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2024-10-08 22:26:03 作者: (日)小山勝清

  十一

  光尚及參觀的藩士自始即為七郎兵衛京都式的英武風采所懾,信行看來孤寂無比,勝利似屬七郎兵衛所有。

  

  然而已臻高手境域的信行,卻不為這些現象所惑,心生畏懼;他以另一種意義檢討對方的服飾,同時進一步思考這些色彩在比試時會發生什麼作用,但想不透。

  於是,信行又回到為春山所羞辱時的心情,自問自地說:「色彩是什麼?豈不就是裹著肉體的衣服的顏色?我要砍他的骨!取他的命!」

  信行躍開把木刀架為雙八時,七郎兵衛太陽照耀下的鮮明淡綠色禮服和白纏巾頓然直射信行雙眸。但下一瞬間,這些色彩便從信行眼中消失,留下的只是形成人體的一塊東西……

  信行往前跨出半步。七郎兵衛依然不動。

  信行的眼中清楚浮現出七郎兵衛袒露的胸部,耳中則是胸部的鼓動聲……信行數著鼓動聲,不久,又用腳踩著這鼓動聲。

  七郎兵衛仍然不動,凝眸注視信行。如果新陰流的極意劍是砍影的話,那他可能正在等待信行的影子接近。果然如此,那一定要抓住影子的空隙。

  所謂砍影是指踩影,亦即以踩到對方影子的瞬間,斬敵於前,這就是新陰流的極意劍。

  信行踩著敵人心臟的鼓動聲。

  彳,彳,彳,信行踩著鼓動聲的間隙,向七郎兵衛迫近。這裡所謂的踩間隙是指踏敵之虛以逼近。用眼觀看,毫無空隙的時候,逐漸踏步而行,是兵法上重要的奧秘。

  武藏能聽辨地球運行的微妙韻律,而後踩著韻律的間隙,接近敵人的死角,看來信行也早已體得這種奧秘。

  但七郎兵衛依然不動,像從地上長出的巨樹,巍然聳立。當然,這是七郎兵衛的策略,他認為對手信行在太陽照射下將為鮮明衣裳的色彩所誘,必定會向自己走過來。

  但七郎兵衛估計錯誤了,信行既不為色彩所誘,亦不急行而前。他做夢也沒料到信行是踏著自己生命的鼓動聲走過來。

  十二

  影是光的作用。心臟的鼓動當然是音的作用。信行利用鼓動的聲音細步趨進,已經沒有一件事能阻礙他的行進,他的目標是對方的心臟。

  七郎兵衛做夢也沒想到信行會從聲音的奇徑上走過來。此刻危險的倒是七郎兵衛。

  但是,信行也同樣沒料到七郎兵衛正等待自己趨進,以便踩自己的影子。踩影的瞬間才是七郎兵衛必殺劍閃動的時刻。

  在一點上不許有甲乙兩種物體並存,這是物理原則。否則,甲乙必同時消失。兵法上的勝敗是雙方都欲消減對方的爭鬥,踩敵人的影子,就是貼合在敵人影子上,把陽光據為己有,而敵人瞬間即從此世消失。

  觀戰的藩士眼中看不出這種第三次元之爭,但他們已預見不久將發生的激烈衝突,所以人人屏息靜氣,不敢輕發一聲。

  只有武藏非常了解場中的一切,不禁雙拳緊握,伸長身子。

  一寸、二寸、三寸……信行逐漸迫近七郎兵衛,因而影子也逐漸靠近七郎兵衛……

  七郎兵衛的腳和信行的影子只距三尺,這時,信行的腳步突然加快,彳彳彳一個勁兒往前沖。

  「哦,」七郎兵衛的腳尖碰到信行的影子了。就在這瞬間,「呀!」七郎兵衛以觸及的影子為墊腳石,驀地躍起。這就是所謂「天狗抄」的新陰流極意劍之一。

  但躍起的不只是七郎兵衛。信行的身子也同時躍向空中。

  「哦!」所躍的高度使參觀的人不禁發出驚叫聲。

  「咔嗒……」空中發出尖銳的聲音,同時揮下的兩把木刀碰在一起,接著又一次……這次是遲鈍的聲音!從根部折斷的兩把木刀飛向左右,而兩名劍士也終於落到地上。

  空中的兩次衝擊把兩把木刀都折斷了。

  「呀!」

  「哇!」

  裂帛之聲!兩人分躍東西,迅速拔出插在腰間的短刀。

  光尚臉色蒼白,慌張地望著武藏。

  間不容髮之際,武藏悠然站起,揚聲道:「勝負已定,雙方退下!」

  十三

  武藏的聲音低沉,卻能穿透丹田。七郎兵衛和信行動了一下肩膀,架勢依然未卸,彼此瞪視對方。

  「殿下諭旨,雙方退下。」武藏又大喝一聲。

  兩人這才收刀入鞘,相對行禮,走到御前,兩人的臉上已無比試前激越的爭鬥氣勢,而洋溢著盡力一戰後所具有的安謐之氣。

  「想來你們已傾全力決戰,我深感滿意。」光尚放下心,揚聲說。

  光尚和其他家臣幾乎認為不分勝負。

  「是。」兩人同時鞠躬行禮。

  「等一下在大廳見面。在此之前,先好好休息一下。」

  但光尚剛欲起身,外記卻阻止道:「主上,且慢。」

  而後他自以為是地問武藏:「武藏先生說勝負已定,但我卻不知道究竟是誰贏了。大多數的藩士想必也如此,請為後學闡釋一下。」

  「嗯,說的不錯。」光尚也點點頭。

  武藏微笑環顧在座的家臣,看見尾藤金右衛門亦在其中,便揚聲說:「尾藤兄,你以為勝負如何?」

  尾藤金站起來,依然以滑稽的樣子,說:「我也認為勝負已定!」

  「那麼,你認為誰贏了?」外記接口追問。

  「雙方都贏了。」

  「那豈不是等於說雙方都敗了?」

  「不,如果雙方都敗了,那他們倆都已死了。攻防一體,善保生命。難得!難得!」

  「那豈不是不分勝負,平分秋色?」

  「不,雙方都贏了。」

  「那與不分勝負無異!」

  「不,雙方都勝了。」

  家臣們不禁為尾藤金有趣的表情引得笑了起來。林外記自覺受侮,變了臉色,光尚看不過去,站起來,大聲說:「外記,行了,走吧。」

  外記怒氣沖沖,跟著光尚離去。家臣的笑聲依然未歇。

  信行與七郎兵衛相視而笑。

  十四

  七郎兵衛和信行重整衣裳後,晉謁光尚。

  光尚褒獎他們兩人,果如尾藤金所言,視雙方均為勝者,雙方因此保住了面子。信行隨武藏回城裡的武壇;七郎兵衛則以光尚客人的身份留在城裡。

  七郎兵衛被引到一個房間,外記尾隨而來。

  「七郎兵衛先生。」外記改變話鋒說,「很可惜,若不是武藏那廝阻擋,一定可以顯露新陰流的奧義,而將之一刀兩斷。那氏井孫四郎也可死而瞑目了……」

  七郎兵衛默默凝視外記的臉。

  外記繼續說下去。

  「七郎兵衛先生,你再直接向武藏挑戰,如何?我一定向主上要求,讓武藏答應比試。」

  七郎兵衛繃著臉回答:「不,不必煩勞。」

  「哦?那又為什麼?」外記惱怒。

  「這次比試,自初就不是為了私怨,只是流派上的比武。想試一試新陰流極秘密的必殺劍。寺尾先生既能躲過,比武就已結束了。再繼續爭鬥下去,那已不是比試,而是廝殺了。」

  「唔。這麼說來,你對武藏的多嘴不表異議囉?」

  「他不愧是著名的兵法家。如果他那時不出聲,勢將演成騎虎之勢,進行無意義的爭鬥,徒為世人的笑柄。」

  外記露出薄薄的笑意。

  「可是,七郎兵衛先生。寺尾信行是無名的鄉巴佬,跟這鄉巴佬打成平手,豈不有損你的身價?」

  「哈,哈,哈。」

  七郎兵衛憐憫地笑了起來。

  「謝謝你的關心,但兵法並無城鄉與身份之別。那叫寺尾的人是個驚人的天才劍士。不,更可驚的是武藏流兵法的不可思議,我必須以兵法家的身份向宮本先生討教。現在,就此別過!」

  說著,七郎兵衛拿著長刀站起來。

  「到哪裡?」

  「到宮本先生府邸。」

  「什麼?到武藏的府邸……」

  「抱歉!」七郎兵衛隨即從長廊上離去。

  「哼,懦夫……」外記恨恨地翻動舌根。

  十五

  趨訪武藏的七郎兵衛立刻被引導到後院的客室,武藏和信行出來迎接。

  「七郎兵衛先生,來得好。」武藏喜氣洋洋,就座後說。

  「先生,昨天無禮之至,特來負荊請罪。」七郎兵衛已跟昨天完全不同,態度懇切,雙手俯伏。

  「呵,不,不,請起。」

  「是……寺尾兄,剛才多有冒犯。」

  「呵,不,在下才是。」

  「先生!」七郎兵衛改變姿態,仰目說道,「剛才的比試,頗有不能領會之處,祈請教示。」

  「哦,是什麼?」

  「是寺尾兄的攻舉方式。」

  「信行,你以為如何?」

  信行的眼睛也熱情洋溢。

  「七郎兵衛兄,我也有所疑。你的攻擊方式,我也不能領會。」

  「不錯。音與光的相擊,互不觸身,僅木刀與木刀激烈衝突,而成平手。」武藏開口說。於是,七郎兵衛高叫:「音?」信行則高喊:「光?」而後面面相覷。

  武藏望著雙方,繼續說下去。

  「七郎兵衛,你穿淡綠色的衣服實在很聰明。綠是吸引人的色彩。在太陽光下佇立時,白會反射,紅會使對方戒懼。」

  「是,這我也明白。」

  「不過,信行似乎不為色彩所吸引,信行,你說是不是?」

  「確是如此,曾一度吃了一驚,但當我想到砍的是對方的生命,衣服算得了什麼,色彩就消失了,於是,七郎兵衛兄心臟的鼓動聲清晰可聞,我踩著鼓動的空隙一步一步行進。」信行說。

  武藏又加了一句:「七郎兵衛,我把這稱為踏節拍。」

  「哦——」七郎兵衛不禁發出讚嘆聲。

  武藏將嚴肅的眼眸轉向信行。

  「信行!好好記住。對手是七郎兵衛呀,我簡直以如履薄冰的心情守望著你。你的影子一步一步接近七郎兵衛……新陰流的秘劍已持滿待發。」

  「哦,我懂了!」信行瞪目大叫。

  十六

  信行繼續說:「師傅的兵法三十五條中,第十八條載:影乃太陽之陰。候敵劍,探身欲出時,心壓敵劍,空身以大刀擊敵之所出,這想必就是所謂砍影吧?」

  「是呀,所有至妙之劍,皆以光與音之微動為機,以合天地之運行,如是則為必勝之劍。影亦其機之一。你以耳聽的必勝之鼓動亦然。七郎兵衛,意下以為如何?」

  武藏轉眼凝視七郎兵衛。

  七郎兵衛瞪目驚視,羞澀地低垂雙目。

  「先生!念及己身之愚,實汗顏之至。我竟愚昧得將砍影秘劍視為我新陰流獨得之秘,其實,真如先生昨日所言,若至高手境域,即無派別之密。先生和家父兵庫未曾交手的理外之妙,至今才算懂得。」

  「哦,聽你這麼說,真高興。」

  武藏臉上的表情和緩下來,但迅即又皺緊眉根說:「七郎兵衛,正如剛才所說,悟得天地之理時,才會成長為地道的兵法家,但以此為滿足,就未免為時過早,因為即使悟得理法,也不過是理法的一部分。若能擬出當今秘劍之一,即自認可創立一派,自為始祖,我認為這很可笑。」

  七郎兵衛點頭回答:「是,家父也說過。」

  「不過,七郎兵衛,有件事想請教……」武藏肅容端坐。「請問,令尊兵庫先生近來如何過日子?」

  「哦……兵法已窮究,近來看似專心著意於讀書作文。」

  「嗯。」武藏低應一聲,閉上了眼睛。

  七郎兵衛接著說:「家父去年向殿下懇求致仕,願以風月為友,以致安謐悟道之境。」

  武藏揚目輕聲說:「真了不起。真羨慕。」

  「先生才是……」

  「不,我似乎無法像令尊那樣過著安謐的老後生活。」

  「先生?」七郎兵衛驚訝地仰視武藏。武藏眼神如水,臉上雕著慘戰苦鬥之影。

  七郎兵衛內心深受震撼,迅即告辭離開武藏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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