梟雄的末日：呂布之死

  曹操倒也沒想致呂布於死地，他寫了一封信以示自己的慷慨大度，耐心地陳清戰與降的利害禍福。熟讀《孫子兵法》的曹操十分明白，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是善之善者。

  這封信令呂布心動，他想投降了，因為投降對他來說並非可恥，他內心深處也不怎麼有羞恥的觀念。但是陳宮給他打氣道：「曹操遠道而來，堅持不了多久的。我有一計，將軍可以親率一支步騎兵駐屯於城外，我率其他部眾守城。曹操若攻您，我就引兵攻其背；若曹操攻城，則您從外面援救。這樣用不著十天半月，曹軍的糧食就差不多吃光了，到時我們前後夾擊，必定能大破敵軍。」

  呂布聽罷，覺得這個計謀不錯，只要自己帶支軍隊出城，切斷曹軍糧道，曹操可不攻自破。我們讀三國史，可一而再地看到攻擊敵軍糧道的戰例，沒有糧食，再高明的將軍也只能束手被擒。可這時，呂布的老婆跳出來說：「陳宮與高順向來不和，您要是出城，他們二人怎麼可能同心協力守城呢？若是出問題，您還有立足之地嗎？你想想，當初曹操對陳宮那麼信任，陳宮還背叛他歸附您；現在您對待陳宮比不上曹操，卻想把整座城及家屬都託付給他，自個兒率孤軍出城，一旦城內有變，妾身還能是您的妻子嗎？」說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偏偏呂布也是個耳根子軟的人，妻子這一番話，讓他對陳宮起了疑心。要怪就怪陳宮犯了西漢時晁錯的錯，一個下級讓領導出去打仗，自己守城，難免令人懷疑別有企圖。呂布遲遲不肯出城，陳宮的計謀就此泡湯。被動防禦顯然十分不利，曹操的糧食可以源源不斷地運至前線，只要圍城的時間夠長，下邳必然淪陷。

  戰也不成，守也不是辦法。唯一的出路，是請袁術出手相救。許汜、王楷兩人秘密出城，求救於袁術。袁術雖然與呂布和解，卻對呂布的反覆無常十分不滿，沉著臉說道：「呂布撕毀婚約，不把女兒送來，理所當然要失敗，這是報應，你們還來說什麼？」許汜、王楷兩人磕破腦袋：「皇上今天若不救呂布，是自取敗亡；呂布如果敗亡，明天可就輪到皇上了。」

  這幾聲「皇上」，總算叫到了袁術心坎上，袁術派去一支軍隊，但不是去解下邳之圍，而是搖旗吶喊一下，給呂布壯膽。對袁術的虛張聲勢，曹操不過是一笑置之，呂布把袁術坑得那麼慘，還曾嘲笑挖苦他，小肚雞腸的袁術豈會為他大動干戈。

  呂布站在城樓上，舉目遠望，希望看到遠處地平線上會捲起滾滾塵埃，希望看到一支騎兵突然呼嘯而來，殺入曹軍陣營。可是遠方那麼平靜，平靜得可怕。他當然知道袁術為什麼不出手相救，兩人聯合，純粹只是利益，談不上感情與信任。為了取得袁術的信任，呂布只能走一步險棋：把女兒送到袁術那兒。

  可是曹軍就在城外，如何把女兒送出去？萬一女兒被曹軍俘獲或砍死，豈不是前功盡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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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來，這件事還得他親自出馬才行。

  呂布想了一個辦法，他用綿布條把女兒纏綁在馬上，這樣就算馬匹飛奔，也不至於從馬背上摔下來。入夜時分，呂布率一隊人馬，為女兒保駕護航，欲強行穿越曹軍兵營。曹軍守備森嚴，見呂布前來，先是一陣箭雨掃射，然後兵戈相迎。呂布左衝右突，若只是他一人闖關，千軍萬馬也難阻擋，只是他得分神看護女兒，氣力未能全部使出來，而曹軍中猛將甚多，武藝都不弱，自然沒有機會。經過一陣混戰，呂布終於不支，被迫撤回城內。

  女兒送不出去，呂布也不能指望袁術的援救了。

  說來也怪不得別人，呂布把大軍閥幾乎都得罪了，關鍵時候，誰願意來援救？袁術不干，袁紹也袖手旁觀。只有一個人比較義氣，此人便是河內太守張楊。

  張楊以前與呂布是同僚，呂布落難時曾去投奔他，兩人關係不錯。可是在諸軍閥中，張楊的實力平平，他有心相助，卻沒有那個實力。不過此人也算夠朋友，帶自己的軍隊進駐東市，給呂布壯膽助威。張楊的部將們卻不想與曹操為敵，暗中策劃著名兵變。張楊倒是對部將的謀反有所察覺，可是他性情寬厚，缺少威嚴，也很少使用刑罰手段。當他發現有人企圖作亂時，沒有嚴加盤問，只是淚眼汪汪，想用這種寬厚手段來感動謀反者。在亂世中，軟弱是可悲的。叛亂的主謀楊丑非但沒有感激，反而變本加厲，發動兵變，把張楊殺死了。張楊死後，楊丑打算向曹操投降，就在這時，另一名將領眭固倒戈一擊，殺死楊丑，向袁紹投降。

  唯一能幫點小忙的好朋友死於非命，呂布感到自己的末日臨近了。

  他不知道的是，此時，圍城的曹操情況也不太好。曹軍已圍城兩個月，時間已是農曆十一月，正是一年裡最寒冷的季節。為了困死呂布，曹操下令在城外挖掘壕溝，完全切斷呂布與外界的聯繫。北風呼嘯，寒徹骨髓，城外的士兵只能住在帳篷之內，居住條件惡劣，根本無法抵禦寒風，大家都哆哆嗦嗦，疲憊不堪，士氣相當低落。曹操十分擔心，因為至少還要過一兩個月，天氣才會變得暖和，他開始盤計著撤兵。

  荀攸、郭嘉兩名謀士力排眾議，力主咬緊牙關堅持到底，他們分析道：「呂布有勇而無謀，屢屢敗北，早就失去銳氣。主將都沒銳氣了，那士兵哪裡有決死抵抗的信心呢？呂布的謀士只有陳宮一人，陳宮雖然有謀略，但反應遲鈍。應該趁呂布沒有恢復銳氣，而陳宮謀略未定之際，發動猛攻，消滅呂布。」

  這話聽著有道理，可下邳城池頗為堅固，要如何進攻呢？

  曹操想到了水攻戰術。城池一般都建在河邊，下邳城外有兩條河流，一條是沂水，一條是泗水。曹軍便引兩河流之水攻城，一時間，下邳城內外一片汪洋。此時屬於河流的枯水期，水攻雖然不至於造成毀滅性的結果，仍給下邳守軍帶來許多麻煩，天氣本就寒冷，又浸泡水中，時間長了還有疫疾發生。

  眼看士氣凋零，呂布也受不了，他爬上城樓，衝著城外的曹軍士兵高喊道：「你們不要再逼我了，我打算向明公自首。」呂布說的「明公」就是指曹操，這個稱謂是古代對地位尊崇者的稱呼。

  呂布這麼一喊，陳宮大為憤怒，他恨恨地說：「什麼明公，曹操就是個逆賊。今日若投降，就是以卵擊石，豈能保住性命！」

  被陳宮這麼一說，呂布不禁滿臉通紅。

  連主將都想投降了，其他將士如何能有死戰之心呢？

  當時呂布下達一條戒酒令，可能是擔心喝酒影響守城。偏偏有一人犯了禁，此人是他的部將侯成。侯成有一匹寶馬，不知怎麼丟失了，過了一段時間又找回來了。侯成十分高興，便大設酒席，宴請諸位將領。曹軍都放水灌城了，這些將領還這麼有閒情逸緻，怕是早做好投降準備了。侯成備了一份酒肉送給呂布，豈料呂布一看，怒火中燒，大罵道：「我都下令禁酒了，你們還敢如此？難不成是想借酒來謀害我呂布？」侯成本來興致勃勃，給呂布一罵，臉色慘白。不就是一碗酒嘛，犯得著大發雷霆嗎？侯成心裡憤憤難平，在心裡暗罵道：你呂布向來不尊重人，平常我等只能忍氣吞聲，如今下邳已危在旦夕，你又有什麼可牛的？

  大家跟著呂布混，無非貪戀個名利，如今呂布已是落水狗，還有什麼理由跟著他混呢？侯成暗中串通宋憲、魏續等人，陰謀叛亂。魏續本是呂布親戚，呂布對他最是信任，甚至把高順的部隊也交給他使喚。豈知魏續竟與侯成等人造反，可見呂布用人失察，毫無眼光。

  侯成等人突然發動兵變，迅速逮捕陳宮、高順，打開城門向曹操投降。曹軍一擁而入，呂布大驚失色，率親兵與曹軍血戰。呂布雖然武藝超群，怎奈寡不敵眾，且戰且退，一直退到白門樓。

  眼看曹軍四面逼近，呂布終於絕望了，他料不到，以自己的蓋世武功，竟淪落到今天的地步。他用遲滯的目光看著身邊的武士，以一種英雄末路的悲愴語調說道：「你們砍下我的頭去交給曹操吧。」左右親兵哪裡敢動手，大家面面相覷，一言不發。

  其實何必讓別人動手呢？倘若呂布還有一絲英雄氣概，可以像項羽那樣往脖子抹上一刀，讓殷紅的鮮血飄灑於風中。但是那一刻，一向勇武的呂布突然寒意襲來，在死亡深淵前，他對冥冥的未知世界有了一種恐懼。他默默地扔下手中的戟和腰間的刀，走下城樓，束手就擒。

  呂布被押到曹操跟前。

  他的英雄夢在內心深處已全然破滅，他曾經以為自己就是無所不能的戰神，只要他跨上赤兔馬，揮舞方天畫戟，山河也要變色，日月也要暗淡。可是當身體被捆得結結實實時，他意識到自己仍然是可悲的凡夫，日月不曾為之變化，甚至不曾理會他。但他還是要勉強在臉上維持早已蒼白的英雄形象，強笑著對曹操說：「從今以後，天下可以平定了。」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倒令曹操有點意外：「此話怎講？」

  呂布故作豪邁地說：「明公所顧忌的，不過是我呂布而已，現在您已經收服我了。倘若由我率領騎兵，您親自率領步兵，安定天下，不過是易如反掌罷了。」

  表面上看，這句話說得很豪邁，其實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呂布只是委婉地表示投降的意願。想投降求生，卻又拉不下面子，打腫臉充胖子。其實在歷史上，確實有不少英雄好漢，在死刑台上刀斧即將砍下的那一刻，靠著豪言壯語死裡逃生，並在未來歲月里成就了偉大的事業，西漢的韓信、唐初的李靖都幹過這種事——當然，這時李靖還沒出生。呂布顯然效法韓信，玩起了博弈術，希望以此來一賭未來。

  可惜，呂布沒有未來。

  這個未來終結者的角色將由劉備扮演。

  呂布抬頭看到了劉備，心中燃起希望。想當年自己轅門射戟，以驚天一箭拯救劉備，這個恩劉備不能不報吧？於是他沖劉備喊道：「玄德，你現在是座上客，我是一個俘虜。繩子把我捆得太緊了，你難道不幫我說句話嗎？」

  呂布忘了一件事，如果不是他以卑鄙的手段搶走徐州，劉備會淪落到被他拯救的地步嗎？呂布總想著別人欠他的恩，對自己的忘恩負義渾然不覺。

  劉備還沒吭聲，曹操先笑了：「捆綁老虎，不能不捆緊。」他下令給呂布鬆綁。顯然，曹操還是有收降呂布的打算的，因為呂布之驍勇舉世無雙，若是能得到這樣的勇將，定會如虎添翼。

  兵士剛想上前給呂布鬆綁，不想一旁的劉備陰陰地說了一句：「明公難道忘了呂布是怎麼對待丁原與董卓的嗎？」

  曹操立刻領會了話中的深意，他捋捋鬍鬚，點了點頭。

  這句話也一下子戳中了呂布的死穴，呂布氣急敗壞，青筋暴露，惡狠狠地盯著劉備罵道：「大耳賊，你的話最不可信！」前面我們說過，劉備的耳朵很大，故而呂布罵他「大耳賊」。

  劉備的一句話，把呂布送上不歸路。

  這時曹操看到呂布身後的陳宮，出言譏諷道：「你平生自認為謀略過人，怎麼如今落到這步田地？」

  陳宮是文人，所以沒有反綁雙手，他用手指著呂布道：「這傢伙不用我的計謀，才落得如此下場。如果他肯聽我的，斷不會被你所擒。」

  當初曹操得以入主兗州，陳宮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愛才如命的曹操有意放陳宮一馬，雖說陳宮曾背叛自己，可是在這個亂世里，有幾個人沒幹過背叛的事呢？於是曹操打起感情牌，問道：「你若死了，老母親要怎麼辦？」

  陳宮平靜地答道：「我聽說以孝治天下的人，不會謀害別人的雙親。老母親的生命，取決於你，而不是我。」

  曹操又問：「你的妻子兒女怎麼辦？」

  陳宮仍是平靜地回答：「我聽說施仁政於天下者，不會讓人斷子絕孫，這事取決於你，而不是我。」

  這話的意思就很明白了，他陳宮是斷然不會投降的，老母親會怎麼樣，妻子兒女會怎麼樣，只能聽天由命。當初他與張邈、張超起事，張超一家被曹操滅族，這事他知道。如今他只是階下之囚，都不能掌握自己的生死，何況是家人呢？他沒有哀求，只是講了大義，至於曹操是否夠仁義，他不知道，也沒辦法去改變。

  曹操沒再吭聲。

  陳宮請求受刑，幾個刀斧手上來把他架出去。陳宮轉過身去，曹操居然落下幾滴眼淚，但陳宮不相信眼淚，他頭也不回，昂然走向自己宿命的終點。呂布與高順同時被押出去，三人一起被絞死。

  陳宮死後，曹操把他的家人接過來，贍養其母直到去世，還為其女兒找了夫家，對其他家屬也好生照顧。這樣做，當然有作秀的成分，但也說明曹操的感情頗為豐富。為什麼他對張超採用滅族的手段，對陳宮卻完全不同呢？一來陳宮曾幫助曹操奪取兗州，這正是曹操發跡的開始；二來陳宮智慧過人，為人正直不阿，正是曹操欣賞的類型。

  與陳宮不同，呂布之死並沒引有多少人的同情，因為他的人品真的不行。《三國志》作者陳壽對呂布有一段恰如其分的評價：「呂布有虓（xiāo）虎之勇，而無英奇之略，輕狡反覆，唯利是視。自古及今，未有若此不夷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