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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4:15:30 作者: 聖·埃克蘇佩里

  上路了。還有兩個小時的日光。接近的黎波里塔尼亞[42]時,我已經摘掉了墨鏡。這時沙漠被染成一片金黃。老天,這個星球是多麼荒涼!又一次,河流、樹蔭、人類的居所令我覺得仿佛它們完全只是因緣際會的偶然結果。岩石和沙地占據了多麼驚人的面積!

  

  但那一切對我而言都很陌生,我身處的地方畢竟是空中。我感覺夜晚即將降臨,我們將像進入神廟深處般隱沒於其中。我們就要在那裡進行重要無比的秘密儀式,展開不知能通往什麼救贖的冥想。那整個俗世已經逐漸模糊,不久之後就會消失。整片大地還沐浴在金色光芒中,但某些東西已經開始從中蒸發。我不知道有什麼——我強調,完全不知道有什麼——能比得上這種美妙時刻。任何人只要親身經歷過飛行所蘊含的這種無從解釋的魔法,就會馬上懂得我的意思。

  然後我逐漸拋去了陽光,我也拋去了那片金黃色大地——那裡是我萬一發生故障時可以迫降的地方。我拋去了那些可以指引我的參考點。我拋去了山巒被天空映襯出來的輪廓,逐漸無法辨識掩藏於其間的陷阱。我進入了黑夜。我繼續航行。我唯一剩下的,是亮晶晶的星星……

  這種世界死亡的過程是緩緩發生的,我慢慢才覺得光線缺乏,陸地和天空逐漸融合在一起。那片大地仿佛升了起來,像霧氣般往上瀰漫。幾顆星星開始出現,微弱的身影宛如在暗綠色的水中顫抖;還要再等好一會兒,它們才會幻化為晶瑩剔透的鑽石。還要再等很久,我才能欣賞流星靜靜划過夜空的神奇遊戲。在某些日子裡,深夜時刻我看到無數小火把馳騁在漆黑的天幕中,使我覺得仿佛一陣狂風掃過了滿天星辰。

  普雷沃測試固定燈和救難燈。我們用紅紙把燈泡包起來。

  「再包一層……」

  他又加了一層,然後按了一下開關。光線依然太亮,它這樣會像攝影時打的燈那般,使周遭世界中的黯淡影像顯得更加模糊不清,把夜色有時為萬物披上的薄紗銷毀。這個夜是真的降臨了。但黑夜還沒有全面揮灑它的生命——一彎弦月還掛在天邊。普雷沃衝到飛機後側,回來時拿了個三明治。我隨口咬著一串葡萄。我不餓,我既不餓也不渴。我沒有感到一絲疲倦,我覺得自己仿佛可以就這樣在夜空中連續航行十年。

  月亮消逝了。

  班加西在一片漆黑夜色中浮現。圍繞著班加西的晦暗如此深邃,連它散發的一點光暈都被完全吞噬。我直到飛抵這座城市上空時,才終於能用肉眼看到它的存在。我尋找機場跑道,但這時機場的紅色信號燈亮了起來,勾勒出一個黑色的長方塊。我在空中轉圈。塔台的燈光射向天空,仿佛一道明亮的消防水柱垂直噴出,旋轉一陣以後,終於在跑道上照出一條金色的路徑。我在空中又轉了一圈,仔細觀察障礙物。這個中繼站的夜間設施相當出色。我開始減速讓飛機下降,仿佛準備躍入一片黑水。

  飛機觸地時,當地時間是夜間十一點。我往塔台方向滑行。在陰影及探照燈的強烈燈光交替之下,親切有禮的軍官及士兵忽而出現忽而消失。他們收下我的文檔,開始幫飛機加油。短短二十分鐘,所有程序都已經完成。

  「飛上去以後往迴轉個彎,從我們上空飛過去,這樣我們才知道飛機已經順利起飛。」

  又上路了。

  我把飛機朝向前方的金色道路開去,仿佛開進一座沒有障礙的隧道。這架席姆恩號雖然超載,但加速到距離跑道盡頭還有相當距離就已經飛起來了。探照燈的光芒一直向飛機照射,使我不方便轉向。最後燈光終於移開,應該是他們發現那亮光會使我難以睜開眼睛。我做了個大迴轉,往塔台方向俯衝,這時探照燈又往我臉上直接打過來,不過燈光一照到我就馬上挪開,讓金色光束投射到別的方向。地面人員的操作方式使我強烈感覺到他們的禮貌和體貼,我因此深受感動。我再次轉向,往沙漠的方向飛去。

  根據巴黎、突尼西亞和班加西方面的氣象預測,我這一路將順風飛行,風速介於每小時三十到四十公裡間。我心裡盤算著可以用三百公里時速巡航。我把航向定在右段中間,相當亞歷山德拉和開羅之間的方向,這樣我就可以避開海岸禁航區,而雖然飛機可能出現未知的偏移情況,但至少到時那兩座大城的燈光會分別出現在飛機左右兩側,整體而言,尼羅河谷地的燈光也可以為我提供導航。如果風速完全不變,我預計將飛行三小時二十分鐘,如果風速減弱,則可能會飛到三小時四十五分鐘。我開始消化這段一千零五十公里的沙漠航路。

  完全沒有月亮的蹤影。大地的漆黑往上蔓延,只有天幕上的星星如碎鑽般發出微光。我看不到任何燈火,沒有任何參考坐標,而且由於這一帶沒有無線電,我在抵達尼羅河谷之前不會接收到任何人類的信號。我放棄觀察機外的方位,把注意力放在羅盤和斯佩利人工水平儀,我唯一關心的是黑暗的儀表刻度盤上那條窄窄的鐳金屬線仿佛緩慢呼吸般的移動周期。每當普雷沃起身走動,我就會把飛機調到最平穩的狀態。我把飛行高度拉到兩千米,我收到的通知說這個高度的氣流很適合飛行。每隔一段時間,我會把一盞燈打開,檢查各個儀表顯示的情況,因為有些儀表本身沒有任何燈光。除此之外,大部分時間我都處在黑暗狀態,機艙中只有幾團迷你星座般的微弱燈光,發出跟天空上的星星類似的礦石光芒,同樣是那種充滿神秘感而無實際作用的光線,訴說著同樣的語言。跟天文學家一樣,我也在閱讀一本太空機械學書籍。我也覺得自己用功而專一。外在世界的一切都熄滅了。機內,普雷沃在抗拒瞌睡蟲的誘惑一陣子之後開始睡去,剩下我獨自品嘗孤獨。引擎低沉的吼聲陪伴著我,前方儀錶板上,星斗般的燈光靜謐地亮著。

  我在寂靜中思索。我們完全沒有月亮或無線電輔助。尼羅河沿岸的光帶在我們眼前出現之前,我們跟世界之間不會有一絲聯繫。我們置身於一切之外,只有一具引擎支撐我們的飛行,讓我們在這片漆黑中持續前進。我們正在穿越童話故事中的巨大黑谷,這是充滿考驗與試煉的奇幻之地。在這裡,任何錯誤都無法饒恕,但我們又必須任憑天神擺布。

  一道光線從電力控制設備的接縫中透出來。那光線在周遭的世界中顯得非常突兀,它跟比較遠一點那淡淡的鐳光質地差距太大,仿佛夜總會的燈光,而不是星辰的亮光。尤其那光線不但把其他光點狠狠逼退,而且讓我眼花目眩。我把普雷沃喚醒,請他把它關掉。普雷沃像一隻大熊般在暗處翻了一下身,重重地呼吸了幾下,然後起身往前。他定了神,拿出不知什麼用手帕及黑紙組合的道具弄了一下,那道光線就消失了。

  飛了三個小時。一個感覺頗明顯的明亮區塊在右舷出現,我仔細瞧了一下,發現右機翼末端閃著一條長長的亮光。在此之前我一直沒看到有這東西。亮光斷斷續續,時而強烈時而淡去——原來我飛進了雲區,是雲朵在反射飛機的光線。在逐漸接近地面的參考坐標之際,我還是比較希望天空能清朗些。機翼在光暈中發亮。明亮區塊越來越固定,漫射出略呈粉紅的光芒,仿佛天空中的一個花束。不穩定氣流在四周翻攪,使飛機不斷晃動。我飛在積雲中,無法知道雲層的厚度。我把飛機拉高到兩千五百米,但還是沒有飛出雲層。我又降到一千米,但那花束般的亮光依然隨伺在側。好吧,算我倒霉。雲深不知處,我設法想些別的事,等飛機自己穿出去了再說。可是我真不喜歡那亮光,它讓人覺得不太吉利。

  我心裡思忖著:「飛機在空中舞動,這倒還算正常,畢竟一路上一直都有氣流不穩定的情形,就算天空清朗而且飛得更高,也差不多會是這個樣子。風勢沒有和緩下來,飛行速度想必超過每小時三百公里。」想到這裡我也迷糊了,現在我完全沒法精準掌握狀況,只好等飛出雲層以後再設法尋找方位吧。

  然後果然出了雲層,那折騰人的光束忽然就不見了。可是它這一消失,倒讓我看清我將遭遇的處境。我往前看去,發現自己正置身於一座天空中的狹長雲谷,而下一片積雲已經像一座高牆般矗立在前方。那光束又開始亮起來了。

  除了偶爾短短几秒鐘,我一直出不了這片黏膠般的混沌。起飛三個半小時之後,這情景開始令我擔心,因為如果我的方向和速度維持原來的預想,這時飛機應該已經接近尼羅河。假如我有點運氣,或許可以透過雲縫看到尼羅河,但云縫實在太少了。我還不敢降低高度,因為萬一之前的飛行速度不如我的估計,現在飛機有可能還飛在地勢比較高的地區。

  我並沒有感到焦慮,只是怕會浪費一些時間。可是我還是設定了一個「安心期限」:飛航四小時十五分鐘。就算接下來這一路上完全沒有風——況且完全沒有風是幾乎不可能出現的狀況,超過這個期限以後,我就鐵定超過尼羅河谷地了。

  接近雲層邊緣時,光束閃爍得越來越快,然後驟然消失。我不喜歡黑夜的魔鬼這樣不斷傳來詭異的信號。

  一顆綠色的星星在前方顯現,像燈塔般散發光芒。那是星星還是燈塔?我也不喜歡這種超自然的亮光,仿佛東方三王頭頂的星星[43],仿佛某種危險的邀約。

  普雷沃醒了過來,拿燈把引擎儀表照亮。我把他和他的燈推開,我才難得又經過兩塊雲區之間的空隙,必須趁這個機會仔細觀察底下的情形。普雷沃睡了回去。

  可是底下沒什麼值得看的東西。

  現在已經飛了四小時又五分鐘。普雷沃過來坐在我旁邊。

  他說:「應該差不多到開羅了……」

  「我也這麼想……」

  「那是星星嗎?還是燈塔?」

  我把引擎轉速稍微放慢了,普雷沃大概是因為這樣而又醒了過來。他對飛行聲音的所有變化都非常敏銳。我開始慢慢降低飛行高度,設法滑行到雲層下方。

  我剛研究了一下地圖。無論如何,下方的大地應該已經位在海平面左右,不會再有危險了。我繼續往下降,並轉向正北方前進。這樣我稍後就可以從窗戶看到城市燈火。想必我方才已經越過了城市地帶,所以改成往北飛的話,接下來它們應該會在我的左方出現。現在我飛在積雲下方,但左邊有另外一片雲層比我的飛行高度更低。我稍微轉了些方向,改往北北東飛,免得又陷進雲層里。

  毫無疑問,左邊的雲層非常低,把整個地平線全部遮掉。我不敢飛得更低,高度表現在顯示的是四百,但我不知道這裡的氣壓。普雷沃探身過來。我對他大聲說道:「我要一直飛到海面上,萬一發生墜機,我寧可摔進海里,也不要在這裡摔下去……」

  不過我甚至無法判定是否現在我們早就已經飛在地中海上空了。雲層下方的無盡黑暗使人完全無法看透。我緊靠在窗邊,試圖解讀下方的環境信息,設法看出燈光或其他徵兆。我仿佛在火爐深處竭力搜索生命的火焰。

  「燈塔!」

  我們兩個人居然同時看到那個閃爍的陷阱!真瘋狂!那幽靈燈火到底是怎麼冒出來的?那黑夜的創造物到底是在哪個位置?就在普雷沃和我一起側身往外看,設法在飛機下方三百米處再找出那亮光時,忽然間……

  「啊!」

  我記不得自己還說過什麼別的。我唯一的感覺是某個嚇人的爆裂聲忽然震撼了我們整個世界的基底。我們的飛機以兩百七十公里的時速撞擊了地面。

  在接下來百分之一秒間,我記得唯一想到的是一顆巨大的紫色星星將從爆炸中形成,而我們兩個都會消熔在其中。這時普雷沃和我都沒有感受到任何情緒。我只覺得自己處在一種與實際時間不成比例的等待狀態中,等著一顆新星在下一秒鐘用燦爛的火焰把我們吞噬。可是紫色的星星並沒有出現。我們的機艙仿佛經歷一場地震,震得舷窗剝落、鐵皮飛到百米之外,轟隆巨響使我們的臟腑都在強烈震盪。飛機劇烈震動,宛如一把大刀被人從遠處用力一拋,猛然劈入堅硬的木板。我們仿佛被捲入一股可怕的憤怒中。一秒鐘、兩秒鐘……飛機依然在震動,我帶著荒唐的焦躁心情,等著它蘊藏的巨大能量使它像手榴彈般炸開。可是地震般的晃動只是不斷延續,並沒有引發無可挽回的爆炸。我不懂那在我無法辨別的狀態下運作的複雜機制。我不明白這個震動,這陣憤怒,這個無止境的等待……五秒鐘、六秒鐘……然後,忽然間,我們感覺仿佛天旋地轉,一股撞擊力使我們的香菸被拋出窗外,把右側機翼壓扁,然後結束了。什麼都沒了,只剩下凍結般的靜止。我向普雷沃大吼:

  「趕快跳!」

  同時他也大吼:「會起火!」

  我們瞬間從毀壞的窗口跳出去,在二十米外站了起來。我問普雷沃:

  「有沒有受傷?」

  他回道:

  「沒有!」

  可是他在揉膝蓋。

  我告訴他:

  「到處摸一摸,讓身體動動看,你確定沒有骨折嗎……」

  然後他回道:

  「沒事,只是緊急救難泵……」

  我以為他下一刻就會猛然倒下,身體從頭部到腹部整個裂開,可是他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飛機,一直說:

  「只是緊急救難泵……」

  我心想:他真的瘋了,下一刻他恐怕要跳起舞來了……

  可是他最後終於把視線移開飛機,轉而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然後又說:

  「沒事,只是撞到緊急救難泵了。」

  飛機終究沒有起火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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