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噴氣飛機
2024-10-09 03:57:03
作者: 弗·福賽斯
看到那座房子時,加爾文·德克斯特不得不讚嘆命運的偶然性是多麼有嘲諷意味:到頭來,在韋斯切斯特住上漂亮別墅的,不是他這個部隊轉業的大律師,而是出身貝德福貧民窟的那個瘦得皮包骨頭的黑人小伙子。十三年來,華盛頓·李顯然混得很好。
七月下旬的一個星期天上午,推開那座別墅的門時,德克斯特注意到,小伙子的那口齙牙矯正了,鷹鉤鼻子修整了,那叢亂糟糟的拖把布條般的頭髮理成了一個乾淨利落的平頭。在德克斯特面前的是一位三十二歲的成功商人,有一個妻子和兩個孩子,有一座漂亮的房子和一家規模不大但生意興隆的電腦諮詢公司。
德克斯特曾經擁有的一切,都失去了;華盛頓·李從來沒有指望過的一切,卻都獲得了。在追查到李的蹤跡後,德克斯特已經電話告訴過他要過來拜訪。
「進來吧,律師。」這位前電腦黑客說。
他們在後院草坪的帆布椅子裡落座後喝蘇打水。德克斯特遞給了李一份宣傳畫冊。封面上是在藍色的大海上空傾斜著飛行的一架雙引擎商務噴氣飛機。
「我需要找的,是這種型號的其中一架,一個特例。我需要知道是誰購買了它,是什麼時候買的,現在由誰所擁有,而且最重要的是,那個人現在在哪裡。」
「你認為有人不想讓你知道這些信息?」
「如果業主是以他的真名實姓公開生活著,那麼是我搞錯了。但如果我是對的,那麼這人應該是用一個假名秘密蟄居的,有警衛保護,他的信息應該在電腦系統的層層防護之下。」
「你想撥開那些層層防護。」
「是的。」
「十三年以來,這些事情已經複雜多了,」李說,「嗯,從技術觀點來看,我是其中一個使事情複雜化了的人。從法律觀點來看,議員們加劇了這種複雜化。你要求的是一次侵入,或者三次。完全是非法的。」
「這我知道。」
華盛頓·李朝四周打量了一下。兩個小女孩在草坪另一頭的一個塑料水池裡一邊潑水一邊尖聲歡叫著。他的妻子科拉在廚房裡準備中飯。
「十三年前,我面臨著一次漫長的徒刑,」他說,「我本來將會從大牢里走出來,回來坐到貧民窟里的那套合租屋子的台階上。但是我得到了一次重生。我在銀行里做了四年,自己當老闆當了九年,發明了美國國內最完美的安全系統,即使我自己也這麼認為。現在,該是回報的時候了。好吧,律師。你要幹什麼?」
首先,他們調查這架飛機。霍克這個名字可以追溯到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的英國航空時代。史蒂夫·埃德蒙在一九四〇年駕駛的就是一架霍克颶風。霍克系列的最後一批前線戰鬥機是超級多用途獵鷹。到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小公司無力單獨承擔新型戰機的研發成本,只有美國的大公司做得起,他們合併了。霍克越來越多地轉入了民用飛機。
到九十年代,差不多所有的英國航空工業公司都歸入BAE,即英國宇航公司的旗下。當董事會決定要縮小規模時,霍克機型整個部門被堪薩斯州威奇塔的雷西翁公司買了過去。他們在倫敦設了一個小小的銷售部,並在切斯特有一個服務中心。
雷西翁實際上買下了三種機型:很受歡迎的HS-125短程雙發商務機,霍克800,以及最長航程可達三千英里的霍克1000型。
德克斯特從公開資料里查到的結果表明,1000型已於一九九六年停產了,所以如果佐蘭·季利奇有一架,那肯定是二手的。而且,這種型號總共只生產了五十二架,其中三十架都屬於一家基地設在美國的包機公司。
他要查找的是這兩年,至多是在三年之內轉手的其他二十二架飛機中的一架。從事這種昂貴飛機轉手的二手交易商有好幾個,但在轉手之前這架飛機很可能經歷過營運,這也許意味著要回到雷西翁公司的霍克部去查詢。他們很可能處理過這筆交易。
「還有其他線索嗎?」李問道。
「註冊登記號,P4-ZEM。這不是國際民航常用的登記。這個號碼應該是在名為阿魯巴的一個小島國登記的。」
「從來沒聽說過。」李說。
「在前荷屬安得列斯群島,與庫拉索島和博內爾島一樣。它們留在荷蘭的旗下。阿魯巴於一九八六年獨立出去了。這些小島國全都從事隱蔽的銀行帳戶、公司登記這類事務。這令國際反欺詐規定非常頭痛,但對於一個沒什麼資源的島嶼來說,不管怎麼樣這也是一筆收入。阿魯巴有一座小小的煉油廠。它的其他收入是依賴於幾座珊瑚礁的旅遊業,加上秘密銀行業務、華麗而俗氣的郵票,以及逃避正式規定的號牌登記。我猜測我的目標已經把老的登記號碼改換成這個新的了。」
「那麼雷西翁那裡沒有這個P4-ZEM的登記記錄?」
「幾乎可以肯定沒有。此外,他們也不會泄露客戶的詳情。沒門。」
「我們倒是要看一看。」華盛頓·李嘟噥著說。
十三年以來,這位計算機天才學到了許多新技能,部分是因為,不少新技能正是他發明的。美國大多數真正的計算機專家都在西部的矽谷,一個來自東海岸的人才要鎮得住矽谷的知識精英們,那麼他必須超棒。
李已經千萬次告訴自己:頭等重要的事情是絕對不能再次被抓住。他估量著這個十三年以來他第一次要嘗試的非法行動,他決心,無論如何不能讓人通過電子線索追蹤到他在韋斯切斯特的這座房子。
「你的預算經費有多少?」他問道。
「足夠了。怎麼啦?」
「我要租用一輛房車。我需要全套家用電源,能足夠我發出信號,之後能關閉,消失。第二,我需要買一台能夠買到的最好的個人電腦,而且這事結束後我要把它扔進一條大河裡。」
「沒問題。你打算從哪裡發起進攻?」
「全方位。阿魯巴政府的飛機尾翼登記。他們肯定登記過這架飛機從雷西翁公司出來時叫什麼名字;其次,百慕達登記的澤塔公司,其總部,所有通信聯絡的目的地,資金轉移記錄等等;第三,這架飛機所有存檔過的飛行計劃。它肯定到過那個酋長國,叫什麼來著?」
「哈伊馬角。」
「好的,不管是哈伊什麼。這架飛機肯定從某個地方到過那裡。」
「開羅。它從開羅飛過去的。」
「那麼它的飛行計劃就一定記錄在開羅的空中交通控制檔案里,都是計算機化的。我必須去訪問。好消息是,我估計他們不會對這種資料設置許多保護性的防火牆。」
「你需要去開羅嗎?」德克斯特問道。
華盛頓·李好像看一個瘋子般地看著他。
「去開羅?我為什麼要去開羅?」
「你說要去『訪問』。」
「我指的是在電子空間。我可以在美國佛蒙特州的一個野餐營地里訪問開羅的那個資料庫。我看你還是回家去等著吧,律師。這不是你的世界。」
華盛頓·李租來了房車,買了個人電腦,再加上干他盤算好的事情所需要的所有軟體。這些全是用現金購買的,雖然多少引起了商家的好奇。但是那輛房車除外,租車時需要駕駛執照,但租房車不會讓人聯想到一位電腦黑客要開工了。他還買來了發電機,是用汽油作動力的,使他能獲得標準的家用電源,以備他隨時取電登錄。
第一件事和最容易的事,是侵入到阿魯巴的飛機尾翼登記資料庫里去。這個機構在邁阿密有一個營運辦公室。李沒有選擇周末,這個時段一次未經許可的訪問會在星期一上午顯示出來,相反他在最繁忙的一個工作日裡侵入到了文檔中,這時候資料庫在回答許多問題,他的提問會被淹沒在題海之中。
這架牌號為P4-ZEM的霍克1000原先的牌號是VP-BGG,這就意味著它曾經在英國登記區的某個地方登記過。
華盛頓·李在使用著一個能隱藏使用者身份和地點的系統,叫做PGP,意思是「Pretty Good Privacy」,即「私密性相當好」。這個系統非常安全,但實際上它是非法的。他已經建立起兩把鑰匙,一把公用,一把私用。他用那把公用的鑰匙發送,因為它只能編碼;收取答案要靠他的私用鑰匙,因為它只能解碼。以他的觀點來看,喜歡純理論數學的愛國者們出於愛好開發出來的這個編碼系統有個最大的優點,它極難攻破,不大可能有人發現他是誰或他在哪裡。尤其是如果他保持很短的在線時間並經常變換地點,他應該是不會被抓住的。
他的第二道防線相當基本:他只在路上經過的網吧收發電子郵件。
在開羅空中交通控制中心查到了這架P4-ZEM霍克1000的記錄,它每次都會從亞速爾群島來到金字塔的故鄉短暫停留,添加燃油。
這條由西往東,經由大西洋中的葡萄牙島嶼到達開羅,然後繼續飛往哈伊馬角的航線,表明這架P4-ZEM是從加勒比海地區或南美洲的某個地方飛過來的。這還不是證據,但可能性相當大。
在北卡羅萊納州的一個路邊停車處,華盛頓·李說服了葡萄牙-亞速爾空中交通管理資料庫,向他承認那架P4-ZEM是從西方飛過來的,但其基地是在澤塔公司所有的一座私人機場。這就使得通過飛行計劃去查找線索陷入了一條死胡同。
百慕達群島也在為那些願出高價的美元來尋求高度安全的客戶們提供秘密的銀行帳戶和公司登記服務,並相當引以為豪。
百慕達群島首府哈密爾頓的那個資料庫,最終沒能抵擋住華盛頓·李輸入的特洛伊木馬的進攻,從而吐露出澤塔公司確實是在該群島註冊登記的。但它只能說出三位由當地人所擔任的董事,全都是德高望重的人士。沒有查到任何叫佐蘭·季利奇的人,沒有塞爾維亞語發音的人名。
在紐約,根據華盛頓·李提供的情報,即那架霍克飛機的基地是在加勒比海地區附近,加爾文·德克斯特去諮詢了他認識的一個包機飛行員。這個飛行員曾是他為之辯護過的當事人,當時有一位乘客暈機很厲害,就起訴飛行員沒有選擇一個好天氣。
「去試試FIR,」那位飛行員說,「就是航班信息登記。他們應該知道誰把基地設在了他們的地區。」
加勒比海南部的航班信息登記中心在委內瑞拉首都加拉加斯,對方確認,那架牌號P4-ZEM的霍克1000的基地確實在他們那裡。一時間,德克斯特覺得他在所有其他線索上的查詢也許都是浪費時間。答案似乎是那麼簡單,詢問當地的航班信息中心,他們就會告訴你。
「提醒你一下,」飛行員說,「它用不著必須停放在那裡。它只是在那裡登記註冊。」
「我不明白。」
「很簡單,」飛行員說,「一艘遊艇可能在它的船尾刷上德拉瓦州威爾明頓,因為它是在那裡註冊登記的。但它可以一直在巴哈馬群島從事包船出租業務。這架霍克飛機的機庫可以在距加拉加斯很遠的地方。」
於是華盛頓·李提議使用最後的一招,並向德克斯特作了說明。經過兩天的艱苦駕車行駛,李抵達了堪薩斯州威奇塔。在作好準備之後,他打電話告訴了德克斯特。
在雷西翁總部大樓五樓辦公室里,一位銷售副經理接聽了來自紐約的電話。
「我代表百慕達澤塔公司給你打電話,」一個聲音說,「你還記得你們曾經賣給我們一架尾翼號碼為VP-BGG的霍克1000飛機嗎?曾經在英國運營過的二手機,幾個月之前賣給我們的。我是新的飛行員。」
「我當然記得,先生。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只是季利奇先生對艙室的內部結構不太滿意,要求改裝。你們能提供這種服務嗎?」
「當然,我們這裡當然能夠進行艙室的內部改裝,呃……我應該怎麼稱呼你呢?」
「同時是不是還可以安排發動機大修?」
那位銷售代表坐直了身體。他清楚地記得這筆交易。一切都進行了檢修保養,以確保主要的機件還能用上兩年。除非新的業主一直在飛行,不然的話,發動機在一年之內是用不著大修的。
「我能否問問你到底是誰?我認為發動機根本不需要大修。」他說。
線路另一頭的那個聲音失去了剛才的自信,開始結結巴巴了。
「是嗎?哦,對不起。肯定是搞錯了飛機。」
電話掛斷了。現在,這位銷售副經理已經是滿腹狐疑了。據他記憶,他從來沒有向外人提及過這架由肯特郡比金·希爾航技公司提供的、在英國登記過的霍克飛機的銷售情況。他決定讓安全員去追查這個電話,努力去查明是什麼人打來的。
當然,他已經晚了一步,因為這部手機的SIM卡已被扔進了紐約的東河。但他回憶起了從澤塔公司來威奇塔把這架霍克機開走的那位飛行員。
一個友好的南斯拉夫人,前南人民軍空軍上校,出示的證件是完美的,包括美國聯邦航空管理局的全部飛行記錄。銷售代表核實了一下他的銷售備忘錄:斯維托米爾·斯蒂潘諾維奇機長。還有一個電子郵箱。
他寫了一封電子郵件,告訴那架霍克飛機的機長,來過一個奇怪而又煩人的電話,就發送出去了。在這棟總部大樓附近,停放在樹叢後面的一輛房車裡,華盛頓·李掃描了一下他的電磁發射監視器,謝天謝地,那位銷售代表沒在使用可以逃過這種監視器的TEMPEST系統。他注視著他的電磁監視器截取了這封電子郵件。內容對他沒什麼意義,這封信的目的地才是他要的。
兩天後在紐約,那輛房車還給了租車公司,硬驅和軟體落到了密蘇里河中,華盛頓·李俯身審視著一張地圖,用鉛筆指向了一個地點。
「在這裡,」他說,「聖馬丁共和國。聖馬丁城以東約八十公里處。那架飛機的機長是一個南斯拉夫人。我認為你已經找到了你要的那個人,律師。現在,如果沒有其他事,我要回家去照顧老婆孩子做生意了。」
復仇者買來了他能找到的最大比例的地圖,並把它們放得更大。在連接南北美洲的蜥蜴形地峽的底部,龐大的南美洲的最頂端,西邊是哥倫比亞,正中是委內瑞拉。
在委內瑞拉西邊有四個蓋亞那。第一個是前英屬蓋亞那,現在只叫做蓋亞那。接下去是前荷屬蓋亞那,現在叫蘇利南。再往東是法屬蓋亞那,以前是魔鬼島的故鄉,現在是歐洲的空間研究基地。夾在蘇利南和法屬蓋亞那之間的地方,德克斯特發現了那片叢林三角地,原先叫西屬蓋亞那,在獨立之後改名為聖馬丁。
經進一步的研究,他發現這是最後一批真正的「香蕉國」[14]之一,由一個殘暴的軍事獨裁者統治,是一個遭到其他國家排斥的、貧窮落後、烏煙瘴氣的小國家。那是用錢可以買到一切保護的地方。
八月初,一架夏延風笛II型飛機在近四千米空中沿著海岸飛行。這種高度不會引起人們太多的疑慮,至多以為是一架商務飛機在從蘇利南飛往法屬蓋亞那,但從這個高度能夠清晰地對地面拍照。
從蓋亞那首都喬治敦租來的這架最大航程為一千二百英里的夏延風笛,可以飛到法屬蓋亞那再返航。租賃飛機的客戶,護照顯示是一個叫阿爾弗雷德·巴尼斯的美國公民,現在是一位度假業務開發商,來尋找新的勝地。那位蓋亞那飛行員私下裡認為,根本沒人會付錢來聖馬丁度假,但誰會拒絕用高價美元現金支付的包機業務呢?
按要求,他駕機緊貼著海岸線飛行,這樣坐在右邊副駕駛座位上的乘客可以把長焦距鏡頭對著舷窗,時刻做好拍攝的準備。
在蘇利南以及沿國境線的康米尼河落到後面去之後,前方綿延幾英里都沒有適合度假的沙灘。海邊到處都是美洲紅樹屬植物,沿著棕紅色的、游滿了蛇的河道,從密林一直延伸到海里。他們飛過了首都——在赤日炎炎下沉睡著的聖馬丁城。
聖馬丁城唯一的海灘在城東的巴希亞,但那是留給權貴們的勝地,也就是獨裁者和他的幕僚們專享的。在這個國家的末端是埃爾彭托,距馬羅尼河和法屬蓋亞那開始處十六公里。
埃爾彭托是一個三角形的半島,像一顆鯊魚的牙齒,從陸地突出來伸向海洋。其陸地一側是連綿不斷的山脈,只有一條唯一的土路穿越一個單一的山口通向半島的尖端。但那裡有人居住著。
這位飛行員從來沒有往東飛到這麼遠的地方,所以這個半島對他來說只是航圖上的一個三角形。他能看到下面有一片圍護起來的房產。他的乘客開始拍照。
德克斯特用的是一架35毫米的尼康相機,有電動卷片功能,每秒鐘能拍攝五張照片,並能在七秒鐘內完成倒片,他可絕對不想讓飛機盤旋等著他更換膠捲。
他設置了迅疾的快門速度,由於飛機的震動,慢於1/500秒的速度會造成圖像模糊。感光度用400 ASA並把孔徑設在F8,是他所能做到的最佳設置。
在第一次經過時,他拍攝到了在半島末端的宅院,宅院周圍的防護圍牆和大門,加上農業工人耕種的田地,一排排穀倉和農房,以及似乎是工人住宅的一叢長方形白色簡易房屋,這組房子與田地之間,分隔著一道鐵絲網。
地面上,有幾個人抬起頭來。他看見兩個穿制服的人開始跑動。然後他們掠過這個半島,朝著法屬蓋亞那飛去。在返航時,他要求飛行員從內陸飛過去,這樣他能夠由右邊的座椅從陸地一側去察看這塊地皮。他正在從連綿的山脈上空俯視著這個半島,一直延伸到海邊那座宅院。此時,夏延風笛下面的山嶺上有一個衛兵記下了飛機的編號。
德克斯特用第二隻膠捲拍下了沿著山腳延伸的私家機場,拍下了村莊、車間和主機庫。有一台牽引車正把一架雙引擎的商務噴氣飛機拖進機庫里去。尾翼幾乎已經全部進入機庫了,但它進入到陰影中之前,德克斯特看到了尾翼上的編碼。那個號碼是P4-Z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