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 王2
2024-10-09 04:00:30
作者: 弗·福賽斯
在椅子上,小個子銀行經理又躬起了身子,用疼痛的手指攥緊濕漉漉的軟木柄,他感覺到肩上的保險帶像細細的鋼絲一樣勒進皮肉里。他支撐著,看著依然濕淋淋的尼龍線在他眼皮底下一英尋又一英尋地被拉出去。已經拉出去五十碼了,然而那魚還在下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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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肯定會轉身再游回來的,」基里安從穆加特羅伊德身後觀望著說,「那時就可以收線。」
他俯下身注視著穆加特羅伊德像紅磚般脫皮的臉龐。兩滴淚水從半閉著的眼睛裡擠出來,順著下垂的面頰流下來。南非人把一隻手輕輕搭在他的肩上。
「我看,」他說,「你不能再撐下去了。讓我坐下來接替你吧,就一個小時,怎麼樣?最後,魚接近船邊無力掙扎時,再由你來接管。」
穆加特羅伊德凝視著正在減速的漁線。他開口想說話,嘴唇上一個小裂口一下子擴大了,一溜鮮血流到下巴上。血從他手掌上流出來,把軟木柄塗得滑溜溜的。
「我的魚,」他用低沉沙啞的聲音說,「這是我的魚。」
基里安站直了身子:「好吧,英國佬,你的魚,沒錯。」
這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鐘了。太陽把「前進」號的後甲板烘烤得如同一塊鐵砧。魚王停止了下潛,漁線的拉力鬆弛到四十磅。穆加特羅伊德又開始收線了。
一小時後,槍魚最後一次躍出海面。這一次,它只有一百碼遠。它的騰躍吸引了基里安和年輕的水手,他們都到船尾去觀看。它在海水的泡沫上懸立了兩秒鐘時間,把頭甩來甩去,想掙脫那個把它無情地拉向敵人的魚鉤。在它抖動時,嘴角上一段鬆弛的鋼絲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隨著一聲轟響,它的身軀落入大海消失了。
「就是它,」基里安敬畏地說,「就是魚王。確切地估計,它有一千兩百磅重,從尖嘴到尾巴有二十英尺長。當這條槍魚以每小時四十節全速衝擊時,它那又長又尖的喙能穿透十英寸的木頭。真是個大傢伙。」
他回頭對帕蒂安先生說:「Vous avez vu?」
老人點點頭。
「Que pensez vous? Il va venir vite? 」
「Deux heure sencore,」老人回答說,「Mais il est fatigué。」
基里安蹲到了穆加特羅伊德身邊。「老人說,它已經很疲憊了,」他說,「但它可能還會掙扎一兩個小時。你想堅持下去嗎?」
穆加特羅伊德盯著槍魚入水的地方。因為疲憊,他的目光已經游離不定,全身火燒火燎般疼痛。他的右臂有一條肌肉被拉裂,使得整條胳膊感到一陣陣針刺般的疼痛。他從來沒有把自己最大和最後的毅力發揮出來過,所以他不知道是否還能堅持下去。他點了點頭。漁線靜止,魚竿彎曲著。魚王在拉扯,但沒有達到一百磅。銀行經理坐著、堅持著。
在接下來的九十分鐘時間裡,雙方較量著,一方是倫敦龐德斯恩德區的人,另一方是一條大魚。它又猛烈地拉了四次線,但它的拖拽時間一次比一次短,離合器的一百磅拉力正在漸漸消耗它的體力。這四次,穆加特羅伊德忍受著極度的痛楚把它拉進來,每次都拉回來了幾碼。體力耗盡了的他已經有些神志不清。大腿、小腿的肌肉就像是即將熔斷的燈絲那樣,在劇烈抽搐。他的視線更加模糊。到下午四點半時,他已經連續拼搏了七個半小時,即使是一個身強力壯的人也會受不了的。現在,這只是一個時間問題。用不了多久,其中一方肯定會垮掉。
五點差二十分時,漁線鬆弛了。這使穆加特羅伊德吃了一驚。隨即,他開始收線。這次,漁線較輕鬆地收了進來。線上依然有拉力,但已經相當被動,而且顫動已經停止。基里安聽到繞線輪轉動時發出的有節奏的嘀咯嘀咯聲,他從船邊的陰涼處走過來,去看船尾。
「來了,」他喊道,「魚王來了。」
隨著黃昏的降臨,大海寧靜了下來,翻滾的白浪不見了,已經被靜靜地蕩漾著的輕微涌浪所替代。讓?保羅,還有依然感到眩暈噁心但已經不再嘔吐的希金斯,都過來觀看。帕蒂安先生關去發動機,鎖定舵輪,然後從高凳子下來加入到他們中間。寧靜中,大家注視著船後的水面。
一個物體衝破涌浪的海面,滾動著、搖晃著,隨著尼龍漁線的召喚朝漁船靠了過來。它的脊鰭豎立起來,隨即倒向一邊。它尖長的喙刺向天空,然後沉入了水下。
在距離二十碼時,他們能看清魚王巨大的身軀。現在,除非它骨子裡和肌腱里還潛藏著某種最後的爆發力,否則它就再也不能掙脫了。它已經屈服了。在二十英尺的距離處,鋼絲引線出現在魚竿的尖頭。基里安戴上一隻結實的皮手套,一把抓住引線,用手把它拉了進來。大家已經顧不上穆加特羅伊德了,他已經癱倒在椅子裡了。
八個小時裡,他第一次鬆開竿子,魚竿跌落到前面的船尾擋板上。他慢慢地、痛苦地解開身上的保險帶子,帶網落到一邊。他把重心轉移到腳上,掙扎著想站起來,但他的雙腿軟綿綿的不聽使喚,跌到那條死去的劍魚旁邊的排水孔上。其他四人都在審視船尾下面擺動的東西。當基里安把手套里捏著的鋼絲引線慢慢拉上來時,讓?保羅跳起來站到船幫上,一把大漁叉高高地舉過頭頂。穆加特羅伊德望向上面,看到男孩在那裡擺好了姿勢,把尖尖的、彎彎的漁叉舉得高高的。
他沙啞著開口說話,沒有呼喊。
「不。」
男孩僵住了,他低頭去看。穆加特羅伊德手腳並用趴在甲板上,在看漁具箱。上面有一把鋼絲鉗。他用左手的食指和拇指夾住鉗子,放進血肉模糊的右手掌心。慢慢地,他把手指頭合攏起來,握住了鉗柄,再用空著的手幫自己站起來,然後靠到船尾處探身去看。
魚王就躺在他的下方,已經筋疲力盡,差不多就要死了。它那巨大的身軀側向橫臥在漁船的尾波里,嘴半張著。一邊嘴角垂著一段鋼絲引線,是上次與海釣者搏鬥所留下來的,鋼絲依然鋥亮如新。下頜處掛著另一個鉤子,早已生鏽了。基里安手裡握著的鋼絲連著第三個魚鉤,是他自己的,已經深深扎入它的上唇軟骨里,只有部分鉤柄露在外面。
海浪一個接一個拍打著槍魚深藍色的身軀。在距離漁船兩英尺處,那魚用一隻大理石般光亮溜圓的眼睛瞪著穆加特羅伊德。它還活著,但已經沒有力氣再次搏鬥了。從它嘴裡連到基里安手上的鋼絲繃得緊緊的。穆加特羅伊德慢慢俯下身去,把右手伸向魚嘴。
「等一會兒再拍,老兄,」基里安說,「我們先把它拉到船上來。」
穆加特羅伊德謹慎地用鋼絲鉗的兩個鉗爪夾住與鉤柄連接的鋼絲。他捏緊鉗柄,鮮血從手掌上流下來,掠過槍魚的頭,滴入海水之中。他又捏了一下,鋼絲被剪斷了。
「你在幹什麼?它會逃走的。」希金斯喊道。
又一個浪打在魚王身上,它凝視著穆加特羅伊德,晃了晃它那疲憊而又蒼老的腦袋,把尖長的喙插入涼爽的水中。接下來的一個浪頭使它翻回了肚子朝下的體位,它把腦袋深深地扎入水下。在左側,它那巨大的月牙形尾巴豎起又落下,費力地鑽入水中。觸及水面時,魚尾搖擺了兩下,隨即推動身體朝前下方游去。他們最後所看到的是它的尾巴,疲憊中,那尾巴奮力地推動槍魚回歸大海,回到波浪下面寒冷和黑暗的家鄉。
「操。」基里安說。
穆加特羅伊德掙扎著努力站起來,但熱血直衝腦門。他只覺得天空慢慢地轉了一大圈,黃昏來得很快。甲板升起來,先撞到他的膝蓋,再撞上他的臉。他昏了過去。落日懸掛在西邊模里西斯島的山巒上方。
「前進」號駛過澙湖返航回來,穆加特羅伊德甦醒時,太陽下山已經一個小時了。航程中,基里安取回了長褲和運動衣,以便讓涼爽的晚風吹拂烤焦了的四肢。穆加特羅伊德一氣喝下三罐啤酒,癱坐在一條凳子上,他弓起雙肩,雙手伸進用來清洗甲板的裝滿海水的桶里。他沒有注意到漁船已經靠上了木結構的碼頭,讓?保羅下船後蹦蹦跳跳朝村子跑過去。
老先生帕蒂安關上發動機,確認纜繩都已經系牢了。他把大個的鰹魚和劍魚都拋到碼頭上,又把漁具和誘餌安置妥當。基里安把冷藏箱扛上碼頭,又跳回到船上。
「走吧。」他說。
穆加特羅伊德努力站起身來,基里安扶著他走上了碼頭。他的短褲褲腿邊沿垂落到膝蓋下,襯衫敞開著,曬乾了的汗漬顯得黑乎乎的。他腳上穿著的那雙膠底鞋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一些村民列隊站在狹窄的碼頭上,他們只好魚貫而行。希金斯已經走到前面去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帕蒂安先生。穆加特羅伊德很想去與他握手,可是雙手痛得太厲害了。他朝老船長點點頭,露出了微笑。
「謝謝。」他用法語說。
老人已經重新戴上他的那頂破草帽,這時候,他從頭上摘下帽子。「Salut, Ma?tre.」他回答說。
穆加特羅伊德慢慢走過碼頭,村民們紛紛點頭說:「Salut, Ma?tre.」他們走到木頭棧橋的盡頭,踏上村裡的礫石街道。那輛汽車的四周已經圍了一大群人。「Salut, Salut, Salut, Ma?tre.」他們靜靜地說。
希金斯把備用的衣服和空飯盒裝上汽車,基里安則把冷藏箱放到後攔板里,「砰」的一聲關上車門。他走到穆加特羅伊德等待著的後排乘客座位。
「他們在說什麼?」穆加特羅伊德輕聲問道。
「他們在問候你,」基里安說,「他們稱你是超級漁民。」
「就是因為魚王嗎?」
「在這一帶,它可是一個傳奇呢。」
「是因為我把魚王捉到了嗎?」
基里安輕柔地笑笑:「不,英國人,是因為你把它放生了。」
他們爬進汽車,穆加特羅伊德欣喜地坐到后座鬆軟的墊子上,手背放在膝蓋上,兩隻手掌火燒火燎般疼痛。基里安坐到方向盤後面,希金斯坐在他旁邊。
「嗯,穆加特羅伊德,」希金斯說,「這些村民似乎認為你很了不起。」
穆加特羅伊德看向車窗外那些微笑的棕色臉龐和揮手致敬的孩子們。
「在回賓館之前,我們最好在弗拉克醫院停留一下,讓醫生給你檢查一下。」基里安說。
一位年輕的印度醫生請穆加特羅伊德脫光衣服,看到的情況使他關切地發出嘖嘖聲。屁股前後在釣魚椅子上磨出了水泡;肩上和背上是一條條深深的紫色傷痕,那是被安全帶勒破的部位;胳膊、大腿和小腿顏色通紅,被太陽烤得脫了皮,臉部因為炎熱而腫脹;兩隻手掌看上去像生牛排一般。
「噢,天哪,」醫生說,「看樣子要花些時間。」
「過兩個小時我再來接他,可以嗎?」基里安問道。
「不必了,」大夫說,「聖詹冉賓館在我回家的路上,我可以順路把他帶過去。」
當穆加特羅伊德走進聖詹冉賓館的大門,來到燈光明亮的大堂時,已經是晚上十點鐘了。醫生還陪著他。一個旅客看到他進來,馬上跑到餐廳告訴那些還在用餐的人。消息很快傳到了外面的撞球吧,響起一陣椅子的挪動聲和餐具的碰撞聲。一群度假者轉過角落,來大堂見他。大家在半路上停了下來。
穆加特羅伊德看上去怪模怪樣的。他的胳膊和雙腿塗抹著護膚油膏,幹了後像粉筆灰一樣白;他的雙手纏著白色的繃帶,一張臉如同紅磚一般,塗在上面的膏藥閃閃發光;他的頭髮蓬亂地遮在臉上,那條卡其布短褲還是搭在膝蓋上;他看上去整個人就像一張照相底片。慢慢地,他走向人群,大家為他讓開了路。
「真棒,老夥計。」有人說。
「是啊,是啊,棒極了。」另一個人說。
要去握手是不可能的了。當他走過去的時候,有人想去拍拍他的背,但醫生揮手讓他們走開;有人舉起酒杯向他致意。穆加特羅伊德走到通往樓上房間的石頭台階下面,開始爬樓梯。
這時候,穆加特羅伊德夫人被丈夫歸來的喧譁所驚動,她從美發室里走出來。半晌午時,她在海灘上他們常待的那個地點發現他不在,感到很納悶。然後她到處找了一遍,並查明了他的去向,此後她一整天都在生氣。她滿臉通紅,不是因為日照,而是因為氣憤。她為回家做的燙髮還沒有完成,頭上的髮捲就像喀秋莎火箭炮組一樣傲然挺立。
「穆加特羅伊德,」她大聲吼叫——她在生氣時總是直呼他的姓氏,「你往哪裡走?」
穆加特羅伊德剛爬上樓梯的一半,他轉身去看下面的人群和老婆。基里安後來會告訴他的同事說,當時穆加特羅伊德的眼神很異常。眾人安靜了下來。
「你知道你現在是什麼模樣嗎?」埃德娜?穆加特羅伊德抬著頭,朝他憤怒地喊道。
這時候,這位銀行經理做出他多年來一直沒有做過的事情。他大喊了一聲。
「安靜……」
埃德娜?穆加特羅伊德張開嘴巴,張得與那條魚的嘴巴一樣大,只是沒有那種神威。
「二十五年了,埃德娜,」穆加特羅伊德平靜地說,「你一直威脅說要去博格諾與你姐姐一起生活。現在你會高興地聽到,我再也不會阻攔你了。明天我不會和你一起回家,我要留在這裡,留在這個島上。」
人們都吃驚地抬頭凝視著他。
「你不用擔心會成為窮人,」穆加特羅伊德說,「我會把我們的房子和我的銀行積蓄全都轉到你的名下。我只留養老金和人壽保險單支取的現金。」
哈利?福斯特對著啤酒罐喝了一大口,打了一個酒嗝。
希金斯顫動著聲音說:「你可不能離開倫敦,老夥計。你會一無所有的,怎麼生活下去呀?」
「我當然可以生活下去,」銀行經理堅定地說,「我已經作出決定,不會後悔的。在醫院裡,帕蒂安先生來看望我時,我把一切都想好了。我們談妥了一筆交易。他把船賣給我,我還有足夠的錢在海邊造一間棚屋。他願意留下來當船長,並送他的孫子上學,直至讀完大學。我在船上當水手,他會用兩年時間教我海上的生活技能和垂釣技巧。此後,我就帶遊客出海釣魚並以此為生。」
度假的人群繼續驚奇地抬頭凝視著他。
還是希金斯打破了沉默:「但是穆加特羅伊德,老夥計,那銀行怎麼辦,龐德斯恩德區怎麼辦?」
「還有我怎麼辦呢?」埃德娜?穆加特羅伊德嗚咽著說。
他慎重地考慮了每一個問題。
「讓銀行見鬼去吧,」他最後這麼說,「讓龐德斯恩德區見鬼去吧。還有你,老婆,你也見鬼去吧。」
說完後,他轉身踏上最後幾級樓梯,他的身後爆發出一片喝彩聲。當他從廊道向自己的房間走去時,身後傳來一聲醉醺醺的道別。
「祝賀你,穆加特羅伊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