的規矩,從早上睜開眼到晚上閉眼睡去,這期間的一言一動,坐臥飲食,都要記下,如果有私慾,就馬上幹掉它;每天要靜坐一個時辰以上,要把心中的私慾逐一克掉,也就是說,研己(抓住些苗頭加以認真研究,從而發現其發展趨勢和利害關係)功夫最重要!」

  曾國藩耷拉著眼皮,茫然若失。倭仁發現他沒有聽懂,加重語氣道:「其實就是通過靜坐、記筆記等自省的功夫把一些私心雜念消滅在微露苗頭之時,讓自己沿著天理的大道奔馳而去,並將學術、心術、治術連通一氣,學問增長的同時,道德水平也得到提高,這樣你就逐漸可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了。」

  曾國藩如獲至寶,對倭仁幾乎要叩頭謝恩,一路小跑回家開始「研己」。第一項就是靜坐,靜坐絕對不是曾國藩的強項,開始時是盤不上僵硬的腿,好不容易盤上了,腰椎又痛。腰椎不痛了,又昏昏然睡去,猛然一睜眼,發現已過去了半天。如此不務正業,曾國藩又氣又惱,只好在日記中把自己臭罵一頓,可第二天故態重萌。

  寫札記還好,畢竟曾國藩的私慾和臭毛病太多,第一個臭毛病就是他老爹所說的「傲慢」。很多人會大惑不解,曾國藩知道自己天賦不高,純靠汗水才爬過科舉關口,他應該有自知之明、謙虛謹慎才對。問題是,資質平平和心高氣傲是兩碼事。一旦被天道眷顧,酬了他的勤,那他就不知天高地厚了,這是人性。

  當曾國藩在京城翰林院中尋尋覓覓也尋不到幾個老鄉時,傲氣沖天而起:「看啊,湖南千萬人,才出了幾個翰林?我不狂妄一點,都對不起湖南人。」於是,他牛氣沖天,總把自己抬得很高,把別人看得很低;自己永遠是對的,別人只要和自己的意見不符,就必錯無疑。

  人一旦傲,脾氣肯定很臭。因為他聽不進別人的意見,而別人肯定有很多意見。曾國藩和各種各樣的人吵各種各樣的架,把湖南土話中最激情四射的髒話帶到了北京,他從前悶頭學習,沒有時間溫習這些髒話,現在終於有了機會,如泄洪一樣,見人就噴。

  曾國藩開始先對傲慢開刀,每次和別人吵架完畢回家,馬上記下事情的來龍去脈,然後咬牙切齒告訴自己:「以後絕不能這樣了,要謙虛,要收斂脾氣。」

  第二天,他找到昨天的吵架對象,又是鞠躬又是道歉,好話說了一大堆,別人釋懷了,他一轉頭:「呸,你以為老子真認可你的意見,老子是在修身。」

  這想法一露頭,他不禁捶足頓胸,前一個毛病還未改,又出了這個毛病:「不誠,言不由衷,表里不一。」

  其實「言不由衷」是中國人的社交習態,見什麼人說什麼話,本來就是為人處世的一種手腕。可理學家認為,人應該真誠不欺,不欺別人,更重要的是不欺自己的良知。明明人家獐頭鼠目,你非說人家貌似潘安,這就叫「偽」,它是修身之道上的猛虎。曾國藩馬上跑回家自我批評:絕對不能「浮偽」,要真誠,一是一,二是二,絕不馬虎。

  但要祛除這個臭毛病比登天還難,因為人人都在「浮偽」,「善意的謊言」是人際交往中的潤滑劑。曾國藩此時有點找不著北,無論如何都琢磨不透理學家為何要讓人真誠不欺,這是不可能的事啊。其實,理學家太偏激,王陽明說得對,真誠不欺只是不欺騙自己的良知,在不違背良知的前提下,你可以使用善意的謊言。

  曾國藩當時還沒有讀心學,所以決定先把這個壞思想跳過,挑個簡單的壞思想攻克。他只隨便一找,就找到了一個:好色。

  和大多數男人一樣,曾國藩也很好色,遇到美女總是目不轉睛,甚至連同事的老婆也不放過。他也知道這個毛病不好,可他曾想,我只是看,又沒有行動,應該沒多大壞處。這一點,理學家和王陽明是異口同聲的:絕對不能,你有了這樣的意思,雖然沒有行動,卻已是行了。這就叫知行合一。

  為了祛除這個臭毛病,曾國藩去實踐中考驗自己。他跑到同事家,見到同事漂亮的小老婆,馬上行起永恆注目禮。人家移動,他的眼珠就移動,搞得同事連連咳嗽提醒,險些把肺咳出來。事後,曾國藩跑回家,在札記中寫了事情的經過,最後臭罵自己:「真不是人,廉恥喪盡,禽獸不如!」

  其實中國古人向來談「色」色變,至少人前是這樣。理學家們說,沉浸於「色」里不但和畜牲一樣,而且會傷身。曾國藩在這點上就特別極端,不但發誓不看別人的老婆,對自己的老婆也是能不看就不看,甚至能不碰就不碰。

  有一天,他在書房靜坐克己,突然渾身燥熱,不由自主地跑進臥室和老婆顛鸞倒鳳了一回。穿上衣服,走出臥室,一道閃電射進他的腦海:哎喲,畜牲!然後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嘴巴:青天白日做這種事,真是個畜牲!

  在全心全意克己修身了一個月後,他去找倭仁,把厚厚的札記呈上。倭仁看著札記,驚駭道:「你的毛病這麼多啊!」隨即欣喜道,「看來真是用功了。」

  說完,一頁一頁翻起來,表情很複雜,一會兒皺眉,一會兒點頭,一會兒又搖頭,翻完曾國藩的札記,兩個時辰過去了。倭仁伸了個懶腰,突然意識到這個動作不符修身之道,馬上坐正,對曾國藩點頭說:「不錯,不錯!其實檢身就是要拎把大斧,時時刻刻聚精會神地看著身心上的私慾,來一個,砍一個;來兩個,砍一雙。」

  曾國藩微微點了頭,倭仁馬上發現曾國藩對他的話不置可否,急轉直下道:「其實寫札記,寫日記,還有個好處。」

  「哦?」

  倭仁想了一下:「當然這種話不該咱們修身克己的人說,不過它也是事實。將來你成名了,肯定會有見利就鑽的人出版《曾國藩日記》啊、《曾國藩札記》啊,對了,你把家書也留著。留著呢?這很好,以後還會有人出版《曾國藩家書》,你真就名垂千古了。」

  曾國藩還是毫無生氣地點了點頭,倭仁借著窗外透進的光,看了看曾國藩,不禁叫起來:「你的臉色怎麼這麼差?」

  曾國藩實話實說:「前輩啊,我每天都拎著大斧捉那些私慾妄念,搞得我神經緊張,每天都失眠。靜坐時還做噩夢,嚇醒了好幾次。前幾天,我正在心中拎著大斧搜索臭毛病,突然感到胃部痙攣,喉嚨發癢,接著是口中發咸,我只好張口,『哇』地吐出一大口血來啊。」

  倭仁不動聲色地說:「此時正是你用功之時,一定要堅持,不可半途而廢。世上多少聰明人,就因為半途而廢,所以一事無成,你要謹記!」

  曾國藩有氣無力地點頭,告辭而回。雖然倭仁苦口婆心地勸導,但曾國藩已發現理學家的那一套修身辦法根本不適合自己的情況,於是改弦更張,放棄了靜坐,當然還寫日記和札記,只是沒有從前那樣渾身繃緊,時刻拎著大斧搜索人慾了。

  雖然不再遵循理學的修身辦法,可曾國藩還是按理學家的思路,嚴格「克己」,祛除那些臭毛病,隨時準備齊家治國平天下。

  在翰林院做了三年檢討,他把大部分臭毛病克掉了。從傲慢無禮、毫無修養的農家子弟到謙虛謹慎、待人彬彬有禮的翰林院學士,曾國藩完成了蛻變。但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平台沒有見到,一道難關卻撲面而來。這道難關比他當初進翰林院還難,是為大考翰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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