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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吝嗇鬼許的願·情人起的誓

2024-10-09 03:19:12 作者: 巴爾扎克

  父親不在家,歐也妮就不勝欣喜的可以公然關切她心愛的堂兄弟,可以放心大膽把胸中蘊蓄著的憐憫,對他儘量發泄了。憐憫是女子勝過男子的德行之一,是她願意讓人家感覺到的唯一的情感,是她肯讓男人挑逗起來而不怨怪的唯一的情感。歐也妮跑去聽堂兄弟的呼吸,聽了三四次,要知道他睡著還是醒了;之後,他起床了,於是咖啡,乳酪,雞子,水果,盤子,杯子,一切有關早餐的東西,都成為她費心照顧的對象。她輕快的爬上破舊的樓梯,聽堂兄弟的響動。他是不是在穿衣呀?他還在哭嗎?她一直跑到房門外面。

  「喂,弟弟!」

  「噯,大姊!」

  「你喜歡在哪兒用早餐,堂屋裡還是你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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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便。」

  「你好嗎?」

  「大姊,說來慚愧,我肚子餓了。」

  這段隔著房門的談話,在歐也妮簡直是小說之中大段的穿插。

  「那麼我們把早餐端到你房裡來吧,免得父親不高興。」

  她身輕如燕的跑下廚房。

  「拿儂,去替他收拾臥房。」

  這座上上下下不知跑了多少次的樓梯,一點兒聲音就會格格作響的,在歐也妮眼中忽然變得不破舊了;她覺得樓梯明晃晃的,會說話,像她自己一樣年輕,像她的愛情一樣年輕,同時又為她的愛情服務。還有她母親,慈祥而寬容的母親,也樂意受她的愛情幻想驅遣。查理的臥房收拾好了,她們倆一齊進去,替不幸的孩子做伴:基督教的慈悲,不是教人安慰受難者嗎?兩個女子在宗教中尋出許多似是而非的怪論,為她們有乖體統的行為做藉口。

  因此查理·葛朗台受到最親切最溫柔的款待。他為了痛苦而破碎的心,清清楚楚的感到這種體貼入微的友誼,這種美妙的同情的甜蜜;那是母女倆被壓迫的心靈,在痛苦的領域——它們的日常天地——內能有一刻兒自由就會流露的。既然是至親骨肉,歐也妮就不妨把堂兄弟的內衣,和隨身帶來的梳妝用具整理一下,順便把手頭撿到的小玩意兒,鏤金鏤銀的東西,稱心如意的逐件玩賞,並且以察看作工為名,拿在手裡不放。查理看到伯母堂姊對他古道熱腸的關切,不由得大為感動;他對巴黎社會有相當的認識,知道以他現在的處境,照例只能受人冷淡。他發覺歐也妮那種特殊的美,光艷照人;隔夜他認為可笑的生活習慣,從此他讚美它的純樸了。所以當歐也妮從拿儂手中接過一隻琺瑯的碗,滿滿盛著咖啡和乳酪,很親熱的端給堂兄弟,不勝憐愛的望了他一眼時,查理便含著淚拿起她的手親吻。

  「哎喲,你又怎麼啦?」她問。

  「哦!我感激得流淚了。」

  歐也妮突然轉身跑向壁爐架拿燭台。

  「拿儂,」她說,「來,把燭台拿走。」

  她回頭再瞧堂兄弟的時候,臉上還有一片紅暈,但眼神已經鎮定,不致把衷心洋溢的快樂泄露了;可是兩人的目光都表現同樣的情緒,正如他們的心靈交融在同一的思想中:未來是屬於他們的了。

  這番柔情,查理特別覺得甘美,因為他遭了大難,早已不敢存什麼希望。大門上錘子響了一下,立刻把兩個女子召歸原位。幸而她們下樓相當快,在葛朗台進來的時候,手裡已經拿上活計;如果他在樓下環洞那邊碰到她們是準會疑心的。老頭兒急急忙忙吃完午餐之後,來了法勞豐田上看莊子的,早先說好的津貼至今沒拿到。他帶來一隻野兔,幾隻鷓鴣,都是大花園裡打到的,還有磨坊司務欠下的鰻魚與兩條梭魚。

  「噯!噯!來得正好,這高諾阿萊。這東西好吃嗎,你說?」

  「好吃得很呢,好心的先生;打下來有兩天了。」

  「喂,拿儂,快來!」好傢夥說,「把這些東西拿去,做晚飯菜;我要請兩位克羅旭吃飯呢。」

  拿儂瞪著眼發呆,對大家望著。

  「可是,」她說,「叫我哪兒來的肥肉跟香料呢?」

  「太太,」葛朗台說,「給拿儂六法郎。等會我要到地窖里去找好酒,別忘了提醒我一聲。」

  看莊子的久已預備好一套話,想解決工資問題:

  「這麼說來,葛朗台先生……」

  「咄,咄,咄,咄!」葛朗台答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一個好小子。今天我忙得很,咱們明兒談吧。太太,先給他五法郎。」

  他說完趕緊跑了。可憐的女人覺得花上十一法郎求一個清靜,高興得很。她知道葛朗台把給她的錢一個一個逼回去之後,准有半個月不尋事。

  「噯,高諾阿萊,」她把十法郎塞在他手裡說,「回頭我們再重重謝你吧。」

  高諾阿萊沒有話說,走了。拿儂戴上黑頭巾,抓起籃子說:

  「太太,我只要三法郎就夠了,多下的你留著吧。行了,我照樣會對付的。」

  「拿儂,飯菜弄好一些呀,堂兄弟下來吃飯的呢。」歐也妮吩咐。

  「真是,家裡有了大事了,」葛朗台太太說,「我結婚到現在,這是你父親第三次請客。」

  四點左右,歐也妮和母親擺好了六個人的刀叉,屋主把內地人那麼珍視的舊藏佳釀,提了幾瓶出來,查理也進了堂屋。他臉色蒼白,舉動,態度,目光,說話的音調,在悲苦中別有一番嫵媚。他並沒假裝悲傷,他的難受是真實的,痛苦罩在他臉上的陰影,有一副為女子特別喜愛的神情。歐也妮因之愈加愛他了。或許苦難替歐也妮把他拉近了些。查理不再是那個高不可攀的、有錢的美少年,而是一個遭難的窮親戚了。苦難生平等。救苦救難是女子與天使相同的地方。查理和歐也妮彼此用眼睛說話,靠眼睛了解;那個落難公子,可憐的孤兒,躲在一邊不出一聲,沉著,高傲;但堂姊溫柔慈愛的目光不時落在他身上,逼他拋開愁苦的念頭,跟她一起神遊於未來與希望之中,那是她最樂意的事。

  葛朗台請克羅旭吃飯的消息,這時轟動了全城;他前一天出售當年的收成,對全體種葡萄的背信的罪行,倒沒有把人心刺激得這麼厲害。蘇格拉底的弟子阿契皮阿特,為了驚世駭俗,曾經把自己的狗割掉尾巴;如果這老奸巨猾的葡萄園主以同樣的心思請客,或許他也可成為一個大人物;可是他老是玩弄城裡的人,沒有遇到過一個對手,所以從不把索漠人放在心上。台·格拉桑他們,知道了查理的父親暴卒與可能破產的新聞,決意當天晚上就到他們的主顧家弔唁一番,慰問一番,同時探聽一下他們為什麼事,在這種情形之下請幾位克羅旭吃飯。

  五點整,特·篷風所長跟他的老叔克羅旭公證人,渾身上下穿得齊齊整整的來了。大家立刻入席,開始大嚼。葛朗台嚴肅,查理靜默,歐也妮一聲不出,葛朗台太太不比平時多開口,真是一頓款待弔客的喪家飯。

  大家離席的時候,查理對伯父伯母說:

  「對不起,我先告退了,有些極不愉快的長信要寫。」

  「請罷請罷,侄兒。」

  他一走,葛朗台認為查理一心一意的去寫信,什麼都聽不見的了,便狡獪的望著妻子說:

  「太太,我們要談的話,對你們簡直是天書,此刻七點半,還是鑽進你們的被窩去吧。明兒見,歐也妮。」

  他擁抱了女兒,兩位女子離開了堂屋。葛朗台與人交接的結果,早已磨鍊得詭計多端,使一般被他咬得太兇的人常常暗裡叫他老狗。那天晚上,他比平生任何時候都運用更多的機巧。倘使索漠前任區長的野心放得遠大一些,再加機緣湊巧,爬上高位,奉派到國際會議中去,把他保護私人利益的長才在那裡表現一番的話,毫無疑問他會替法國立下大功。但也說不定一離開索漠,老頭兒只是一個毫無出息的可憐蟲。有些人的頭腦,或許像有些動物一般,從本土移到了另一個地方,離開了當地的水土,就沒法繁殖。

  「所……所長……先……先……先生,你你你……說……說說說過破破破產……」

  他假裝了多少年而大家久已當真的口吃,和他在雨天常常抱怨的耳聾,在這個場合使兩位克羅旭難受死了,他們一邊聽一邊不知不覺的扯動嘴臉,仿佛要把他故意卷在舌尖上的字眼代為補足。在此我們應當追敘一下葛朗台的口吃與耳聾的故事。

  在安育地區,對當地的土話懂得那麼透徹,講得那麼清楚的,誰都比不上這狡獪的葡萄園主。但他雖是精明透頂,從前卻上過一個猶太人的當。在談判的時候,那猶太人老把兩手捧著耳朵,假裝聽不清,同時結結巴巴的口吃得厲害,永遠說不出適當的字眼,以致葛朗台竟吃了善心的虧,自動替狡猾的猶太人尋找他心中的思想與字眼,結果把猶太人的理由代說了,他說的話倒像是該死的猶太人應該說的,他終於變了猶太人而不是葛朗台了。那場古怪的辯論所做成的交易,是老箍桶匠平生唯一吃虧的買賣。但他雖然經濟上受了損失,精神上卻得了一次很好的教訓,從此得益不淺。葛朗台臨了還祝福那個猶太人,因為他學會了一套本領,在生意上教敵人不耐煩,逼對方老是替我這方面打主意,而忘掉他自身的觀點。那天晚上所要解決的問題,的確最需要耳聾與口吃,最需要莫名其妙的兜圈子,把自己的思想深藏起來:第一他不願對自己的計劃負責;第二他不願授人話柄,要人家猜不透他的真主意。

  「特·篷……篷……篷風先生。」

  葛朗台稱克羅旭公證人的侄子為篷風先生,三年以來這是第二次。所長聽了很可能當作那奸刁的老頭兒已經選定他做女婿。

  「你你你……真的說……說破破破產,在……在某某……某些情形中可……可可以……由……由……」

  「可以由商事裁判所出面阻止。這是常有的事。」特·篷風先生這麼說,自以為把葛朗台老頭的思想抓住了,或者猜到了,預備誠誠懇懇替他解釋一番,便又道:「你聽我說。」

  「我聽……聽……聽著。」老頭兒不勝惶恐的回答,狡猾的神氣,像一個小學生面上裝作靜聽老師的話,暗地裡卻在訕笑。

  「一個受人尊敬而重要的人物,譬如像你已故的令弟……」

  「舍弟……是的。」

  「有周轉不靈的危險……」

  「那……那那叫……叫作……周周周轉不靈嗎?」

  「是的……以致免不了破產的時候,有管轄權的(請你注意)商事裁判所,可以憑它的判決,委任幾個當事人所屬的商會中人做清理委員。清理並非破產,懂不懂?一個破產的人名譽掃地,但宣告清理的人是清白的。」

  「那相相差……太大了,要是……那……那並並並不……花……花……花更……更……更多的錢。」葛朗台說。

  「可是即使沒有商事裁判所幫忙,仍舊可以宣告清理的,因為,」所長吸了一撮鼻煙,接著說,「你知道宣告破產要經過怎樣的手續嗎?」

  「是呀,我從來沒有想……想……想過。」葛朗台回答。

  「第一,」法官往下說,「當事人或者他的合法登記的代理人,要親自造好一份資產負債表,送往法院書記室。第二,由債權人出面申請。可是如果當事人不提出資產負債表,或者債權人不聲請法院把當事人宣告破產,那麼怎麼辦呢?」

  「對……對對對啦,怎……怎……怎麼辦呢?」

  「那麼死者親族,代表人,承繼人,或者當事人自己,如果他沒有死,或者他的朋友,如果他避不見面,可以辦清理。也許你想把令弟的債務宣告清理吧?」所長問。

  「啊!葛朗台!」公證人嚷道,「那可好極了。我們偏僻的內地還知道名譽的可貴。要是你保得身家清白,因為這的確與你的身家有關,那你真是大丈夫了……」

  「偉大極了!」所長插嘴道。

  「當……當然,」老頭兒答道,「我兄兄兄弟姓……姓……姓葛朗台,跟……跟我我……我……我一樣,還……還……還還用說嗎?我……我……我……我沒有說不。清清……清……清……清理,在在……無……無論何……何種情……情形之下,從從……各各……各……方面看看看,對我侄……侄……侄兒是很……很……很有有有利的,侄……侄侄兒又又又是我……我喜……喜歡的。可是先……先要弄清楚。我不認……認……認得那些巴黎的壞蛋。我……我是在索……索漠,對不對?我的葡葡葡萄秧,溝溝渠,總總……總之,我有我的事事事情。我從沒出過約……約……約期票。什麼叫作約期票?我收收收……收到過很……很多,從來沒有……出……出給人家。我只……只……只知道約期票可……可可可以兌現,可……可可以貼貼貼現。聽……聽說約……約……約期票可可以贖贖贖回……」

  「是的,」所長說,「約期票可以打一個折扣從市場上收回來。你懂嗎?」

  葛朗台兩手捧著耳朵,所長把話再說了一遍。

  「那麼,」老頭兒答道,「這些事情也……也有好有壞囉?我……我……我老了,這這這些都……都弄弄……弄不清。我得留……留在這兒看……看……看守穀子。穀子快……快收了,咱們靠……靠……靠穀子開……開開銷。最要緊的是,看……看好收成,在法勞豐我我……我有重……重要的收入。我不能放……放……放棄了家去去對對……對付那些鬼……鬼……鬼……鬼事,我又攪攪不清。你你說……要避免破產,要辦辦……辦清……清……清理,我得去巴黎。一個人又不不……不是一隻鳥,怎怎……怎麼能同時在……在……在兩個地方……」

  「我明白你的意思,」公證人嚷道,「可是老朋友,你有的是朋友,有的是肯替你盡心出力的朋友。」

  「得啦,」老頭兒心裡想,「那麼你自己提議呀!」

  「倘使派一個人到巴黎去,找到令弟琪奧默最大的債主,對他說……」

  「且慢,」老頭兒插嘴道,「對他說……說什麼?是……是不是這……這樣:『索漠的葛朗台長……索漠……的葛朗台短,他愛他的兄弟,愛他的侄……侄……侄子。葛朗台是一個好哥……哥哥,有一番很好的意思。他的收……收……收成賣了好價。你們不要宣告破……破……破……破產,你們集集集合起來,委……委……委託幾個清……清……清理人。那那時葛朗台再……再……再瞧著辦。與其讓法院裡的人沾……沾……沾手,不如清理來……來……來得上算……』嗯,是不是這麼說?」

  「對!」所長回答。

  「因為,你瞧,篷……篷……篷……篷風先生,我們要三……三思而行。做……做不到總……總是做……做不到。凡是花……花……花錢的事,先得把收支搞清楚,才才才不至於傾……傾……傾家蕩產。嗯,對不對?」

  「當然嘍,」所長說,「我嗎,我認為花幾個月的時間,出一筆錢,以協議的方式付款,可以把債券全部贖回。啊,啊!你手裡拿塊肥肉,那些狗還不跟你跑嗎?只要不宣告破產,把債權證件抓在你手裡,你就是白璧無瑕。」

  「白……白……白璧?」葛朗台又把兩手捧著耳朵,「我不懂什麼白……白……白璧。」

  「哎,」所長嚷道,「你聽我說呀。」

  「我……我我聽著。」

  「債券是一種商品,也有市價漲落。這是根據英國法學家虞萊彌·朋撒姆關於高利貸的理論推演出來的。他曾經證明,大家譴責高利貸的成見是荒謬的。」

  「嗯!」好傢夥哼了一聲。

  「據朋撒姆的看法,既然原則上金錢是一種商品,代表金錢的東西也是一種商品,既然是商品,就免不了市價漲落;那麼契據這種商品,有某人某人簽字的文件,也像旁的貨物一樣,市場上會忽而多忽而少,它們的價值也就忽而高忽而低,法院可以要人家……(哦,我多糊塗,對不起……)我認為你可以把令弟的債券打個二五扣贖回來。」

  「他叫……叫……叫作虞……虞……虞萊彌·朋……」

  「朋撒姆,是個英國人。」

  「這個虞萊彌,使我們在生意上再用不到怨氣衝天。」公證人笑著說。

  「這些英國人有……有……有時真講情……情理,」葛朗台說,「那麼,照朋……朋……朋撒姆的看法,要是我兄弟的債券值……值……值多少……實際是並不值!我我……我……我說得對不對?我覺得明白得很……債主可能……不,不可能……我懂……懂懂得。」

  「讓我解釋給你聽吧,」所長說,「在法律上要是你拿到葛朗台號子所有欠人的債券,令弟和他的繼承人就算跟大家兩訖了,行了。」

  「行了。」老頭兒也跟著說了一遍。

  「以公道而論,要是令弟的債券,在市場上談判好,(談判,你明白這兩個字的意思嗎?)談判好打多少折扣;要是你朋友中有人在場收買了下來,既然債權人自願出售而並沒受暴力脅迫,那麼令弟的遺產就光明正大的沒有什麼負債了。」

  「不錯……生……生……生意是生意,這是老話,」箍桶匠說,「可是,你明……明……明……明白,這很……很……很難。我……我……我沒有錢錢錢,也……也……也沒有空,沒有空也沒……」

  「是的,你不能分身。那麼我代你上巴黎。(旅費歸你,那是小意思。)我去找那些債權人,跟他們談,把債券收回,把付款的期限展緩,只要在清算的總數上多付一筆錢,一切都好商量的。」

  「咱咱咱們再談,我不……不……不……能,我不願隨……隨……隨便答應,在在在……沒……沒有……做……做不到,總是做……做不到。你你你明白?」

  「那不錯。」

  「你跟……跟……跟我講……講……講的這一套,把我……我……我頭都脹……脹……脹昏了。我活到現在,第……第……第一次要想……想到這這……」

  「對,你不是法學家。」

  「不過是一個可……可……可憐的種葡萄的,你……你……你剛才說的,我一點兒不知道,我……我……我得研……研……研究一一一下。」

  「那麼……」所長似乎想把他們的談話歸納出一個結論來。公證人帶著埋怨的口吻插嘴道:

  「老侄!……」

  「哦,叔叔?」

  「你應當讓葛朗台先生說明他的意思。委託這樣一件事不是小事。咱們的朋友應當把範圍說清……」

  大門上一聲錘子,報告台·格拉桑一家來了,他們的進場和寒暄,打斷了克羅旭的話。這一打岔,公證人覺得很高興,葛朗台已經在冷眼覷他,肉瘤顫巍巍的表示心中的激動。可是第一,小心謹慎的公證人認為一個初級裁判所所長根本不宜於上巴黎去釣債權人上鉤,牽入與法律牴觸而不清不白的陰謀中去;其次,葛朗台老頭肯不肯出錢還一點沒有表示,侄兒就冒冒失失的參與,也使公證人莫名其妙的覺得害怕。所以他趁台·格拉桑他們進來的當兒,抓著所長的胳膊,把他拉到一個窗洞下面:

  「老侄,你的意思表示得夠了;獻殷勤也應當適可而止。你想他的女兒想昏了。不要見鬼,沒頭沒腦的亂沖亂撞。現在讓我來把舵,你只要從旁邊助我一臂就行。難道你值得以堂堂法官之尊,去參與這樣一件……」

  他沒有說完,聽見台·格拉桑向老箍桶匠伸著手說:

  「葛朗台,我們知道府上遭了不幸,琪奧默·葛朗台的號子出了事,令弟去世了,我們特地來表示哀悼。」

  公證人插嘴道:

  「最不幸的是二爺的死。要是他想到向兄長求救,就不至於自殺了。咱們的老朋友愛名譽,連指甲縫裡都愛到家,他想出面清理巴黎葛朗台的債務呢。舍侄為免得葛朗台在這樁涉及司法的交涉中找麻煩,提議立刻代他去巴黎跟債權人磋商,使他們相當的滿足。」

  這段話,加上葡萄園主摸著下巴的態度,教三位台·格拉桑詫異到萬分,他們一路來的時候還在稱心如意的罵葛朗台守財奴,差不多認為兄弟就是給他害死的。這時銀行家卻望著他的太太嚷道:

  「啊!我早知道的!喂,太太,我路上跟你怎麼說的?葛朗台連頭髮根里都是愛惜名譽的,絕不肯讓他們的姓氏有一點兒沾污。有錢而沒有名譽是一種病。咱們內地還有人愛名譽呢!葛朗台,你這個態度好極了,好極了。我是一個老軍人,裝不了假,只曉得把心裡的話直說。這真是,我的天!偉大極了。」說著銀行家熱烈的握著他的手。

  「可可可是偉……偉……偉大要花大……大……大錢呀。」老頭兒回答。

  「但是,親愛的葛朗台,」台·格拉桑接著說,「請所長先生不要生氣,這純粹是件生意上的事,要一個生意上的老手去交涉的。什麼回復權,預支,利息的計算,全得內行。我有些事上巴黎去,可以附帶代你……」

  「咱們倆慢慢地來考慮,怎怎……怎麼樣想出一個可……可……可能的辦法,使我不……不……不至於貿貿然答……答……答應我……我……我不願願願意做的事,」葛朗台結結巴巴的回答,「因為,你瞧,所長先生當然要我負擔旅費的。」說這最後幾句時他不口吃了。台·格拉桑太太便說:

  「噯!到巴黎去是一種享受,我願意自己花旅費去呢。」

  她對丈夫丟了一個眼風,似乎鼓勵他不惜代價把這件差事從敵人手裡搶過來;她又帶著嘲弄的神氣望望兩位臉色沮喪的克羅旭。

  於是葛朗台抓住了銀行家的衣鈕,拉他到一邊對他說:

  「在你跟所長中間,我自然更信託你。而且,」他的肉瘤牽動了幾下,「其中還有文章呢。我想買公債,大概有好幾萬法郎的數目,可是只預備出八十法郎的價錢。據說月底行市會跌。你是內行,是不是?」

  「嘿!豈敢!這樣說來,我得替你收進幾萬法郎的公債囉?」

  「噓!開場小做做。我玩這個,誰都不讓知道。你可以買月底的期貨;可是不能教克羅旭他們得知,他們會不高興。既然你上巴黎去,請你替我可憐的侄兒探探風色。」

  「就這樣吧,」台·格拉桑提高了嗓子,「明天我搭驛車動身,幾點鐘再來請示細節呢?」

  「明天五點吧,吃晚飯以前。」葡萄園主搓著手。

  兩家客人又一起坐了一會。台·格拉桑趁談話停頓的當兒拍拍葛朗台的肩膀說:

  「有這樣的同胞兄弟,叫人看了也痛快……」

  「是呀是呀,」葛朗台回答說,「表面上看不出,我可是極重骨……骨肉之情。我對兄弟很好,可以向大家證明,要是花……花……花錢不……不多……」銀行家不等他說完,很識趣的插嘴道:

  「咱們告辭了,葛朗台。我要提早動身的話,還得把事情料理料理。」

  「好,好,為了剛才和你談的那件事,我……我要進……進……進我的『評評……評……評議室』去,像克羅旭所長說的。」

  「該死!一下子我又不是特·篷風先生了。」法官鬱鬱不樂的想,臉上的表情好像在庭上給辯護律師弄得不耐煩似的。

  兩家敵對的人物一齊走了。早上葛朗台出賣當地葡萄園主的行為,都給忘掉了,彼此只想刺探對方:對於好傢夥在這件新發生的事情上存什麼心,是怎麼一個看法;可是誰也不肯表示。

  「你跟我們上特·奧松華太太家去嗎?」台·格拉桑問公證人。

  「咱們過一會去,」所長回答,「要是家叔允許的話,我答應特·格里鮑果小姐到她那邊轉一轉的,我們要先上那兒。」

  「那麼再見囉,諸位。」台·格拉桑太太說。

  他們別過了兩位克羅旭,才走了幾步,阿道夫便對他的父親說:

  「他們這一下可冒火呢,嗯?」

  「別胡說,孩子,」他母親回答道,「他們還聽得見。而且你的話不登大雅,完全是法科學生的味兒。」

  法官眼看台·格拉桑一家走遠之後,嚷道:

  「喂,叔叔!開場我是特·篷風所長,結果仍舊是光杆兒的克羅旭。」

  「我知道你會生氣;不過風向的確對台·格拉桑有利。你聰明人怎麼糊塗起來了!葛朗台老頭『咱們再談』那一套,由他們去相信吧。孩子,你放心,歐也妮還不一樣是你的?」

  不多一會,葛朗台慷慨的決心同時在三份人家傳布開去,城裡的人只談著這樁手足情深的義舉。葛朗台破壞了葡萄園主的誓約而出賣存酒的事,大家都加以原諒,一致佩服他的誠實,讚美他的義氣,那是出於眾人意料之外的。法國人的性格,就是喜歡捧一時的紅角兒,為新鮮事兒上勁。那些群眾竟是健忘得厲害。

  葛朗台一關上大門,就叫喚拿儂:

  「你別把狗放出來,等會兒睡覺,咱們還得一起幹事呢。十一點鐘的時候,高諾阿萊會趕著法勞豐的破車到這兒來。你留心聽著,別讓他敲門,叫他輕輕地進來。警察局不許人家黑夜裡高聲大氣的鬧。再說,鄉鄰也用不到知道我出門。」

  說完之後,葛朗台走進他的工作室,拿儂聽著他走動,找東西,來來去去,可是小心得很。顯而易見他不願驚醒太太和女兒,尤其不願惹起侄兒的注意。他瞧見侄兒屋內還有燈光,已經在私下咒罵了。

  半夜裡,一心想著堂兄弟的歐也妮,似乎聽見一個快要死去的人在那裡呻吟,而這個快要死去的人,對她便是查理:他和她分手的時候臉色不是那麼難看,那麼垂頭喪氣嗎?也許他自殺呢!她突然之間披了一件有風兜的大氅想走出去。先是她房門的隙縫中透進一道強烈的光,把她嚇了一跳,以為是失了火;後來她放心了,因為聽見拿儂沉重的腳步與說話的聲音,還夾著好幾匹馬嘶叫的聲音。她極其小心的把門打開一點,免得發出聲響,但開到正好瞧見甬道里的情形。她心裡想:「難道父親把堂兄弟架走不成?」

  冷不防她的眼睛跟父親的眼睛碰上了,雖然不是瞧著她,而且也毫不疑心她在門後偷看,歐也妮卻駭壞了。老頭兒和拿儂兩個,右肩上架著一支又粗又短的棍子,棍子上系了一條繩索,扣著一隻木桶,正是葛朗台閒著沒事的辰光在麵包房裡做著玩的那種。

  「聖母瑪利亞!好重噢!先生。」拿儂輕聲的說。

  「可惜只是一些大銅錢!」老頭兒回答,「當心碰到燭台。」

  樓梯扶手的兩根柱子中間,只照著一支蠟燭。

  「高諾阿萊,」葛朗台對那個虛有其名的看莊子的說,「你帶了手槍沒有?」

  「沒有,先生。嘿!你那些大錢怕什麼?……」

  「噢!不怕。」葛朗台回答。

  「再說,我們走得很快,」看莊子的又道,「你的佃戶替你預備了最好的馬。」

  「行,行。你沒有跟他們說我上哪兒去嗎?」

  「我壓根兒不知道。」

  「好吧。車子結實嗎?」

  「結實?嘿,好裝三千斤。你那些破酒桶有多重?」

  「噢,那我知道!」拿儂說,「總該有一千八百斤。」

  「別多嘴,拿儂!跟太太說我下鄉去了,回來吃夜飯。高諾阿萊,快一點兒,九點以前要趕到安越。」

  車子走了。拿儂鎖上大門,放了狗,肩頭酸痛的睡下,街坊上沒有一個人知道葛朗台出門,更沒有人知道他出門的目的。老頭兒真是機密透頂。在這座堆滿黃金的屋子裡,誰也沒有見過一個大錢。早晨他在碼頭上聽見人家閒話,說南德城裡接了大批裝配船隻的生意,金價漲了一倍,投機商都到安越來收買黃金,他聽了便向佃戶借了幾匹馬,預備把家裡的藏金裝到安越去拋售,拿回一筆庫券,作為買公債的款子,而且趁金價暴漲的機會又好賺一筆外快。

  「父親走了。」歐也妮心裡想,她在樓梯高頭把一切都聽清楚了。

  屋子裡又變得寂靜無聲,逐漸遠去的車輪聲,在萬家酣睡的索漠城中已經聽不見了。這時歐也妮在沒有用耳朵諦聽之前,先在心中聽到一聲呻吟從查理房中傳來,一直透過她臥房的板壁。三樓門縫裡漏出一道像刀口一般細的光,橫照在破樓梯的欄杆上。她爬上兩級,心裡想:

  「他不好過哩。」

  第二次呻吟使她爬到了樓梯高頭,把虛掩著的房門推開了。查理睡著,腦袋倒在舊靠椅外面;筆已經掉下,手幾乎碰到了地。他在這種姿勢中呼吸困難的模樣,教歐也妮突然害怕起來,趕緊走進臥房。

  「他一定累死了。」她看到十幾通封好的信,心裡想。她看見信封上寫著——法萊–勃萊曼車行——蒲伊松成衣鋪,等等。

  「他一定在料理事情,好早點兒出國。」

  她又看到兩封打開的信,開頭寫著「我親愛的阿納德……」幾個字,使她不由得一陣眼花,心兒直跳,雙腳釘在地下不能動了。

  「他親愛的阿納德!他有愛人了,有人愛他了!沒有希望嘍!……他對她說些什麼呢?」

  這些念頭在她腦子裡心坎里閃過,到處都看到這幾個像火焰一般的字,連地磚上都有。

  「沒有希望了!我不能看這封信。應當走開……可是看了又怎麼呢?」

  她望著查理,輕輕地把他腦袋安放在椅背上,他像孩子一般聽人擺布,仿佛睡熟的時候也認得自己的母親,讓她照料,受她親吻。歐也妮也像做母親的一樣,把他垂下的手拿起,輕輕地吻了吻他的頭髮。「親愛的阿納德!」仿佛有一個鬼在她耳畔叫著這幾個字。她想:

  「我知道也許是不應該的,可是那封信,我還是要看。」

  歐也妮轉過頭去,良心在責備她。善惡第一次在她心中照了面。至此為止,她從沒做過使自己臉紅的事。現在可是熱情與好奇心把她戰勝了。每讀一句,她的心就膨脹一點,看信時身心興奮的情緒,把她初戀的快感刺激得愈加尖銳了:

  親愛的阿納德,什麼都不能使我們分離,除了我這次遭到的大難,那是儘管謹慎小心也是預料不到的。我的父親自殺了,我和他的財產全部丟了。由於我所受的教育,在這個年紀上我還是一個孩子,可是已經成了孤兒。雖然如此,我得像成人一樣從深淵中爬起來。剛才我花了半夜工夫作了一番盤算。要是我願意清清白白的離開法國——我一定得辦到這一點——我還沒有一百法郎的錢好拿了上印度或美洲去碰運氣。是的,可憐的阿娜,我要到氣候最惡劣的地方去找發財的機會。據說在那些地方,發財又快又穩。留在巴黎嗎,根本不可能。一個傾家蕩產的人,一個破產的人的兒子,天哪,虧空了兩百萬!……一個這樣的人所能受到的羞辱,冷淡,鄙薄,我的心和我的臉都受不了的。不到一星期,我就會在決鬥中送命。所以我絕不回巴黎。你的愛,一個男人從沒受到過的最溫柔最忠誠的愛,也不能動搖我不去巴黎的決心。可憐啊!我最親愛的,我沒有旅費上你那兒,來給你一個,受你一個最後的親吻,一個使我有勇氣奔赴前程的親吻……

  ——可憐的查理,幸虧我看了這封信!我有金子,可以給他啊,歐也妮想。

  她抹了抹眼淚又念下去:

  我從沒想到過貧窮的苦難。要是我有了必不可少的一百路易旅費,就沒有一個銅子買那些起碼貨去做生意。不要說一百路易,連一個路易也沒有。要等我把巴黎的私債清償之後,才能知道我還剩多少錢。倘使一文不剩,我也就心平氣和的上南德,到船上當水手,一到那裡,我學那些苦幹的人的榜樣,年輕時身無分文的上印度,變了巨富回來。從今兒早上起,我把前途冷靜地想過了。那對我比對旁人更加可怕,因為我受過母親的嬌養,受過最慈祥的父親的疼愛,剛踏進社會又遇到了阿娜的愛!我一向只看見人生的鮮花,而這種福氣是不會長久的。可是親愛的阿納德,我還有足夠的勇氣,雖然我一向是個無愁無慮的青年,受慣一個巴黎最迷人的女子的愛撫,享盡家庭之樂,有一個百依百順的父親……哦!阿納德,我的父親,他死了啊……

  是的,我把我的處境想過了,也把你的想過了。二十四小時以來,我老了許多。親愛的阿娜,即使為了把我留在巴黎,留在你身旁,而你犧牲一切豪華的享受,犧牲你的衣著,犧牲你在歌劇院的包廂,咱們也沒法張羅一筆最低的費用,來維持我揮霍慣的生活。而且我不能接受你那麼多的犧牲。因此咱們倆今天只能訣別了。

  ——他離開她了,聖母瑪利亞!哦,好運氣!

  歐也妮快樂得跳起來。查理身子動了一下,把她駭得渾身發冷;幸而他並沒有醒。她又往下念:

  我什麼時候回來?不知道。印度的氣候很容易使一個歐洲人衰老,尤其是一個辛苦的歐洲人。就說是十年吧。十年以後,你的女兒十八歲,已經是你的伴侶,會刺探你的秘密了。對你,社會已經夠殘酷,而你的女兒也許對你更殘酷。社會的批判,少女的忘恩負義,那些榜樣我們已看得不少,應當知所警惕。希望你像我一樣,心坎里牢牢記著這四年幸福的回憶,別負了你可憐的朋友,如果可能的話。可是我不敢堅決要求,因為親愛的阿納德,我必須適應我的處境,用平凡的眼光看人生,一切都得打最實際的算盤。所以我要想到結婚,在我以後的生涯中那是一項應有的節目。而且我可以告訴你,在這裡,在我索漠的伯父家裡,我遇到一個堂姊,她的舉動,面貌,頭腦,心地,都會使你喜歡的,並且我覺得她……

  歐也妮看到信在這裡中斷,便想:「他一定是疲倦極了,才沒有寫完。」

  她替他找辯護的理由!當然,這封信的冷淡無情,教這個無邪的姑娘怎麼猜得透?在虔誠的氣氛中長大的少女,天真,純潔,一朝踏入了迷人的愛情世界,便覺得一切都是愛情了。她們徜徉於天國的光明中,而這光明是她們的心靈放射的,光輝所布,又照耀到她們的愛人。她們把胸中如火如荼的熱情點染愛人,把自己崇高的思想當作他們的。女人的錯誤,差不多老是因為相信善,或是相信真。「我親愛的阿納德,我最親愛的」這些字眼,傳到歐也妮心中竟是愛情的最美的語言,把她聽得飄飄然,好像童年聽到大風琴上再三奏著「來啊,咱們來崇拜上帝」這幾個莊嚴的音符,覺得萬分悅耳一樣。並且查理眼中還噙著淚水,更顯出他的心地高尚,而心地高尚是最容易使少女著迷的。

  她又怎麼知道查理這樣的愛父親,這樣真誠的哭他,並非出於什麼了不得的至情至性,而是因為做父親的實在太好的緣故。在巴黎,一般做兒女的,對父母多少全有些可怕的打算,或者看到了巴黎生活的繁華,有些欲望有些計劃老是因父母在堂而無法實現,覺得苦悶。琪奧默·葛朗台夫婦卻對兒子永遠百依百順,讓他窮奢極侈的享盡富貴,所以查理才不至於對父母想到那些可怕的念頭。父親不惜為了兒子揮金如土,終於在兒子心中培養起一點純粹的孝心。然而查理究竟是一個巴黎青年,當地的風氣與阿納德的陶養,把他訓練得對什麼都得計算一下;表面上年輕,他實際已經是一個深於世故的老人。他受到巴黎社會的可怕的教育,眼見一個夜晚在思想上說話上所犯的罪,可能比重罪法庭所懲罰的還要多;信口雌黃,把最偉大的思想詆毀無餘,而美其名曰妙語高論;風氣所播,竟以目光準確為強者之道;所謂目光準確,乃是全無信念,既不信情感,也不信人物,也不信事實,而從事於假造事實。在這個社會裡,要目光準確就得每天早上把朋友的錢袋掂過斤兩,對任何事情都得像政客一般不動感情;眼前對什麼都不能欽佩讚美,既不可讚美藝術品,也不可讚美高尚的行為;對什麼事都應當把個人的利益看作高於一切。那位貴族太太,美麗的阿納德,在瘋瘋癲癲調情賣俏之後,教查理一本正經的思索了:她把香噴噴的手摩著他的頭髮,跟他討論他的前程;一邊替他重做髮捲,一邊教他為人生打算。她把他變成女性化而又實際化。那是從兩方面使他腐化,可是使他腐化的手段,做得高雅巧妙,不同凡俗。

  「查理,你真傻,」她對他說,「教你懂得人生,真不容易。你對台·呂博先生的態度很不好。我知道他是一個不大高尚的人;可是等他失勢之後你再稱心如意的鄙薄他呀。你知道剛榜太太的教訓嗎?——孩子們,只要一個人在台上,就得儘量崇拜他;一朝下了台,趕快幫著把他拖上垃圾堆。有權有勢的時候,他等於上帝;給人家擠倒了,還不如石像被塞在陰溝里的馬拉[14],因為馬拉已經死了,而他還活著。人生是一連串縱橫捭闔的把戲,要研究,要時時刻刻的注意,一個人才能維持他優越的地位。」

  以查理那樣的一個時髦人物,父母太溺愛他,社會太奉承他,根本談不到有何偉大的情感。母親種在他心裡的一點點真金似的品性,散到巴黎這架螺旋機中去了;這點品性,他平時就應用得很淺薄,而且多所摩擦之後,遲早要磨蝕完的。但那時查理只有二十一歲。在這個年紀上,生命的朝氣似乎跟心靈的坦白還分不開。聲音,目光,面貌,都顯得與情感調和。所以當一個人眼神清澈如水,額上還沒有一道皺痕的時候,縱使最無情的法官,最不輕信人的訟師,最難相與的債主,也不敢貿然斷定他的心已老於世故,工於計算。巴黎哲學的教訓,查理從沒機會實地應用過,至此為止,他的美是美在沒有經驗。可是不知不覺之間,他血里已經種下了自私自利的疫苗。巴黎人的那套政治經濟,已經潛伏在他心頭,只要他從悠閒的旁觀者一變而為現實生活中的演員,這些潛在的根苗便會立刻開花。

  幾乎所有的少女都會相信外貌的暗示,以為人家的心地和外表一樣的美;但即使歐也妮像某些內地姑娘一樣的謹慎小心,一樣的目光深遠,在堂兄弟的舉動,言語,行為,與心中憧憬還內外一致的時候,歐也妮也不見得會防他。一個偶然的機會,對歐也妮是致命傷,使她在堂兄弟年青的心中,看到他最後一次的流露真情,聽到他良心的最後幾聲嘆息。

  她把這封她認為充滿愛情的信放下,心滿意足的端相著睡熟的堂兄弟:她覺得這張臉上還有人生的新鮮的幻象;她先暗暗發誓要始終不渝的愛他。末了她的眼睛又轉到另一封信上,再也不覺得這種冒昧的舉動有什麼了不得了。並且她看這封信,主要還是想對堂兄弟高尚的人格多找些新證據;而這高尚的人格,原是她像所有的女子一樣推己及人假借給愛人的:

  親愛的阿風斯,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沒有朋友了;可是我儘管懷疑那般滿口友誼的俗人,卻沒有懷疑你的友誼。所以我托你料理事情,相信你會把我所有的東西賣得好價。我的情形,想你已經知道。我一無所有了,想到印度去。剛才我寫信給所有我有些欠帳的人,憑我記憶所及,附上清單一紙,我的藏書,家具,車輛,馬匹等等,大概足以抵償我的私債。凡是沒有什麼價值的玩意兒,可以作為我做買賣的底子的,都請留下。親愛的阿風斯,為出售那些東西,我稍緩當有正式的委託書寄上,以免有人異議。請你把我全部的槍械寄給我。至於勃列東,你可以留下自用。這匹駿馬是沒有人肯出足價錢的,我寧願送給你,好像一個臨死的人把常戴的戒指送給他的遺囑執行人一樣。法萊·勃萊曼車行給我造了一輛極舒服的旅行車,還沒有交貨,你想法教他們留下車子,不再要我補償損失。倘使不肯,另謀解決也可以,總以不損害我目前處境中的名譽為原則。我欠那個島國人六路易賭債,不要忘記還給他……

  「好弟弟。」歐也妮暗暗叫著,丟下了信,拿了蠟燭踅著小步溜回臥房。

  到了房裡,她快活得什麼似的打開舊橡木櫃的抽斗——文藝復興時最美的家具之一,上面還模模糊糊看得出弗朗索瓦一世的王徽。她從抽斗內拿出一隻金線墜子金銀線繡花的紅絲絨錢袋,外祖母遺產里的東西。然後她很驕傲的掂了掂錢袋的分量,把她已經忘了數目的小小的積蓄檢點一番。

  她先理出簇新的二十枚葡萄牙金洋,一七二五年約翰五世鑄造,兌換率是每枚值葡幣五元,或者據她父親說,等於一百六十八法郎六十四生丁,但一般公認的市價可以值到一百八十法郎,因為這些金洋是罕有之物,鑄造極精,黃澄澄的光彩像太陽一般。

  其次,是熱那亞幣一百元一枚的金洋五枚,也是稀見的古錢,每枚值八十七法郎,古錢收藏家可以出到一百法郎。那是從外曾祖特·拉·裴德里埃那兒來的。

  其次,是三枚西班牙金洋,一七二九年菲利普五世鑄造。香蒂埃太太給她的時候老是說:「這小玩意兒,這小人頭,值到九十八法郎!好娃娃,你得好好保存,將來是你私庫里的寶物。」

  其次,是她父親最看重的一百荷蘭杜加,一七五六年鑄造,每枚約值十三法郎。成色是二十三開又零,差不多是十足的純金。

  其次,是一批罕見的古物……一般守財奴最珍視的金徽章,三枚刻著天平的盧比,五枚刻著聖母的盧比[15],都是二十四開的純金,蒙古大帝的貨幣,本身的價值是每枚三十七法郎四十生丁,玩賞黃金的收藏家至少可以出到五十法郎。

  其次,是前天才拿到,她隨便丟在袋裡的四十法郎一枚的拿破崙。

  這批寶物中間,有的是全新的、從未用過的金洋,真正的藝術品,葛朗台不時要問到,要拿出來瞧瞧,以便向女兒指出它們本身的美點,例如邊緣的做工如何細巧,底子如何光亮,字體如何豐滿,筆畫的輪廓都沒有磨蝕分毫,等等。但歐也妮那天夜裡既沒想到金洋的珍貴,也沒想到父親的癖性,更沒想到把父親這樣珍愛的寶物脫手是如何危險;不,她只想到堂兄弟,計算之下,一一算法上自然不免有些小錯——她終於發覺她的財產大概值到五千八百法郎,照一般的市價可以賣到六千法郎。

  看到自己這麼富有,她不禁高興得拍起手來,有如一個孩子快活到了極點,必須用肉體的動作來發泄一下。這樣,父女倆都盤過了自己的家私:他是為了拿黃金去賣;歐也妮是為了把黃金丟入愛情的大海。

  她把金幣重新裝入錢袋,毫不遲疑的提了上樓。堂兄弟瞞著不給人知道的窘況,使她忘了黑夜,忘了體統,而且她的良心,她的犧牲精神,她的快樂,一切都在壯她的膽。

  正當她一手蠟燭一手錢袋,踏進門口的時候,查理醒了,一看他的堂姊,便愣住了。歐也妮進房把燭火放在桌上,聲音發抖的說:

  「弟弟,我做了一樁非常對不起你的事;但要是你肯寬恕的話,上帝也會原諒我的罪過。」

  「什麼事呀?」查理擦著眼睛問。

  「我把這兩封信都念過了。」

  查理臉紅了。

  「怎麼會念的,」她往下說,「我為什麼上樓的,老實說,我現在都想不起了。可是我念了這兩封信覺得也不必太后悔,因為我識得了你的靈魂,你的心,還有……」

  「還有什麼?」查理問。

  「還有你的計劃,你需要一筆款子……」

  「親愛的大姊……」

  「噓,噓,弟弟,別高聲,別驚動了人。」她一邊打開錢袋一邊說,「這是一個可憐的姑娘的積蓄,她根本沒有用處。查理,你收下罷。今天早上,我還不知道什麼叫作金錢,是你教我弄明白了,錢不過是一種工具。堂兄弟就跟兄弟差不多,你總可以借用姊姊的錢吧?」

  一半還是少女一半已經成人的歐也妮,不曾防到他會拒絕,可是堂兄弟一聲不出。

  「噯,你不肯收嗎?」歐也妮問。靜寂中可以聽到她的心跳。

  堂兄弟的遲疑不決使她著了慌;但他身無分文的窘況,在她腦海里愈加顯得清楚了,她便雙膝跪下,說道:

  「你不收,我就不起來!弟弟,求你開一聲口,回答我呀!讓我知道你肯不肯賞臉,肯不肯大度包容,是不是……」

  一聽到這高尚的心靈發出這絕望的呼聲,查理不由得落下淚來,掉在歐也妮手上,他正握著她的手不許她下跪。歐也妮受到這幾顆熱淚,立刻跳過去抓起錢袋,把錢倒在桌上。

  「那麼你收下了,嗯?」她快活得哭著說,「不用怕,弟弟,你將來會發財的,這些金子對你有利市的;將來你可以還我;而且我們可以合夥;什麼條件都行。可是你不用把這筆禮看得那麼重啊。」

  這時查理才能夠把心中的情感表白出來:「是的,歐也妮,我再不接受,未免太小心眼了。可是不能沒有條件,你信託我,我也得信託你。」

  「什麼意思?」她害怕的問。

  「聽我說,好姊姊,我這裡有……」

  他沒有說完,指著衣柜上裝在皮套里的一口方匣子。

  「你瞧,這裡有一樣東西,我看得和性命一樣寶貴。這匣子是母親給我的。從今天早上起我就想到,要是她能從墳墓里走出來,她一定會親自把這匣上的黃金賣掉,你看她當初為了愛我,花了多少金子;但要我自己來賣,真是太褻瀆了。」

  歐也妮聽到最後一句,不禁顫巍巍的握著堂兄弟的手。

  他們靜默了一會,彼此用水汪汪的眼睛望著,然後他又說:

  「不,我既不願把它毀掉,又不願帶著去冒路上的危險。親愛的歐也妮,我把它交託給你。朋友之間,從沒有交託一件比這個更神聖的東西。你瞧過便知道。」

  他過去拿起匣子,卸下皮套,揭開蓋子,傷心的給歐也妮看。手工的精巧,使黃金的價值超過了本身重量的價值,把歐也妮看得出神了。

  「這還不算稀罕,」他說著撳了一下暗鈕,又露出一個夾底,「瞧,我的無價之寶在這裡呢。」

  他掏出兩張肖像,都是特·彌爾貝夫人[16]的傑作,四周鑲滿了珠子。

  「哦!多漂亮的人!這位太太不就是你寫信去……」

  「不,」他微微一笑,「是我的母親,那是父親,就是你的叔父叔母。歐也妮,我真要跪著求你替我保存這件寶物。要是我跟你小小的家私一齊斷送了,這些金子可以補償你的損失;兩張肖像我只肯交給你,你才有資格保留;可是你寧可把它們毀掉,絕不能落在第二個人手中……」

  歐也妮一聲不出。

  「那麼你答應了,是不是?」他嫵媚地補上一句。

  聽了堂兄弟這些話,她對他望了一眼,那是鍾情的女子第一次瞧愛人的眼風,又愛嬌又深沉;查理拿她的手吻了一下。

  「純潔的天使!咱們之間,錢永遠是無所謂的,是不是?只有感情才有價值,從今以後應當是感情高於一切。」

  「你很像你的母親。她的聲音是不是像你的一樣溫柔?」

  「哦!溫柔多哩……」

  「對你是當然嘍,」她垂下眼皮說,「喂,查理,睡覺罷,我要你睡,你累了。明兒見。」

  他拿著蠟燭送她,她輕輕地把手從堂兄弟手裡掙脫。兩人一齊走到門口,他說:

  「啊!為什麼我的家敗光了呢?」

  「不用急,我父親有錢呢,我相信。」她回答說。

  查理在房內走前了一步,背靠著牆壁:

  「可憐的孩子,他有錢就不會讓我的父親死了,也不會讓你日子過得這麼苦,總之他不是這麼生活的。」

  「可是他有法勞豐呢。」

  「法勞豐能值多少?」

  「我不知道,可是他還有諾阿伊哀。」

  「一些起碼租田!」

  「還有葡萄園跟草原……」

  「那更談不上了,」查理滿臉瞧不起的神氣,「只要你父親一年有兩萬四千法郎收入,你還會住這間又冷又寒酸的臥房嗎?」他一邊說一邊提起左腳向前走了一步。「我的寶貝就得藏在這裡面嗎?」他指著一口舊箱子問,藉此掩飾一下他的思想。

  「去睡罷。」她不許他走進凌亂的臥房。

  查理退了出去,彼此微微一笑,表示告別。

  兩人做著同樣的夢睡去,從此查理在守喪的心中點綴了幾朵薔薇。

  下一天早上,葛朗台太太看見女兒在午飯之前陪著查理散步。他還是愁容滿面,正如一個不幸的人墮入了憂患的深淵,估量到苦海的深度,感覺到將來的重擔以後的表情。

  歐也妮看見母親臉上不安的神色,便說:

  「父親要到吃晚飯的時候才回來呢。」

  歐也妮的神色,舉動,顯得特別溫柔的聲音,都表示她與堂兄弟精神上有了默契。也許愛情的力量雙方都沒有深切的感到,可是他們的精神已經熱烈地融成一片。查理坐在堂屋裡暗自憂傷,誰也不去驚動他。三個女子都有些事情忙著。葛朗台忘了把事情交代好,家中來了不少人。瓦匠,鉛管匠,泥水匠,土方工人,木匠,種園子的,管莊稼的,有的來談判修理費,有的來付田租,有的來收帳。葛朗台太太與歐也妮不得不來來往往,跟嘮叨不已的工人與鄉下人答話。拿儂把人家送來抵租的東西搬進廚房。她老是要等主人發令,才能知道哪些該留在家裡,哪些該送到菜場上去賣。葛朗台老頭的習慣,和內地大多數的鄉紳一樣,喝的老是壞酒,吃的老是爛果子。

  傍晚五點光景,葛朗台從安越回來了,他把金子換了一萬四千法郎,荷包里藏著王家庫券,在沒有拿去購買公債以前還有利息可拿。他把高諾阿萊留在安越,照顧那幾匹累得要死的馬,等它們將養好了再慢慢趕回。

  「太太,我從安越回來呢,」他說,「我肚子餓了。」

  「從昨天到現在沒有吃過東西嗎?」拿儂在廚房裡嚷著問。

  「沒有。」老頭兒回答。

  拿儂端上菜湯。全家正在用飯,台·格拉桑來聽取他主顧的指示了。葛朗台老頭簡直沒有看到他的侄兒。

  「你先吃飯罷,葛朗台,」銀行家說,「咱們等會再談。你知道安越的金價嗎?有人特地從南德趕去收買。我想送一點兒去拋售。」

  「不必了,」好傢夥回答說,「已經到了很多。咱們是好朋友,不能讓你白跑一趟。」

  「可是金價到了十三法郎五十生丁呢。」

  「應當說到過這個價錢。」

  「你鬼使神差的又從哪兒來呀?」

  「昨天夜裡我到了安越。」葛朗台低聲回答。

  銀行家驚訝得打了一個寒噤。隨後兩人咬著耳朵交談,談話中,台·格拉桑與葛朗台對查理望了好幾次。大概是老箍桶匠說出要銀行家買進十萬法郎公債的時候吧,台·格拉桑又做了一個驚訝的動作。他對查理說:

  「葛朗台先生,我要上巴黎去;要是你有什麼事教我辦……」

  「沒有什麼事,先生,謝謝你。」查理回答。

  「能不能再謝得客氣一點,侄兒?他是去料理琪奧默·葛朗台號子的事情的。」

  「難道還有什麼希望嗎?」查理問。

  「哎,」老箍桶匠驕傲的神氣裝得逼真,「你不是我的侄兒嗎?你的名譽便是我們的。你不是姓葛朗台嗎?」

  查理站起來,抓著葛朗台老頭擁抱了,然後臉色發白的走了出去。歐也妮望著父親,欽佩到了萬分。

  「行了。再會吧,好朋友;一切拜託,把那般人灌飽迷湯再說。」

  兩位軍師握了握手;老箍桶匠把銀行家一直送到大門;然後關了門回來,埋在安樂椅里對拿儂說:

  「把果子酒拿來!」

  但他過於興奮了,沒法坐下,起身瞧了瞧特·拉·裴德里埃先生的肖像,踏著拿儂所謂的舞步,嘴裡唱起歌來:

  法蘭西的御林軍中哎

  我有過一個好爸爸……

  拿儂,葛朗台太太,歐也妮,不聲不響的彼此瞪了一眼。老頭兒快樂到極點的時候,她們總有些害怕。

  晚會不久就告結束。先是葛朗台老頭要早睡;而他一睡覺,家裡便應當全體睡覺:正好像奧古斯特一喝酒,波蘭全國都該醉倒[17]。其次,拿儂,查理,歐也妮,疲倦也不下於主人。至於葛朗台太太,一向是依照丈夫的意志睡覺,吃喝,走路的。可是在飯後等待消化的兩小時中間,從來沒有那麼高興的老箍桶匠,發表了他的不少怪論,我們只要舉出一二句,就可見出他的思想。他喝完了果子酒,望著杯子說:

  「嘴唇剛剛碰到,杯子就幹了!做人也是這樣。不能要了現在,又要過去。錢不能又花出去又留在你袋裡。要不然人生真是太美了。」

  他說說笑笑,和氣得很。拿儂搬紡車來的時候,他說:

  「你也累了,不用績麻了。」

  「啊,好!……不過我要厭煩呢。」女用人回答。

  「可憐的拿儂!要不要來一杯果子酒?」

  「啊!果子酒,我不反對;太太比藥劑師做得還要好。他們賣的哪裡是酒,竟是藥。」

  「他們糖放的太多,一點酒味兒都沒有了。」老頭兒說。

  下一天早上八點鐘,全家聚在一塊用早餐的時候,第一次有了真正融融泄泄的氣象。苦難已經使葛朗台太太,歐也妮,和查理精神上有了聯繫,連拿儂也不知不覺的同情他們。四個人變了一家。至於葛朗台老頭,吝嗇的欲望滿足了,眼見花花公子不久就要動身,除了到南德的旅費以外不用他多花一個錢,所以雖然家裡住著這個客,他也不放在心上了。他聽任兩個孩子——對歐也妮與查理他是這樣稱呼的——在葛朗台太太監督之下自由行動;關於禮教的事,他是完全信任太太的。草原與路旁的土溝要整理,洛阿河畔要種白楊,法勞豐和莊園有冬天的工作,使他沒有工夫再管旁的事。從此,歐也妮進入了愛情里的春天。自從她半夜裡把財寶送給了堂兄弟之後,她的心也跟著財寶一起去了。兩人懷著同樣的秘密,彼此瞧望的時候都表示出心心相印的了解,把他們的情感加深了,更親密,更相契,使他們差不多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上。親族之間不作興有溫柔的口吻與含情的目光麼?因此歐也妮竭力使堂兄弟領略愛情初期的、兒童般的歡喜,來忘掉他的痛苦。

  愛情的開始與生命的開始,頗有些動人的相似之處。我們不是用甜蜜的歌聲與和善的目光催眠孩子嗎?我們不是對他講奇妙的故事,點綴他的前程嗎?希望不是對他老展開著光明的翅翼嗎?他不是忽而樂極而涕,忽而痛極而號嗎?他不是為了一些無聊的小事爭吵嗎,或是為了造活動宮殿的石子,或是為了摘下來就忘掉的鮮花?他不是拼命要抓住時間,急於長大嗎?戀愛是我們第二次的脫胎換骨。在歐也妮與查理之間,童年與愛情簡直是一樁事情:初戀的狂熱,附帶著一切應有的瘋癲,使原來被哀傷包裹的心格外覺得蘇慰。

  這愛情的誕生是在喪服之下掙扎出來的,所以跟這所破舊的屋子,與樸素的內地氣息更顯得調和。在靜寂的院子裡,靠井邊與堂姊交談幾句;坐在園中長滿青苔的凳上,一本正經的談著廢話,直到日落時分;或者在圍牆下寧靜的氣氛中,好似在教堂的拱廊下面,一同默想:查理這才懂得了愛情的聖潔。因為他的貴族太太,他親愛的阿納德,只給他領略到愛情中暴風雨般的騷動。這時他離開了愛嬌的,虛榮的,熱鬧的,巴黎式的情慾,來體味真正而純粹的愛。他喜歡這屋子,也不覺得這屋裡的生活習慣如何可笑了。

  他清早就下樓,趁葛朗台沒有來分配糧食之前,跟歐也妮談一會;一聽到老頭兒的腳聲在樓梯上響,他馬上溜進花園。這種清晨的約會,連母親也不知道而拿儂裝作看不見的約會,使他們有一點小小的犯罪感覺,為最純潔的愛情添上幾分偷嘗禁果似的快感。等到用過早餐,葛朗台出門視察田地與種植的時光,查理便跟母女倆在一起,幫她們繞線團,看她們做活,聽她們閒話,體味那從來未有的快樂。這種近乎修院生活的樸素,使他看了大為感動,從而認識這兩顆不知世界為何物的靈魂之美。他本以為法國不可能再有這種風氣,要就在德國,而且只是荒唐無稽的存在於奧古斯特·拉風丹的小說之中[18]。可是不久他發覺歐也妮竟是理想中的歌德的瑪葛麗德,而且還沒有瑪葛麗德的缺點。

  一天又一天,他的眼神,說話,把可憐的姑娘迷住了,一任愛情的熱浪擺布;她抓著她的幸福,猶如游泳的人抓著一根楊柳枝條想上岸休息。日子飛一般的過去,其間最愉快的時光,不是已經為了即將臨到的離別而顯得淒涼黯淡嗎?每過一天,總有一些事提醒他們。台·格拉桑走了三天之後,葛朗台帶了查理上初級裁判所,莊嚴得了不得,那是內地人在這種場合慣有的態度;他教查理簽了一份拋棄繼承權的聲明書。可怕的聲明!簡直是離宗叛教似的文件。他又到克羅旭公證人那兒,繕就兩份委託書,一份給台·格拉桑,一份給代他出售家具的朋友。隨後他得填寫申請書領取出國的護照。末了當查理定做的簡單的孝服從巴黎送來之後,他在索漠城裡叫了一個裁縫來,把多餘的衣衫賣掉。這件事教葛朗台老頭大為高興。他看見侄兒穿著粗呢的黑衣服時,便說:

  「這樣才像一個想出門發財的人哩。好,很好!」

  「放心,伯父,」查理回答,「我知道在我現在的地位怎樣做人。」

  002

  老頭兒看見查理手中捧著金子,不由得眼睛一亮,問道:

  「做什麼?」

  「伯父,我把紐扣,戒指,所有值幾個錢的小東西集了起來;可是我在索漠一個人都不認識,想請你……」

  「教我買下來嗎?」葛朗台打斷了他的話。

  「不是的,伯父,想請你介紹一個規規矩矩的人……」

  「給我吧,侄兒;我到上面去替你估一估,告訴你一個準確的價值,差不了一生丁。」他把一條長的金鍊瞧了瞧說:「這是首飾金,十八開到十六開。」

  老頭兒伸出大手把大堆金子拿走了。

  「大姊,」查理說,「這兩顆鈕子送給你,系上一根絲帶,正好套在手腕里。現在正時行這種手鐲。」

  「我不客氣,收下了,弟弟。」她說著對他會心的望了一眼。

  「伯母,這是先母的針箍,我一向當作寶貝般放在旅行梳妝匣里的。」

  查理說著,把一個玲瓏可愛的金頂針送給葛朗台太太,那是她想了十年而沒有到手的東西。老母親眼中含著淚,回答說:

  「真不知道怎樣謝你才好呢,侄兒。我做早課夜課的時候,要極誠心的禱告出門人的平安。我不在之後,歐也妮會把它保存好的。」

  「侄兒,一共值九百八十九法郎七十五生丁,」葛朗台推門進來說,「免得你麻煩去賣給人家,我來給你現款吧……里佛作十足算。」

  在洛阿河一帶,里佛作十足算的意思,是指六法郎一枚的銀幣,不扣成色,算足六法郎。

  「我不敢開口要你買,」查理回答,「可是在你的城裡變賣首飾,真有點不好意思。拿破崙說過,髒衣服得躲在家裡洗。所以我得謝謝你的好意。」

  葛朗台搔搔耳朵,一會兒大家都沒有話說。

  「親愛的伯父,」查理不安的望著他,似乎怕他多疑,「大姊跟伯母,都賞臉收了我一點小意思做紀念;你能不能也收下這副袖鈕,我已經用不著了,可是能教你想起一個可憐的孩子在外面沒有忘掉他的骨肉。從今以後他的親人只剩你們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怎麼能把東西送光呢?……你拿了什麼,太太?」他饞的轉過身來問。「啊!一個金頂針。——你呢,小乖乖?噢,鑽石搭扣。——好吧,孩子,你的袖鈕我拿了,」他握著查理的手,「可是答應我……替你付……你的……是呀……上印度去的旅費。是的,你的路費由我來。尤其是,孩子,替你估首飾的時候,我只算了金子,也許手工還值點兒錢。所以,就這樣辦吧。我給你一千五百法郎……里佛作十足算,那是問克羅旭借的,家裡一個銅子都沒有了,除非班羅德把欠租送來。對啦,對啦,我這就找他去。」

  他拿了帽子,戴上手套,走了。

  「你就走了嗎?」歐也妮說著,對他又悲哀又欽佩的望了一眼。

  「該走了。」他低下頭回答。

  幾天以來,查理的態度,舉動,言語,顯出他悲痛到了極點,可是鑑於責任的重大,已經在憂患中磨鍊出簇新的勇氣。他不再長吁短嘆,他變為大人了。所以看到他穿著粗呢的黑衣服下樓,跟蒼白的臉色與憂鬱不歡的神態非常調和的時候,歐也妮把堂兄弟的性格看得更清楚了。這一天,母女倆開始戴孝,和查理一同到本區教堂去參加為琪奧默·葛朗台舉行的追思彌撒。

  午飯時分,查理收到幾封巴黎的來信,一齊看完了。

  「喂,弟弟,事情辦得滿意嗎?」歐也妮低聲問。

  「女兒,不作興問這些話,」葛朗台批評道,「嘿!我從來不說自己的事,幹嗎你要管堂兄弟的閒事?別打攪他。」

  「噢!我沒有什麼秘密哪。」查理說。

  「咄,咄,咄,咄!侄兒,以後你會知道,做買賣就得嘴緊。」

  等到兩個情人走在花園裡的時候,查理挽著歐也妮坐在胡桃樹下的破凳上對她說:

  「我沒有把阿風斯看錯,他態度好極了,把我的事辦得很謹慎很忠心。我巴黎的私債全還清了,所有的家具都賣了好價錢;他又告訴我,他請教了一個走遠洋的船主,把剩下的三千法郎買了一批歐洲的小玩意,可以在印度大大賺一筆錢的貨。他把我的行李都發送到南德,那邊有一條船開往爪哇。不出五天,歐也妮,我們得分別了,也許是永別,至少也很長久。我的貨,跟兩個朋友寄給我的一萬法郎,不過是小小的開頭。沒有好幾年我休想回來。親愛的大姊,別把你的一生跟我的放在一起,我可能死在外邊,也許你有機會遇到有錢的親事……」

  「你愛我嗎?……」她問。

  「噢!我多愛你。」音調的深沉顯得感情也是一樣的深。

  「我等你,查理。喲,天哪!父親在樓窗口。」她把逼近來想擁抱她的堂兄弟推開。

  她逃到門洞下面,查理一路跟著;她躲到樓梯腳下,打開了過道里的門;後來不知怎的,歐也妮到了靠近拿儂的小房間,走道里最黑的地方;一路跟著來的查理,抓住她的手放在他心口,挽了她的腰把她輕輕貼在自己身上。歐也妮不再撐拒了,她受了,也給了一個最純潔、最溫馨、最傾心相與的親吻。

  「親愛的歐也妮,」查理說,「堂兄弟勝過兄弟,他可以娶你。」

  「好吧,一言為定!」拿儂打開她黑房間的門嚷道。

  兩個情人吃了一驚,溜進堂屋,歐也妮拿起她的活計,查理拿起葛朗台太太的禱告書念著《聖母經》。

  「呦!」拿儂說,「咱們都在禱告哪。」

  查理一宣布行期,葛朗台便大忙特忙起來,表示對侄兒的關切;凡是不用花錢的地方他都很闊氣。他去找一個裝箱的木匠,回來卻說箱子要價太高,便自告奮勇,定要利用家中的舊板由他自己來做;他清早起身,把薄板鋸呀,刨呀,釘呀,釘成幾口很好的箱子,把查理的東西全部裝了進去;他又負責裝上船,保了險,從水道運出,以便準時送到南德。

  自從過道里一吻之後,歐也妮愈覺得日子飛也似的快得可怕。有時她竟想跟堂兄弟一起走。凡是領略過最難分割的熱情的人,領略過因年齡,時間,不治的疾病,或什麼宿命的打擊,以致熱情存在的時期一天短似一天的人,便不難懂得歐也妮的苦惱。她常常在花園裡一邊走一邊哭,如今這園子,院子,屋子,城,對她都太窄了;她已經在茫無邊際的大海上飛翔。

  終於到了動身的前夜。早上,趁葛朗台與拿儂都不在家,藏有兩張肖像的寶匣,給莊嚴地放進了柜子上唯一有鎖鑰而放著空錢袋的抽斗。存放的時候免不了幾番親吻幾番流淚。歐也妮把鑰匙藏在胸口的時光,竟沒有勇氣阻止查理親吻她的胸脯。

  「它永久在這裡,朋友。」

  「那麼我的心也永久在這裡。」

  「啊!查理,這不行。」她略帶幾分埋怨的口氣。

  「我們不是已經結婚了嗎?」他回答,「你已經答應了我,現在要由我來許願了。」

  「永久是你的!」這句話雙方都說了兩遍。

  世界上再沒比這個誓約更純潔的了:歐也妮的天真爛漫,一剎那間把查理的愛情也變得神聖了。

  下一天早上,早餐是不愉快的。拿儂雖然受了查理的金繡睡衣與掛在胸間的十字架,還沒有被感情蒙蔽,這時卻也禁不住含了眼淚。

  「可憐的好少爺,要去漂洋過海……但願上帝保佑他!」

  十點半,全家出門送查理搭去南德的驛車。拿儂放了狗,關了街門,定要替查理拎隨身的小包。老街上所有做買賣的,都站在門口看他們一行走過,到了廣場,還有公證人候在那裡。

  「歐也妮,等會別哭。」母親囑咐她。

  葛朗台在客店門口擁抱查理,吻著他的兩頰:「侄兒,你光身去,發了財回來,你父親的名譽絕不會有一點兒損害。我葛朗台敢替你保險;因為那時候,都靠你……」

  「啊!伯父!這樣我動身也不覺得太難受了。這不是你送我的最好的禮物嗎!」

  查理把老箍桶匠的話打斷了,根本沒有懂他的意思,卻在伯父面皰累累的臉上流滿了感激的眼淚,歐也妮使勁握著堂兄弟與父親的手。只有公證人在那裡微笑,暗暗佩服葛朗台的機巧,因為只有他懂得老頭兒的心思[19]。

  四個索漠人,周圍還有幾個旁人,站在驛車前面一直等到它出發;然後當車子在橋上看不見了,只遠遠聽到聲音的時候,老箍桶匠說了聲:

  「一路順風!」

  幸而只有克羅旭公證人聽到這句話。歐也妮和母親已經走到碼頭上還能望見驛車的地方,揚著她們的白手帕,查理也在車中揚巾回答。趕到歐也妮望不見查理的手帕時,她說:

  「母親,要有上帝的法力多好啊!」

  為的不要岔斷以後葛朗台家中的事,且把老頭兒托台·格拉桑在巴黎辦的事情提前敘述一下。銀行家出發了一個月之後,葛朗台在國庫的總帳上登記了正好以八十法郎買進的十萬公債。這多疑的傢伙用什麼方法把買公債的款子撥到巴黎,直到他死後人家編造他的財產目錄時都無法知道。克羅旭公證人認為是拿儂不自覺的做了運送款子的工具。因為那個時節,女僕有五天不在家,說是到法勞豐收拾東西去,仿佛老頭兒真會有什麼東西丟在那裡不收起來似的。關於琪奧默·葛朗台號子的事,竟不出老箍桶匠的預料。

  大家知道,法蘭西銀行對巴黎與各省的巨富都有極準確的調查。索漠的台·格拉桑與斐列克斯·葛朗台都榜上有名,而且像一般擁有大地產而絕對沒有抵押出去的金融家一樣,信用極好。所以索漠的銀行家到巴黎來清算葛朗台債務的傳說,立刻使債權人放棄了簽署拒絕證書的念頭[20],從而使已故的葛朗台少受了一次羞辱。財產當著債權人的面啟封,本家的公證人照例進行財產登記。不久,台·格拉桑把債權人召集了,他們一致推舉索漠的銀行家,和一家大商號的主人,同時也是主要債權人之一的法郎梭阿·凱勒為清算人,把挽救債權與挽回葛朗台的信譽兩件事,一齊委託了他們。索漠的葛朗台的信用,加上台·格拉桑銀號代他做的宣傳,使債權人都存了希望,因而增加了談判的便利;不肯就範的債主居然一個都沒有。誰也不曾把債權放在自己的盈虧總帳上計算過,只想著:

  「索漠的葛朗台會償還的!」

  六個月過去了,那些巴黎人把轉付出去的葛朗台債券清償了,收回來藏在皮包里。這是老箍桶匠所要達到的第一個目標。

  第一次集會以後九個月,兩位清算人發了百分之四十七給每個債權人。這筆款子是把已故的葛朗台的證券,動產,不動產,以及一切零星雜物變賣得來的,變賣的手續做得極精密。

  那次的清算辦得公正規矩,毫無弊竇。債權人一致承認葛朗台兩兄弟的信譽的確無可批評。等到這種讚美的話在外邊傳播了一番以後,債權人要求還餘下的部分了。那時他們寫了一封全體簽名的信給葛朗台。

  「嗯,哼!這個嗎?」老箍桶匠把信往火里一扔,「朋友們,耐一耐性子吧。」

  葛朗台的答覆,是要求把所有的債權文件存放在一個公證人那裡,另外附一張已付款項的收據,以便核對帳目,把遺產的總帳軋清。這個條件立刻引起了無數的爭執。

  債主通常總是脾氣古怪的傢伙:今天預備成立協議了,明天又嚷著燒呀殺呀,把一切都推翻;過了一晌,又忽然的軟下了。今天,他的太太興致好,小兒子牙齒長得順利,家裡什麼都如意,他便一個銅子都不肯吃虧;明兒,逢著下雨,不能出門,心裡憋悶得慌,只消一件事情能夠結束,便任何條件都肯答應;後天,他要擔保品了;月底,他要你全部履行義務,非把你逼死不可了,這劊子手!大人開小孩子玩笑,說要捉小鳥,只消把一顆鹽放在它尾巴上。世界上要有這種呆鳥的話,就是債主了。或者是他們把自己的債權看作那樣的呆鳥,結果是永遠撲一個空。

  葛朗台留神觀看債主的風色,而他兄弟的那批債主的確不出他的所料。有的生氣了,把存放證件一節乾脆拒絕了。

  「好吧,好得很。」葛朗台念著台·格拉桑的來信,搓著手說。

  另外一批債權人答應提交證件,可是要求把他們的權利確切證明一下,聲明任何權利不能放棄,甚至要保留宣告破產的權。再通信,再磋商,結果索漠的葛朗台把對方提出保留的條件全部接受了。獲得了這點讓步之後,溫和派的債主把激烈派的勸解了。大家咕嚕了一陣,證件終於交了出來。

  「這好傢夥,」有人對台·格拉桑說,「簡直跟你和我們開玩笑。」

  琪奧默·葛朗台死了兩年差一個月的時候,許多商人給巴黎市場的動盪攪昏了,把葛朗台到期應付的款項也忘了,或者即使想到,也不過是「大概百分之四十七就是我們所能到手的全部了」一類的想法。

  老箍桶匠素來相信時間的力量,他說時間是一個好小鬼。第三年年終,台·格拉桑寫信給葛朗台,說債權人已經答應,在結欠的二百四十萬法郎中再收一成,就可把債券交還。

  葛朗台覆信說,鬧了虧空把他兄弟害死的那個公證人與經紀人,倒逍遙的活著!他們不應當負擔一部分嗎?現在要對他們起訴,逼他們拿出錢來,減輕一點我們這方面的虧累。

  第四年終了,欠款的數目講定了十二萬法郎。然後清算人與債權人,清算人與葛朗台,往返磋商,拖了六個月之久。總而言之,趕到葛朗台被逼到非付不可的時節,在那年的第九個月,他又回信給兩位清算人,說他侄子在印度發了財,向他表示要把亡父的債務全部歸清;他不能擅自料結這筆債,要等侄子回音。

  第五年過了一半,債權人還是給「全部歸清」幾個字搪塞著,老奸巨猾的箍桶匠暗地裡笑著,把「全部歸清」的話不時說一遍。每逢嘴裡提到「這些巴黎人!……」時,他總得附帶一副陰險的笑容,賭一句咒。可是那些債主最後的命運,卻是商場大事紀上從來未有的紀錄。後來,當這個故事的發展使他們重新出場的時候,他們所處的地位,還是當初給葛朗台凍結在那裡的地位。

  公債漲到一百十五法郎,葛朗台老頭拋了出去,在巴黎提回二百四十萬法郎左右的黃金,和公債上的複利六十萬法郎,一齊倒進了密室內的木桶。台·格拉桑一直留在巴黎;原因是:第一他當了國會議員;第二他雖然當了家長,卻給索漠的生活磨得厭煩死了,愛上了公主劇院最漂亮的一個女演員弗洛琳;他當年軍隊生活的習氣又在銀行家身上復活了。不用說,他的行為給索漠人一致認為傷風敗俗。他太太還算運氣,跟他分了家,居然有魄力管理索漠的銀號,用她的名字繼續營業,把台·格拉桑因荒唐而敗掉的家私設法彌補。幾位克羅旭推波助瀾,把這個活寡婦的尷尬地位弄得更糟,以致她的女兒嫁得很不得意,娶歐也妮·葛朗台做媳婦的念頭也放棄了,阿道夫跟台·格拉桑一起在巴黎,據說變得很下流。克羅旭他們終於得勝了。

  「你丈夫真糊塗,」葛朗台憑了抵押品借一筆錢給台·格拉桑太太時說,「我代你抱怨,你倒是一個賢惠的太太。」

  「啊!先生,」可憐的婦人回答說,「他從你府上動身到巴黎去的那一天,誰想得到他就此走上了壞路呢?」

  「太太,皇天在上,我直到最後還攔著不讓他去呢。當時所長先生極想親自出馬的。我們現在才明白為什麼他爭著要去。」

  這樣,葛朗台便用不著再欠台·格拉桑什麼情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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