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2024-10-09 04:16:32
作者: 聖·埃克蘇佩里
里維埃接見他:
「你跟我開了個玩笑,跟你上一班郵務機開了個玩笑。氣象報告明明說天氣很好,結果你卻中途折返。你是不是害怕了?」
那位飛行員沒料到會聽到這番話,不發一語。他慢慢搓著雙手,搓完這隻,又搓那隻。然後抬起頭,正視里維埃:
「我是害怕。」
里維埃打從心底同情這個男孩兒,他是這麼勇敢,可是他害怕。飛行員試圖幫自己辯解:
「我什麼都看不見。當然,更遠的地方……可能就不會這樣……無線電報台是這麼說的……可是飛機上面的燈變得好暗,伸手不見五指。我想開位置燈,好歹看到機翼:結果什麼都沒看到。我覺得自己在一個大窟窿底部,很難再爬上來。這時候我的引擎開始震動……」
「並沒有。」
「沒有?」
「沒有。你飛回來以後,我們檢查過。引擎好得很。只不過飛行員一害怕,就老是會覺得引擎在震動。」
「誰不怕!高山一座座壓制著我。我想拉高,卻撞上強烈氣流。您知道,飛行員什麼都看不見的時候……氣流……我非但沒拉高,反而又下降了三百英尺。我連陀螺儀都看不見,甚至連壓力計都看不見。我覺得引擎正在減速,發燙,油壓在往下掉。這一切全在黑暗中發生,就跟發病似的。再看到一座燈火通明的城市,我高興得不得了。」
「你想像力太豐富了。你下去吧。」
於是,飛行員就出了辦公室。
里維埃一屁股坐進沙發,把手插進一頭灰發。
「他可是我手下最勇敢的呀。那天晚上他能成功返航的確是美事一樁,可是我得把他從恐懼中救出來,讓他不再害怕……」
隨後,他好像心軟了:
「只要發揮惻隱之心,大家就會喜歡你。我才不同情他們,就算同情,我也藏在心底,不表現出來。可是,我也很想被友情環繞,被大家的溫情包圍呀。醫生在行醫時會享有友情與溫情。只不過我面對的是重大事件,不像醫生那樣服務人群。我得鍛鍊屬下,讓他們能夠擔當大任。因為,晚上我在辦公室,面對航線表的時候,就非常能夠感覺得出來,黯黑律法確實存在。假如我放手不管,假如我聽憑規定得好好的事件順其自然,這時候,神秘意外就會發生。仿佛只有我一個人的意志力才能制止飛行中的飛機解體,才能阻止暴風雨害飛行中的郵務機誤點。有時候我對自己的力量也感到很驚訝。」
他又思索了一下:
「或許這其實很清楚,因為園丁為了他的草坪,永遠都得奮戰不懈。單單靠他一隻手的重量抵禦大地,因為大地隨時隨地都準備好要長出一片原始森林,侵擾他的草坪。」
他想到那個飛行員:
「我把他從恐懼中救了出來。我攻擊的並不是他,而是,透過他,我攻擊那讓人類在面對未知時會變得癱瘓的阻力。假如我聽了他的話,假如我憐憫他,假如我把他的空中歷險看得很大不了,他就會覺得自己從神秘國度歸來,殊不知唯一讓人害怕的,正是神秘,而神秘不應繼續存在。一個人得下到晦暗的井底,再從井底上來,而且還覺得自己什麼都沒遇到。這個飛行員得沒入黑夜最隱秘的中心,陷入黑夜最深處,甚至連照亮他雙手或機翼的小礦燈都沒有,而是光靠著自己的肩寬把未知推得遠遠的。」
然而,在這場戰鬥中,在里維埃和他飛行員的內心深處,一份兄弟情誼卻無聲無息地將他們聯結在一起。他們同在一架飛機上,有著同樣想勝利的欲望。不過此時,里維埃卻想起他為了征服黑夜而投身對抗的另一場戰役。
在官方圈子裡,大家畏懼這片黯黑領地,視其為未經探險過的叢林那般可怕。但是,以每小時兩百公里的速度拋出一組人員,衝著暴風雨,衝著霧層,衝著種種有形障礙,衝著黑夜包藏著的、卻沒顯露出來的這一切,官方人士卻覺得對軍用飛機來說是種可容忍的冒險,因為飛行員在清朗的夜裡離開機場,轟炸,又回到原來的機場。但是正規飛行卻不能在夜間進行。「對我們來說,」里維埃曾經如此反駁過,「這是一個攸關生計的問題,白天趕超火車或船舶的距離,到了夜晚,就喪失殆盡。」
利弊得失、安全性,尤其是輿論,里維埃聽得都煩了。「輿論,」他反駁道,「輿論是可以左右的!」他認為,「講這些全是在浪費時間!因為有什麼東西……某樣東西比這些都更重要。某樣活著的東西,生物之所以會排除萬難,就是為了能夠活下去,而為了活下去,生物就會制定出它自己的法則。這是不可抗拒的。」里維埃不知道商用飛機什麼時候才會投入夜間飛行,也不知道該怎麼樣投入夜間飛行,可是這種解決方案勢在必行,得預先做好準備。
他記得自己在鋪著綠氈的會議桌前,雙手支頤,覺得自己帶著一股奇異的力量,力排眾議。這些異議於他如虛話空談,因為它們早已屈服於命運。他覺得自己的力量像砝碼那般積累在他身上:「我的理由很有分量,我會說服他們的,」里維埃這麼想,「因為這是飛行大業的自然趨向。」有人要求他提出可以排除所有危險的完美解決方案,「透過經驗,法則才會越來越明顯,」他回道,「我們對法則的認識,永遠不會先於經驗。」
歷經一年的漫長奮戰,里維埃占了上風。有人說「因為他的信念」,有的人則說「因為他像行進中的熊那般堅毅」,但是,根據他自己的看法,其實原因更單純,僅僅是因為他權衡輕重的方向正確。
殊不知,一開始他有多麼謹慎小心!飛機只會在日出前一個鐘頭起飛,只會在日落後一個鐘頭降落。直到里維埃基於經驗判斷,確定飛行任務比較安全了,唯有到了那個時候,他才敢把郵務機推進夜的最深處。沒什麼人追隨他,他還幾乎飽受責難,如今的他唯有單兵作戰。
里維埃按了鈴,他想知道飛行中郵務機的最新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