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雲

2024-10-08 22:25:07 作者: (日)小山勝清

  一

  就這樣,細川家迎接武藏的具體方案業已決定。但是獲悉此一方案後,很多藩士對於這種過分微薄的俸祿,大不以為然。新太郎等五人團亦然。

  「我們期待的,卻只此而已……」

  他們深覺氣沮,經佐渡詳加解釋,才逐漸開懷。

  當時,佐渡談到由利公主時說:「主上對此事也頗為留心,欲遊說公主為武藏預備溫暖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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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並托請阿松慢慢進行準備工作。

  新太郎回府後,將此事告訴阿松,阿松欣然接受:「自那晚以後,我也儘量避免跟公主談到武藏先生的事,現在起一定慢慢試探。」

  阿松對公主的敬意與同情已越來越深,對武藏的反感也隨之而逐漸轉淡。

  「通小姐和悠小姐都那樣子過去了,這次一定要好好拉攏。」

  阿松決心要把武藏和由利公主撮合在一起。

  當晚,阿松帶著手做的米糰到白梅庵去見公主。現在,公主比誰都高興阿松來訪,她快樂地迎了出來。

  「由利小姐,武藏先生的待遇終於決定了。」阿松爽快地說了出來。

  「哦,俸祿一定很高囉?」公主盡力假裝平靜,口氣有如一般人。

  「據說是祿米十七人份,實米三百石的微薄俸祿……」

  公主真的很驚訝:「那一定會逐漸增加……」

  阿松說出了事情的經過後,公主的眼睛光耀明亮。

  「我懂了,武藏先生出仕大概不是為了俸祿,也許是因為尊敬忠利先生為人的緣故。武藏先生為人情所動,這可能是第一次。佐渡先生細密的處理,主公的溫情,誠令人如沐春風。」

  阿松乘機說道:「的確,主上不以俸祿,而以溫暖的心迎接武藏先生,據說還很關心武藏病後的日常起居哪!」

  說著,她便舉首仰視公主的臉龐。

  二

  公主直爽地接著阿松的話說:「真是難得。今後的武藏先生,我想可以過著平常人的幸福生活啦。」

  阿松提高聲音,一口氣說下去:「由利小姐,我一直都說,但願你能親自照料武藏先生……是的,這也是主上所期望的。佐渡先生自不用說,我的哥哥和哥哥的同志都衷心期望你們締結美滿姻緣。」

  「哇!」公主雙頰泛紅,垂首不語。過一會兒,抬起來的臉卻蒼白如紙。

  但她仍浮現著穩靜的微笑,說:「松小姐,此事稍後再談……」

  阿松略顯不安地謹慎說道:「當然,這是女人一生的大事,我想應該仔細考慮考慮。不過,由利小姐,那晚的事,請別再放在心上。」

  「那件事,我也要仔細想想。不過,像以前所說,我不打算麻煩大家。」

  公主接著以嚴肅的表情問道:「松小姐,聽說主水熱戀悠小姐。悠小姐對此感受如何?」

  阿松一面追憶遙遠的過去,一面平靜地回答:「這個嘛,悠小姐不管主水的思念多真誠激烈,都絲毫不給予同情,甚至認為被如此思念,是一種侮辱,因而有受辱之感。」

  「哦,是多麼清純的公主。但,悠小姐如何拭清這種污辱感呢?」

  阿松稍微口吃地回答:「悠小姐似乎相信,武藏會替她洗清這種污辱。」

  公主急忙問道:「這是指砍殺主水?」

  「是的,悠小姐強烈期望如此。不僅對主水,就是對熱愛武藏先生的鈴姑也一樣……」

  「武藏先生無意殺他們吧?」

  「是的。其實應該把他們殺掉,這樣,悠小姐也就不會為鈴姑所殺了,那時,我想,武藏先生不懂女人心!不知愛慕之情!除了兵法之道以外,心如冰石!」

  阿松不禁口氣激越迅捷,卻慌忙加了上一句:「不過,我覺得武藏先生的心現在也變了,如由利小姐所說,他為主上的情愛所敗了……」

  三

  由利公主以深邃的目光望著阿松,用溫和的口吻說:「是的!確是如此,武藏這個人就是這樣的人。不,就主義而言,他以兵法為第一,戀慕之情皆視之為修行之敵而加排斥,但這反而吸引了女人心。他的風采仿佛高聳的巍峨山嶺,踏越險難,獨自行走……」

  阿松又被勾起舊事,含恨地說:「確是如此。通小姐和悠小姐……都陷於不幸。思念武藏先生的女人跟與武藏敵對的男人一樣都滅亡了。」

  但很快她又改口說道:「不過,如剛才所說,今後的武藏先生大概也會接受女人的愛了。在這熊本已經沒有一個男人跟武藏先生敵對。以主上為始,都暖席以待……」

  「哦,這個嘛?」公主寂寞地微笑說,「總之,松小姐,剛才的事讓我仔細想想。而且在我願說之前,請別再提……」

  「由利小姐,很抱歉,我逼迫你啦。」阿松惶恐地說。

  「以後請多來聊聊,不過請不要談這件事。」

  「是,我會再來……」

  不久,阿松就回去了,離座的與市進來。

  「與市先生,為什麼要離座?」

  「我想你們有話要說。」

  「與市先生,不管對方是誰,我沒有不能說給你聽的。松小姐要我嫁給武藏先生做妻子,你大概已經知道了吧?」

  公主毫不隱瞞地說。與市卻表情寂寞。

  「是的,我已經知道。如前所說,請你嫁給武藏先生吧!」

  公主肅容道:「與市先生,如果我嫁人了,你將怎麼樣?」

  「我回長崎,跟妻子和子女在一起,重新經營當鋪為生。公主,請你別為我的事煩心。」

  「如果我不嫁呢?」

  「仍然回長崎。這裡的孩子都已長大了,不再有要我做的事……」

  公主望著與市。與市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與市先生,我曉得了。不過,你也姑且讓我想一想。」

  公主深情地說。

  四

  與市像被看穿自己的心意一般,猛烈抬起頭,慌張地說道:「公主!公主!請別管我……唉,我怎麼這樣無聊。公主不要考慮到我,請你自由下決定。」

  公主卻搖搖頭。「與市先生,謝謝你。你能這麼說,真是高興,不過我必須考慮考慮與市先生的事,我背叛了與市先生……」

  「哪,哪裡的話?」

  「與市先生,你放棄家人,也放棄了買賣,跟我一齊工作,主要是因為跟我要拯救世上可憐孤兒的理想與熱情發生共鳴吧?我也有意把我的一生投注進去:不僅要養育天主教徒的孤兒,也要養育世上所有的孤兒。可是,我已經背棄了。」

  「公主,你說什麼!」

  與市瞪大眼睛,拼命加以阻擋,但公主搖頭搖得更厲害。

  「不,我是背棄了,還好,我把島原帶回來的孩子一個個養大了,但同時也日漸失去拯救孤兒的熱情。」

  「公主!公主已順利完成最初的目的了。在這日本,有哪一個人像公主這樣完成如此艱巨的工作?」

  與市要哭出來一般,盡力辯駁。公主依然不屈地說下去。

  「與市先生,我的確不怕死,而且把整個生命投注到這件事上。但我投注進去的生命只我一人而已,與市先生卻跟我不同,連家人都投注進去了,可不是?」

  「這,這……但,但是……」不善言辭的與市結結巴巴地說道。公主眸中浮現了淚珠。

  「與市先生,你的心真美!你才是純粹為他人挺身而出的正義之士。我可不是,我是大騙子。」

  「公主,別這麼說。」

  「不,與市先生請聽我說。我要把一切說出來,要把心中的一切說出來……不管是秘密的,還是齷齪的。」

  公主把膝蓋稍稍挪前。

  「公主,我不要聽了!你說了,我也不懂。」

  「與市先生,請你聽一下,務必要聽!」

  公主雙眸淚水潸潸而下,仰視公主的與市沮喪地說:「好,我聽,公主,什麼話,我都聽……」

  五

  由利公主緩緩地說:「與市先生,這是我第一次說出口的。我在江戶第一眼見到武藏先生,就愛上了他。但我也知道,武藏先生排斥愛情,是個巍然聳立於愛欲之上的人物。甚至因為武藏先生是這個樣子,我才更傾心,更受衝擊。我心底懷抱著武藏冷嚴孤高的形象,為此而滿足,而在長崎的寓邸靜靜生活。但畢竟不行。」

  公主呼吸急切。

  「我這個女人並不是靜得下來的。一天,我的心頓然燃燒起來,變成火焰了。點燃這火焰的是幕府對天主教的鎮壓,對孤兒的同情,與對幕府權力及天主教冥頑不靈的憤怒。於是,我行止有如夜叉,開設白百合寮以收容孤兒。就在那時,遇見了你。」

  與市的臉上也有血液奔馳。

  「公主,是的,我深為公主的熱情所動,捨棄了一切,決心參與公主的事業。」

  公主苦澀地點頭。「的確如此,我自己也為正義和人類的愛而燃燒。但於今思之,這實在是天大的騙局。我心中所燃燒的是武藏先生。為武藏先生燃燒的思慕之情轉變為對孤兒的同情,再變換成對權力與冥頑的憤怒火焰。這些到現在已一清二楚。如果我當時嫁給了武藏先生,我一定把可憐的孤兒忘得一乾二淨,跟任何人一樣,成了一個只懂料理家務的妻子。豈止如此,甚至可能變成一個為丈夫不惜說謊作偽的女人,或者成了背叛同志的壞女人。」

  與市嚇了一跳,插口說:「公主!思之過甚了。不管火源是什麼,公主對孤兒的同情絕非虛假,而且非常成功地達到了。我相信公主的心靈。森都先生和那三個年輕人也相信它才被砍殺,露心師傅也一樣。我要是認為被公主騙了,那以前的戰鬥便全無意義,公主,請別顧慮,嫁給武藏先生吧。我也要回長崎,跟妻子共同生活。讓以前的戰鬥成為一生中最快樂的回憶……」

  與市以拳拭淚。公主張開了眼睛說:「可是,與市先生……」

  她突然噤口不言,接著像安慰與市一般,輕聲說道:「對不起,與市先生。又在發牢騷……啊!我罪孽深重,不知如何才能回報你的大恩……」

  六

  傾注在碧綠新葉上的陽光,強勁刺目,無疑地,熊本已屆盛夏,如湖底般清澈的藍空,白雲緩緩流動。

  一天,長岡佐渡突然與新太郎一塊兒到了由利公主的白梅庵。

  佐渡和由利公主,這是第一次見面。彼此互相致意後,佐渡首先褒獎公主領養天主教徒孤兒的工作,接著把話題轉到武藏身上。

  「聽新太郎說,武藏也為你的意志所感,曾盡微薄之力,其實,武藏也跟孤兒一樣……」

  又說:「不知你知道否,我本是武藏父親新免無二齋的門徒。無二齋師傅是個性格嚴肅的兵法家,長子武藏——幼時叫弁之助,這個弁之助也是一個很少露出笑容的武道中人。」

  佐渡談起少年時代的武藏。

  「弁之助體格壯碩,天生就具備兵法家的資質,但不知何故,無二齋不肯教弁之助兵法,弁之助也很頑固,死也不肯請父親教他。於是,他逕往野山,以樹林為對象修煉兵法。這大概是在他九歲或十歲的時候。」

  由利公主和新太郎傾耳細聽。這是他們第一次聽到武藏幼年時代的事情。

  ——一天,無二齋在武壇跟弟子練武。以前,弁之助很少在武壇出現。這天,不知何故,站在武壇門口,微笑著望著練武的情形。無二齋突然看見他,出聲說:「弁之助,有什麼好笑?」

  弁之助笑了起來:「嘻,嘻,嘻。」

  樣子看來似乎很瞧不起父親無二齋,無二齋大怒,拔出大刀旁邊的小刀,往弁之助扔過去。

  弁之助輕易地把小刀格開,跳到外頭,無二齋愈發生氣。

  在場的佐渡看不過去,想拉攏他們父子的感情,無二齋卻滿臉嚴肅地說:「長岡,對這孩子的將來,我總為不祥的思緒所糾纏。你看他那眼睛。自古以來,那黃瞳眼睛的人,都冷酷無比,殺人也不當一回事。實在是罪犯的眼睛,為人為世,理應加以斬殺。」

  說著他便嘆了一口氣。佐渡說到這裡,咽口氣又說:「我為師傅那氣勢洶洶的樣子大吃一驚,悄悄把這件事告訴了師母,師母因我勸止不了,對師傅大為氣憤……」

  七

  師母責備師傅無二齋對弁之助的態度過於冷酷,無二齋說:「年紀輕輕就膽敢誹謗父親的兵法,你該助我把他殺了。」

  師母見師傅不肯放手,大怒,帶著弁之助回娘家。但不久,師母因突然而來的疾病去世了。弁之助又被帶回到父親那裡。

  可是,無二齋不願弁之助學兵法,便把他寄在寺廟裡,自己也病逝了。於是,經親戚們協議的結果,依從父親的意志,把弁之助送到母方親戚所經營的寺廟裡。

  佐渡說到這裡,接著又說:「因而,武藏自幼年起,因父子關係不好,形同孤兒一般。但武藏並不以此為苦,對無二齋師傅的嚴酷也未抱憎恨之情。而且,正因為如此,他才更堅強地獨立踽行。對世上的孤兒似乎也很關心。伊織是孤兒,造酒之助也同樣是孤兒。此外,我還曾聽過好幾次他救助孤兒的事。島原之役,武藏幫助由利小姐,我想也是由於武藏對孤兒的同情。武藏這種心態的來源,我想可能是因為武藏自己內心也隱藏著孤兒的孤寂感,才覺得他們很可憐。」

  佐渡說完話看了一下公主的臉,公主靜靜地點頭回道:「武藏先生的生長過程,這是第一次聽到。這樣聽來,武藏先生似乎懷抱著孤兒的孤寂感。我畢竟也是孤兒……」

  佐渡不禁促膝說道:「由利小姐,你能不能安撫武藏那孤兒的心?」

  公主眼底閃過了一副嘲諷的影像,接著微笑道:「你是說要我做武藏先生的母親?」

  「是呀!是啊,我想請你做他母親把他接到熊本來。」

  「佐渡先生。」

  公主改換成久已未見的才智縱橫的態度,尖銳地反擊:「武藏先生是為找母親而來的嗎?」

  佐渡為之一挫。

  「嗯……他的靈魂的確是在找母親。」

  「不,心底的呢喃不足為信。若不清楚說出,我不能做人母親,也不能做人妻子。」公主斷然地說。

  八

  對公主這意外的反擊,佐渡「哦」的一聲,雙手環胸。公主繼續說道:「武藏先生獨步於孤高之途。他能出仕忠利先生,確是不錯。忠利先生長久以來的恩情,似已相當強烈地滲透到武藏先生心裡。但是,武藏先生無法同時擁有主公的恩情和對妻子的情意。新太郎先生,你以為如何?」

  公主轉眼向著新太郎。新太郎受此一擊,無法回答。

  「這個嘛……」新太郎低了頭下。事實上,新太郎不用說,就是佐渡、忠利、身邊的伊織,也都無法確定武藏會跟由利公主結婚。他們只是一廂情願地希望如此。

  佐渡窮於回答,只一味注視公主的臉。果真不愧是傳聞中的女中豪傑,玩大名於股掌之中的女人——佐渡深感敬佩,於是乾脆曳甲說道:「呵,呵……惶恐之至,未確定武藏的本心,只一味強迫公主,確是我的過錯,請寬諒。」

  不過他仍然叮囑道:「武藏到本地來了以後,我要仔細確定他的本心,然後再來拜望。在這之前,由利公主,請不要走,待在這裡。」

  公主爽直地說:「好。我到肥後來,本是依武藏先生的指示,我不會隨便遷移。」

  佐渡和新太郎這才放心地回去。公主立刻把與市叫來。

  「與市先生,我好不容易才定下了心。」

  「哦……」

  「自長崎以來,我遭遇了種種事情,但我畢竟是以前的由利、茶道的師傅。」

  「哦,那麼跟武藏先生呢?」

  「跟以前一樣,一直眺望著……有親近的緣分就親近……這可要看武藏先生的心意而定。武藏先生是兵法第一的人。如果我想去推開他的兵法,定會有滅身之禍。我可還不想死啊。」

  「唉,我懂了。那,我也可以放心回到長崎妻子那裡啦。」

  「請你回去,我們彼此回到以前的原樣,重新開始吧!」

  「是,我即使又去經營當鋪,也不讓人抵押刀。」

  「我打算堅持女人的矜傲到底。即使愛人,也不做男人的奴隸。」

  兩人閃亮著眸光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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