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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拉雪茲神甫公墓

2024-10-09 03:53:28 作者: (法)大仲馬

  沒錯,德·博維爾先生曾遇到過那支陪送瓦朗蒂娜去最後歸宿地的送殯行列。

  天空陰霾多雲。吹過的風還帶著暖意,但已對枝頭的黃葉透出蕭瑟的殺機,黃葉從日漸變得光禿的樹枝上吹落,在熙熙攘攘擠滿林蔭大道的行人頭上飄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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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維爾福先生是個地道的巴黎人,在他心目中,唯有拉雪茲神甫公墓才配得上接納巴黎家庭的逝者;其他的公墓,都只不過是些鄉間的墳場和死者暫時的棲身之地。只有在拉雪茲神甫公墓,一個有教養的亡靈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息。

  我們已經知道,他在那兒買下了一塊永久墓地,造了墓室,而現在,裡面很快就住進了家族的一些成員。

  陵墓的三角形橫楣上鐫刻著:

  聖梅朗與維爾福家族

  ;這是瓦朗蒂娜的母親、可憐的蕾內的遺願。

  且說排場很大的送殯行列從聖奧諾雷區出發,一路向著拉雪茲神甫公墓進發。隊伍穿過整個巴黎,折入唐普爾區,然後沿著外圍林蔭大道直抵公墓。打頭的是二十輛喪車,緊接著是五十多輛私家馬車,在這五十輛馬車後面還有五百來個步行的人。

  瓦朗蒂娜的死,幾乎對於所有的年輕人都不啻是個晴天霹靂。雖說半空中蒙著層凜冽的霧氣,時令也顯得蕭疏而單調,但這位在如花之年夭折的年輕姑娘,她的美麗,她的純潔,她的可愛,都使他們平添了一種充滿詩意的傷感。

  離開巴黎市區時,只見一輛由四匹馬拉著的馬車疾駛而來,趕上行列後,轅馬挺直彈簧般強勁的腿彎,車子戛然停住:來的是基督山先生。

  伯爵從敞篷馬車下來,走進徒步跟在柩車後面的人群。

  夏托—勒諾瞥見了伯爵,馬上從他那輛轎式馬車下來,迎上前去。博尚也跨下他坐的那輛包租的輕便馬車。

  伯爵在人群中仔細地張望;顯然他是在找人。最後,他實在忍不住了。

  「莫雷爾在哪兒?」他問,「各位,你們有誰知道他在哪兒嗎?」

  「我們在喪家弔唁時,就問過這個問題了,」夏托—勒諾說,「我們中間誰也沒見過他。」

  伯爵不響了,繼續在朝四下里瞧著。

  送殯行列終於抵達了公墓。

  基督山敏銳的目光突然往紫杉和冷松的樹叢望去,不一會兒,他那焦急不安的神情就消失了;黑黝黝的綠籬後面閃過一個人影,基督山準是已經認出了他要找的人。

  讀者想必都知道,在這種豪華的大公墓里落葬是怎麼回事:身穿黑衣的人群散布在白色的墓道上,天地間一片寂靜,只有從圍繞墓塋的綠籬中偶爾傳來細枝折斷聲,打破這肅穆的氣氛。隨後響起神甫憂鬱的誦經聲,其中不時夾雜著從飾著鮮花的女帽那兒傳來的嗚咽聲,在這些女帽下面,可以看見一些哭喪著臉、雙手合在胸前的女人。

  基督山看到的那個人影,急速地穿過從愛洛伊絲和阿貝拉爾[1]的墓地呈星狀延伸出去的林蔭道,來到柩車的轅馬邊上,與死者的幾個僕人邁著同樣的步伐走到選定的墓穴跟前。

  他們兩人關注著不同的對象。

  基督山目不轉睛地望著這個幾乎不為周圍人注意的人影。

  他有兩回走出行列,要看清楚這個人有沒有把手伸進衣服去摸藏在裡面的武器。

  當送殯行列停下以後,可以看清這個人影就是莫雷爾,他穿著紐扣扣到頸脖的黑色禮服,臉色鐵青,雙頰凹陷,帽子被痙攣的雙手揉得皺皺的,他背靠著長在高處的一棵大樹,從那裡可以俯視陵墓,把即將舉行的葬禮的每個細節都看在眼裡。

  一切都按常規進行。有幾位男士,而且跟通常一樣,那總是幾位最不容易動感情的男士,正在發表演說。他們有的對做女兒的夭折表示同情;有的就做父親的悲痛侃侃而談;有些善於想像的人還聲稱這個年輕姑娘曾經不止一次地向德·維爾福先生為懸於他的法律之劍下的罪犯求情;最後,他們極盡援用詞藻華麗的隱喻和傷感纏綿的長句的能事,用各種方式來為馬萊伯致杜佩里埃的名詩[2]作出詮釋。

  基督山什麼也沒聽見,而且什麼也沒看見,或者說只看見了莫雷爾,這位年輕軍官鎮靜而沒有表情的神態,在唯一能洞悉他內心的伯爵眼裡,顯得異常可怕。

  「瞧,」驀然間博尚對德布雷說,「那不是莫雷爾嗎!他這是在往哪兒躲呀?」

  說著,他倆又叫夏托—勒諾看他。

  「瞧他臉色有多蒼白。」夏托—勒諾說著打了個寒噤。

  「準是著涼了。」德布雷說。

  「不是的,」夏托—勒諾慢悠悠地說,「我看哪,他是動了情。馬克西米利安是個多愁善感的人。」

  「得了吧!」德布雷說,「他幾乎根本就不認識德·維爾福小姐。這是您自己說的。」

  「這沒錯。可是我記得在德·莫爾塞夫夫人家的舞會上,他跟她跳過三次舞;您一定記得,伯爵,就是您很出風頭的那次舞會。」

  「不,我不記得。」基督山漫聲應道,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回答什麼問題,也不知道自己在跟誰說話——他正全神貫注地看著莫雷爾的一舉一動,只見那年輕人的雙頰在抽動,就像一個人要抑制或屏住自己的呼吸時那樣。

  「演講結束了;再見,各位。」伯爵突然說道。

  說完,他做了個告別的手勢,便消失不見了。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兒。

  葬禮結束,來賓們紛紛返回巴黎。

  夏托—勒諾朝四下張望了一陣,想找莫雷爾;但剛才他目送伯爵離開的那會兒,莫雷爾已經挪了地方,於是,夏托—勒諾找了一陣沒找到以後,也就跟在德布雷和博尚後面離去了。

  基督山方才閃進一片矮林,藏身在一座寬闊的墳墓後面,窺伺著莫雷爾的一舉一動,這時,陵墓跟前看熱鬧的人都已散去,隨後工人也走了,莫雷爾卻一步步向陵墓走去。

  莫雷爾神情茫然地緩緩環視四周;但當他的目光掃到對面的那塊圓形墓地時,基督山已經悄悄地又向前走了十來步路,並被他發覺。

  年輕人跪了下去。

  伯爵伸長脖子,睜大眼睛盯住莫雷爾,繼續向他走去,而且膝部保持彎曲,仿佛準備一有情況就撲上去似的。

  莫雷爾低下頭去,直到前額碰到墓石。他雙手抓住鐵柵喃喃地說:

  「呵,瓦朗蒂娜!」

  這短短的一聲喊叫所流露的一片至情,使伯爵感到心碎。他上前一步,把手按在了莫雷爾的肩上。

  「您在這兒,親愛的朋友,」他說,「我正在找您呢。」

  基督山以為莫雷爾會發作一場,會指責他,會對他大發雷霆;但他想錯了。

  莫雷爾轉過身來,外表看上去非常平靜。

  「您看見了,」他說,「我在祈禱。」

  伯爵用疑慮的目光把年輕人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這麼打量過後,他好像放心一些了。

  「要不要我陪您回巴黎?」他說。

  「不用,謝謝。」

  「我總還能為您做些什麼吧?」

  「請讓我自己祈禱吧。」

  伯爵沒有表示異議,當即離去,但他這樣做,只是為了找一個新的位置,仍能把莫雷爾的每個動作都看在眼裡。莫雷爾終於立起身來,拍去膝頭在石板地上沾的塵土,頭也不回地走上了回巴黎的路。

  他緩緩地沿著拉洛凱特街往下走。

  伯爵打發他那輛停在拉雪茲神甫公墓的馬車先回去,自己跟在莫雷爾後面,和他保持一百來步的距離。馬克西米利安穿過運河,沿著林蔭大道折回梅斯萊街。

  莫雷爾到家才五分鐘,伯爵也到了。

  朱麗站在花園進口的地方,全神貫注地看著佩納隆師傅,他正兒八經地幹著園丁的營生,在給孟加拉玫瑰插枝。

  「呵!基督山伯爵先生!」她欣喜地喊道,每當基督山來梅斯萊街做客的時候,這個家庭的成員都會有這種欣喜的表示。

  「馬克西米利安剛回來,是不是,夫人?」伯爵問。

  「是的,我剛才好像看見他過去的,」少婦說,「要不要去叫埃馬紐埃爾來?」

  「對不起,夫人;我得馬上到馬克西米利安的房間去,」基督山說,「我有件極其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說。」

  「那就請上去吧。」她說,帶著甜蜜的笑容目送他一路走去,直到消失在樓梯口。

  基督山很快地穿過從底樓通往馬克西米利安套房的那兩層樓面;到了那一層的樓梯口,他側耳細聽:聽不到一點聲音。

  就像大多數獨戶人家居住的老宅一樣,這個樓梯口只攔了一道鑲玻璃的門。

  不過這道門上沒有插著鑰匙。馬克西米利安從裡面把門鎖上了。從門玻璃里沒法看見裡面,一塊紅色絲簾遮住了玻璃。

  伯爵臉上瞬時間泛起的紅潮,透露了他萬分焦急的心情;對這個平素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來說,這種感情的外露是很不尋常的。

  「怎麼辦?」他低聲自語。

  他思索了一會兒。

  「拉鈴?」他暗自思忖,「不行!鈴聲,也就是說有人來訪,對一個處於馬克西米利安這樣狀況的人來說,只會促使他快下決心,結果回答鈴聲的就會是另一種響聲。」

  基督山渾身起了戰慄。但他多年來已經習慣於迅若閃電地當機立斷,所以他抬起胳臂肘猛地向門上的方格玻璃撞去,玻璃頓時裂成碎片飛了開去,他隨即撩開門帘,瞧見莫雷爾坐在書桌前面,手裡握著一支羽毛筆,剛才因為聽到玻璃撞碎的聲音,猛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沒事,」伯爵說,「真是太對不起了,親愛的朋友!我沒站穩,腳一滑,胳膊肘撞在了您的門玻璃上;既然已經碎了,我就乾脆圖個方便進來吧;不用勞駕,不用勞駕。」

  說著,伯爵把胳膊從缺口處伸進去,打開了門。

  莫雷爾立即站起身來,神情不快地向基督山迎上前去,他並不是想迎接伯爵,而是想擋住他,不讓他過去。

  「要說呢,這還是您的僕人的不是,」基督山揉著胳膊肘說,「您的地板滑得就像鏡子似的。」

  「您受傷了嗎,先生?」莫雷爾冷冷地問。

  「我不知道。可您在幹什麼哪?在寫東西?」

  「我?」

  「您的手指上沾著墨水。」

  「是的,」莫雷爾回答說,「我在寫東西;儘管我是軍人,有時也寫寫東西。」

  基督山在房間裡走了幾步。馬克西米利安只得讓他過去,但緊緊跟在他後面。

  「您是在寫東西?」基督山又問,目光逼視著對方。

  「我已經有幸對您說過了,是的。」莫雷爾說。

  伯爵朝四下里看了看。

  「您的手槍放在文具盒邊上!」他指著擱在書桌上的武器對莫雷爾說。

  「我要外出旅行。」馬克西米利安回答說。

  「我的朋友!」基督山語氣非常溫存地說。

  「先生!」

  「我的朋友,親愛的馬克西米利安,別做出走極端的決定,我求您!」

  「我,走極端的決定?」莫雷爾聳聳肩膀說,「怎麼,我倒要請教,出外旅行就是走極端的決定嗎?」

  「馬克西米利安,」基督山說,「我倆都把戴著的面具拉下來吧。馬克西米利安,請您別用這種裝出來的鎮靜來騙我,我也不用那種無謂的關心來哄您了。

  「您一定明白,是嗎?我之所以會像剛才那樣撞碎玻璃,擅自闖進一位朋友的房間,我說,您一定明白,我之所以這樣做,自然是因為我有一種很實在的擔憂,或者說有一種很可怕的確信。

  「莫雷爾,您是想自殺!」

  「嗨!」莫雷爾打了個哆嗦說,「您的這種念頭是從哪兒鑽出來的,伯爵先生?」

  「我說您想自殺!」伯爵用同樣溫存的語氣說,「那就是證據。」

  他走到書桌跟前,掀開年輕人遮在一封剛開始寫的信上的白紙,把信拿在手裡。

  莫雷爾衝上去想把信奪回來。

  基督山料到了他會這麼做,伸手一把抓住馬克西米利安的手腕,就像鋼鏈在彈簧剛要起跳時卡住了它,使它動彈不得。

  「您瞧,您這還不是想自殺嗎!莫雷爾,」伯爵說,「您都寫了下來!」

  「好吧!」莫雷爾喊道,平靜的外表驟然間變得激動異常,「好吧!就算是這樣,就算我決定要把槍口對準自己,誰又能來阻攔我?

  「有誰敢來阻攔我?

  「如果我說:

  「我所有的希望都破滅了,我的心碎了,我的生命之火熄滅了,只有死亡的悲哀和厭惡的情緒籠罩著我,世界已經變成一堆死灰,任何人的說話聲音都讓我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

  「如果我說:

  「讓我去死才是對我的慈悲,因為如果您不讓我去死,我就會喪失理智,就會發瘋;

  「喔,您說呀,先生,如果我這麼說了,如果我帶著內心的悲楚和淚水這麼說了,難道還有人會回答我說『您錯了』嗎?

  「難道還有人會阻止我不讓自己成為最不幸的人嗎?

  「您說呀,先生,說呀,您敢這麼做嗎?」

  「是的,莫雷爾,」基督山說,平靜的語氣跟年輕人激動的神情形成一種奇異的對比,「是的,我敢這麼做。」

  「您!」莫雷爾喊道,氣憤和責備的意味越發明顯了,「就是您,用荒誕的希望欺騙了我;就是您,當我還能去作光榮的搏擊,或者還能去作出走極端的決定,當我還能救出她,或者至少還能瞧著她死在我懷抱里的時候,您卻用一些不能兌現的許諾來勸我,哄我,騙我;就是您,做出一種儼然擁有所有的精神力量和物質力量,仿佛無所不能的樣子;就是您在扮演,或者不如說裝著在扮演天主的角色,而您,面對一個被毒死的年輕姑娘,卻連一點解藥也沒法給她!喔!說實話,先生,要不是您讓我感到可怕的話,您真會讓我感到可憐!」

  「莫雷爾……」

  「是的,您剛才說要我放下面具。好吧!您滿意了吧,我把它放下了。

  「是的,當您在墓地跟在我後面時,我還是搭理您的,因為我心軟;當您進來的時候,我也還是讓您一直走到了這兒……可是,既然您得寸進尺,既然您硬要闖進這個我想當作墳墓安息在裡面的地方和我糾纏,既然您使我,使原以為已經受盡一切折磨的我,又承受了一種新的折磨,那麼基督山伯爵,您這個我所謂的恩人,基督山伯爵,您這個包打天下的救世主,現在您可以心滿意足了,因為您就要看到一個朋友去死了!……」

  說完,莫雷爾嘴角露出瘋狂的笑容,再次向手槍撲過去。

  基督山臉色慘白得像個幽靈,但眼裡閃爍著光芒;他伸手壓住手槍,對失去理智的年輕人說:

  「而我,要對您再說一遍,您不能自殺!」

  「您要阻止我!」莫雷爾一邊說,一邊拼命想拉開伯爵的手,但跟前一次一樣,在伯爵的鐵腕面前,他的努力又是徒勞的。

  「我要阻止您!」

  「可是您到底是誰,竟敢對一個有思想的自由的人這麼專橫地濫施權威?」馬克西米利安喊道。

  「我到底是誰?」基督山重複說。

  「您聽著:

  「我是這世上唯一有權利對您說這話的人:『莫雷爾,我不願意看到你父親的兒子在今天死去!』」

  說著,基督山的神情變得很莊嚴,臉容也起了變化,顯得無比的崇高,他雙臂交叉在胸前向年輕人走上兩步,莫雷爾只覺得心頭突突直跳,不由自主地被這個人神祇般的威儀所懾服,往後退了一步。

  「您幹嗎要提到我的父親?」他囁嚅地說,「您幹嗎要把我對父親的回憶跟今天的事摻和在一起?」

  「因為是我,有一天當你父親像你今天一樣想要自殺的時候,曾經救過他的命;因為是我,曾經把那隻錢袋送給你年輕的妹妹,而把法老號給了年邁的莫雷爾;因為我就是在你小時候把你抱在膝上逗著玩的埃德蒙·唐戴斯!」

  莫雷爾腳步踉蹌地往後退了一步,像透不過氣來似的喘著粗氣,整個人仿佛垮了。他精疲力竭地大喊一聲,撲倒在基督山腳下。

  但是驟然間,在一種神奇的力量支配下,他陡地全然換了一個人。他立起身,飛步跑出房門,衝到樓梯上,用足力氣喊道:

  「朱麗!朱麗!埃馬紐埃爾!埃馬紐埃爾!」

  基督山也想衝出房門,但馬克西米利安頂住門,拼死也不肯放伯爵出來。

  聽見馬克西米利安的喊聲,朱麗、埃馬紐埃爾、佩納隆和幾個僕人都神色慌張地奔了過來。

  莫雷爾握住他們的手,打開房門。

  「跪下!」他聲音嗚咽地大聲說,「快跪下!他就是我們的恩人,就是我們父親的救命恩人!他就是……」

  他想說:

  「他就是埃德蒙·唐戴斯!」

  伯爵抓住他的胳臂制止了他。

  朱麗撲過去拉住伯爵的手;埃馬紐埃爾像抱一位守護神那樣抱住他;莫雷爾又一次跪了下去,用額頭去碰地板。

  此時,這個鐵石心腸的人只覺得心臟在胸膛里脹開來,一股火辣辣的熱流從喉嚨口涌到眼眶,他低下頭,眼淚淌了下來。

  一時間,只聽得令人動容的抽泣聲和嗚咽聲在屋裡響成一片,就連天主最寵愛的天使,也一定會覺得這是最感人、最悅耳的聲音。

  朱麗還沒來得及從她所經受的感情波瀾中恢復過來,便衝出房門,懷著孩子般的喜悅心情奔進樓下的客廳,掀開球形的玻璃罩,取出當年梅朗小道的陌生人送的那隻錢袋。

  這當口,埃馬紐埃爾在用斷斷續續的聲音對伯爵說:

  「哦!伯爵先生,您經常聽到我們說起這位不知名的恩人,知道我們是怎樣懷著感激和崇拜的心情想念著他,那您怎麼能一直等到今天才讓我們知道您呢?哦!這不僅對我們太殘酷了,而且我要冒昧地說,伯爵先生,這對您也太殘酷了。」

  「請聽我說,我的朋友,」伯爵說,「我可以這麼稱呼您,因為您雖然並不了解這秘密,但已經跟我做了十一年朋友;這個秘密的泄露,完全是由於一樁您大概還不知道的大事情的緣故。

  「天主可以為我作證,我本來是希望一輩子把這樁秘密藏在心底的,結果是您的大舅馬克西米利安用過火的言辭逼得我吐露了出來,而現在我敢肯定,他對自己說的話已經感到後悔了。」

  說完以後,他瞥見馬克西米利安仍跪在地上,但把頭斜過去靠在一張扶手椅上。

  「請您注意照看他。」基督山輕輕地說,一邊意味深長地在埃馬紐埃爾的手上按了一下。

  「為什麼?」年輕人驚訝地問。

  「我不能告訴您;但請您注意照看他。」

  埃馬紐埃爾用目光在房間裡掃了一遍,看見了莫雷爾的那對手槍。

  他驚恐地凝視著手槍,緩緩地舉起手來指給基督山看。

  基督山點點頭。

  埃馬紐埃爾朝著手槍走上一步。

  「別去動它們。」伯爵說。

  然後,他走到莫雷爾跟前,握住他的手;一度在年輕人心頭撞擊翻騰的紛亂的思緒,此刻似乎都凝滯了,他木然地呆在那兒。

  朱麗上樓來了,她手裡拿著那隻絲織的錢袋,兩顆明亮的喜悅的眼淚宛如兩滴晨露,沿著臉頰淌了下來。

  「這就是那珍貴的紀念品,」她說,「可您千萬別以為,當我知道恩人是誰以後,我對它就不會像以前那樣珍惜了。」

  「我的孩子,」基督山回答說,他的臉紅了,「請允許我把這錢袋拿回去吧;既然你們已經熟悉了我的臉,我只希望你們把我期待你們給予我的愛,留在記憶中就行了。」

  「哦!」朱麗把錢袋貼在胸口上說,「不,不,我求您啦,因為有一天您也許會離開我們;因為總有那麼令人傷心的一天您會離開我們的,是嗎?」

  「您猜對了,夫人,」基督山含笑回答說,「一星期後,我就要離開這個國家,離開這個讓許多應該受到報應的人生活得快快活活,而我的父親卻死於飢餓和痛苦的國家。」

  說到這即將離去的打算時,基督山把目光盯在莫雷爾臉上,注意到「我就要離開這個國家」這句話,並沒能把莫雷爾從麻木的狀態中拉出來;他明白,他還必須跟這位朋友的悲痛作一番最後的鬥爭,於是他拉起朱麗和埃馬紐埃爾的手,握在自己的手裡,以一個父親溫存而威嚴的口吻對他倆說:

  「我的好朋友,請讓我單獨跟馬克西米利安待在這兒。」

  對朱麗來說,這是一個把基督山忘了再提起的那件珍貴紀念品帶走的機會。

  她趕緊拉起丈夫就走。

  「讓他倆留在這兒吧。」她說。

  伯爵和莫雷爾留在屋裡,莫雷爾像尊雕像似的,一動不動。

  「哦,」伯爵情緒激動地用手指碰碰他的肩膀說,「你總算緩過氣來了,馬克西米利安?」

  「是的,因為我又開始感到痛苦了。」

  伯爵額頭蹙起,看上去內心很憂鬱,而且在猶豫。

  「馬克西米利安!馬克西米利安!」他說,「縈繞在你心頭的那個想法,是基督徒所不該有的。」

  「哦!您放心,朋友,」莫雷爾說,他抬起頭,對著伯爵笑了笑,這笑容中包含著一種無法形容的哀愁,「我已經不用去尋死了。」

  「這麼說,」基督山說,「你不再需要手槍,也不再絕望了。」

  「不,那是因為,我要治癒痛苦,已經有了比手槍和短刀更好的辦法。」

  「可憐的瘋子!……您有什麼辦法?」

  「我的悲傷就會使我死去。」

  「朋友,」基督山跟他同樣憂鬱地說,「請聽我說:

  「曾經有一天,我跟你現在一樣的感到絕望,因為我也下了同樣的決心,也像你一樣想要自殺;曾經有一天,你的父親在同樣的絕望心情中也想過要自殺。」

  「當你父親把手槍對準自己額頭的時候,當我把已經三天不曾進口的麵包從囚房的床上推開的時候,在這最後的時刻,倘若有人對他、對我、對我倆這麼說:

  「『活下去吧!那一天會來到的,那時你們是會感到幸福,會讚美生活的。』那麼,不管這聲音來自何方,我們都會帶著猶豫的笑容或疑慮的驚慌去聽從它;而當你父親擁抱你的時候,他曾有多少次讚美過生活;我也曾有過多少次……」

  「喔!」莫雷爾打斷伯爵的話喊道,「您僅僅失去了您的自由;我父親僅僅失去了他的財產;而我,我失去了瓦朗蒂娜。」

  「你瞧著我,莫雷爾,」基督山神情莊嚴地說,這種神情,有時候使他顯得非常崇高,讓人會不由自主地信服他,「你瞧著我,此刻我眼裡沒有淚水,情緒並不狂熱,心頭也並不在悲傷地搏動;可是我看著你,馬克西米利安,看著我像愛兒子一樣愛著的你在受苦。哎!你難道就沒想過,莫雷爾,痛苦就像生活本身一樣,也經常會伴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嗎?所以,如果說我懇求你,我命令你活下去,莫雷爾,那是因為我確信總有一天,你會因為我保全了你的生命而感激我的。」

  「天哪!」年輕人喊道,「天哪!您在對我說些什麼,伯爵?您要小心自己說的話哪!也許您,也許您從來沒有愛過?」

  「真是個孩子!」伯爵回答說。

  「愛情,」莫雷爾說,「我是說愛情。

  「您知道,我從成年起就是個軍人;直到二十九歲我還沒有真正愛過,因為直到那時為止,我所體驗過的感情,都還稱不上是愛情。好!到了二十九歲,我遇見了瓦朗蒂娜。於是這將近兩年的時間,我始終在愛她,我始終能在她身上看到一個少女和一個成熟女子的種種美德,那是天主親手寫在這個心靈,這個對我猶如一本書那般敞開著的心靈上的。

  「伯爵,當我和瓦朗蒂娜在一起時,我曾經有過一種永無終止、永無邊際、從未體驗過的幸福,對這個世界來說,這種幸福實在是太崇高、太完美、太神聖了。沒有了瓦朗蒂娜,這個世界就再也不能給我以這種幸福,人世間留給我的就只有絕望和憂傷了。」

  「我對你說過,要抱有希望,莫雷爾。」伯爵重複說。

  「那您可得小心哪,我又要這麼說了,」莫雷爾說,「您這是想要說服我,是要我相信我還能再見到瓦朗蒂娜,而如果您說服了我,您就使我喪失了理智。」

  伯爵笑了笑。

  「我的朋友,我的父親!」莫雷爾充滿激情地喊道,「您可得小心哪,我這是第三次對您這麼說了,因為您對我的影響如此之大,都使我感到恐懼了;您要小心讓自己的話合乎情理才好,因為現在我的眼睛又有神了,我的心又在燃起火種,又在復甦了。您一定得小心,因為您要我相信的是些神乎其神的事情。

  「如果您吩咐我去掀起睚魯[3]女兒陵墓的碑石,我就會照著去做;如果您做個手勢要我到波濤上去行走,我也會像聖徒那樣踏上波濤就往前走;您要小心,我什麼都會照著做的。」

  「我要您抱有希望,我的朋友。」伯爵仍然這麼說。

  「唉!」莫雷爾說,情緒頓時從亢奮的高峰跌入憂傷的低谷,「唉!您是在逗我。您就像那些好心的母親,或者說就像那些自私的母親,她們盡說些動聽的話來安慰傷心的孩子,因為孩子的哭喊使她們厭煩了。

  「不,我的朋友,我對你說要小心是說錯了;不,請不必擔心,我會非常當心地把痛苦埋在心底,我會讓它成為誰也無法覺察的秘密,您甚至都不用費心來憐憫我。

  「別了!我的朋友!別了!」

  「正相反,」伯爵說,「從此刻起,馬克西米利安,你得寸步不離地待在我身邊,跟我一起生活,一個星期以後,我們就把法國丟在我們的身後了。」

  「您仍然對我說要抱有希望?」

  「我對您說要抱有希望,因為我知道有一個辦法可以治癒您的心病。」

  「伯爵,您這樣只能使我更憂傷——如果我還能更憂傷的話。您還以為我只是受了一次打擊,嘗到了普通人常有的一種痛苦,所以您以為用一種普通人常用的辦法就可以安慰我,那辦法就是旅行。」

  說著,莫雷爾以一種不屑的懷疑神情搖搖頭。

  「你讓我對你怎麼說好呢?」基督山說,「我對自己的許諾是很有信心的,請讓我試一試吧。」

  「伯爵,您無非是把我臨終前的痛苦拖得更長久罷了。」

  「難道,」伯爵說,「你的心就這麼脆弱,你竟沒有這點勇氣給你的朋友幾天時間,讓他去做一個他很想做的試驗嗎?

  「嗬,你可知道基督山伯爵能做成怎樣的事情嗎?」

  「你可知道塵世間有多少權力在聽候他的調遣嗎?」

  「你可知道他對天主的信仰足以使他從天主那兒求得奇蹟的降臨,你可知道天主曾經說過『人有了信仰,就可以移動大山』嗎?」

  「噢!對這個奇蹟,我是抱有希望的,你就等待一下吧,要不然……」

  「要不然……」莫雷爾重複說。

  「要不然,你可得小心,莫雷爾,我要說你忘恩負義了。」

  「請給我一點同情吧,伯爵。」

  「我非常同情你,馬克西米利安,所以,請聽我說,假如這一個月一天一天,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了,而我還不能治癒你,那麼莫雷爾,我說話算話,我會親手把一對子彈上膛的手槍和一杯最靈驗的義大利毒藥放在你面前,這種毒藥,我可以向你保證,比毒死瓦朗蒂娜的毒藥毒性更強。」

  「您答應我?」

  「是的,因為我是個男子漢,因為,正如我告訴過你的,我也曾經想死過,而且,即使不幸已經遠離了我,我依然嚮往長眠的快樂。」

  「喔!您真的答應我了,伯爵?」馬克西米利安處於極度興奮的狀態中,忘情地喊道。

  「我不僅答應你,而且對你起誓。」基督山伸出一隻手說。

  「您憑榮譽保證,在一個月以後,倘若我沒能得到安慰,您就聽憑我自由處置我的生命,不管我做什麼事情,您都不會說我忘恩負義?」

  「一個月,有一天算一天,馬克西米利安;一個月,有一個小時算一個小時。這個日期是神聖的,馬克西米利安;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想到,今天就是九月五日。

  「十年以前的今天,我救下了你想要自殺的父親。」

  莫雷爾抓住伯爵的手吻著;伯爵任憑他這麼做,仿佛他意識到,這樣的崇拜他是受之無愧的。

  「一個月以後,」基督山繼續說,「在我倆面前的那張桌子上,你會看到一對精良的手槍,你可以如願去死。但是在這以前,你得答應我耐心等待,決不去死,您能做到嗎?」

  「喔!我也向您起誓!」莫雷爾喊道。

  基督山把年輕人摟在胸前,久久地擁抱他。

  「現在,」他對年輕人說,「從今天開始,你就要搬出去住在我家裡;你就住海黛的那套房間,這樣,我至少可以有個兒子來代替女兒了。」

  「海黛!」莫雷爾說,「海黛怎麼樣啦?」

  「她昨天晚上動身走了。」

  「離開您走了?」

  「她要去等我……所以,你準備一下,就到香榭麗舍大街去找我。現在請陪我出去,別讓任何人看見我。」

  馬克西米利安低下頭,照著他的吩咐做了,那神情像個孩子,或者說,像個聖徒。

  [1]阿貝拉爾(1079—1142):法國經院哲學家、神學家,與女學生愛洛伊絲相戀私婚,後被拆散,愛洛伊絲進隱修院。

  [2]馬萊伯(1555—1628):法國詩人。他在好友、法學家杜佩里埃的女兒去世後,曾致詩慰問。

  [3]《聖經》中一個管猶太會堂的人,耶穌曾使他的女兒復活。見《馬可福音》第5章和《路加福音》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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