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蝗蟲[1]
2024-10-09 03:53:14
作者: (法)大仲馬
房間裡只剩下瓦朗蒂娜一個人。遠處有兩口鐘,走得比聖菲利浦教堂的鐘略慢一些,此刻分別敲響了午夜十二點的鐘聲。
此後,除了偶爾有些馬車遠遠駛過的聲音,四周一片寂靜。
瓦朗蒂娜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房裡的那口掛鐘上;鐘擺嘀嗒嘀嗒地計著秒。她跟著這嘀嗒聲數數,而且發現這聲音比自己的心跳要慢一半。
她還是心存疑慮。從來不去傷害別人的瓦朗蒂娜,無法想像有人竟然會要置她於死地;那是為什麼呢?是出於什麼目的呢?她究竟做錯了什麼事,竟然會有這樣的一個仇人呢?
所以,根本不用擔心她會睡著。
她那神經高度緊張的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一個可怕的念頭在不停地盤旋著: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曾經想害死她,而且現在還想這樣做。
要是這一次,這個人看見下毒老是不奏效,再也按捺不住,就像基督山說的那樣乾脆動刀子了呢!要是伯爵來不及趕過來呢!要是她這就要走到生命的盡頭,要是她這就要永遠見不到莫雷爾了,那可怎麼辦呢!
這些想法,使瓦朗蒂娜嚇得臉無血色,冷汗淋漓,她差點兒要想抓起拉鈴的繩子喊人進來了。
但是,她似乎覺得,穿過書櫥的門,瞥見了伯爵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這雙眼睛已經印在她的記憶之中,想起它們,她就感到萬分羞愧,她捫心自問,倘若她這麼冒冒失失地辜負伯爵的情誼,那造成的後果又豈是她心裡對伯爵的感激之情所能彌補的呢。
二十分鐘,漫長的二十分鐘,就這樣過去了,接著又過了十分鐘;掛鍾終於先發出些許聲響,然後敲響了十二點半的那一下鐘聲。
就在這時,傳來一陣輕微得難以覺察的用手輕叩書櫥的聲音,意思是告訴瓦朗蒂娜,伯爵在警惕著,她也得警惕了。
果然,在對面的方向,也就是說在愛德華的房間那邊,瓦朗蒂娜似乎聽見地板上有聲音;她豎起耳朵,使勁屏住呼吸,憋得都快透不過氣來了;門鎖的旋鈕咔地響了一下,房門在鉸鏈上轉動過來。
瓦朗蒂娜原先是在床上支起身子的,這時剛來得及躺下去,把一條胳膊遮在眼睛上。
然後,她感到整顆心被一種無法形容的恐怖揪得緊緊的,驚惶而激動地等待著。
有個人走過來,靠近床頭,碰到了床幔。
瓦朗蒂娜使勁控制住自己,發出輕微而均勻的呼吸聲,就像是睡得很平穩的樣子。
「瓦朗蒂娜!」一個聲音輕輕地說。
年輕姑娘從心底里打了個寒戰,但沒有作聲。
「瓦朗蒂娜!」這個聲音重複說。
依然是寂靜:瓦朗蒂娜打定主意不能醒來。
隨後,一切都靜止了。
但瓦朗蒂娜聽見一種輕得幾乎聽不出來的聲音,那是液體倒進她剛喝空的玻璃杯的聲音。
這時,她靠著擱在眼睛上的那條胳膊的遮掩,壯著膽子微微睜開眼睛。
只見一個身穿白色睡衣的女人,在把一個小瓶子裡預先準備好的液體倒進她的玻璃杯里。
在這一瞬間,瓦朗蒂娜或許是呼吸聲急促了一些,也可能是動彈了一下,因為那個女人神態不安地停住手,朝病床俯下身來,想看看清楚她是不是真的睡著了:這人是德·維爾福夫人。
瓦朗蒂娜認出繼母后,陡地渾身起了一陣劇烈的顫抖,連床也動了起來。
德·維爾福夫人立即閃身貼在牆壁上,躲在床幔後面,一聲不響,警覺地留心著瓦朗蒂娜的每一點最細微的動靜。
瓦朗蒂娜記起了基督山那幾句可怕的叮囑;她仿佛覺得在不拿瓶子的那隻手裡,看到有一把鋒利的長刀在閃爍發亮。這時,瓦朗蒂娜聚集起全部意志的力量,拼命想把眼睛閉上;但是,此刻要這個在五官中對害怕最敏感的器官完成這樣一個動作,這樣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動作,卻變得幾乎不可能了。強烈的好奇心在驅使她睜開眼睛,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但是,因為這時瓦朗蒂娜又恢復了均勻的呼吸聲,周圍的寧靜使德·維爾福夫人又放下了心來,相信瓦朗蒂娜是睡著了,她重又伸出那條胳膊,側身躲在掖在床頭的床幔後面,把小瓶里的液體全都倒進了瓦朗蒂娜的玻璃杯里。
隨後她悄悄地退了出去,連瓦朗蒂娜都沒能聽見她退出房間的聲音。
瓦朗蒂娜所能感覺到的,只是那條胳膊消失不見了;那是一個年輕美貌的二十五歲的女人圓潤的胳膊,而這條胳臂卻在傾注著死亡。
要想說清楚德·維爾福夫人待在房間裡的這一分半鐘時間裡,瓦朗蒂娜到底都感受到了些什麼,那是不可能的。
手指輕刮書櫥的聲音,把年輕姑娘從近乎麻木的昏昏沉沉的狀態中驚醒過來。
她費力地抬起頭來。
書櫥的門悄沒聲兒地轉過來,基督山伯爵又出現了。
「怎麼樣,」伯爵問,「您還有懷疑嗎?」
「喔,我的天主!」年輕姑娘喃喃地說。
「您看見了?」
「哎!」
「您認出來了?」
瓦朗蒂娜發出一聲呻吟。
「是的,」她說,「可我沒法相信。」
「難道您寧願去死,而且讓馬克西米利安也死嗎?!……」
「我的天主!我的天主!」年輕姑娘幾乎是神志恍惚地重複說,「可是難道我不能離開這個家,不能逃走嗎?……」
「瓦朗蒂娜,對您下毒的這隻手,會跟蹤您到任何地方。她可以用金錢來誘惑收買您的僕人,死神會披著各種各樣的偽裝降臨到您身上,您在溪澗喝的泉水,您在樹上摘的果子,都會有致命的危險。」
「可您不是說過,爺爺採取的預防措施,已經使我有抵禦毒藥的能力了嗎?」
「那只能對付一種毒藥,而且只能對付小劑量的。她可能更換毒藥或者增大劑量。」
他拿起玻璃杯,用嘴唇抿了一下。
「瞧,」他說,「已經這樣做了。這次對您下的毒不是番木鱉鹼,而是一種普通的麻醉藥了。我辨得出溶解這種麻醉藥的酒精的味道。如果您把德·維爾福夫人剛才倒在這隻杯子裡的東西喝了下去,瓦朗蒂娜,您就完了。」
「我的天主!」年輕姑娘喊道,「她幹嗎要這樣不肯放過我呢?」
「怎麼!您真的這麼溫柔,這麼善良,這麼沒有一點防人之心,連這也不明白嗎,瓦朗蒂娜?」
「我不明白,」年輕姑娘說,「我從來沒有傷害過她呀。」
「可是您有錢,瓦朗蒂娜;可是您有二十萬利弗爾的年金,是您讓她兒子失去這二十萬利弗爾年金的。」
「怎麼能這麼說呢?我的財產又不是她的,那是我的外公外婆留給我的呀。」
「沒錯,就為這個緣故,德·聖梅朗先生和夫人都死了:那是為了讓您能繼承到外公外婆的遺產;也就為了這個緣故,在諾瓦蒂埃先生指定您作為遺產繼承人的當天,她就對他下手了;還是為了這個緣故,現在輪到您了,瓦朗蒂娜,您一死,您的財產就歸您父親繼承,而您的弟弟作為獨子,就能從您父親手裡繼承到這筆財產。」
「愛德華,可憐的孩子!她犯下這些罪行都是為了他嗎?」
「哎!您總算明白了。」
「啊!我的天主!但願報應別落在他身上呵!」
「您真是個天使,瓦朗蒂娜。」
「可是我爺爺,後來她怎麼又不去害死他了?」
「她是這麼想的:您死以後,只要您弟弟沒被剝奪繼承權,這筆財產早晚都是他的。考慮下來,她覺得下那個毒手並沒有意義,而且還會增加危險,所以她就歇手了。」
「這些計劃,竟然都是在一個女人的腦子裡想出來的!哦,我的主啊!」
「您還記得佩魯賈,還記得拉波斯特旅館的葡萄涼棚和那個穿棕色呢披風,您繼母向他請教有關托法娜藥水[2]情況的男人吧。嗯!從那時候起,這個可怕的計劃就在這個腦子裡醞釀成熟了。」
「哦!先生,」溫柔的年輕姑娘淚流滿面地喊道,「我知道了,如果真是這樣,我就註定要死了。」
「不,瓦朗蒂娜,不會的,因為我識破了這個陰謀。我們的對手既然已經被識破了,她也就失敗了。您不會死,您會活下去的,瓦朗蒂娜,您會為愛別人和被別人愛,會為讓自己得到幸福和讓另一個高尚的心靈得到幸福而活下去的。可是為了活下去,瓦朗蒂娜,您必須完全信任我。」
「您吩咐吧,先生,我該怎麼做?」
「您要毫不猶豫地照我所說的話去做。」
「哦!天主為我作證,」瓦朗蒂娜喊道,「倘若我只是一個人,我寧願讓自己去死!」
「您不能信任任何人,包括您父親在內。」
「我父親跟這可怕的陰謀沒有關係,對嗎,先生?」瓦朗蒂娜把雙手合攏說。
「對,可是您父親作為一個慣於起訴指控的人,應該想到他家裡接踵而至的這些死亡都並非自然死亡。您父親,本來該是他守在您的身邊,該是他此刻站在我這個位置的;倒空這隻杯子的應該是他;跟那個兇手對著幹的應該是他。這才是幽靈對幽靈。」他在大聲說完上面的那些話後,低聲說了最後那句話。
「先生,」瓦朗蒂娜說,「我會盡一切努力活下去的,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有兩個人深深地愛著我,我要是死了,他們也會死的:那就是我爺爺和馬克西米利安。」
「我會像照看您一樣地照看他們。」
「好吧!先生,我聽您的吩咐。」瓦朗蒂娜說。隨後她低聲自語:「哦,主啊!主啊!我會出什麼事唷?」
「無論出什麼事,瓦朗蒂娜,您都不要驚慌;如果您覺得痛苦,如果您喪失了視覺、聽覺和觸覺,您別害怕。如果您醒來時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也別害怕,即使您發現自己是在陰森森的墳地里,或者被釘在棺材裡,也別害怕;您得馬上提醒自己,對自己說:此時此刻,有一個朋友,一個父親,他希望我和馬克西米利安得到幸福,他在照看著我。」
「哎唷!太可怕了!」
「瓦朗蒂娜,您要揭露您繼母的陰謀嗎?」
「我情願死一百次!哦!是的,我情願死!」
「不,您不會死的。請答應我,無論您遇到什麼情況,您都不要抱怨,都要存有希望,好嗎?」
「我會想著馬克西米利安的。」
「您是我心愛的孩子,瓦朗蒂娜;只有我能救您,而且我一定會救您。」
瓦朗蒂娜不勝恐怖地合緊雙手(因為她覺得這是請求天主賜她以勇氣的時候),坐起身來祈禱,斷斷續續地念念有詞,忘記了她那潔白如玉的肩頭只有長發遮蓋著,也忘記了從睡衣精緻的花邊下面是看得見她那怦然心跳的胸脯的。
伯爵伸出一隻手輕輕按在年輕姑娘的胳臂上,把天鵝絨被罩拉到她的頸部,帶著慈愛的笑容說:
「我的孩子,請您相信我的忠誠,就像您相信天主的仁慈和馬克西米利安的愛情一樣。」
瓦朗蒂娜以充滿感激的目光凝望著他,那神情就像一個受到保護的孩子那般溫順。
這時伯爵從背心衣袋裡掏出那個祖母綠的小匣子,揭開金蓋,把一粒豌豆大小的藥丸倒在瓦朗蒂娜的右手心裡。
瓦朗蒂娜用左手拿起這粒藥丸,神情專注地望著伯爵:這位剛毅的保護人的臉上,顯露出威嚴的神情和超凡的力量。顯然,瓦朗蒂娜這是在用目光向他詢問。
「是的。」他回答說。
瓦朗蒂娜把藥丸放進嘴裡,吞了下去。
「現在,我要跟您告別了,我的孩子,」他說,「我要去試著睡一會兒,因為您已經得救了。」
「您去吧,」瓦朗蒂娜說,「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我答應過我決不害怕的。」
基督山久久地凝視著年輕姑娘,看著她在他剛才給她吞下的麻醉藥的作用下,漸漸地入睡。
這時,他拿起玻璃杯,把其中四分之三的溶液倒進壁爐,好讓人以為是瓦朗蒂娜喝掉的,再把杯子放回床頭櫃。然後,他回到書櫥的門那兒,向瓦朗蒂娜最後看了一眼,這時的她,已經像一個睡在天主腳邊的天使那樣,帶著信賴而天真的神情睡著了。
隨即伯爵消失在門後。
[1]歐美人常以蝗蟲指破壞成性,必欲將對手全部置於死地才肯罷休的人。
[2]參見第52章「毒物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