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家庭的苦難

2024-10-09 03:19:15 作者: 巴爾扎克

  不論處境如何,女人的痛苦總比男人多,而且程度也更深。男人有他的精力需要發揮:他活動,奔走,忙亂,打主意,眼睛看著將來,覺得安慰。例如查理。但女人是靜止的,面對著悲傷無法分心,悲傷替她開了一個窟窿,讓她往下鑽,一直鑽到底,測量窟窿的深度,把她的願望與眼淚來填滿。例如歐也妮。她開始認識了自己的命運。感受,愛,受苦,犧牲,永遠是女人生命中應有的文章。歐也妮變得整個兒是女人了,卻並無女人應有的安慰。她的幸福,正如鮑舒哀刻畫入微的說法,仿佛在牆上找出來的釘子,隨你積得怎麼多,捧在手裡也永遠遮不了掌心的。悲苦絕不姍姍來遲的教人久等,而她的一份就在跟前了。查理動身的下一天,葛朗台的屋子在大家眼裡又恢復了本來面目,只有歐也妮覺得突然之間空虛得厲害。瞞著父親,她要把查理的臥房保存他離開時的模樣。葛朗台太太與拿儂,很樂意助成她這個維持現狀的願望。

  「誰保得定他不早些回來呢?」她說。

  「啊!希望他再來噢,」拿儂回答,「我服侍他慣了!多和氣,多好的少爺,臉龐兒又俏,頭髮卷卷的像一個姑娘。」

  歐也妮望著拿儂。

  「哎喲,聖母瑪利亞!小姐,你這副眼神要入地獄的!別這樣瞧人呀。」

  從這天起,葛朗台小姐的美麗又是一番面目。對愛情的深思,慢慢地浸透了她的心,再加上有了愛人以後的那種莊嚴,使她眉宇之間多添了畫家用光輪來表現的那種光輝。堂兄弟未來之前,歐也妮可以跟未受聖胎的童貞女相比;堂兄弟走了之後,她有些像做了聖母的童貞女:她已經感受了愛情。某些西班牙畫家把這兩個不同的瑪利亞表現得那麼出神入化,成為基督教藝術中最多而最有光輝的造像。查理走後,她發誓天天要去望彌撒;第一次從教堂回來,她在書店裡買了一幅環球全圖釘在鏡子旁邊,為的能一路跟堂兄弟上印度,早晚置身於他的船上,看到他,對他提出無數的問話,對他說:

  「你好嗎?不難受嗎?你教我認識了北極星的美麗和用處,現在你看到了那顆星,想我不想?」

  早上,她坐在胡桃樹下蟲蛀而生滿青苔的凳上出神,他們在那裡說過多少甜言蜜語,多少瘋瘋癲癲的廢話,也一起做過將來成家以後的美夢。她望著圍牆上空的一角青天,想著將來;然後又望望古老的牆壁,與查理臥房的屋頂。總之,這是孤獨的愛情,持久的,真正的愛情,滲透所有的思想,變成了生命的本體,或者像我們父輩所說的,變成了生命的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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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那些自稱為葛朗台老頭的朋友來打牌的時候,她裝作很高興,把真情藏起;但整個上午她跟母親與拿儂談論查理。拿儂懂得她可以對小主人表同情,而並不有虧她對老主人的職守,她對歐也妮說:

  「要是有個男人真心對我,我會……會跟他入地獄。我會……哦……我會為了他送命;可是……沒有呀。人生一世是怎麼回事,我到死也不會知道的了。唉,小姐,你知道嗎,高諾阿萊那老頭,人倒是挺好的,老盯著我打轉,自然是為了我的積蓄嘍,正好比那些為了來嗅嗅先生的金子,有心巴結你的人。我看得很清,別看我像豬一樣胖,我可不傻呢。可是小姐,雖然他那個不是愛情,我也覺得高興。」

  兩個月這樣過去了。從前那麼單調的日常生活,因大家關切歐也妮的秘密而有了生氣,三位婦人也因之更加親密。在她們心目中,查理依舊在堂屋灰暗的樓板下面走來走去。早晨,夜晚,歐也妮都得把那口梳妝匣打開一次,把叔母的肖像端詳一番。某星期日早上,她正一心對著肖像揣摩查理的面貌時,被母親撞見了。於是葛朗台太太知道了侄兒與歐也妮交換寶物的可怕的消息。

  「你統統給了他!」母親驚駭之下說,「到元旦那天,父親問你要金洋看的時候,你怎麼說?」

  歐也妮眼睛發直,一個上半天,母女倆嚇得半死,糊裡糊塗把正場的彌撒都錯過了,只能參加讀唱彌撒。

  三天之內,一八一九年就要告終。三天之內就要發生大事,要演出沒有毒藥、沒有尖刀、沒有流血的平凡的悲劇,但對於劇中人的後果,只有比彌賽納王族裡所有的慘劇還要殘酷。

  「那怎麼辦?」葛朗台太太把編織物放在膝上,對女兒說。

  可憐的母親,兩個月以來受了那麼多的攪擾,甚至過冬必不可少的毛線套袖都還沒織好。這件家常小事,表面上無關重要,對她卻發生了不幸的後果。因為沒有套袖,後來在丈夫大發雷霆駭得她一身冷汗時,她中了惡寒。

  「我想,可憐的孩子,要是你早告訴我,還來得及寫信到巴黎給台·格拉桑先生。他有辦法收一批差不多的金洋寄給我們;雖然你父親看得極熟,也許……」

  「可是哪兒來這一大筆錢呢?」

  「有我的財產做抵押呀。再說台·格拉桑先生可能為我們……」

  「太晚啦,」歐也妮聲音嘶啞,嗓子異樣的打斷了母親的話,「明天早上,我們就得到他臥房裡去跟他拜年了。」

  「可是孩子,為什麼我不去看看克羅旭他們呢?」

  「不行不行,那簡直是自投羅網,把我們賣給了他們了。而且我已經拿定主意。我沒有做錯事,一點兒不後悔。上帝會保佑我的。聽憑天意吧。唉!母親,要是你讀到他那些信,你也要心心念念的想他呢。」

  下一天早上,一八二〇年一月一日,母女倆恐怖之下,想出了最天然的託辭,不像往年一樣鄭重其事的到他臥房裡拜年。一八一九至一八二〇的冬天,在當時是一個最冷的冬天。屋頂上都堆滿了雪。

  葛朗台太太一聽到丈夫在房裡有響動,便說:

  「葛朗台,叫拿儂在我屋裡生個火吧;冷氣真厲害,我在被窩裡凍僵了。到了這個年紀,不得不保重一點。」她停了一會又說:「再說,讓歐也妮到我房裡來穿衣吧。這種天氣,孩子在她屋裡梳洗會鬧病的。等會我們到暖暖和和的堂屋裡跟你拜年吧。」

  「咄,咄,咄,咄!官話連篇!太太,這算是新年發利市嗎?你從來沒有這麼嘮叨過。你總不見得吃了酒浸麵包吧[21]?」

  說罷大家都不出一聲。

  「好吧,」老頭兒大概聽了妻子的話軟心了,「就照你的意思辦吧,太太。你太好了,我不能讓你在這個年紀上有什麼三長兩短,雖然拉·裴德里埃家裡的人多半是鐵打的。」他停了一會又嚷:「嗯!你說是不是?不過咱們得了他們的遺產,我原諒他們。」

  說完他咳了幾聲。

  「今天早上你開心得很,老爺。」葛朗台太太的口氣很嚴肅。

  「我不是永遠開心的嗎,我……

  開心,開心,真開心,你這箍桶匠,

  不修補你的臉盆又怎麼樣!」

  他一邊哼一邊穿得齊齊整整的進了妻子的臥房。

  「真,好傢夥,冷得要命。早上咱們有好菜吃呢,太太。台·格拉桑從巴黎帶了夾香菇的鵝肝來!我得上驛站去拿。」說著他又咬著她的耳朵:

  「他還給歐也妮帶來一塊值兩塊的拿破崙。我的金子光了,太太。我本來還有幾塊古錢,為了做買賣只好花了。這話我只能告訴你一個人。」

  然後他吻了吻妻子的前額,表示慶祝新年。

  「歐也妮,」母親叫道,「不知你父親做了什麼好夢,脾氣好得很——得啦,咱們還有希望。」

  「先生今天怎麼啦?」拿儂到太太屋裡生火時說,「他一看見我就說:大胖子,你好,你新年快樂。去給太太生火呀,她好冷呢——他說著伸出手來給我一塊六法郎的錢,精光滴滑,簇嶄全新,把我看呆了。太太,你瞧。哦!他多好。他真大方。有的人越老心越硬;他卻溫和得像你的果子酒一樣,越陳越好了。真是一個十足地道的好人……」

  老頭兒這一天的快樂,是因為投機完全成功的緣故。台·格拉桑把箍桶匠在十五萬法郎荷蘭證券上所欠的利息,以及買進十萬公債時代墊的尾數除去之後,把一季的利息三萬法郎托驛車帶給了他,同時又報告他公債上漲的消息。行市已到八十九法郎,那些最有名的資本家,還出九十二法郎的價錢買進正月底的期貨。葛朗台兩個月中間的投資賺了百分之十二,他業已收支兩訖,今後每半年可以坐收五萬法郎,既不用付捐稅,也沒有什麼修理費。內地人素來不相信公債的投資,他卻終於弄明白了,預算不出五年,不用費多少心,他的本利可以滾到六百萬,再加上田產的價值,他的財產勢必達到驚人的數字。給拿儂的六法郎,也許是她不自覺的幫了他一次大忙而得到的酬勞。

  「噢!噢!葛朗台老頭上哪兒去呀,一清早就像救火似的這麼奔?」

  街上做買賣的一邊開鋪門一邊想。後來,他們看見他從碼頭上回來,後面跟著驛站上的一個腳夫,獨輪車上的袋都是滿滿的。有的人便說:「水總是往河裡流的,老頭兒去拿錢哪。」

  「巴黎,法勞豐,荷蘭,流到他家裡來的水可多哩。」另外一個說。

  「臨了,索漠城都要給他買下來嘍。」第三個又道。

  「他不怕冷,」一個女人對她的丈夫說,「老忙著他的事。」

  「嗨!嗨!葛朗台先生,」跟他最近的鄰居,一個布商招呼他,「你覺得累贅的話,我來給你扔了罷。」

  「哦!不過是些大錢罷了。」葡萄園主回答。

  「是銀子呢。」腳夫低聲補上一句。

  「哼,要我照應嗎,閉上你的嘴。」老頭兒一邊開門一邊對腳夫咕嚕。

  「啊!老狐狸,我拿他當作聾子,」腳夫心裡想,「誰知冷天他倒聽得清。」

  「給你二十個子兒酒錢,得啦!去你的!」葛朗台對他說,「你的獨輪車,等會叫拿儂來還你——娘兒們是不是在望彌撒,拿儂?」

  「是的,先生。」

  「好,快,快一點兒!」他嚷著把那些袋交給她。

  一眨眼,錢都裝進了他的密室,他關上了門,躲在裡面。

  「早餐預備好了,你來敲我的牆壁。先把獨輪車送回驛站。」

  到了十點鐘,大家才吃早點。

  「在堂屋裡父親不會要看你金洋的,」葛朗台太太望彌撒回來對女兒說,「再說,你可以裝作怕冷。挨過了今天,到你過生日的時候,我們好想法把你的金子湊起來了……」

  葛朗台一邊下樓一邊想著把巴黎送來的錢馬上變成黃金,又想著公債上的投機居然這樣成功。他決意把所有的收入都投資進去,直到行市漲到一百法郎為止。他這樣一算,歐也妮便倒了楣。他進了堂屋,兩位婦女立刻給他拜年,女兒跳上去摟著他的脖子撒嬌,太太卻是又莊嚴又穩重。

  「啊!啊!我的孩子,」他吻著女兒的前額,「我為你辛苦呀,你不看見嗎?……我要你享福。享福就得有錢。沒有錢,什麼都完啦。瞧,這兒是一個簇新的拿破崙,特地為你從巴黎弄來的,天!家裡一點兒金屑子都沒有了,只有你有。小乖乖,把你的金子拿來讓我瞧瞧。」

  「哦!好冷呀;先吃早點吧。」歐也妮回答。

  「行,那麼吃過早點再拿,是不是?那好幫助我們消化——台·格拉桑那胖子居然送了這東西來。喂,大家吃呀,又不花我的錢。他不錯,這台·格拉桑,我很滿意。好傢夥給查理幫忙,而且盡義務。他把我可憐的兄弟的事辦得很好——嗯哼!嗯哼!」他含著一嘴食物嘟囔,停了一下又道:「唔!好吃!太太,你吃呀!至少好教你飽兩天。」

  「我不餓,你知道,我一向病病歪歪的。」

  「哎!哎!你把肚子塞飽也不打緊,你是拉·裴德里埃出身,結實得很。你真像一根小黃草,可是我就喜歡黃顏色。」

  一個囚徒在含垢忍辱,當眾就戮之前,也沒有葛朗台太太母女倆在等待早點以後的大禍時那麼害怕。葛朗台老頭越講得高興,越吃得起勁,母女倆的心抽得越緊。但是做女兒的這時還有一點依傍:在愛情中汲取勇氣。她心裡想:

  「為了他,為了他,千刀萬剮我也受。」

  這麼想著,她望著母親,眼中射出勇敢的火花。

  十一點,早餐完了,葛朗台喚拿儂:

  「統統拿走,把桌子留下。這樣,我們看起你的寶貝來更舒服些,」他望著歐也妮說,「孩子!真的,你十十足足有了五千九百五十九法郎的財產,加上今天早上的四十法郎,一共是六千法郎差一個。好吧,我補你一法郎湊足整數,因為小乖乖,你知道……哎哎,拿儂,你幹嗎聽我們說話?去吧,去做你的事。」

  拿儂走了。

  「聽我說,歐也妮,你得把金子給我。你不會拒絕爸爸吧,嗯,我的小乖乖?」

  母女倆都不出一聲。

  「我嗎,我沒有金子了。從前有的,現在沒有了。我把六千法郎現款跟你換,你照我的辦法把這筆款子放出去。別想什麼壓箱錢了。我把你出嫁的時候,——也很快了——我會替你找一個夫婿,給你一筆本省從來沒有聽見過的,最體面的壓箱錢。小乖乖,你聽我說,現在有一個好機會:你可以把六千法郎買公債,半年就有近兩百法郎利息,沒有捐稅,沒有修理費,不怕冰雹,不怕凍,不怕漲潮,一切跟年成搗亂的玩意兒全沒有。也許你不樂意把金子放手,小乖乖?拿來吧,還是拿給我吧。以後我再替你收金洋,什麼荷蘭的,葡萄牙的,蒙古盧比,熱那亞金洋,再加你每年生日我給你的,要不了三年,你那份美麗的小家私就恢復了一半。你怎麼說,小乖乖?抬起頭來呀。去吧,我的兒,去拿來。我這樣的把錢怎麼生怎麼死的秘密告訴了你,你該吻一吻我的眼睛謝我嘍。真的,錢像人一樣是活的,會動的,它會來,會去,會流汗,會生產。」

  歐也妮站起身子向門口走了幾步,忽然轉過身來,定睛望著父親,說:

  「我的金子沒有了。」

  「你的金子沒有了!」葛朗台嚷著,兩腿一挺,直站起來,仿佛一匹馬聽見身旁有大炮在轟。

  「沒有了。」

  「不會的,歐也妮。」

  「真是沒有了。」

  「爺爺的鍬子!」

  每逢箍桶匠賭到這個咒,連樓板都會發抖的。

  「哎唷,好天好上帝!太太臉都白了。」拿儂嚷道。

  「葛朗台,你這樣冒火,把我嚇死了。」可憐的婦人說。

  「咄,咄,咄,咄!你們!你們家裡的人是死不了的!歐也妮,你的金洋怎麼啦?」他撲上去大吼。

  「父親,」女兒在葛朗台太太身旁跪了下來,「媽媽難受成這樣……你瞧……別把她逼死啊。」

  葛朗台看見太太平時那麼黃黃的臉完全發白了,也害怕起來。

  「拿儂,扶我上去睡,」她聲音微弱的說,「我要死了。」

  拿儂和歐也妮趕緊過去攙扶,她走一步軟一步,兩個人費了好大氣力才把她扶進臥房。葛朗台獨自留在下面。可是過了一會,他走上七八級樓梯,直著嗓子喊:

  「歐也妮,母親睡了就下來。」

  「是,父親。」她把母親安慰了一番,趕緊下樓。

  「歐也妮,」父親說,「告訴我你的金子哪兒去了?」

  「父親,要是你給我的東西不能完全由我做主,那麼你拿回去吧。」歐也妮冷冷的回答,一邊在壁爐架上抓起拿破崙還他。

  葛朗台氣沖沖的一手搶過來,塞在荷包里。

  「哼,你想我還會給你什麼東西嗎!連這個也不給!」說著他把大拇指扳著門牙,得——的一聲。「你瞧不起父親?居然不相信他?你不知什麼叫作父親?要不是父親高於一切,也就不成其為父親了。你的金子哪兒去了?」

  「父親,你儘管生氣,我還是愛你,敬重你;可是原諒我大膽提一句,我已經二十二歲了。你常常告訴我,說我已經成年,為的是要我知道。所以我把我的錢照我自己的意思安排了,而且請你放心,我的錢放得很妥當……」

  「放在哪裡?」

  「秘密不可泄露,」她說,「你不是有你的秘密嗎?」

  「我不是家長嗎?我不能有我的事嗎?」

  「這卻是我的事。」

  「那一定是壞事,所以你不能對父親說,小姐!」

  「的確是好事,就是不能對父親說。」

  「至少得告訴我,什麼時候把金子拿出去的?」

  歐也妮搖搖頭。

  「你生日那天還在呢,是不是?」

  歐也妮被愛情訓練出來的狡猾,不下於父親被吝嗇訓練出來的狡猾,她仍舊搖搖頭。

  「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死心眼兒,這樣的偷盜,」葛朗台聲音越來越大,震動屋子,「怎麼!這裡,在我自己家裡,居然有人拿掉你的金子,家裡就是這麼一點兒的金子!而我還沒法知道是誰拿的!金子是寶貴的東西呀。不錯,最老實的姑娘也免不了有過失,甚至於把什麼都給了人,上至世家舊族,下至小戶人家,都有的是;可是把金子送人!因為你一定是給了什麼人的,是不是?」

  歐也妮聲色不動。

  「這樣的姑娘倒從來沒有見到過!我是不是你的父親?要是存放出去,你一定有收據……」

  「我有支配這筆錢的權利沒有?有沒有?是不是我的錢?」

  「哎,你還是一個孩子呢!」

  「成年了。」

  給女兒駁倒了,葛朗台臉色發白,跺腳,發誓;終於又想出了話:

  「你這個該死的婆娘,你這條毒蛇!唉!壞東西,你知道我疼你,你就胡來。你勒死你的父親!哼!你會把咱們的家產一齊送給那個穿摩洛哥皮鞋的光棍。爺爺的鍬子!我不能取消你的承繼權,天哪!可是我要咒你,咒你的堂兄弟,咒你的兒女!他們都不會對你有什麼好結果的,聽見沒有?要是你給了查理……喔,不可能的。怎麼!這油頭粉臉的壞蛋,膽敢偷我的……」

  他望著女兒,她冷冷的一聲不出。

  「她動也不動!眉頭也不皺一皺!比我葛朗台還要葛朗台。至少你不會把金子白送人吧,嗯,你說?」

  歐也妮望著父親,含譏帶諷的眼神把他氣壞了。

  「歐也妮,你是在我家裡,在你父親家裡。要留在這兒,就得服從父親的命令。神甫他們也命令你服從我。」

  歐也妮低下頭去。他接著又說:

  「你就揀我最心疼的事傷我的心,你不屈服,我就不要看見你。到房裡去。我不許你出來,你就不能出來。只有冷水跟麵包,我叫拿儂端給你。聽見沒有?去!」

  歐也妮哭作一團,急忙溜到母親旁邊。

  葛朗台在園中雪地里忘了冷,繞了好一會圈子,之後,忽然疑心女兒在他妻子房裡,想到去當場捉住她違抗命令的錯兒,不由的高興起來,他便像貓兒一般輕捷的爬上樓梯,闖進太太的臥房,看見歐也妮的臉埋在母親懷裡,母親摸著她的頭髮,說:

  「別傷心,可憐的孩子,你父親的氣慢慢會消下去的。」

  「她沒有父親了!」老箍桶匠吼道,「這樣不聽話的女兒是我跟你生的嗎,太太?好教育,還是信教的呢!怎麼,你不在自己房裡?趕快,去坐牢,坐牢,小姐。」

  「你硬要把我們娘兒倆拆開嗎,老爺?」葛朗台太太發著燒,臉色通紅。

  「你要留她,你就把她帶走,你們倆替我一齊離開這兒……天打的!金子呢?金子怎麼啦?」

  歐也妮站起身子,高傲地把父親望了一眼,走進自己的臥房。她一進去,老頭兒把門鎖上了。

  「拿儂,把堂屋裡的火熄掉。」他嚷道。

  然後他坐在太太屋裡壁爐旁邊的一張安樂椅上:

  「她一定給了那個迷人的臭小子查理,他只想我的錢。」

  葛朗台太太為了女兒所冒的危險,為了她對女兒的感情,居然鼓足勇氣,裝聾作啞的冷靜得很。

  「這些我都不知道。」她一邊回答,一邊朝床里翻身,躲開丈夫閃閃發光的眼風。「你生這麼大的氣,我真難受;我預感我只能伸直著腿出去的了。現在你可以饒我一下吧,我從來沒有給你受過氣,至少我自己這樣想。女兒是愛你的,我相信她跟初生的孩子一樣沒有罪過。別難為她。收回成命吧。天冷得厲害,說不定你會教她鬧場大病的。」

  「我不願意看見她,也不再跟她說話。她得關在屋裡,只有冷水麵包,直到她使父親滿意為止。見鬼!做家長的不該知道家裡的黃金到了哪兒去嗎?她的盧比恐怕全法國都找不出來,還有熱那亞金洋,荷蘭杜加……」

  「老爺!我們只生歐也妮一個,即使她把金子扔在水裡……」

  「扔在水裡!扔在水裡!」好傢夥嚷道,「你瘋了,太太。我說得到,做得到,你還不知道嗎?你要求家裡太平,就該叫女兒招供,逼她老實說出來;女人對女人,比我們男人容易說得通。不管她做了什麼事,我絕不會把她吃掉。她是不是怕我?即使她把堂兄弟從頭到腳裝了金,唉,他早已漂洋出海,我們也追不上了……」

  「那麼,老爺……」

  由於當時的神經過敏,或者是女兒的苦難使她格外慈愛,也格外聰明起來,葛朗台太太犀利的目光發覺丈夫的肉瘤有些可怕的動作,她便馬上改變主意,順著原來的口吻,說:

  「那麼,老爺,你對女兒沒有辦法,我倒有辦法了嗎?她一句話也沒有對我說,她像你。」

  「嗯哼!今天你多會說話!咄,咄,咄,咄!你欺侮我。說不定你跟她通氣的。」

  他定睛瞪著妻子。

  「真的,你要我命,就這樣說下去吧。我已經告訴你,先生,即使把我的命送掉,我還是要告訴你:你這樣對女兒是不應該的,她比你講理。這筆錢是她的,她不會糟掉,我們做的好事,只有上帝知道。老爺,我求你,饒了歐也妮罷!……你饒了她,我受的打擊也可以減輕一些,也許你救了我的命,我的女兒呀,先生!還我女兒啊!」

  「我走啦,」他說,「家裡耽不下去了,娘兒倆的念頭,說話,都好像……勃羅……啵!你好狠心,送了我這筆年禮,歐也妮!」他提高了嗓子,「好,好,哭罷!這種行為,你將來要後悔的,聽見沒有?一個月吃兩次好天爺的聖餐有什麼用?既然會把你父親的錢偷偷送給一個遊手好閒的光棍!他把你什麼都吃完之後,還會吃掉你的心呢!你瞧著吧,你的查理是什麼東西,穿著摩洛哥皮靴目空一切!他沒有心肝,沒有靈魂,敢把一個姑娘的寶貝,不經她父母允許,帶著就跑。」

  街門關上了,歐也妮便走出臥房,挨在母親身邊,對她說:

  「你為了你女兒真有勇氣。」

  「孩子,瞧見沒有,一個人做了違禁的事落到什麼田地!……你逼我撒了一次謊。」

  「噢!我求上帝只罰我一個人就是了。」

  「真的嗎,」拿儂慌張的跑來問,「小姐從此只有冷水麵包好吃?」

  「那有什麼大不了,拿儂?」歐也妮冷靜地回答。

  「啊!東家的女兒只吃乾麵包,我還咽得下什麼糖醬……噢,不,不!」

  「這些話都不用提,拿儂。」歐也妮說。

  「我就不開口好啦,可是你等著瞧罷!」

  二十四年以來第一次,葛朗台獨自用晚餐。

  「哎喲,你變了單身漢了,先生,」拿儂說,「家裡有了兩個婦女還做單身漢,真不是味兒哪。」

  「我不跟你說話。閉上你的嘴,要不我就趕你走。你蒸鍋里煮的什麼,在灶上撲撲撲的?」

  「熬油哪……」

  「晚上有客,你得生火。」

  八點鐘,幾位克羅旭,台·格拉桑太太和她兒子一齊來了,他們很奇怪沒有見到葛朗台太太與歐也妮。

  「內人有點兒不舒服;歐也妮陪著她。」老頭兒若無其事的回答。

  閒扯了一小時,上樓去問候葛朗台太太的台·格拉桑太太下來了,大家爭著問:

  「葛朗台太太怎麼樣?」

  「不行,簡直不行,」她說,「她的情形真教人擔心。在她的年紀,要特別小心才好呢,葛老頭。」

  「慢慢瞧罷。」老頭兒心不在焉的回答。

  大家告辭了。幾位克羅旭走到了街上,台·格拉桑太太便告訴他們:

  「葛朗台家出了什麼事啦。母親病得很厲害,她自己還不知道。女兒紅著眼睛,仿佛哭過很久,難道他們硬要把她攀親嗎?」

  老頭兒睡下了,拿儂穿著軟鞋無聲無息的走進歐也妮臥房,給她一個用蒸鍋做的大肉餅。

  「喂,小姐,」好心的傭人說,「高諾阿萊給了我一隻野兔。你胃口小,這個餅好吃八天;凍緊了,不會壞的。至少你不用吃淡麵包了。那多傷身體。」

  「可憐的拿儂!」歐也妮握著她的手。

  「我做得很好,煮得很嫩,他一點兒不知道。肥肉,香料,都在我的六法郎裡面買。這幾個錢總是由我做主的了。」

  然後她以為聽到了葛朗台的聲音,馬上溜了。

  幾個月工夫,老頭兒揀著白天不同的時間,經常來看太太,絕口不提女兒,也不去看她,也沒有間接關涉到她的話。葛朗台太太老睡在房裡,病情一天一天的嚴重,可是什麼都不能使老箍桶匠的心軟一軟。他頑強,嚴酷,冰冷,像一座石頭。他按照平時的習慣上街,回家,可是不再口吃,說話也少了,在買賣上比從前更苛刻,弄錯數目的事也常有。

  「葛朗台家裡出了事啦。」克羅旭黨與台·格拉桑黨都這麼說。

  「葛朗台家究竟鬧些什麼啊?」索漠人在隨便哪家的晚會上遇到,總這樣的彼此問一聲。

  歐也妮上教堂,總由拿儂陪著。從教堂出來,倘使台·格拉桑太太跟她說話,她的回答總是躲躲閃閃的,教人不得要領。雖然如此,兩個月之後,歐也妮被幽禁的秘密終於瞞不過三位克羅旭與台·格拉桑太太。她的老不見客,到了某個時候,也沒有理由好推託了。後來,不知是誰透露了出去,全城都知道從元旦起,葛朗台小姐被父親軟禁在房裡,只有清水麵包,沒有取暖的火,倒是拿儂替小姐弄些好菜半夜裡送進去;大家也知道女兒只能候父親上街的時間去探望母親,服侍母親。

  於是葛朗台的行為動了公憤。全城仿佛當他是化外之人,又記起了他的出賣地主和許多刻薄的行為,大有一致唾棄之概。他走在街上,個個人在背後交頭接耳。

  當女兒由拿儂陪了去望彌撒或做晚禱,在彎彎曲曲的街上走著的時候,所有的人全撲上窗口,好奇的打量那有錢的獨養女兒的臉色與態度,發覺她除了滿面愁容之外,另有一副天使般溫柔的表情。她的幽禁與失寵,對她全不相干。她不是老看著世界地圖,花園,圍牆,小凳嗎?愛情的親吻留在嘴唇上的甜味,她不是老在回味嗎?城裡關於她的議論,她好久都不知道,跟她的父親一樣。虔誠的信念,無愧於上帝的純潔,她的良心與愛情,使她耐心忍受父親的憤怒與譴責。

  但是一宗深刻的痛苦壓倒了一切其餘的痛苦。——她的母親一天不如一天了。多麼慈祥溫柔的人,靈魂發出垂死的光輝,反而顯出了她的美。歐也妮常常責備自己無形中促成了母親的病,慢慢在折磨她的殘酷的病。這種悔恨,雖經過了母親的譬解,使她跟自己的愛情越發分不開。每天早上,父親一出門,她便來到母親床前,拿儂把早點端給她。但是可憐的歐也妮,為了母親的痛苦而痛苦,暗中示意拿儂看看母親的臉色,然後她哭了,不敢提到堂兄弟。倒是母親先開口:

  「他在哪兒呀?怎麼沒有信來?」

  母女倆都不知道路程的遠近。

  「我們心裡想他就是了,」歐也妮回答,「別提他。你在受難,你比一切都要緊。」

  所謂一切,便是指他。

  「哎,告訴你們,」葛朗台太太常常說,「我對生命沒有一點兒留戀。上帝保佑我,使我看到苦難完了的日子只覺得高興。」

  這女人的說話老是虔誠聖潔,顯出基督徒的本色。在那年最初幾個月之內,當丈夫到她房裡踱來踱去用午餐的時候,她翻來覆去的對他說著一篇同樣的話,雖然說得極其溫柔,卻也極其堅決,因為知道自己不久人世,所以反而有了平時沒有的勇氣。他極平淡的問了她一句身體怎樣,她總是回答說:

  「謝謝你關心我的病;我是不久的了,要是你肯把我的苦惱減輕一些,把我的悲痛去掉一些,請你饒了女兒吧;希望你以身作則,表示你是基督徒,是賢夫,是慈父。」

  一聽到這些話,葛朗台便坐在床邊,仿佛一個人看見陣雨將臨而安安靜靜躲在門洞裡避雨的神氣。他靜靜的聽著,一言不答。要是太太用最動人最溫柔最虔誠的話懇求他,他便說:

  「你今天臉色不大好啊,可憐的太太。」

  他腦門硬繃繃的,咬緊了嘴唇,表示他已經把女兒忘得乾乾淨淨。甚至他那一成不變的,支吾其詞的答話使妻子慘白的臉上流滿了淚,他也不動心。

  「但願上帝原諒你,老爺,」她說,「像我原諒你一樣。有朝一日,你也得求上帝開恩的。」

  自從妻子病後,他不敢再叫出那駭人的咄、咄、咄、咄的聲音。這個溫柔的天使,面貌的醜惡一天天的消失,臉上映照著精神的美,可是葛朗台專制的淫威並沒因之軟化。

  她只剩下一顆赤裸裸的靈魂了。由於禱告的力量,臉上最粗俗的線條都似乎淨化,變得細膩,有了光彩。有些聖潔的臉龐,靈魂的活動會改變生得最丑的相貌,思想的崇高純潔,會印上特別生動的氣息:這種脫胎換骨的現象大概誰都見識過。在這位女子身上,痛苦把肉體煎熬完了以後換了一副相貌的景象,對心如鐵石的老箍桶匠也有了作用,雖是極微弱的作用。他說話不再盛氣凌人,卻老是不出一聲,用靜默來保全他做家長的面子。

  他的忠心的拿儂一到菜市上,立刻就有對她主人開玩笑或者譴責的話傳到她耳里。雖然公眾的輿論一致討伐葛朗台,女僕為了替家裡爭面子,還在替他辯護。

  「嗨,」她回答那些說葛朗台壞話的人,「咱們老起來,不是心腸都要硬一點嗎?為什麼他就不可以?你們別胡說八道。小姐日子過得挺舒服,像王后一樣呢。她不見客,那是她自己喜歡。再說,我東家自有道理。」

  葛朗台太太給苦惱折磨得比疾病還難受,儘管禱告也沒法把父女倆勸和,終於在暮春時節的某天晚上,她把心中的隱痛告訴了兩位克羅旭。

  「罰一個二十三歲的女兒吃冷水麵包!……」特·篷風所長嚷道,「而且毫無理由;這是妨害自由,侵害身體,虐待家屬,她可以控告,第一點……」

  「哎,哎,老侄,」公證人插嘴道,「說那些法庭上的調調兒幹嗎?——太太,你放心,我明天就來想法,把軟禁的事結束。」

  聽見人家講起她的事,歐也妮走出臥房,很高傲的說:

  「諸位先生,請你們不要管這件事。我父親是一家之主。只要我住在他家裡,我就得服從他。他的行為用不到大家贊成或反對,他只向上帝負責。我要求你們的友誼是絕口不提這件事。責備我的父親,等於侮辱我們。諸位,你們對我的關切,我很感激;可是我更感激,要是你們肯阻止城裡那些難聽的閒話,那是我偶然知道的。」

  「她說得有理。」葛朗台太太補上一句。

  歐也妮因幽居、悲傷與相思而增添的美,把老公證人看呆了,不覺肅然起敬的答道:

  「小姐,阻止流言最好的辦法,便是恢復你的自由。」

  「好吧,孩子,這件事交給克羅旭先生去辦罷,既然他有把握。他識得你父親的脾氣,知道怎麼對付他。我沒有幾天好活了,要是你願意我最後的日子過得快活一些,無論如何你得跟父親講和。」

  下一天,照葛朗台把歐也妮軟禁以後的習慣,他到小園裡來繞幾個圈子。他散步的時間總是歐也妮梳頭的時間。老頭兒一走到大胡桃樹旁邊,便躲在樹幹背後,把女兒的長頭髮打量一會,這時他的心大概就在固執的性子與想去親吻女兒的欲望中間搖擺不定。他往往坐在查理與歐也妮海誓山盟的那條破凳上,而歐也妮也在偷偷的,或者在鏡子裡看父親。要是他起身繼續散步,她便湊趣的坐在窗前瞧著圍牆,牆上掛著最美麗的花,裂縫中間透出仙女蘿,晝顏花,和一株肥肥的、又黃又白的景天草,在索漠和都爾各地的葡萄藤中最常見的植物。

  克羅旭公證人很早就來了,發現老頭兒在晴好的六月天坐在小凳上,背靠了牆望著女兒。

  「有什麼事好替你效勞呢,公證人?」他招呼客人。

  「我來跟你談正經。」

  「啊!啊!有什麼金洋換給我嗎?」

  「不,不,不關錢的事,是令愛歐也妮的問題。為了你和她,大家都在議論紛紛。」

  「他們管得著?區區煤炭匠,也是個家長。」

  「對啊,煤炭匠在家裡什麼都能做,他可以自殺,或者更進一步,把錢往窗外扔。」

  「你這是什麼意思?」

  「噯!你太太的病不輕呀,朋友。你該請裴日冷先生來瞧一瞧,她有性命之憂哪。不好好的把她醫治,她死後我相信你不會安心的。」

  「咄,咄,咄,咄!你知道我女人鬧什麼病呀。那些醫生一朝踏進了你大門,一天會來五六次。」

  「得啦,葛朗台,隨你。咱們是老朋友;你的事,索漠城裡沒有一個人比我更關切,所以我應當告訴你。好吧,反正沒多大關係,你又不是一個孩子,自然知道怎樣做人,不用提啦。而且我也不是為這件事來的。還有些別的事情恐怕對你嚴重多哩。到底你也不想把太太害死吧,她對你太有用了。要是葛朗台太太不在了,你在女兒面前處的什麼地位,你想想吧。你應當向歐也妮報帳,因為你們夫婦的財產沒有分過。你的女兒有權利要求分家,教你把法勞豐賣掉。總而言之,她承繼她的母親,你不能承繼你的太太。」

  這些話對好傢夥宛如晴天霹靂,他在法律上就不像生意上那麼內行。

  他從沒想到共有財產的拍賣。

  「所以我勸你對女兒寬和一點。」克羅旭末了又說。

  「可是你知道她做的什麼事嗎,克羅旭?」

  「什麼事?」公證人很高興聽聽葛朗台的心腹話,好知道這次吵架的原因。

  「她把她的金子送了人。」

  「那不是她的東西嗎?」公證人問。

  「哎,他們說的都是一樣的話!」老頭兒做了一個悲壯的姿勢,讓手臂掉了下去。

  「難道為了芝麻大的事,」公證人接著說,「你就不想在太太死後,要求女兒放棄權利嗎?」

  「嘿!你把六千法郎的金洋叫作芝麻大的事?」

  「噯!老朋友,把太太的遺產編造清冊,分起家來,要是歐也妮這樣主張的話,你得破費多少,你知道沒有?」

  「怎麼呢?」

  「二十萬,三十萬,四十萬法郎都說不定!為了要知道實際的財產價值,不是要把共有財產拍賣,變現款嗎?倘使你能取得她同意……」

  「爺爺的鍬子!」老箍桶匠臉孔發白的坐了下來,「慢慢再說罷,克羅旭。」

  沉默了一會,或者是痛苦的掙扎了一會,老頭兒瞪著公證人說:

  「人生殘酷,太痛苦了。」他又換了莊嚴的口吻:「克羅旭,你不會騙我吧,你得發誓剛才你說的那一套都是根據法律的。把民法給我看,我要看民法!」

  「朋友,我自己的本行還不清楚嗎?」

  「那麼是真的了?我就得給女兒搶光,欺騙,殺死,吞掉的了。」

  「她承繼她的母親啊。」

  「那麼養兒女有什麼用?啊!我的太太,我是愛她的。幸虧她硬朗得很:她是拉·裴德里埃家裡的種。」

  「她活不了一個月了。」

  老箍桶匠敲著自己的腦袋,走過去,走回來,射出一道可怕的目光盯著克羅旭,問道:

  「怎麼辦?」

  「歐也妮可以把母親的遺產無條件的拋棄。你總不願意剝奪她的承繼權吧,你?既然要她作這種讓步,就不能虧待她。朋友,我告訴你這些,都是對我自己不利的。我靠的是什麼,嗯?……不是清算,登記,拍賣,分家等等嗎?」

  「慢慢瞧吧,慢慢瞧吧。不談這些了,克羅旭。你把我的腸子都攪亂了。你收到什麼金子沒有?」

  「沒有;可是有十來塊古錢,可以讓給你。好朋友,跟歐也妮講和了吧。你瞧,全索漠都對你丟石子呢。」

  「那些混蛋!」

  「得啦,公債漲到九十九法郎哪。人生一世總該滿意一次吧。」

  「九十九,克羅旭?」

  「是啊。」

  「嗨!嗨!九十九!」老頭兒說著把老公證人一直送到街門。

  然後,剛才聽到的一篇話使他心中七上八下的,在家裡待不住了,上樓對妻子說:

  「喂,媽媽,你可以跟你女兒混一天了,我上法勞豐去。你們倆都乖乖的啊。今天是咱們的結婚紀念日,好太太:這兒是十塊錢給你在聖體節做路祭用。你不是想了好久嗎?得啦,你玩兒吧!你們就樂一下,痛快一下吧,你得保重身體。噢,我多開心噢!」

  他把十塊六法郎的銀幣丟在女人床上,捧著她的頭吻她的前額。

  「好太太,你好一些了,是不是?」

  「你心中連女兒都容不下,怎麼能在家裡接待大慈大悲的上帝呢?」她激動的說。

  「咄,咄,咄,咄!」他的聲音變得柔和婉轉了,「慢慢瞧罷。」

  「謝天謝地!歐也妮,快來擁抱你父親,」她快活得臉孔通紅的叫著,「他饒了你啦!」

  可是老頭兒已經不見了。他連奔帶跑的趕到莊園上,急於要把他攪亂了的思想整理一下。那時葛朗台剛剛跨到第七十六個年頭。兩年以來,他更加吝嗇了,正如一個人一切年深月久的痴情與癖好一樣。根據觀察的結果,凡是吝嗇鬼,野心家,所有執著一念的人,他們的感情總特別灌注在象徵他們痴情的某一件東西上面。看到金子,占有金子,便是葛朗台的執著狂。他專制的程度也隨著吝嗇而俱增;妻子死後要把財產放手一部分,哪怕是極小極小的一部分,只要他管不著,他就覺得逆情背理。怎麼!要對女兒報告財產的數目,把動產不動產一股腦兒登記起來拍賣?

  「那簡直是抹自己的脖子。」他在莊園裡檢視著葡萄藤,高聲對自己說。

  終於他主意拿定了,晚飯時分回到索漠,決意向歐也妮屈服,巴結她,誘哄她,以便到死都能保持家長的威風,抓著幾百萬家財的大權,直到咽最後一口氣為止。老頭兒無意中身邊帶著百寶鑰匙,便自己開了大門,輕手躡腳的上樓到妻子房裡,那時歐也妮正捧了那口精美的梳妝箱放在母親床上。趁葛朗台不在家,母女倆很高興的在查理母親的肖像上咂摸一下查理的面貌。

  「這明明是他的額角,他的嘴!」老頭兒開門進去,歐也妮正這麼說著。

  一看見丈夫瞪著金子的眼光,葛朗台太太便叫起來:

  「上帝呀,救救我們!」

  老頭兒身子一縱,撲上梳妝匣,好似一頭老虎撲上一個睡著的嬰兒。

  「什麼東西?」他拿著寶匣往窗前走去,「噢,是真金!金子!」他連聲叫嚷,「這麼多的金子!有兩斤重。啊!啊!查理把這個跟你換了美麗的金洋,是不是?為什麼不早告訴我?這交易划得來,小乖乖!你真是我的女兒,我明白了。」

  歐也妮四肢發抖。老頭兒接著說:

  「不是嗎,這是查理的東西?」

  「是的,父親,不是我的。這匣子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是寄存的東西。」

  「咄,咄,咄,咄!他拿了你的家私,正應該補償你。」

  「父親……」

  好傢夥想掏出刀子撬一塊金板下來,先把匣子往椅上一放。歐也妮撲過去想搶回;可是箍桶匠的眼睛老盯著女兒跟梳妝匣,他手臂一擺,使勁一推,她便倒在母親床上。

  「老爺!老爺!」母親嚷著,在床上直坐起來。

  葛朗台拔出刀子預備撬了。歐也妮立刻跪下,爬到父親身旁,高舉著兩手,嚷道:

  「父親,父親,看在聖母面上,看在十字架上的基督面上,看在所有的聖靈面上,看在你靈魂得救面上,看在我的性命面上,你不要動它!這口梳妝匣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是一個受難的親屬的,他托我保管,我得原封不動的還他。」

  「為什麼拿來看呢,要是寄存的話?看比動手更要不得。」

  「父親,不能動呀,你教我見不得人啦!父親,聽見沒有?」

  「老爺,求你!」母親跟著說。

  「父親!」歐也妮大叫一聲,嚇得拿儂也趕到了樓上。

  歐也妮在手邊抓到了一把刀子,當作武器。

  「怎麼樣?」葛朗台冷笑著,靜靜的說。

  「老爺,老爺,你要我命了!」母親嚷著。

  「父親,你的刀把金子碰掉一點,我就把這刀結果我的性命。你已經把母親害到只剩一口氣,你還要殺死你的女兒。好吧,大家拼掉算了!」

  葛朗台把刀子對著梳妝匣,望著女兒,遲疑不決。

  「你敢嗎,歐也妮?」他說。

  「她會的,老爺。」母親說。

  「她說得到做得到,」拿儂嚷道,「先生,你一生一世總得講一次理吧。」

  箍桶匠看看金子,看看女兒,愣了一會。葛朗台太太暈過去了。

  「哎,先生,你瞧,太太死過去了!」拿儂嚷道。

  「哦,孩子,咱們別為了一口箱子生氣啦。拿去吧!」箍桶匠馬上把梳妝匣扔在了床上,「——拿儂,你去請裴日冷先生——得啦,太太,」他吻著妻子的手,「沒有事啦,咱們講和啦——不是嗎,小乖乖?不吃乾麵包了,愛吃什麼就吃什麼吧……啊!她眼睛睜開了——噯噯,媽媽,小媽媽,好媽媽,得啦!哎,你瞧我擁抱歐也妮了。她愛她的堂兄弟,她要嫁給他就嫁給他吧,讓她把小箱子藏起來吧。可是你得長命百歲的活下去啊,可憐的太太。噯噯,你身子動一下給我看哪!告訴你,聖體節你可以拿出最體面的祭桌,索漠從來沒有過的祭桌。」

  「天哪,你怎麼可以這樣對你的妻子跟孩子!」葛朗台太太的聲音很微弱。

  「下次絕不了,絕不了!」箍桶匠叫著,「你瞧就是,可憐的太太。」

  他到密室去拿了一把路易來摔在床上。

  「喂,歐也妮,喂,太太,這是給你們的,」他一邊說一邊把錢拈著玩,「噯噯,太太,你開開心;快快好起來吧,你要什麼有什麼,歐也妮也是的。瞧,這一百金路易是給她的。你不會把這些再送人了吧,歐也妮,是不是?」

  葛朗台太太和女兒面面相覷,莫名其妙。

  「父親,把錢收起來吧;我們只需要你的感情。」

  「對啦,這才對啦,」他把金路易裝進口袋,「咱們和和氣氣過日子吧。大家下樓,到堂屋去吃晚飯,天天晚上來兩個銅子的摸彩。你們痛快玩吧!嗯,太太,好不好?」

  「唉!怎麼不好,既然這樣你覺得快活,」奄奄一息的病人回答,「可是我起不來啊。」

  「可憐的媽媽,」箍桶匠說,「你不知道我多愛你——還有你,我的女兒!」

  他摟著她,把她擁抱。

  「噢!吵過了架再摟著女兒多開心,小乖乖!……嗨,你瞧,小媽媽,現在咱們兩個變了一個了。」他又指著梳妝匣對歐也妮說:「把這個藏起來吧。去吧,不用怕。我再也不提了,永遠不提了。」

  不久,索漠最有名的醫生,裴日冷先生來了。診察完畢,他老實告訴葛朗台,說他太太病得厲害,只有給她精神上絕對安靜,悉心調養,服侍周到,可能拖到秋末。

  「要不要花很多的錢?要不要吃藥呢?」

  「不用多少藥,調養要緊。」醫生不由的微微一笑。

  「噯,裴日冷先生,你是有地位的人。我完全相信你,你認為什麼時候應該來看她,儘管來。求你救救我的女人;我多愛她,雖然表面上看不出,因為我家裡什麼都藏在骨子裡的,那些事把我心都攪亂了。我有我的傷心事。兄弟一死,傷心事就進了我的門,我為他在巴黎花錢……花了數不清的錢!而且還沒得完。再會吧,先生。要是我女人還有救,請你救救她,即使要我一百兩百法郎也行。」

  雖然葛朗台熱烈盼望太太病好,因為她一死就得辦遺產登記,而這就要了他的命;雖然他對母女倆百依百順,一心討好的態度使她們吃驚;雖然歐也妮竭盡孝心的侍奉;葛朗台太太還是很快的往死路上走。像所有在這個年紀上得了重病的女人一樣,她一天憔悴一天。她像秋天的樹葉一般脆弱。天國的光輝照著她,仿佛太陽照著樹葉發出金光。有她那樣的一生,才有她那樣的死,恬退隱忍,完全是一個基督徒的死,死得崇高,偉大。

  到了一八二二年十月,她的賢德,她的天使般的耐心和對女兒的憐愛,表現得格外顯著;她沒有一句怨言的死了,像潔白的羔羊一般上了天。在這個世界上她只捨不得一個人,她淒涼的一生的溫柔的伴侶——她最後的幾眼似乎暗示女兒將來的苦命。想到把這頭和她自己一樣潔白的羔羊,孤零零的留在自私自利的世界上任人宰割,她就發抖。

  「孩子,」她斷氣以前對她說,「幸福只有在天上,你將來會知道。」

  下一天早上,歐也妮更有一些新的理由,覺得和她出生的、受過多少痛苦的、母親剛在裡面咽氣的這所屋子分不開。她望著堂屋裡的窗欞與草墊的椅子不能不落淚。她以為錯看了老父的心,因為他對她多麼溫柔多麼體貼:他來攙了她去用午飯,幾小時的望著她,眼睛的神氣差不多是慈祥了;他瞅著女兒,仿佛她是金鑄的一般。

  老箍桶匠變得厲害,常在女兒前面哆嗦,眼見他這種老態的拿儂與克羅旭他們,認為是他年紀太大的緣故,甚至擔心他有些器官已經衰退。可是到了全家戴孝那天,吃過了晚飯,當唯一知道這老人秘密的公證人在座的時候,老頭兒古怪的行為就有了答案。

  飯桌收拾完了,門都關嚴了,他對歐也妮說:

  「好孩子,現在你承繼了你母親啦,咱們中間可有些小小的事得辦一辦——對不對,克羅旭?」

  「對。」

  「難道非趕在今天辦不行嗎,父親?」

  「是呀,是呀,小乖乖。我不能讓事情擱在那兒牽腸掛肚。你總不至於要我受罪吧。」

  「噢!父親……」

  「好吧,那麼今天晚上一切都得辦了。」

  「你要我幹什麼呢?」

  「乖乖,這可不關我的事——克羅旭,你告訴她吧。」

  「小姐,令尊既不願意把產業分開,也不願意出賣,更不願因為變賣財產,有了現款而付大筆的捐稅,所以你跟令尊共有的財產,你得放棄登記……」

  「克羅旭,你這些話保險沒有錯嗎,可以對一個孩子說嗎?」

  「讓我說呀,葛朗台。」

  「好,好,朋友。你跟我的女兒都不會搶我的家私——對不對,小乖乖?」

  「可是,克羅旭先生,究竟要我幹什麼呢?」歐也妮不耐煩的問。

  「哦,你得在這張文書上籤個字,表示你拋棄對令堂的承繼權,把你跟令尊共有的財產,全部交給令尊管理,收入歸他,光給你保留虛有權……」

  「你對我說的,我一點兒不明白,」歐也妮回答,「把文書給我,告訴我簽字應該簽在哪兒。」

  葛朗台老頭的眼睛從文書轉到女兒,從女兒轉到文書,緊張的腦門上儘是汗,一刻不停的抹著。

  「小乖乖,這張文書送去備案的時候要花很多錢,要是對你可憐的母親,你肯無條件拋棄承繼權,把你的前途完全交託給我的話,我覺得更滿意。我按月付你一百法郎的大利錢。這樣,你愛做多少台彌撒給誰都可以了!……嗯!按月一百法郎,一塊錢作六法郎,行嗎?」

  「你愛怎辦就怎辦吧,父親。」

  「小姐,」公證人說,「以我的責任,應當告訴你,這樣你自己是一無所有了……」

  「嗨!上帝,」她回答,「那有什麼關係!」

  「別多嘴,克羅旭。一言為定,」葛朗台抓起女兒的手放在自己手中一拍,「歐也妮,你絕不翻悔,你是有信用的姑娘,是不是?」

  「噢!父親……」他熱烈的擁抱她,把她緊緊的摟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得啦,孩子,你給了我生路,我有了命啦;不過這是你把欠我的還了我:咱們兩訖了。這才叫作公平交易。人生就是一件交易。我祝福你!你是一個賢德的姑娘,孝順爸爸的姑娘。你現在愛做什麼都可以。」

  「明兒見,克羅旭,」他望著駭呆了的公證人說,「請你招呼法院書記官預備一份拋棄文書,麻煩你給照顧一下。」

  下一天中午時分,聲明書籤了字,歐也妮自動的拋棄了財產。

  可是到第一年年終,老箍桶匠莊嚴地許給女兒的一百法郎月費,連一個子兒都沒有給。歐也妮說笑之間提到的時候,他不由的臉上一紅,奔進密室,把他從侄兒那裡三錢不值兩文買來的金飾,捧了三分之一下來。

  「噯,孩子,」他的語調很有點挖苦意味,「要不要把這些抵充你的一千二百法郎?」

  「噢,父親,真的嗎,你把這些給我?」

  「明年我再給你這麼些。」他說著把金飾倒在她圍裙兜里。

  「這樣,不用多少時候,他的首飾都到你手裡了。」他搓著手,因為能夠利用女兒的感情占了便宜,覺得很高興。

  話雖如此,老頭兒儘管還硬朗,也覺得需要讓女兒學一學管家的訣竅了。連著兩年,他教歐也妮當他的面吩咐飯菜,收人家的欠帳。他慢慢地,把莊園田地的名稱內容,陸續告訴了她。第三年上,他的吝嗇作風把女兒訓練成熟,變成了習慣,於是他放心大膽的,把伙食房的鑰匙交給她,讓她正式當家。

  五年這樣的過去了,在歐也妮父女單調的生活中無事可述,老是些同樣的事情,做得像一座老鍾那樣準確。葛朗台小姐的愁悶憂苦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但是儘管大家感覺到她憂苦的原因,她從沒說過一句話,給索漠人對她感情的猜想有所證實。她唯一來往的人,只有幾位克羅旭與他們無意中帶來走熟的一些朋友。他們把她教會了打韋斯脫牌,每天晚上都來玩一局。

  一八二七那一年,她的父親感到衰老的壓迫,不得不讓女兒參與田產的秘密,遇到什麼難題,就教她跟克羅旭公證人商量——他的忠實,老頭兒是深信不疑的。然後,到這一年年終,在八十二歲上,好傢夥患了瘋癱,很快的加重。裴日冷先生斷定他的病是不治的了。

  想到自己不久就要一個人在世界上了,歐也妮便跟父親格外接近,把這感情的最後一環握得更緊。像一切動了愛情的女子一樣,在她心目中,愛情便是整個的世界,可是查理不在眼前。她對老父的照顧服侍,可以說是鞠躬盡瘁。他開始顯得老態龍鍾,可是守財奴的脾氣依舊由本能支持在那裡。所以這個人從生到死沒有一點兒改變。

  從清早起,他教人家把他的轉椅,在臥室的壁爐與密室的門中間推來推去,密室裡頭不用說是堆滿了金子的。他一動不動的待在那兒,極不放心的把看他的人,和裝了鐵皮的門,輪流瞧著。聽到一點兒響動,他就要人家報告原委;而且使公證人大為吃驚的是,他連狗在院子裡打呵欠都聽得見。他好像迷迷糊糊的神志不清,可是一到人家該送田租來,跟管莊園的算帳,或者出立收據的日子與時間,他會立刻清醒。於是他推動轉椅,直到密室門口。他教女兒把門打開,監督她親自把一袋袋的錢秘密的堆好,把門關嚴。然後他又一聲不出的回到原來的位置,只要女兒把那個寶貴的鑰匙交還了他,藏在背心袋裡,不時用手摸一下。他的老朋友公證人,覺得倘使查理·葛朗台不回來,這個有錢的獨養女兒穩是嫁給他當所長的侄兒的了,所以他招呼得加倍殷勤,天天來聽葛朗台差遣,奉命到法勞豐,到各處的田地,草原,葡萄園去,代葛朗台賣掉收成,把暗中積在密室里的成袋的錢,兌成金子。

  末了,終於到了彌留時期,那幾日老頭兒結實的身子進入了毀滅的階段。他要坐在火爐旁邊,密室之前。他把身上的被一齊拉緊,裹緊,嘴裡對拿儂說著:

  「裹緊,裹緊,別讓人家偷了我的東西。」

  他所有的生命力都退守在眼睛裡了,他能夠睜開眼的時候,立刻轉到滿屋財寶的密室門上:

  「在那裡嗎?在那裡嗎?」問話的聲音顯出他驚慌得厲害。

  「在那裡呢,父親。」

  「你看住金子!……拿來放在我面前!」

  歐也妮把金路易鋪在桌上,他幾小時的用眼睛盯著,好像一個才知道觀看的孩子呆望著同一件東西;也像孩子一般,他露出一點兒很吃力的笑意。有時他說一句:

  「這樣好教我心裡暖和!」臉上的表情仿佛進了極樂世界。

  本區的教士來給他做臨終法事的時候,十字架,燭台,和銀鑲的聖水壺一出現,似乎已經死去幾小時的眼睛立刻復活了,目不轉睛的瞧著那些法器,他的肉瘤也最後的動了一動。神甫把鍍金的十字架送到他唇邊,給他親吻基督的聖像,他卻作了一個駭人的姿勢想把十字架抓在手裡,這一下最後的努力送了他的命。他喚著歐也妮,歐也妮跪在前面,流著淚吻著他已經冰冷的手,可是他看不見。

  「父親,祝福我啊。」

  「把一切照顧得好好的!到那邊來向我交帳!」這最後一句證明基督教應該是守財奴的宗教。

  於是歐也妮在這座屋子裡完全孤獨了;只有拿儂,主人對她遞一個眼神就會懂得,只有拿儂為愛她而愛她,只有跟拿儂才能談談心中的悲苦。對於歐也妮,拿儂簡直是一個保護人,她不再是一個女僕,而是卑恭的朋友。

  父親死後,歐也妮從克羅旭公證人那裡知道,她在索漠地界的田產每年有三十萬法郎收入;有六十法郎買進的三厘公債六百萬,現在已經漲到每股七十七法郎;還有價值二百萬的金子,十萬現款,其他零星的收入還不計在內。她財產的總值大概有一千七百萬。

  「可是堂兄弟在哪裡啊?」她咕噥著。克羅旭公證人把遺產清冊交給歐也妮的那天,她和拿儂兩個在壁爐架兩旁各據一方的坐著,在這間空蕩蕩的堂屋內,一切都是回憶,從母親坐慣的草墊椅子起,到堂兄弟喝過的玻璃杯為止。

  「拿儂,我們孤獨了!」

  「是的,小姐;噯,要是我知道他在哪裡,我會走得去把他找來,這俏冤家。」

  「汪洋大海隔著我們呢。」

  正當可憐的承繼人,在這所包括了她整個天地的又冷又暗的屋裡,跟老女僕兩個相對飲泣的時候,從南德到奧萊昂,大家議論紛紛,只談著葛朗台小姐的一千七百萬家私。她的第一批行事中間,一樁便是給了拿儂一千二百法郎終身年金。拿儂原來有六百法郎,加上這一筆,立刻變成一門有陪嫁的好親事。不到一個月,她從閨女一變而為人家的媳婦,嫁給替葛朗台小姐看守田地產業的安東納·高諾阿萊了。高諾阿萊太太比當時旁的婦女占很大的便宜。五十九歲的年紀看上去不超過四十。粗糙的線條不怕時間的侵蝕。一向過著修院式的生活,她的鮮紅的皮色,鐵一般硬棒的身體,根本不知衰老為何物。也許她從沒有結婚那天好看過。生得丑倒是沾了光,她高大,肥胖,結實;毫不見老的臉上,有一股幸福的神氣,教有些人羨慕高諾阿萊的福分。

  「她氣色很好。」那個開布店的說。

  「她還能夠生孩子呢,」鹽商說,「說句你不愛聽的話,她好像在鹽滷里醃過,不會壞的。」

  「她很有錢,高諾阿萊這小子眼力倒不錯。」另外一個街坊說。

  人緣很好的拿儂從老屋裡出來,走下彎彎曲曲的街,上教堂去的時候,一路受到人家祝賀。

  歐也妮送的賀禮是三打餐具。高諾阿萊想不到主人這樣慷慨,一提到小姐便流眼淚:他甚至肯為她丟掉腦袋。成為歐也妮的心腹之後,高諾阿萊太太在嫁了丈夫的快樂以外,又添了一樁快樂:因為終於輪到她來把伙食房打開,關上,早晨去分配糧食,好似她去世的老主人一樣。其次,歸她調度的還有兩名僕役,一個是廚娘,一個是收拾屋子、修補衣裳被服、縫製小姐衣衫的女僕。高諾阿萊兼做看守與總管。不消說,拿儂挑選來的廚娘與女僕都是上選之才。這樣,葛朗台小姐有了四個忠心的僕役。老頭兒生前管理田產的辦法早已成為老例章程,現在再由高諾阿萊夫婦謹謹慎慎的繼續下去,那些莊稼人簡直不覺得老主人已經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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