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行二人
2024-10-08 22:26:22
作者: (日)小山勝清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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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想捨棄弱女子的立場,以堂堂的一個人隨心所欲地活下去。」由利公主對武藏說了這段話後,即離開熊本的白梅庵。
但她這時已不像在長崎拯救天主教徒孤兒那樣,高燃著激越的熱情。公主暗中決定要沒身於行雲流水的境遇中。
公主踏上阿蘇路,穿過豐後,在臼杵的城鎮停留了半年多,而後以教授茶道輾轉日向、豐前各城鎮,過了將近一年。也許是公主天生具有的德望,處處都有不意的幸運降臨,無論在衣、食、住方面,都不覺艱辛。
在一個地方住膩了,她便取道向東,經過伊織所住的小倉,再次上路。三月早春的時節,在某港埠的旅館與五位老婦邂逅。
這些老婦人都穿同樣的巡禮裝,斗笠上寫著:「出生地長門國山本村,同行六人。」其中四人是剛過五十歲的婦人,而身為前輩的嚮導婆婆卻是滿頭白髮、六十多歲的老婦人。
嚮導婆婆仿佛是富裕農家的退隱主婦,巡禮四國已是第三次了。她精於世故,卻不狡猾;說話爽直無諱,能言善道,卻很穩重,而且喜歡照顧人。
黃昏時分,公主與她們同時抵達旅館,在同室碰面時,嚮導婆婆輕鬆地對公主說話:「你這位漂亮的小姐,要到哪兒?」
「到江戶。你呢?」公主有禮地應對。
「我們要從這裡渡海到四國。」
「啊,是進香客哪?」
「是的。」
公主對第一次接觸的朝山進香客突然很感興趣。從這直爽老婦人口中聽到巡迴四國八十八寺的故事時,自己也想跟她們一起去巡禮進香。
公主跟武藏相似,雖和世人一樣崇敬神佛,卻不以之作為深邃信仰的對象。一時之間,她覺得這些離鄉棄家業、不斷旅行的巡禮者和自己現在的心境酷似。
這些巡禮的老婦人看來多麼舒坦慈祥,公主頗為所動。
「我也想加入你們的朝山團,帶我一起去好嗎?」
公主說,嚮導婆婆對這位不知底細的美麗女人投以深邃的目光,但立即就答應了:「好,好啊。這也是佛緣。」
於是,包括公主在內,同行六人搭渡船到阿波國的撫養港,從這裡走了三里多,便到了板野郡板東町的朝山旅館。
公主備妥巡禮應用的物品,有加披在衣上的白衣、白手背套、綁腿、蓑笠、杉杖和掛在胸前藏護身符的木盒。白衣背上寫著「南無大師遍照金剛」之唱名,護身符夾、薹笠、獻納夾的字也是公主寫的。寫到「出生地出羽國、足利由利、同行一人」的時候,嚮導婆婆教道:「如果寫同行二人,佛就會跟你同在。」
二
板東是大麻比古神社牌坊前的城鎮,也是靈山寺的門前町。靈山寺是四國八十八寺中位居第一的朝山寺,以釋迦如來為本尊的真言宗巨剎。
四國巡禮一般從春三月的彼岸日(5)開始,約四十天,循八十所的順序或其反方向,巡迴進香。現在正是巡禮進香的季節。繁花似錦、綿延不絕的道路上,白衣風姿的行列連續不斷。
由利公主很珍視自己巡禮的形姿,跟嚮導婆婆一行人詣靈山寺時,才跟大家一起誦經,並搖鈴唱誦靈山寺的《詠歌》:
朝山進至靈山,
釋迦前;
萬罪俱消融。
這時,有物直沁心中,使心靈和緩滋潤。嚮導婆婆唱誦已故親人的名字,為他們祈求冥福。聽到這聲音,自己也在口中輕聲暗誦雙親的名字。公主不識雙親,卻在濃霧中清晰感覺到父母的存在。
第二個朝山寺院是同郡檜村的極樂寺,第三個是板西村的金泉寺,第四個是松板村的大日寺。公主與嚮導婆婆一行人溯吉野河繼續巡禮朝香。
不僅在朝山的寺院,就是在路上各村莊和經過的民家,也都站在角落搖鈴,誦經,清唱詠歌。這些民家都欣悅地施捨一文錢、一碗米和粟。
晚上則住宿在專供朝山客使用的木造旅館,稱為「邊土宿」。有時也應民家邀請,免費住宿一晚,此稱為「善根宿」。
阿波國的朝香寺院,共計三十三所,路長五十七里,寺院多依山而建,所以常有險峻的山坡和難行之地。巡禮阿波國之後,到達土佐南端名勝室戶的東寺,由利已經完全習慣於旅行,身心也適合巡禮了。這附近,道路特別險峻,公主卻比誰都能走。
走上看得見波濤洶湧的津呂港山路時,年邁身衰的嚮導婆婆坐在路旁石上,仰望公主說:「你真是一個了不起的朝山客,簡直叫人不敢相信。」
「是啊,本以為你是第一次跟眾人一起走……」
其他的老婦也一起應道。
公主高興而老實地接受了。
「謝謝,請你們引導我這個不信的人。」
三
「哪兒的話?我們得佛引導,跟你結伴而行,才感謝不盡呢!」
嚮導婆婆半合著仰視公主的眼睛,說:「你美麗,心腸又好,簡直就像觀音再世。雖是奢想,倒真希望你能做我家喜作的繼室。」
嚮導婆婆的兒子喜作已有家室,年已過四十歲,去年妻子卻留下三個孩子歸西了。
「哇,呵,呵……」公主笑著,表情卻無不愉快之感。
嚮導婆婆這麼說,公主並不覺得不自然;她已融合在這些老農婦的心中。以嚮導婆婆為首的這五個老婦人看來是極其富裕的農家主婦。她們自己也這麼說。不過,從她們說話的樣子看來,充其量只不過是擁有必須努力耕種的田地,比一般常為衣食所困的自耕農略勝一籌罷了。
那麼,她們為什麼像大農家的退隱主婦那樣自豪、穩重,而又頗感滿足呢?公主一向只認識被領主虐待,受凶年殘害,終於暴動的島原農民,所以剛開始時,她覺得這些老婦女很不可思議。然而,不久之後,她逐漸明白了。
她覺得不可思議,正是她不了解日本農民的證據。其實,這些老婦人的形象正是日本大多數農民的寫照。不僅是這些老婦人,再看到道路上其他農民朝山客和接待自己的當地老百姓,更使公主確信不移。
公主知道,這些農民階層在武士階級政治與武力統治下,雖受保護,同時也被迫繳納年貢,有時還成為榨取的對象。在這種情況下,農民是極為可憐的存在者。種植世上最重要的稻米,生活卻最窮困,同時身為武士階級的從屬者,遭受虐待、壓榨,公主過去都以灰色的目光注視這些可憐的農民。
但事實並非如此。
農民終究是這地上的主人翁。從活生生生活在此世的真實形象來看,農民才是主體,武士和商人只不過是漂浮在上層的浮游物。農民在社會上、政治上雖然是從屬於武士的窮人,卻是土地的主人翁,這種本質絕對不會消失。
從五位同行老婦人,路上的農民巡禮者和接待自己的當地農村主婦的善意中,公主感覺到作為地上主人翁的榮耀,而自己也投身到他們所相信、心中所懷抱的佛之中。
四
土佐的朝山進香寺院有十六處,路長九十一里,多為山坡難行之路。巡禮者習慣上均以一天行走八里為度。公主巡迴土佐朝拜一路領先,然後進入伊豫。
伊豫的朝山寺院有二十六處,路長一百零九里。
到第四十六所朝拜寺院——淨琉璃寺時,路上遇見同行三人的朝山客。三位都是中年婦女,口音是肥後腔,問其出生地,果然是肥後國宇土郡的農婦。
「真親切!我也住過熊本島崎呢!」公主說。
年紀較大、個子矮小的農婦突然瘋狂般地喊道:「啊!你不是島崎的公主嗎?」
「啊,你認得我?」
「認得。我那一村是寺尾先生的食邑地。在寺尾府上的松小姐交代下,曾經好幾次送米和蔬菜去。」
「原來如此……」
公主欲將之棄於遺忘深淵的熊本,現在在心中甦醒,有如昨日一般。
「松小姐可好?」
「很好,很好。離鄉時,我曾順道去過,她說要到宮本先生的武壇,看來非常好。」
「武藏先生的武壇……」公主的心不禁怦怦作跳。
「是的。那少爺求馬助先生已住進宮本先生的武壇。不過,宮本先生是獨身,松小姐也是獨身,食邑地的人都說,兩個人在一起,真是天生的一對夫婦。」
這農婦說罷,與同行的人相視,優雅地笑著。
公主又嚇了一跳。
想到年近五十歲,曾先後侍奉過武藏愛人阿通、悠姬及由利公主,一向痛恨武藏無情的阿松,最後竟會幸運地成為武藏的妻子,思想至此,公主大有突遭襲擊、搖搖欲倒之感。
但她很快又恢復平靜。
「如果真的如此,他們兩人一定會很幸福。」公主也明朗地笑著。
接著她在心底想道:「松小姐一旦成了武藏妻子,對武藏一定不會有所求,有所主張,她會老老實實地侍奉他。武藏正需要這樣的妻子。而自己卻向武藏要求太多的東西,最後豈不是要他棄刀嗎?」公主嘆口氣。
「我和武藏畢竟是走著不同道路的兩個人。武藏想用刀來開拓人生,我則要求沒有刀的和平世界。這樣分開也好。武藏!我懷著你的影像,不管到哪裡,都走著自己的路。」
這兒是淨琉璃寺的門前。
公主搖鈴高唱詠歌:
極樂的淨琉璃世界
若有所求,
浮世萬般皆有回應。
聽肥後巡禮者的敘述,知道了公主的身份後,嚮導婆婆愈發奉公主為觀音,卻因不能作為自己的媳婦,深感氣沮。然而,她卻開始擔心公主今後的前途。她對公主說:「我本想陪你到村里教授女紅,真是太過分。萩城邊的市鎮很不錯,巡禮過後,跟我們一塊兒去吧!」
「婆婆,謝謝。如蒙照應,村莊比較好,但我很可能一生都繼續巡禮……」公主曖昧地回答。
時序已過四月,不知何時,櫻花已散落,進入晚春時分了。
據說,巡禮者從出發點阿波國動身後,起初往往因不慣於旅行的疲累,步伐遲滯難進;到達土佐,已逐漸慣於旅行,到了伊豫,心情愉悅,信心也進入三昧之境。抵達最後一站贊歧,隨著心愿已了的安然,不免歸心似箭,腳步加快。
嚮導婆婆等同行的五個老婦人,談的大多是村裡的事或自己的家事,而且似乎特別關心自己不在家時的情景與今後的事情。嚮導婆婆對公主今後的動向越來越擔心。對此,公主也不能不加考慮。
第一次認知的農民形象,的確頗能吸引公主的心。她想,做個農民也好,甚至認為做嚮導婆婆的媳婦也未嘗不可。
可是,離開熊本時,不願長居一處的心境——意欲投身行雲流水之境的心,現在依然未減。而跟當時不同的是,投身的境遇不是行雲流水,而是佛的世界。而她心中的佛,是植根於農民之心,灑遍大地的無上慈悲心。公主想拜此佛,由村至村,從寺院到寺院,無休無止地繼續旅行。
再者,看過四國各地的農村,從嚮導婆婆等同行者及路途上巡禮者的話里,公主已知道,農村的現實和自己所感受的農民本質完全相反。
在現實上,農民畢竟是隸屬武士的農奴,並不是大地的主人翁,而是受縛於土地的奴隸。善意變成無知,沒有武器的和平表現了充滿屈辱的無力世界,這種宿命似與大地同其長久。所以農民處境其實是很可悲的。
公主發覺,在巡禮者所唱的詠歌,匍匐佛前的眼色,蹣跚而行的步伐,默默耕種的當地農民及善意接待的農婦中,都聽得見靈魂的飲泣聲。明白這神聖悲悽的,大概只有佛吧!
就在公主對今後行蹤遲遲難決之際,一行人只剩下贊歧國的二十三所朝山寺,三十六里的路程,他們從第八十五所朝山寺——八栗寺走向第八十六所志度寺。
在這途中,一行人趕上了一個巡禮者。一看,是個十六七歲的瘦弱少女,已疲倦得扶杖蹣跚而行。
五
「盛姑娘,對不起。」
老婦人輕輕點頭,趕了過去。公主突覺放心不下,停下腳步,對這少女說:「你看來好像很累。」
「謝謝你!」少女笑臉相向。戴著薹笠,用白布覆頰的臉面,一點也不黑,豐潤白嫩。眼睛黑白分明,睫毛細長,美麗濕潤。
「志度寺已不到一里,跟我們一道走吧。」
公主加強語氣說,並請老婦人放緩腳步。於是,少女頓時打起精神,急速前行。
志度寺在志度町郊外,位於蒼鬱繁茂的森林中,在朝山寺院中,也是有數的大伽藍。按照儀式取得護身符後,天色已黑。當晚,她們決定宿在鎮上。一行人,包括少女在內,邊唱詠歌,邊在鎮上行走,終於找到一家專供巡禮者住宿用的旅舍。
「你跟我一起住吧!」公主溫柔地邀請她,少女窘困地搖首。
「不用了。」
「住在別的旅舍?」
「不。」
「要到下一個村莊?」
「是的,再見。」
少女低頭行禮,如逃走般開始起步前行。
公主莫名其妙,又極為掛念,對嚮導婆婆說聲「馬上就回」,追蹤而去。
直到郊外的田壟路才追上。
「等一等。你真的要到下一個村莊去嗎?天已黑了。」
「是……」
少女俯下頭,說:「我要住在森林中。」
「啊,住在森林中……」
「是,我不要住在旅舍里。」
公主溫柔地笑道:「啊,我懂了,你沒有錢。」
「不,不是。」少女猛搖頭。
「那就怪了。為什麼呢?」
「我有原因。」
少女仍然低著頭,淚水潸潸而落。薹笠微微顫抖,薹笠上寫著:「同行三人,出生地不明,盛娘十六歲。」
公主心中滿溢憐憫,靜靜抱住少女的肩膀。
「一定有很大的理由。」
「是。」少女幼兒般仰視公主的臉,旋即清楚地說,「我說,你細聽!我的名字叫盛娘,出生地不能說。」
兩人走下田壟路,坐在青草地上,一片菜田在漸漸下沉的夕陽中閃耀著金黃,散溢著芳香。
盛娘家累代擔任鄉長(6)之職,擁有奴婢近十人的豪農。盛娘只有一個大三歲的哥哥,是獨生女,在去年十五歲以前,跟一般諸侯的公主一樣,可說是在溫室中長大。
然而有一天,盛娘突然發覺自己右腳小指頭變成蜷曲的樣子。雖然不痛,但看起來很可怕,讓父母看看,父母也覺得很奇怪,請醫生診斷。
醫生看了盛娘的小指頭以後,悄悄地對她父母說:「這是很可怕的疾病,就是世人所說的冤孽症!」
父母嚇得幾乎癱倒,堅決地對盛娘說:「阿盛,絕不能讓人看到呵!」
雖然百般醫治,小指頭的形狀仍然越來越醜陋。不過,盛娘當時並未自知這是可怕的冤孽症。
盛娘聽人說過,知道患上冤孽症將遭遇多可悲的局面。這地方患此病者為數絕不少。村裡的人都認為,祖先中若有人毀謗《法華經》,以此因果而受佛罰,惡業永續,子孫中就會有人出現此病。
所以,此病非醫生與藥石所能治,若不根絕祖先傳下的惡業因緣,將永遠糾纏此家系而不止。
因而,這地方若有人患此病,為根絕惡業的因緣,必須離家巡禮,巡迴各國以贖罪,祈求祖先冥福。但是,一離開家門,便不許再踏上故鄉泥土,最後則成為乞丐,徘徊漫遊,陳屍於冰冷異域的山野中,這是得冤孽症者悲慘的命運。
這也無老弱婦孺之別,勤勉工作的成年人自不待言,即使是年老生命無多的老人,少不更事的少年男女,只要還能走,就無法逃避此一命運。
毀謗《法華經》會得冤孽症,載於《法華經》中。由來已久,而且已成民族的信仰,統御人心,所以其壓力極為沉重,非個人意志所能抵禦。染患冤孽症者,離家不得復歸的習俗已植根於此一信仰中,遍行全國。
即使身為鄉長的女兒,盛娘畢竟仍是生長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她跟村裡的人沒有兩樣,是在這種信仰與習俗中長大的,自然不會有所懷疑。去年年底,第一次由父母告知她所得病症時,眼前頓時漆黑一片,哭倒在地。
六
盛娘渾身戰慄地把當時的驚恐、悲哀告訴了由利公主之後,仰起淚水已流乾的蒼白的臉,說:「父母接著告訴我冤孽症的由來,似已下定決心,要我離家而去。」
「唉!……」公主如鯁在喉。
「我無法回答。但是,後來為了家,為了父母,為了哥哥,我決心依照佛爺的指示離家出行。我自己也認為這樣比在家讓人看自己的醜態要好得多了。」
「真可憐……」
「但,最高興的是,伍助說,不管我到哪裡都要陪伴我。」
「伍助?」
「是我們家的農奴,從小就寄養在我家的一位老公公。他一直都像疼親生孫子一樣疼愛我。」
「盛姑娘,這很好啊。」
「我的用度早已準備好。正月七草(7)的第二天早上,我和伍助悄悄離開家,奴婢站在門口目送我們,有的哭了。父母和哥哥送到村的邊界。村裡的人似乎已經知道,躲在隱蔽處,筆直站著,目送我們。在村的邊界,父母和哥哥都出聲痛哭,我已經不再哭,搖著鈴,跟伍助唱著詠歌,逕自走了。」
「哦……」公主忍不住飲泣。
此後,盛娘與伍助,經由各村各鎮,逢寺必謁,祈求祖先冥福,晚上宿於廟宇和人家的屋檐下,或森林裡的樹下。
伍助溫煦的愛使她深受感動,反而以此為樂,平平安安地巡行各國,然而今年三月初,在村外的廟宇休憩,準備第二天渡海到四國的時候,伍助突然中風倒下,來不及診治,空洞的眼中含著無量的悲哀與依戀,凝望盛娘的臉,氣絕身死。
盛娘還有足夠的路費,哭求村人,把伍助埋葬在寺院的無主墳地里,請人誦永生經,然後渡海到四國。再隨巡禮者朝山進香,終於到了這裡。
「所以,我雖然有錢,但想到自己的惡業,無論如何不願住在人所居住的房子裡。」
盛娘說完自己的身世,俯下了臉,淚水從臉頰上直涌而下……
公主激動地伸手把盛娘的肩膀攏過來,把自己的臉貼在盛娘頰上。
「阿姨!我身體不潔淨呀……」盛娘想掙脫,公主抱得更緊。
「沒關係!今後,我跟你一道巡行各國。我是一個無父無子的人,本打算終生巡禮,才離開肥後的。」
隱藏在山背後的夕陽餘光,柔和地照在公主淚水滂沱的臉上。
七
由利公主決心依照初衷不斷地巡行各國。跟盛娘約定次日在第八十七個朝山寺院——長尾寺見面後,即回到嚮導婆婆住宿的鎮上旅舍。
公主說出盛娘身世後,說道:「我準備跟這小姑娘一直巡禮下去。各位親切相待之情,永銘心中。」
「啊……」
眾人皆大叫,盯視著公主的臉,嚮導婆婆旋即合掌說道:「哦,你畢竟是觀音重臨!」
「是啊,是啊,不管多同情這姑娘,終究非常人所能。難得!難得!」
其他同行者也合掌拜公主。
公主笑著攔阻道:「哎呀!能這樣說的人,才是觀音的慈悲表現。你們導引我這個不信的人走進佛的世界。今後,我要藉助觀音的力量,與那姑娘兩個人繼續完成消滅罪障的功德。」
接著自己也合掌靜靜唱頌道:「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
公主決心與盛娘共同巡禮踐行,並非只因同情盛娘一個人。公主既不相信,也不否定毀謗經文會得這種冤孽症的說法。但一般人要如此認為,卻也無可奈何。過去、現在與未來,一定有幾千幾萬——呵,不,無數的人像盛娘那樣,離開父母膝下,遠離故鄉,終生為苦惱所困。
公主不禁認為,像盛娘這樣的人,是隻身背負人類所犯各種罪障的不幸犧牲者。
盛娘即是其中之一。但對這個尚未成年的小姑娘來說,是多麼悽慘的負荷!公主想起自己所犯的罪孽,決心與盛娘共患難,累積消滅人類罪障的功德。對此世已無可為的公主來說,這是唯一殘存的生命價值。
晚餐過後,大家到鎮上,由公主領先邊唱詠歌邊行。
「進香人,謝謝!」
鎮上有許多人這麼說,並施以錢財。
八
由利公主和盛娘以第八十八所朝山寺院大窪寺為終站,然後原路返回,與嚮導婆婆一行人告別,踏上漫無止境的巡行各國之旅。繞過各村各鎮,逢寺必詣,祈求祖先冥福並禱請消滅罪業。
為了順從盛娘自覺身體不淨的心意,晚上並不借宿人家。每村除寺院外都有小小的觀音堂和地藏廟,這些地方經常是乞丐的場所。兩人儘量尋求這類廟宇,以供住宿之用。碰到下雨常常要住上好幾天。
起初,兩人都還有點錢,不必倚門行乞。一天,在路上遇到了犯冤孽症,與盛娘一樣棄家出行的老乞丐,盛娘突然失聲說:「阿姨!像我這樣離家的人,若不每天行乞,真正消滅罪障的功德就無法獲致。過去,我有父親給我的錢,所以不能行乞。」
「對,對,阿姨也一樣。」公主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於是兩人藉口供養祖先,把所有的錢奉獻給不久之後到達的寺院。
此後,兩人即行乞進香,從京都西部進入山陰,繞過京都,到紀伊國。抵達那智山青嚴渡寺時,已是與嚮導婆婆別後一年的早春。
青嚴渡寺是西國三十三所朝山寺中位屬第一的道場。巡禮季節時,由此啟程的路上,跟四國一樣,巡禮隊伍綿延不絕。公主安慰步履艱難的盛娘,自己也夾在白衣人中繼續巡禮。
在這一年中,公主對觀音的信奉越來越堅牢。她認為觀音正是從庶民悲願中所生,與庶民同行的慈悲與妙智之母。
在這期間,公主越來越深刻地感覺到人生來就犯下許多罪障,而且知道業是罪障的累積,有些特殊的人一身肩挑這些罪業,而煩悶悲苦。
盛娘即其中一人,武藏大概也是背負這種罪業的苦惱之人。
在第三個朝山寺粉河寺獲護身符之後,盛娘在石階上扭傷了不良於行的那隻腳。公主扶著盛娘,把她帶到人煙稀少的樹蔭下,替地脫下布襪,用手撫摩。
「阿姨!對不起!」盛娘淚水直流。
「什麼,我是你的母親呀……」公主溫柔地笑著,突然仰臉說:「盛姑娘,我除了和你在一起之外,還有一個同行哪。」接著又說:「他是活在我心中的人,是日本最強的兵法家。他承受了遠古人類祖先為爭鬥而制刀、為勝敵而強化自己的惡業之報。所以不管多強,他都不滿足。現在還帶著刀與神佛為敵。」
「哇,多可怕的人!」盛娘瞪目驚視。
「他只看重刀,不管女人多麼拼命地思慕他,他都不能接受她們的感情。這都是祖先制刀的報應,他一人承擔了兵法家的煩惱,其煩惱絕不下於你……」
「阿姨,真遺憾。」盛娘皺起眉頭。
「是的。我因種種因緣與他很親近,所以心中懷著他的影像,繼續旅行,希望借觀音的慈悲溫暖他的靈魂。」
公主說著又繼續撫摩著盛娘的腳,邊誦道:「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