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合夥經營的故事
2024-10-09 03:35:27
作者: 巴爾扎克
長子戈安得的計劃簡單得可驚。他一開始就認為鍋內上膠不可能;真正的唯一的發財秘訣,是在破布做的紙漿中羼入不值錢的原料。於是他決意把降低紙漿成本的辦法說做毫無價值,他一心追求的是鍋內上漿。當時安古蘭末的廠家差不多專造書寫用紙,所謂銀圓紙,閹雞紙,學生紙,貝殼紙,全是上膠的[151]。安古蘭末的造紙業在這方面素負盛名。那是當地廠商的特產和多少年來的獨行生意;根據這一點來說,戈安得弟兄的要求自然無可批駁。其實,我們等會可以看到,上膠的紙同戈安得的投機買賣根本沒有關係。書寫用紙的銷路極其有限,不上膠的印刷用紙,市場幾乎廣大無邊。長子戈安得到巴黎去用自己的名義申請發明執照的時候,打算做成幾筆生意,讓他能徹底改變造紙的方式。戈安得住在梅蒂維埃家,對他面授機宜,要他一年之內把供應報館的紙生意從原來的紙商手中搶過來,辦法是削減每令的定價,減到任何廠家做不到的價錢,同時保證紙張的潔白和質地,超過報館以前用的最好的貨色。報館和紙商訂的是定期合同,所以要同報館的經理部門暗中聯絡一個時期,才能獨家壟斷。在梅蒂維埃和巴黎幾個主要的報館——用紙總量達到兩百令一天——達成協議之前,戈安得覺得盡有時間擺脫賽夏。不消說,戈安得答應在這些交易中分一部分固定的利潤給梅蒂維埃,以便在巴黎有一個能幹的代理人,自己也省得出門,浪費時間。梅蒂維埃在紙商中是資產最大的一個,原來就靠戈安得這樁生意起家的。十年之內,他承包巴黎各報館的紙,沒有人能和他競爭。
長子戈安得把銷路安排妥當,回到安古蘭末,正趕上柏蒂–格勞的婚禮。柏蒂–格勞的事務所盤出去了,但等後任領到委任狀[152],他就可補彌洛先生的缺,這是夏德萊伯爵夫人替他鑽謀的。安古蘭末的副署理檢察調往利摩日當首席署理;司法部長派了他的一個門下到安古蘭末檢察署來,首席署理的職位空了兩個月。那段空隙的時間正好給柏蒂–格勞度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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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子戈安得出門期間,大衛做了一鍋不上膠的白報紙,質地比當時報館用的好得多;又做了第二鍋出色的仿小牛皮紙,專為講究的印刷用的,戈安得拿去印了一版教區用的祈禱手冊。原料由大衛親自調配,他身邊除了高布和瑪利紅,不要別的工人。
長子戈安得一回來,形勢大變。他瞧著紙樣並不怎麼滿意。
他對大衛說:「親愛的朋友,安古蘭末的生意主要靠貝殼紙。我們先要造出最漂亮的貝殼紙來,成本比現在降低一半。」
大衛為貝殼紙試了一鍋上膠的紙漿,做出來的紙像刷子一般粗糙,上的膠結成一顆顆硬塊。試驗完畢那天,大衛拿著紙樣躲在一旁,不讓人家看見他傷心;長子戈安得卻跑去鼓勵他,安慰他,懇切得了不得。
「別灰心,」戈安得說,「你儘管試驗!我不急,我懂得你,我一定干到底!……」
大衛回去和老婆吃晚飯,說道:「真的,我們碰到了好人,沒想到長子戈安得這樣豪爽!」
他把奸刁的合伙人的話講了一遍。
試驗做了三個月。大衛宿在廠內,觀察各種紙漿的效果。一會兒覺得失敗的原因在於破布和原料的混合,便做了一鍋純粹植物原料的紙漿。一會兒又用純粹破布做的紙漿上膠。他不屈不撓的幹下去,不再提防長子戈安得,當著他的面把性質相仿的原料一樣一樣試過來,各種原料和各種膠水的配方都試到家了。一八二三年上半年,大衛·賽夏帶著高布在紙廠里過活,倘若不在乎飲食,衣著,身體,也算過活的話。他拼命和困難鬥爭,要不是戈安得那樣的人,看了準會感動,因為這個勇猛的戰士從來不想到自己的利益。有一個時期他什麼都不想要了,只求事情成功。物質被人製成了物品,內在的抵抗消失以後,另有一些奇怪的作用;大衛用他敏銳的目光隨時留意,得出一些工業方面的重要規律,認為要獲得我們需要的產品,必須服從事物在後面幾個階段中的相互關係,服從他所謂物質的第二天性。八月中,大衛終究造出一種鍋內上膠的紙,同此刻印刷所打校樣用的紙完全一樣;可是質地不勻,上膠也沒有把握。拿一八二三年的造紙業來說,成績已經很好了,本錢卻花到一萬,而大衛還希望解決最後一些困難。那個時期,安古蘭末跟烏莫流行一些莫名其妙的話,說戈安得弟兄被大衛拖累,損失不貲;大衛花掉三萬法郎試驗費,只造出很壞的紙。別的廠商聽著害怕,愈加相信他們的老方法;他們還嫉妒戈安得弟兄,散布謠言,說這家野心勃勃的廠不久要破產了。長子戈安得買進一些造捲筒紙的機器,仿佛是給大衛做試驗的。事實上老狐狸攛掇大衛只管研究鍋內上膠,他自己卻用大衛告訴他的原料羼入紙漿,把成千令的白報紙運出去,交給梅蒂維埃。
到九月,長子戈安得找大衛·賽夏談話。大衛說正在考慮做一次成績圓滿的試驗,戈安得勸他不必再掙扎。
他很親熱的說:「親愛的大衛,到瑪撒克去看看你太太吧,你太辛苦了,應當休息一下;我們也不願意弄到傾家蕩產。你認為了不起的成功只不過是事情的開端。現在我們要等一等,再做新的試驗。你得說句公道話,看看結果。我們不光是造紙,還做印刷,還放款,外邊已經在說你把我們弄窮了……」
(大衛做了一個極天真的手勢,表示他確是好心好意。)
戈安得看到大衛的手勢,回答說:「五萬法郎丟在夏朗德河裡,還不至於叫我們破產;我們只是不願意為了那些中傷我們的話,樣樣要用現款支付,使我們的買賣停頓。我們都受著合同約束,雙方都得考慮一下。」
「他說的不錯!」大衛心上想,他平時心思完全集中在大規模的試驗上面,根本沒留意廠內的情形。
於是他回到瑪撒克。最近半年,他每星期六晚上回去看夏娃,星期二早上離家。夏娃聽著老賽夏的指點,買下一所屋子,正好在公公的葡萄園前面,附帶三個阿爾邦[153]的園子和一小塊嵌在老賽夏田地中的葡萄田。她同母親和瑪利紅過著十分儉省的生活,因為這塊美好的產業,瑪撒克最漂亮的莊園還剩五千法郎的買價沒有付。屋子坐落在園子和院子中間,材料用的是白凝灰石,屋頂蓋著石板,上面有不少雕塑,凝灰石質地鬆軟,不用花多少錢就好做成大量的裝飾品。安古蘭末的漂亮家具,搬到鄉下顯得更漂亮了,那時當地還沒有人講究奢華。屋子前面,園中有一行柘榴,橘樹和一些名貴的植物,是以前的業主,由瑪隆先生送終的一位老將軍親手種的。
有一天,大衛陪著父親在橘樹底下同夏娃和小呂西安玩兒,芒勒的執達員親自送來一份通知:戈安得弟兄要他們的合伙人選任一個仲裁庭,按照契約規定解決他們的爭議。戈安得弟兄要求收回六千法郎,保留髮明執照的所有權和以後的利潤,作為他們付了巨額費用而毫無結果的賠償。
賽夏老頭對兒子說:「人家說你把他們弄窮了!那才好呢!你幹的事只有這一樁叫我看了高興。」
第二天早上九點,夏娃和大衛走進柏蒂–格勞先生家的穿堂。他如今變了孤兒寡婦的保護人[154],大衛夫婦覺得只有請教他才是辦法。法官見了從前的主顧,滿面春風,一定要留他們吃中飯。
他微笑著說:「戈安得弟兄要討還六千法郎嗎?你們買屋子的錢還欠多少?」
夏娃回答:「五千法郎,先生;我已經有兩千存起來了……」
柏蒂–格勞道:「你的兩千留著吧。呃!還欠五千!……你們的屋子好好收拾一下,還得一萬。好吧,兩小時以內叫戈安得給你們送一萬五千法郎來……」
夏娃做了一個詫異的手勢。
法官接著說:「……在這個條件之下,你們協議拆夥,放棄你們合同上的全部權益。你們看行不行?」
夏娃道:「我們拿這筆錢是不是合法呢?」
法官笑道:「完全合法!戈安得弟兄把你們擺布得夠了,我要一勞永逸,不讓他們再生枝節。聽我說:現在我是法官,應當告訴你們事實。戈安得弟兄此刻明明是欺騙你們,可是你們被他捏在手裡。他們要提起訴訟,你們不怕麻煩的話,當然可以勝訴。只是你們願不願意再打十年官司?什麼仲裁啊,專家鑑定啊,盡可來了一次又一次,你們會聽到極端矛盾的意見……並且,」他微笑著說,「這裡也找不出一個代理人替你們辯護,我的後任沒有本領。聽我說:與其打一場穩贏的官司,不如吃些虧和解……」
大衛道:「只要讓我們太太平平的過日子,無論什麼性質的和解我都接受。」
柏蒂–格勞大聲喚他的當差,吩咐道:「保爾,去把我的後任賽谷先生請來……」又對兩個以前的主顧說:「我們只管吃飯,讓賽谷去看戈安得弟兄;再過幾小時,你們倆動身回瑪撒克的時候,財產是損失了,可是太平了。到手一萬法郎便是多五百法郎進款;在你們那個美麗的小莊園上,盡可快快活活的過日子!」
柏蒂–格勞說的不錯,兩小時後,代理人帶著正式文件回來了,兩個戈安得簽了字,還有十五張一千法郎的鈔票。
賽夏道:「這一次多虧你幫忙。」
柏蒂–格勞看見兩個老主顧表示驚奇,回答道:「什麼幫忙,我叫你們吃了大虧呢。我再說一遍,我叫你們吃了大虧,時間久了,你們自會發覺,不過我知道你們的性格,你們寧可受損失,不想等一筆遙遙無期,也許來得太晚的財富。」
夏娃道:「先生,我們不貪圖財富,謝謝你使我們能夠快快活活的過日子,我們永遠感激你。」
柏蒂–格勞道:「天哪!你這麼說,我要良心不安了;可是我相信,我今天把事情補救了。我做到法官是靠你們;應當表示感激的是我……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