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坐監的影響

2024-10-09 03:35:21 作者: 巴爾扎克

  上文已經解釋過,債務人受到羈押在內地是極少見的事,所以法國大半城市沒有拘留所。真要扣押的話,只能把債務人送往監獄,跟嫌疑犯,輕罪被告,重罪被告,判處死刑的囚徒,關在一起。這些在法律上各各不同的名稱,在大眾口裡統統歸入一類,叫作刑事犯。大衛被帶往安古蘭末監獄,暫時送進一間矮矮的牢房,也許是某個犯人刑期滿了空出來的。羈押的手續,以及法律規定給監犯一個月伙食費的手續都辦完了,大衛見到一個胖子,對犯人的權力比王上還要大的獄卒!內地從來沒有清瘦的獄卒。第一,這是一個清閒的差事;其次,獄卒好比鄉村客店的老闆,不用付房租,自己吃得挺好,給犯人吃得挺壞;對犯人的住宿,獄卒也同鄉村客店的老闆一樣,照來客的財力安排。那獄卒由於老賽夏的關係,對大衛聞名已久;大衛雖則一文不名,獄卒很放心,當夜給他一個好房間。安古蘭末的監獄,後面跟從前的初級法院相連,還是中世紀的建築,並不比當地的大教堂經過更多的改動,民間始終稱為司法衙門。大門中間照例開著一扇便門,全部釘著釘子,外表堅固,又矮又舊,看上去像獨眼妖賽克羅普斯,因為門上有一個洞眼,獄卒先在洞上認清了外面的人才開門。沿著底層的門面有一條走廊,廊下一排房間,高高的窗上裝著漏斗形的木板,從裡邊的院子取光。獄卒住的屋子同牢房隔一條拱廊。拱廊把底層一分為二,拱廊盡頭裝著隔離院子的鐵柵,一進大門就望得見。獄卒把大衛安頓在靠近拱廊的一間房裡,房門正對獄卒的住屋。他有心和大衛做鄰居,認為這個監犯地位特殊,可以跟他做伴。

  獄卒看大衛瞧著屋子發愣,便道:「這一間是最好的了。」

  房內牆壁是石砌的,相當潮濕。窗洞很高,裝著鐵柵。地下的石板冷氣逼人。守衛在廊下踱來踱去,有規律的步伐在房內聽得清清楚楚,像潮水一般單調的聲音時時刻刻提醒你:你受著監視!你不得自由!這些細節和整個環境,對一般老實人精神影響極大。大衛看見臥床骯髒無比。可是進監的人第一夜心情特別緊張,要第二夜才發覺床鋪硬不可當。獄卒很客氣,告訴大衛天黑之前不妨在院子裡散步。臨到睡覺,大衛開始受罪了。牢房照例不給燈火。這條規則明明是對付罪犯的,若要把在押的債務人除外,必須得到檢察官特准。獄卒讓大衛在他屋中閒坐,臨睡可不能不關進牢房。夏娃的可憐的丈夫這才發現監獄的醜惡和野蠻的習慣,感到噁心。不過多思想的人自有辦法同外界隔離,迷迷糊糊的出神,那是詩人睜著眼睛也辦得到的。倒霉傢伙終於集中精神,想起他的正事來。監獄最容易使人反省。大衛先問自己有沒有盡他家長的責任,又想老婆不知傷心得怎麼樣了;為什麼他不用瑪利紅說的辦法,先掙了一筆足夠的錢,再消消停停做他的研究工作呢?

  

  他心上盤算:「鬧了這樣的亂子,怎麼能再住在安古蘭末?出了監獄,怎麼辦呢?上哪兒去呢?」他又懷疑他造紙的方法。這種苦惱只有發明家能體會。大衛從這一樣疑心到那一樣,終於看清了他的處境。以前戈安得弟兄告訴賽夏老頭的話,剛才柏蒂–格勞告訴夏娃的話,大衛自己也提出來了:「就算樣樣順利,實地製造的成績還不知道怎麼樣。領發明執照需要錢……還要有個工廠做大規模的試驗,那等於把我的發明公開!……噢!柏蒂–格勞說的一點不錯!」

  (光線最暗的監獄也會把事情照得透亮。)

  大衛躺在一張行軍床上,底下鋪著一條叫人噁心的棕色粗布墊子,臨到睡熟的時候想道:「暫且丟開!明兒早上大概就能見到柏蒂–格勞。」

  可見夏娃帶來的敵人方面的條件,大衛早已做好準備,有意思接受了。老婆擁抱了丈夫,房內只有一把粗糙的木椅子,她只能坐在床沿上,一眼之間看到屋角放著一隻骯髒的銅盆,牆上塗滿字跡,都是前任房客的簽名和題詞。夏娃通紅的眼睛又濕了。她不知哭過多少回,看見丈夫落到囚犯一般的田地,又流出眼淚來了。

  她說:「這都是追求光榮的結果!……噢!親愛的,我勸你把事業放棄了吧……咱們還是安分守己,別抄近路想發財了……要我快活也不需要什麼享受,吃了這許多苦,我更看得淡了!……你還不知道呢!……你被人抓起來雖然丟臉,還不算咱們最倒霉的事!……你瞧!」

  她掏出呂西安的信交給大衛,大衛很快的看完了。夏娃想安慰丈夫,把柏蒂–格勞說呂西安的兩句尖刻的話告訴他。

  大衛說:「呂西安要是自殺,現在已經死了;現在不死,就不會自殺的了;他的勇氣,正如他自己說的,不能維持到半天以上……」

  「可是這樣提心弔膽叫人怎麼受得了呢?……」做妹子的一想到死,差不多一切都原諒了。

  柏蒂–格勞所謂已經獲得戈安得弟兄同意的條件,夏娃講給大衛聽了,大衛喜形於色,立刻接受。

  他說:「有了這筆錢,咱們可以住在烏莫近邊的村子上,戈安得弟兄開紙廠的地方;從此我只求清靜!如果呂西安受良心責備,尋了短見,咱們在沒有拿到父親的產業以前,也能維持生活;如果呂西安活著,可憐的孩子看我們手頭不寬,也會想法適應……戈安得弟兄將來一定靠我的發明賺錢,可是歸根到底,我在國內是怎樣的人呢?……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老百姓。只要我的發明對大眾有益,我就快活了!告訴你,親愛的夏娃,你我兩人都不配做買賣。咱們既沒有唯利是圖的心,也沒有那種嗇刻的本領,把最應該付的錢拖延不付。這兩種貪心也許是生意人的品德,大家把這個叫作精明,叫作經商的才幹!」

  遇到利害關係,兩個相愛的人不一定意見一致;如今他們倆看法相同,當然是愛情的最美的果實;夏娃因之很高興,央獄卒送了一個便條給柏蒂–格勞,說他們倆對和解的方案一致同意,要他來釋放大衛。過了十分鐘,柏蒂–格勞走進大衛那個可怕的牢房,對夏娃說:「太太,你先回去,我們隨後就到……」

  「啊!親愛的朋友,」柏蒂–格勞對大衛說,「你落在人家手裡了!怎麼你會這樣糊塗,跑到街上來的?」

  「叫我怎麼不出來呢?你看呂西安對我說的什麼話。」

  大衛把賽利才的信交給柏蒂–格勞;柏蒂–格勞接過去,念了,看了看,捻捻紙張,一邊談著正事一邊裝作心不在焉的折起信紙,放進口袋。隨後代理人挽著大衛的胳膊出去了,他們談話的當口,獄卒已經收到執達員解除羈押的公事。大衛回到家裡,好比進了天堂。經過二十天的幽禁(最後幾小時在內地人心目中更是丟盡臉面),他回進臥房,親著他的小呂西安,像小孩兒一般淌眼抹淚。高布和瑪利紅也回來了。瑪利紅在烏莫聽說有人在到巴黎去的大路上看見呂西安,已經過了瑪撒克。進城賣糧食的農夫注意到花花公子的裝束。高布騎著馬沿著大路趕到芒勒,知道呂西安坐著包車走了,瑪隆先生親眼看見的。

  柏蒂–格勞道:「我不是早說過嗎?這傢伙不是詩人,是一部連續不斷的小說。」

  夏娃道:「坐包車?這一回他上哪兒去呢?」

  柏蒂–格勞對大衛道:「來,咱們去看兩位戈安得先生,他們等著呢。」

  賽夏太太叫道:「啊!先生,希望你儘量保護我們的利益,我們的前途完全操在你手裡。」

  柏蒂–格勞道:「要不要在你府上談判?大衛不用去了,讓他們今晚到這兒來,我能不能保護你們的利益,你自個兒瞧吧。」

  夏娃道:「啊!先生,這樣我才高興呢。」

  柏蒂–格勞道:「那麼晚上見,就在這兒,七點左右。」

  「謝謝你。」夏娃回答的口氣和眼神,表示她對代理人信任多了。

  柏蒂–格勞又道:「你看,我叫你不用擔心,沒有說錯吧?你哥哥早已把自殺的念頭丟往九霄雲外。再說,今天晚上你或許就有一筆小小的財產到手。你的印刷所有正式的買主上門了。」

  夏娃道:「既然這樣,幹嗎不等一下再同兩個戈安得合夥呢?」

  柏蒂–格勞發覺說了實話,差點兒露馬腳,回答說:「太太,你忘了你的機器還受著法院扣押,你先要還清梅蒂維埃的錢,才好出賣印刷所。」

  柏蒂–格勞回去把賽利才找來。賽利才走進辦公室,柏蒂–格勞帶他到窗下,咬著他耳朵說:

  「明天晚上你可以買進賽夏的印刷所,還有後台老板幫你把印刷執照過戶;你總不願意弄到做苦役犯下場吧?」

  賽利才道:「什麼!……什麼!做苦役犯?」

  「你給大衛的信是假造的,此刻在我手裡……亨利埃德上了法庭,你想她會怎麼說?……」柏蒂–格勞看見賽利才臉色變了,便補上一句:「我可不想叫你栽跟頭。」

  巴黎人叫道:「你還要我幹什麼呢?」

  柏蒂–格勞回答:「讓我告訴你應當做些什麼。你仔細聽著!兩個月之內,你是安古蘭末正式的印刷商……盤進印刷所的本錢可是欠人家的,你十年也償還不了!……你得替資本家長期當差!並且只能代進步黨出面……你和迦納拉的合夥契約將來由我起草,我有辦法在合同上留好地步,使你有一天能變成印刷所的主人……可是,如果他們要辦報,如果你做了報紙的經理,如果我在這裡當上署理檢察官,你必須聽長子戈安得指揮,在你報上登些違禁的文字,讓公家把你的報紙沒收,查封……你幫了這個忙,戈安得準會重重的謝你……我知道你要判罪,要坐牢,不過你也變了被迫害的要人,在進步黨內是個角色了,不是像邁爾西埃軍曹和保爾–路易·戈里埃,便是成為小小的瑪奴哀。我絕不讓人吊銷你的執照。等到你的報紙被公家查封的那天,我當你的面把你的信燒掉……你看,你發跡的代價並不算高……」

  下層階級的人弄不清合法文書和偽造文書的區別,賽利才仿佛已經到了重罪庭上,聽著柏蒂–格勞的話鬆了一口氣。

  柏蒂–格勞接著說:「不出三年,我便是安古蘭末的檢察官,你總有地方用得著我,你想想吧!」

  賽利才道:「好吧。可是你還不知道我這個人;請你現在就把我的信當面燒掉,相信我會感激你的。」

  柏蒂–格勞瞧著賽利才,兩人好像用眼睛決鬥:一個是打量對方,眼睛賽過挖掘人心的手術刀;一個竭力表示自己忠誠可靠,用眼睛做戲。

  柏蒂–格勞一聲不出,點起蠟燭燒了信,心上想:「他還要成家立業呢!」

  賽利才道:「從今以後你要我賣命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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