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漠的中心
2024-10-09 04:15:27
作者: 聖·埃克蘇佩里
1[34]
經過三年的沙漠生涯之後,我被調往別處。隨著航空郵政的發展需要,我在不同單位之間流浪了一陣子,然後有一天,我決定嘗試從巴黎飛到西貢的長途航行。1935年12月29日我出發時,沒有料到沙漠正在為我籌劃終極的試煉。
我最後一次造訪氣象局,維歐先生彎著腰在那裡審視地圖,那模樣很像中古時代的鍊金師在盯著他的蒸餾器。盧卡跟我一塊來,我們仔細觀察地圖上那些曲線,它們標示出新生成的風。畫有一連串小飛鏢的曲線讓我想到長滿荊棘的植物卷鬚。這幅巨大的地圖呈赭土色,仿佛亞洲的大地,世界各地的大氣壓力區都被標示在上面。
「這裡有個暴風雨區,不過在星期一以前不會造成影響。」維歐先生指出。
在俄羅斯和斯堪地那維亞上空,彎曲盤轉的線條呈現的形狀宛如蜷曲的惡魔。
在伊拉克巴斯拉附近,一個小精靈也在翻卷。
「那玩意兒倒讓我有點擔心。」維歐先生說。
「是沙塵暴嗎?」
我並不是為了湊熱鬧而對此感到好奇。那種沙塵暴會把整個天空化成一座黃色的大火爐,抹除山丘、城鎮、河岸的輪廓,把大地和天空淹沒在一片遼闊的沙火中。我估計飛到巴斯拉那一帶時,天還沒有亮,我很怕必須在夜色中飛行在那樣的沙塵暴中。當所有元素融成一團無法辨識的混沌,就算是在大白天穿越它,都已經夠令人心驚膽戰了。
「沙塵暴?應該不算是。」
「那就好。」我自言自語了一句,然後環視這個房間。我喜歡這種實驗室的氣氛。我感覺維歐在這裡有點不食人間煙火。當他走進這個房間,把大衣和帽子掛在掛鉤上,他就把其他所有人類生存於其中的混亂也一起收納起來了。家中的煩憂,收入方面的思慮,內心的種種疑難雜症——那些都在這個房間的門檻上忽然消失,這種感覺跟踏過門檻,走進隱士的小屋,或天文學家的觀測塔,或無線電操作員的控制室應該是一樣的。
這些人都能夠把自己閉鎖在他們的密室中,在那裡跟天地萬物直接對話。
維歐先生摩擦手掌,由於正在思考,他的動作非常輕柔。
「不,不是沙塵暴。看這裡。」
他的手指越過地圖,指出他的依據。
凌晨四點,盧卡把我搖醒。
「起來!」
我都還沒能揉眼睛,他就忙著說:「看一下這個報告。你看這月亮,今天晚上會不太容易看到它。它還很新,還不太亮,而且十點鐘就落下去了。這裡還有一個東西對你很重要:格林尼治標準時間和當地時間的日出時刻。
「還有這裡:這些是給你的地圖,你的航道都標示出來了。還有這個——」
「——是幫你這次西貢之旅準備的旅行袋。」我的妻子插嘴進來。
一支刮鬍刀,一件換穿的襯衫。若想快樂地旅行,就要輕便出行。
我們坐進一輛車,開到勒布爾熱機場[35]。命運女神正在為她的計劃進行最後修飾。在大氣層中穿流的順風、十點鐘即將西沉的月亮,無不是女神正在部署力量的戰略要點。
機場很冷而且很黑。席姆恩號飛機被拉出機庫。我繞著我這艘空中旗艦走了一圈,用手背撫摸機翼,我相信那是一種發自愛情的撫觸。我已經靠它飛行了一萬三千公里,它的引擎還從不曾失誤過,也不曾有任何螺絲鬆脫。這架飛機的堅固是個奇蹟,當它與桀驁不馴的大地交手,隔天夜裡它就是因為這個奇蹟而沒有粉身碎骨,而我們也因此保住一命。
朋友們來到現場。每次長途飛行都在同樣這種氣氛中展開。黎明的風,破曉時的濛濛細雨,引擎暖身時安靜轉動的聲音;這台征服機器披著閃亮新裝,顯得英姿勃發——這一切都深深銘刻在心坎中。所有人只要經歷過這個情景一次,就不會希望它是別的樣子。
我們已經開始預先品味即將在沿途擷取的珍寶——地圖承諾要帶給我們的綠色、褐色和黃色大地;飛行員的念珠串上那些響亮的地名;我們在往東飛向太陽的路途上將摘下的吉光片羽。
小小的駕駛艙有一種獨特的氛圍,人還沒完全清醒就已置身其中,把保溫壺、旅行袋和零星物品擺到定位。裝滿油料的沉重油箱飽含能量;更神奇的是前方那些儀器,它們像珠寶般鑲嵌在儀錶板中,在黑夜中閃爍著星辰的光芒。發出礦物質般亮光的人工水平儀,用來幫宇宙量度心跳的各種聽診設備,這些都是飛行員熱愛的東西。機艙中的一切都是如此特別,它自成一個世界,而對飛行員而言,它就是家。
我起飛了。雖然油料沉重,我還是輕而易舉地離地而起。我扭了一下方向,避開巴黎市區,沿著塞納-馬恩省河往上游開去,低空越過默倫[36]一帶的陣雨區。我朝羅亞爾河谷地的方向飛行。內韋爾[37]出現在下方,不久後是隆河谷地的大城裡昂。飛機飛過隆河上方時稍微震動了一陣。風禿山[38]早已白雪皚皚。然後馬里尼昂[39]出現了,緊接著是地中海岸的馬賽。
我宛如身在夢境,看著下方城鎮一一滑移而過。我飛得好遠——或者以為自己飛得好遠,以至於那些小小的距離在不知不覺中就飛越過去了。時間飛馳而過,這樣倒也好。有些日子裡,我覺得已經飛了一刻鐘,但看了手錶以後發現才飛了五分鐘;另一些時候,我覺得眼睛都還沒眨幾下,分針就已經轉了四分之一圈。今天,時間在飛馳。這是個好兆頭。
很奇怪,左機翼油箱的指示表上居然有一縷蒸汽升起!那看起來幾乎像是一股羽毛狀煙霧。
「普雷沃!」
我的機械師安德烈·普雷沃靠了過來。
「你看!那是不是汽油?我覺得它好像漏得很快。」
他看了一下,然後搖搖頭。
「最好檢查一下消耗情況。」我說。
我還沒決定掉頭,目前的航向依然鎖定突尼西亞。我轉頭看到普雷沃在機尾查看第二油箱的指示器。他走回來說:
「你已經用掉五十加侖左右了。」
將近二十加侖的油料就這樣消失在風中!情況很嚴重。我飛回馬里尼昂,在那裡喝了一杯咖啡,我們損失的時間仿佛露出的傷口般令人疼痛。法國航空的飛行員問我是要飛到西貢還是馬達加斯加,然後祝我好運。油箱修補好了,也重新加了油,於是我再次滿油起飛,除了在濕答答的跑道上滑行時有點顛簸,一切都如往常般順利。
飛機進入地中海海域時,我遇到非常低的雲層。我把飛行高度降到二十米。大雨猛烈拍擊擋風玻璃,大海仿佛在冒煙。我竭力設法看清前方的東西,以免撞到某艘船的桅杆。
我的機械師為我點菸。
「咖啡……」
他消失在飛機後方,回來時帶了保溫杯。我嘗了幾口咖啡。我有時會拉幾下油門,讓引擎轉速保持在兩千一百轉。我用目光掃過儀錶板:我的臣民們都很服從,每根指針都在正常位置。我瞄了一眼海面,雨中的大海冒出蒸汽,宛如一大缸熱水。假如我開的是水上飛機,我會很遺憾海面這樣波濤起伏。但我現在開的是一般的飛機。波濤起伏與否,我都不可能在那裡降落。不知為什麼,這為我帶來一種荒謬的安全感。大海屬於一個與我無涉的世界。飛機在這裡故障與我無關,發生這種危險的可能性甚至完全沒讓我感覺受到威脅——怎麼,我的配備原本就不是為大海而準備。
飛了一個半小時之後,雨終於停了。雲層依然很低,但陽光已經穿透它,展露燦爛的微笑。我欣賞著天象這樣慢吞吞地籌劃下一場大晴。我可以猜到頭頂上現在應該有一層不算太厚的白色棉花。我讓機身傾斜了一下,避開一塊暴雨區——這時已經沒有必要直接穿越這種東西了。然後雲層中似乎出現第一個破口……
我還沒有看到它,就已經預感到它的存在,因為我在正前方海面上瞥見一片色彩如草原般的帶狀區域,類似某種有著明亮深綠色澤的綠洲,有點像我從塞內加爾往北飛越三千公里的沙漠之後,在摩洛哥南部看到那些令我心情激動的大麥田。在這裡,我也同樣感覺自己在飛進一個適宜人居的地區,於是我又嘗到一種輕盈雀躍的心情。我轉身向普雷沃說:
「完成了,一切順利!」
「對,一切順利……」
這代表薩丁尼亞不會出其不意地出現在眼前,使我被迫表演飛行特技。這座義大利的大島不會在距離我只剩幾十米時驟然像大海中的巨大殘骸般迸現;我應該大老遠就可以看到它在千萬個閃爍的光點間浮現在地平線。
我沐浴在陽光中飛進這個地區。毫無疑問,此刻我是在空中遊蕩。儘管時速仍然有兩百七十公里,但這還是比較像在遊蕩。我悠閒地抽了幾根煙,慢慢品嘗咖啡。我像父親照管小孩般戒慎地監督我那群儀表。
這些雲朵,這太陽,這片光影的遊戲,無不令我的飛航有了周日午後漫步那種清閒的感覺。大海像鄉村景致般繽紛斑斕,仿佛切割成綠、紫、藍相間的原野。我看到遠方有一場暴風雨正在海面上激起飛沫。又一次,我明白大海是世間萬物中最不單調的東西,它是由變化萬千的質地所構成。一陣大風颳過,就可為它披上光彩的華服,或把它吹得坦蕩蕩一片赤裸。我轉身看普雷沃。
「你看!」我說。
薩丁尼亞的海岸浮現在遠方,我們即將在它的南側掠過。
普雷沃走了過來,在我身邊坐下。他皺著額頭,斜眼瞧著那些從雲霧中掙扎著冒出頭的山峰。雲層被風吹散,島嶼顯露身影,向我們展現大片大片的田野和林地。我爬升到一千五百米高度,飛在這個到處點綴著村莊的島嶼上空,沿著它的海岸飄移。在飛越充滿大花紋路、完全不適宜人居的汪洋之後,在這裡我感到非常輕鬆。在短暫的片刻中,我緊緊抓住慈愛的母親大地。然後薩丁尼亞挪移到我們後方,我朝突尼西亞前進。
我在比塞大[40]一帶飛進非洲大陸,在那裡開始降低高度並往東方飛去。我有一種回家的感覺。
所有飛行員都知道,高度是我們擁有的特殊財富,但在這裡,我可以暫時把它拋下了。這並不是說我們不需要它的時候就把它拋棄,而是我們把它跟另外一份財富做了交換。當飛行員來到距離停靠站一刻鐘的地方,他把操控儀器設定到下降模式,略為控制油門,但只是為了讓引擎不會轉得太快,使速度表上的指針從每小時兩百七十公里又衝到三百二十公里。
用這個速度飛行時,向晚的空氣宛如難以察覺的渦流,在機翼上溫柔地鼓動,飛機則仿佛正在鑽進一片輕輕顫動的水晶,那晶瑩剔透的水晶世界細緻得連燕子飛過時在空中揚起的尾波都可能將它震碎。我開始繞過起伏的山丘,持續拋去最後僅存的一兩百米高度,逐漸逼近機場,掠過飛機庫的屋頂,讓我的航艦降落在地面。
在突尼西亞,飛機加油時,我簽了一些文件。可是正當我走出辦公室,我聽到仿佛跳水的聲音:撲通!一種低沉而沒有回音的聲響。當下我想起有一次我也聽過類似的聲音——某個修車廠發生了爆炸。仿佛一個嘶啞的咳嗽聲,兩個人就這樣死了。我轉身望向跑道旁的馬路:一陣灰塵還飛揚在路面上,兩輛快速行駛的汽車撞在一起,轉瞬間仿佛被凍結在靜止狀態中。有人往那個方向跑去,也有一些人往我們這邊跑來:
「快打電話……叫醫生……頭部……」
我感覺心頭揪了一下。在向晚靜謐的光線中,宿命又成功施展了一個招數。一張美麗臉孔就此被摧殘,或者一份聰明才智,或一條人命……盜匪也是這樣無聲無息地在沙漠裡出沒,沒有人聽到他們的腳步在沙中彈躍。我附近某個人在說頭蓋骨破裂的事。我完全不想知道什麼額頭流血不止、人失去意識之類的東西,我轉身背向馬路,往我的飛機走回去。可是我心裡依然蕩漾著某種帶有威脅的意象。那種低沉的撞擊聲響,我等一下就又會聽到了。當我以兩百七十公里的時速刮過那座黑色高原,我又會聽到那種嘶啞的咳嗽聲,又是命運發出低吼,它就在那裡等著我們。
上路了,前往班加西[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