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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4:16:54
作者: 聖·埃克蘇佩里
侯比諾把他從孤寂中拉了出來:
「經理先生,我想過……也許可以試試……」
他根本就沒什麼好建議的,不過這好歹證明他用意良善。他也很想找出解決辦法,也很想像找出謎底那樣稍微找上一找。但是他老是找到里維埃不接受的解決辦法:「我說侯比諾,人生在世,是沒有什麼解決辦法的,唯有一些在進行中的力量。必須開創這些力量,解決辦法就會隨之而來。」於是侯比諾就自限於在技術員團體中扮演開創進行中力量的角色,進行中微不足道的力量——預防螺旋槳轂生鏽。
但這一夜發生的事卻讓侯比諾卸下武器。他督察員的頭銜之於暴風雨絲毫無能為力,之於不知去向的幽靈組員也絲毫無能為力,因為他們真的不再為了準時獎金而奮鬥,而是為了逃避那唯一的懲罰而掙扎——宣告侯比諾所有懲罰盡皆無效的那唯一懲罰——死亡。
這下子,侯比諾無用武之地,在辦公室走過來走過去,無所事事。
有人通報費邊的妻子來了。她擔心得要命,正在秘書辦公室等著里維埃接見她。秘書們抬起頭偷瞄她的臉,使得她感到羞愧,她不安地環顧四周,這裡的一切都拒她於門外。這些人繼續工作,仿佛踏在別人屍體上,人的生命,人的苦痛,在這些難解的數字檔案上僅僅留下了一個餘數。她找著有沒有什麼可以跟她談談費邊的跡象。她家的一切,顯示出就是少了費邊。掀開被子的床,端上桌的咖啡,一束花……她找不著任何他這個人的跡象。一切的一切都跟憐憫、友誼、回憶大唱反調。在她面前,沒人拉高嗓門兒說話,她唯一聽到的一個句子就是一句粗話,因為某個職員要帳目明細,但是沒要到。「……我們送到桑多斯的直流發電機帳目明細!見鬼了!」她抬起頭,看了那個男人一眼,驚訝得無以復加。隨後也看了看牆上掛著的那幅地圖。她的嘴唇微微顫抖。
她窘迫不安,猜到自己在這邊其實就代表著敵方的真理,她幾乎都後悔來了,她想躲起來,她儘量克制自己,忍住咳嗽,忍住眼淚,就怕引人注意。她發現自己格格不入,又不得體,簡直就像光著身子。但她代表的真理卻是如此強而有力,乃至於偷偷飛快看她一眼的情況越來越多,毫不懈怠,全都想在她臉上看出些什麼。這名女子非常美。她向男人展現出的是一個幸福快樂的神聖世界。她帶給大家的啟示是:當他們採取行動的時候,他們觸碰到的那樣東西有多麼令人敬畏而不自知。在這麼多目光注視之下,她閉上了眼睛。她讓大家明白了,他們摧毀了的又是哪種寧靜祥和而不自知。
里維埃接見了她。
她只好怯生生地前去懇求她的花朵,她端上桌的咖啡,她那年輕的肉體。在這個又更冷了的辦公室里,她的嘴唇再次微微發抖。在這另一個世界裡,她也發現了自己那難以言喻的真理。她所懷抱著的這份近乎野蠻的愛,是如此狂熱,忠貞奉獻,卻讓她覺得在這辦公室中好像成了一副不受歡迎又自私自利的面容。她本想逃離:
「打擾到您了……」
「費邊太太,」里維埃對她說道,「你沒打擾到我。很可惜,你我除了等,也不能多做些什麼。」
她微微聳了聳肩,里維埃懂這是什麼意思:「這盞燈,這頓端上桌的晚餐,這些我又將面對的花,又有什麼用呢?」某天,有一位年輕的母親向里維埃坦承:「我還沒有辦法接受我孩子的死。難以面對的都是些小東西——我又看到他的衣服,還有,如果我在半夜醒來,還是會有一股打從心底油然生起的母愛,如今都沒用了,就跟我的乳汁一樣……」這個女人也一樣,搞不好到了明天,她都還不見得能感受到費邊已經死了的這個事實,從此以後,每個行為,每樣東西,都成了枉然。費邊只會慢慢離開自己的家。里維埃深感同情,但是沒說出來。
「費邊太太……」
那名少婦告辭了,帶著一抹幾乎謙卑的微笑,她不知道自己的力量何其強大。
里維埃坐了下來,心情有點兒沉重。
「可是她幫我找著了我一直在尋找的東西。」
他心不在焉,拍了拍北邊那幾個中途站發來的電報。他在想:
「我們並沒要求永恆,只要求別看到行為和事物突然失去意義,否則我們就只會看到自己被虛空包圍。」
他的目光落到電報上:
「而在我們航空這行,死亡就是從這些電報傳進來的,電報上的信息不再有意義。」
他看了看侯比諾。這個平庸的傢伙,現在沒用了,再也沒了意義。里維埃幾乎冷酷地對他說:
「難道要我親自派給你工作不成?」
里維埃一把推開那扇對著秘書辦公室的門,種種跡象都顯示費邊失蹤了,這令他無比震驚,但是費邊太太卻沒看出來這些跡象。費邊的飛機,R.B.903號檔案,已經被標註在牆上的報銷設備清單中。秘書們知道歐洲號會延遲起飛,準備起文件來也有一搭沒一搭的。機場那邊有人打電話來請示,因為值夜班的工作人員現在不知道為何守夜。生活功能放慢了腳步。「這就是死亡!」里維埃想。他的航空大業好似一葉帆船,拋錨在無風的海上。
他聽到侯比諾的聲音:
「經理先生……他們才剛結婚六個禮拜。」
「回去工作!」
里維埃一直望著秘書,再望過去就是工人、技術員、飛行員,所有這些懷抱著信仰的人,都在他創建飛行大業的這條路上幫助過他。他想到往昔有某些小城鎮,鎮民聽人提起過「島群」,於是就打造了一艘船,如此一來,他們的希望才能裝載到船上,大家才會看到海上揚起他們希望的帆。這一切都超越他們之外,而是透過那艘帆船,自行成長,自行獲得,自行付出。「我們的目標可能什麼也無法證明,可是我們的行動卻招致死亡。但是,這些人正是因為他們的帆船而得以延續。」
而里維埃,一旦他讓電報再度充滿意義,值夜班工作人員再度焦慮不安,飛行員再度有了戲劇性目標,等於他又在跟死亡對抗。一旦生命讓他的飛行大業復活,一如風在海上讓帆船復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