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陰謀
2024-10-09 03:48:06
作者: (法)大仲馬
唐格拉爾看著埃德蒙和梅塞苔絲漸漸走遠,消失在聖尼古拉堡的拐角處;他轉過身子,但見費爾南臉色發白,渾身戰慄地倒在椅子裡,卡德魯斯則嘟嘟囔囔地唱著一首飲酒歌。
「唷,老弟,」他對費爾南說,「看來這樁婚事是有人歡喜有人愁哪!」
「我算是完了。」費爾南說。
「那你是愛著梅塞苔絲?」
「我愛她愛得發狂!」
「很久了?」
「從我認識她那一天起,我一直愛著她。」
「可你就知道在這兒揪自己的頭髮,也不去想個辦法!哼!我沒想到你們加泰隆尼亞人會是這樣的。」
「你讓我怎麼辦呢?」費爾南說。
「問我?我怎麼知道。這事跟我有什麼相干?愛梅塞苔絲小姐的不是我,而是老弟你哪。福音書上不是說嗎,誰去找,誰就會找著。」
「我已經找著了。」
「找著什麼?」
「我想殺了那男的,可那女的對我說,她的未婚夫要有個好歹,她就自殺。」
「哼!說歸說,做歸做唄。」
「你不了解梅塞苔絲。她會說到做到的。」
「傻瓜!」唐格拉爾低聲自語說,「她自殺不自殺關我什麼事,只要唐戴斯當不上船長就成。」
「梅塞苔絲要死,」費爾南語氣決絕地說,「我就先死。」
「這才叫愛情!」卡德魯斯說,聲音里醉意越發濃了,「這才叫愛情,要不我就見不到愛情啦!」
「得,」唐格拉爾說,「看來你是個好小伙子,我挺想幫你一把,誰讓我碰上了呢。不過……」
「好嘞,」卡德魯斯說,「說出來聽聽。」
「老兄,」唐格拉爾說,「你已經有七八分酒意,把這瓶都喝了,你就爛醉如泥了。喝吧,這事你別來摻和。我們做事得頭腦清醒。」
「誰說我醉了?」卡德魯斯說,「去你的!這種酒,我還能喝上四瓶,這酒瓶才和科隆香水瓶一樣大嘛!邦菲爾老爹,拿酒來!」
說著,他拿酒瓶在桌上敲了起來。
「你剛才說——」費爾南接口說,他急切地等著聽下文。
「我說什麼來著?我記不起來了。卡德魯斯這醉鬼打斷了我的思路。」
「醉鬼就醉鬼,總比不敢喝酒的傢伙好吶,不敢喝,是心裡有鬼,怕酒後把真話給說出來。」
卡德魯斯說完,唱起了當時很流行的一首歌的最後兩句:
壞人個個都喝水,
挪亞見到洪水可作證。
「你剛才說,」費爾南說,「你想幫我一把,接下去你又說:不過……」
「噢,我說了不過……要幫你不難,別讓唐戴斯娶你的心上人不就行啦。依我看,就是唐戴斯不死,這樁婚事也成不了。」
「只有死才能把他倆分開。」費爾南說。
「你的腦袋瓜真不開竅,老弟,」卡德魯斯說,「他可是唐格拉爾哪,狡猾得像個希臘人,他馬上可以證明給你看,是你錯了。證明給他看,唐格拉爾。我給你打了包票啦。告訴他,唐戴斯不用死,真讓他死挺叫人傷心的。他是個好小伙子,我喜歡唐戴斯。為唐戴斯乾杯。」
費爾南按捺不住,站起身來。
「讓他去說,」唐格拉爾拉住他的胳膊說,「他是醉話,可也有點道理。生離跟死別是一樣的。你想想,要是埃德蒙和梅塞苔絲中間隔著堵監獄的牆,那不就跟隔著座墳墓一樣嗎。」
「對,可要是監獄裡的人出來,」卡德魯斯說,他的神志還沒有完全不清,「要是監獄裡的人出來了,他又叫埃德蒙·唐戴斯,那他就會報仇。」
「那怕什麼!」費爾南低聲自語道。
「再說,」卡德魯斯接著往下說,「憑什麼把唐戴斯關進監獄?他不偷,不搶,也沒害過人。」
「你住嘴。」唐格拉爾說。
「我不想住嘴。」卡德魯斯說,「我想聽聽憑什麼把唐戴斯關進監獄。我,我喜歡唐戴斯。為你乾杯,唐戴斯!」
他又一口氣喝下一杯酒。
唐格拉爾從裁縫混濁的眼眸看出酒性已經發作,就轉臉對費爾南說:
「不用讓他死,你明白嗎?」
「我明白,可你也說了,得讓他進監獄。你有什麼辦法讓他進監獄?」
「辦法麼,」唐格拉爾說,「總能想出來的,」唐格拉爾說,「可這跟我又不相干,我幹嗎要插手進去?」
「我不知道跟你相干不相干,」費爾南抓住他的胳膊說,「可我知道,你自己也有對唐戴斯復仇的動機。一個滿腔仇恨的人,在這一點上是不會看走眼的。」
「我有對唐戴斯復仇的動機?我發誓,絕對沒有。我只是看著你這麼痛苦,同情你。既然你以為我有個人目的,那就再見了,朋友,你好自為之吧。」
唐格拉爾裝著站起身要走。
「別走啊,」費爾南拉住他說,「請你留一下!你對唐戴斯恨也好,不恨也好,跟我沒關係。反正我恨他!我毫不隱瞞地承認這一點。請你想個辦法,我來動手,只要不死人就行。梅塞苔絲只是說,要是有人殺了唐戴斯,她就自殺。」
卡德魯斯耷拉在桌上的腦袋,忽然抬了起來。那雙混濁、呆滯的眼睛看著費爾南和唐格拉爾。
「殺了唐戴斯!」他說,「誰在說殺了唐戴斯?我不許有人殺他,他是我朋友。今兒早上,他還說要借錢給我,就像我那會兒借錢給他呢。我不許有人殺他!」
「誰說要殺他了,蠢貨!」唐格拉爾說,「是在說著玩呢。你就為他的健康乾杯吧,」他把卡德魯斯的酒杯斟滿,「別來打擾我們。」
「行,為唐戴斯的健康乾杯!」卡德魯斯把酒灌了下去,「為他的健康……健康……」
「辦法呢?」費爾南說。
「你沒想出來?」
「沒有,辦法得你想。」
「可不是,」唐格拉爾說,「法國人就是比西班牙人強,西班牙人冥思苦想,法國人一拍腦袋主意就來。」
「那你就拍腦袋吧。」費爾南不耐煩地說。
「夥計,」唐格拉爾朝侍者喊道,「拿支筆來,還有墨水和紙!」
「筆,墨水,紙!」費爾南低聲說。
「對,我是管帳的,這些是我幹活的傢伙。沒有傢伙,我什麼也幹不了。」
「拿支筆來,還有墨水,紙!」這回費爾南喊了。
「全在那張桌上放著呢。」夥計指著那些東西說。
「拿過來。」
夥計端起紙筆墨水,拿到涼棚下的桌上。
「這些東西,」卡德魯斯手按在紙上說,「殺起人來,比守在樹林邊上殺人還狠吶!一支筆,一張紙,一瓶墨水,我覺著比一柄劍、一把手槍更可怕。」
「這個傻瓜還不夠醉,」唐格拉爾說,「再灌灌他,費爾南。」
費爾南便又給卡德魯斯的酒杯滿上,那酒鬼從紙上抬手抓過酒杯。加泰隆尼亞人看著他喝得一滴不剩,把酒杯擱在——讓酒杯跌落在桌上。
「行了吧?」加泰隆尼亞人見卡德魯斯已不省人事,便說道。
「行了。我是這麼想的,」唐格拉爾說,「唐戴斯剛出海回來,途中到過那不勒斯和厄爾巴島,假如有誰向檢察官舉報說,他是波拿巴分子的眼線……」
「我來舉報!」年輕人立刻說。
「好,可是他們就會要你在舉報信上簽字,還會要你和被舉報人對質。我可以給你準備一些證據,這我能做到。可是,唐戴斯不會坐一輩子牢,他總有一天會出來,到那時候,送他進監獄的人就該倒霉啦!」
「我不怕,」費爾南說,「我還就怕他不來找我打架呢。」
「好,那麼梅塞苔絲呢?你只要不小心擦破她心上人的一塊皮,她就會恨你!」
「是這樣。」費爾南說。
「所以,」唐格拉爾說,「還不如像我這樣,拿起筆在墨水裡蘸一下,用左手寫一封短短的舉報信,左手寫,筆跡就認不出了。」
唐格拉爾邊說邊做,用左手寫了幾行往右傾斜的字。他把寫好的信遞給費爾南,費爾南低聲念道:
檢察官先生台鑒:
鄙人乃王室與教會之友,現有一事稟報。法老號大副埃德蒙·唐戴斯從士麥那港返航途中,曾於那不勒斯和費拉約港逗留。此人奉繆拉之命送信給逆賊,並奉逆賊之命將一信轉交巴黎波拿巴黨人委員會。
逮捕此人便可截獲罪證,蓋因該信尚未送出,當在此人身上、其父住處或法老號船艙內。
「好啦,」唐格拉爾說,「這樣一來,你報了仇,而且沒落下把柄。現在我只要把信像這樣折起來,寫上『王室檢察官閣下』,就全妥了。」
唐格拉爾神情輕鬆地寫上了。
「嗯,全妥了,」卡德魯斯嚷道,他憑著殘存的一點知覺聽見了信的內容,本能地感覺到了這封信會帶來的後果,「嗯,全妥了。可這有多卑鄙。」
說著他伸手想去拿信。
「你瞧你,」唐格拉爾不讓他拿到信,「我這麼說,這麼做,不都是在開玩笑嗎。要是唐戴斯真出什麼事,我先就不答應!你瞧……」
他拿起信,揉成一團,往涼棚的角落一扔。
「這就好,」卡德魯斯說,「唐戴斯是我的朋友,我不許別人對他使壞。」
「嘿,誰會對他使壞呀!我不會,費爾南也不會!」唐格拉爾說著,立起身來,看著費爾南。費爾南坐著沒動,目光卻斜斜地盯在扔到一邊的舉報信上。
「好咧,」卡德魯斯說,「叫人給我們再拿酒來,我要為埃德蒙和美麗的梅塞苔絲再干一杯!」
「你喝得夠多啦,酒鬼,」唐格拉爾說,「再喝,你就站也站不穩,得躺在這兒了。」
「我,」卡德魯斯站起身來,「我站不穩!我跟你打賭,我上阿庫勒教堂鐘樓,腳步不晃一晃!」
「好,」唐格拉爾說,「我和你打賭,不過放到明天吧。現在你該回家了,來,我扶你回家。」
「回家?」卡德魯斯說,「我不用你扶。你呢?費爾南,你和我們一起回馬賽嗎?」
「不,」費爾南說,「我回加泰隆尼亞村。」
「別價,和我們一起回馬賽嘛。」
「我不想去馬賽。」
「瞧你說的,小伙子,你不想去?那好,不去就不去!每個人都有自由!唐格拉爾,讓這位先生回他的加泰隆尼亞村吧。」
唐格拉爾順著卡德魯斯的心意,拽著他回馬賽。但他沒走新岸碼頭,特地走聖維克多城門,好方便費爾南抄條近路。卡德魯斯由他掖著,踉踉蹌蹌地往前走去。
走出二十步開外,唐格拉爾回過頭,瞧見費爾南衝過去撿起那張紙,放進衣袋。而後,只見他快步走出涼棚,朝皮隆方向而去。
「咦,他在幹嗎?」卡德魯斯也回過頭來瞧見了,「他騙我們,他說回加泰隆尼亞村,怎麼進城去了!嗨,費爾南!你走錯路了,小伙子!」
「是你眼花了,」唐格拉爾說,「他是順著舊診所街在走。」
「是嗎!」卡德魯斯說,「我還以為他往右拐了呢。酒這東西真蒙人。」
「行了,」唐格拉爾低聲自語說,「好戲已經開場了,咱們往下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