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淨

2024-10-08 22:25:01 作者: (日)小山勝清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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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已深,睡沉了,也不足為奇,但五人的心中總有一種不安之感。

  新太郎接著說:「對不起,有事相煩。」

  其他四人也交替呼喚。

  沒有任何回聲。試著敲敲門,門應手而開。

  「奇怪!進去看看。」

  新太郎領先跳進去。

  「松山主水!」

  「主水在嗎?」

  大家口裡叫著,踏步走進,仍靜悄悄的。新太郎赫然而驚,喊道:「糟了,主水那廝,潛赴島崎了。」

  新太郎接著飛奔出去,四人也都跟隨其後。

  「公主危險!」

  眾人朝島崎奔去。

  就在這時候,主水站在白梅庵大門前,大叫道:「對不起,是主水,因有急事來訪。公主,請開門。」

  露心和尚從裡頭應道:「噢,松山先生,是你!公主已休息了。」

  「什麼,已休息?叫她起來,有急事。」

  「明天再談好嗎?」

  「明天等不及了,是急事。」

  露心退入內院,旋即出來打開門。

  主水直往裡走。他臉色蒼白,滿眼血絲,酒氣熏人。

  露心倒退一步,阻止主水往前走。

  「呀,酒醉了。」

  「多嘴,讓開!」

  主水躍起,拔刀即斬。

  「哦!」

  露心急忙躍開,拔出刀來,喊道:「公主,主水瘋了 !」

  主水毫不反顧,直往內院奔去。前面十尺處就是公主的寢室。公主趕忙披衣,在廂房點燈端坐。

  主水提著大刀,氣沖沖地踏入廂房,一看到公主,便凝目站立。

  「公主!」

  主水露出了悲痛的呻吟聲。

  「來做什麼?」

  公主嚴肅地望著。

  「公主,請,請嫁給我……」

  二

  奇怪的是公主並不恨主水。

  公主在主水狂亂的情態中看見了他激越的愛之火焰,感覺到其內在靈魂之美。只要是人,不管是誰,有了愛之火焰,極惡的人也會含蘊有靈魂的純粹性。

  當然,能如此窮究人心的必是自己有大智慧,而且是清純的人。在能夠如此觀看事物的人面前,真正的惡人已不存在,但未必即能接受對方的愛情。公主所能接受的愛,只有一個,那就是武藏的愛。

  主水如果現在能夠以自己的靈魂感知公主的這種智慧與清純,一定會幡然而悟,超越愛欲,而在另一崇高的境界找到光明。人生的意義並非僅是愛欲的滿足,毋寧說超越愛欲之處有「道」。臻此「道」的最幸福手段乃是得到愛欲的合作與犧牲,不過,有時不捨棄愛欲便不能臻於道。

  武藏是屬於後者。主水若有求此道的靈台,失去公主也許反會成為求道的觸機,使他的人生輝耀燦爛,而完成他的兵法……

  但是,主水的靈眼已盲,他放射出高燃著情慾與邪念的目光逼迫公主。

  「公主,快回答!否則要你命。」

  「……」

  公主肅然凝視主水。

  「快回答!」

  主水又踏進一步。這時,露心從背後大喝道:「無禮!」旋即跨進公主和主水之前。

  「這傢伙!」主水仍然不在意地從正面砍下,這次露心拔刀猛擋,主水反被震了出去。

  露心的兵法以力取勝,非以技巧為主。反之,主水是技巧的劍法。主水受露心大力的阻擋,連連後退,退到了走廊邊。主水一面後退,一面怒吼。

  「你這和尚,要抵擋嗎?」

  露心也以怒吼應之道:「到外面去,到外面去!」

  然後他對不知所措的與市說:「打開套窗。」

  與市飛跑到主水背後,打開一扇套窗。

  「好,和尚,走!」

  主水輕飄飄地跳到庭院,露心也跟著跳出。

  公主默默地望著這情景。眼中慢慢浮現了哀愁之色。

  三

  喪心病狂的主水和雖出家卻守護著公主的露心,已經勢在必斗,無法加以阻止了。公主已知勢如箭在弦上,她視之為與己相關的宿命。

  「來吧,和尚。」

  主水劍取上段。

  「來啦!」

  露心則取中段。

  兩人相對趨進,彼此皆無間隙,但間隙是靠瓦解對方架勢創造出來的。須以氣魄、呼吸、運氣和虛實來瓦解對方的架勢,使之混亂。

  因而,起先的一分鐘,兩人彼此瞪視,以量度呼吸。其實,主水的本領要高強得多了。主水臉上浮現悽厲的微笑,他很快就看出露心的實力。

  另外,露心的臉已為拼死的決意所扭曲,露心似乎已經知道除了捨身砍下一刀之外,別無制敵之道。

  「呀!」

  武藏流特有的吶喊聲從露心的腹部拼發出來。如奔流般前進的露心,捨命似的砍向主水的軀體。

  「混帳!」

  主水吆喝,往後退,掄起大刀向進勢已滿的露心頭上揮下。

  露心卻也不凡,驚險地回刀在頭上架住。下一剎那,主水看似猛抽回刀,卻在目不暇接之間把大刀伸向露心的喉嚨:「嗚,嗚,嗚。」

  露心搖搖晃晃,血從露心喉頭附近噴出。但露心沒有倒下,張著大眼瞪視主水。

  「嘻,嘻,嘻。」主水如魔鬼般笑著,不反顧露心一眼,跳上了走廊,再向公主趨進。接著,露心往前倒下。與市奔過去,抱起露心。「露心師傅,振作一下。」

  「公主……」露心微微叫了一聲,便垂下頭。

  「噢,公主!」

  與市放下露心,愕然佇立,然後向外拼命喊叫:「殺人囉!快來人呀!寺尾先生!新太郎先生!松小姐!」

  遠處似有人回答。

  「快來呀!公主危險呀!」

  與市不斷地拼命呼叫。

  四

  在原先的廂房——

  「公主!快回答!」

  提著血刀的主水,滿臉儘是殺氣與欲情,站在公主跟前高喊著。公主凝視著這模樣的主水,眼中已無憂愁的陰霾,卻也無憎恨之色。

  「主水,把我殺掉算了。」

  公主平靜地開口說。主水眼中驀然燃起憎惡的火焰。

  「還,還是拒絕。我自島原以來的真心難道也遭到蹂躪?」主水恨恨地說,但沒用縱火燒薩摩營房之事來脅迫公主。

  「主水,我知道你傾心向我的心意。但我不會嫁給你,我把生命代替愛送給你吧!把我殺掉算了,我的生命是你的了。」

  「砍!」主水遲疑了一下。「那麼,愛是誰的?是武藏嗎?」

  「如果武藏先生像你這樣追求,也許會把愛獻給他,但武藏先生不會追求,所以不是任何人的。」

  「武,武藏那廝!」主水重握著刀,臉上散布著殺氣。

  這時,小小的人影奔向公主。

  「阿姨!」

  四五個孤兒依偎著公主。

  「走開!」

  主水高叫著,掄起了刀。這時,「啊」的一聲,回首後望,提刀的手腕上刺著袖劍。

  「哦,是阿松?」

  「主水,來一決勝負吧!」阿松站在廊上瞪視著。

  「哼……」主水拔掉腕上袖劍,猛然躍向阿松。阿松已早一步跳進庭院裡。

  「混帳!」主水也隨後跳進庭院。咻!阿松回頭一刀砍向主水的腳。

  「咔嗒!」主水巧妙地擋住了。但阿松的快刀已伸至主水脛部。

  傷勢不重。主水腳觸地躍身而起,逼向阿松。阿松躲過,反身斜砍,刀鋒劃及主水額頭,血立時飛出。

  「哼,這傢伙。」主水為這意外的錯失激怒,不禁全身顫動,提著刀瞪視阿松。

  五

  阿松退縮。跟這類技藝高超的人用真刀比畫,這還是第一次。主水本人的技法也跟江戶時代相當不同。

  主水如老鷹捉雞般,一步一步逼向阿松。他輕提著刀,鮮血從腕上滴落,也從額上、脛上滴落。主水仿佛毫不在意。

  阿松傾力與主水的威壓抗衡。

  「這狗武士,這醜男豈是揮動正義之劍的人!正必勝於邪!」

  阿松心中高喊。

  主水嘴角輕輕抽動。

  「來嘞!」

  阿松如是覺得,便踢地向前。這時,由利公主又出現廊上。

  「主水。」公主出聲說道,「為什麼不砍了我?是你的了,但……」

  「哦。」

  主水遲疑了一下。阿松乘這霎時的間隙,以捨身一刀襲擊主水。刀鋒又橫砍了主水的臉頰。

  「混帳!」

  主水兩手掄起大刀劈頭砍下,阿松雖然擋住,卻為其勢所壓,猛然往後急退,「叭」的一聲倒在地上。

  主水一躍而至,阿松雖倒下,仍把主水的刀撥向一邊,一滾而躍向樹叢中。與市握住其手,邊向外奔跑,邊拼命喊叫。

  「快,誰快來呀?」

  「來啦!」

  從近處立刻傳來回音。新太郎等五人團飛奔進來,差點跟與市和阿松碰個正著。

  「公主呢?」

  「快,快到庭院去……」

  五人奔向庭院。主水站在公主面前,正掄起刀。

  「主水!住手。先跟我們一決勝負吧。」新太郎從背後喊叫。

  主水回頭,臉上染滿鮮血,只有眼睛閃閃發光。

  六

  「嘿,是新太郎!」

  主水眼中又湧起新的憎恨,回首把刀架在正眼上,說:「來得好,老早想殺你了。」

  新太郎也同樣取正眼。「主水,乖乖受縛,這是主上的意旨。」

  「什麼?」

  「奉命殺你!」

  新太郎大聲吆喝,乘勢邁大步向前。

  「咔……」二隻刀鋒如銀蛇般糾纏在一起。剎那間,山東飛撲過來,主水後退躲閃。野田的快刀又迎面而來,主水將之撥開。宮脅與和田雙刀劈頭砍下,主水如飛鳥般閃過,一刀砍向阻擋在前的新太郎。新太郎以刀柄擋住。這時,主水望了公主一眼,公主由阿松和與市扶著雙手,一面回頭張望,一面走進屋裡……

  「呀,公主!」

  主水發出悲痛的叫聲,想追蹤公主而去,仿佛忘了眼前的敵人……

  「嘿!」

  新太郎的刀鋒乘隙,如閃電般擊碎主水的肩頭。

  主水好像一點也不覺得痛楚,連連呼叫:「公主!公主!」

  「奉命殺之!」其後的四人同時高叫,四把白刃如矢般砍進主水身體。主水全身是血……但主水沒有倒下。

  「公,公主!」主水又叫了一聲。

  聲音太悽厲了,五人撤刀後躍,注視著主水,主水還佇立未倒。

  公主又出現廊上,她不忍目睹,背轉了臉,卻喊道:「主水,我的命送給你!」

  主水不知道有沒有聽到這聲音,緊握的大刀掉落地上,緊接著人如山崩一般,跌落在地上。

  新太郎奔馳而至,加上最後一擊。但主水早已斷氣了。在這同時,山東抱起露心的屍體,喚道:「露心,是我,呀,遲了。」

  新太郎叫喚阿松和與市。

  「阿松!公主沒受傷吧?」

  「是,幸而……」

  「與市,歹人只主水一人嗎?」

  「是的……」

  「真的?我們要去找傳次和吉之丞。主水的屍體由奉行所帶走。請代向公主問候。其餘的麻煩你們啦。」

  留言後,他即奔馳而去……

  七

  離開鬼氣陰森迫人的地獄圖——主水瀕死的掙扎,重回廂房,由利公主臉色發青,像要崩潰般坐著。與市抱攏孩子,滿臉悲痛。剎那間的寂靜……

  「公主,請放心。主水已倒下去。」阿松用力說。

  「松小姐……」

  公主突然噤口不言,雙手合掌。於是,阿松也低聲說:「真是……」

  說著,自己也雙手合掌。

  阿松眼中清晰浮現了為情癲狂者可憐復可憫的景象。

  如果主水未因公主而失魂落魄,自己也可能跟露心一樣被殺。新太郎等五人團一定殺不了主水。

  「呀,公主!」與市叫喊。俯首沉思的阿松吃驚地仰起頭。

  與市拉著公主的手。公主手上握著閃閃發光的懷劍。

  「公主!做什麼?」

  阿松躍過來奪取懷劍。公主卻意外地以沉著的聲音說:「松小姐,別想歪了……我只是斷髮而已。」

  「啊!斷髮?」

  「我答應把生命送給主水。主水雖心怯未奪去我這條命,但對我來說,已跟沒命一樣。所以才斷髮。」

  阿松嚇了一跳。

  「那麼,公主,你是接受了主水的愛囉?」

  「不,無論如何,我不能愛主水。但也無法掙脫主水堅決的真誠,所以甘願用生命來代替愛。」

  阿松睜大感動的眼睛,注視著公主。

  「公主無法掙脫主水思念的心境,我懂得了。而且,也了解公主重視愛勝於生命的真意……」

  接著,她又說:「啊,不過,公主,可不能斷髮呀。武藏先生馬上就來了。」

  公主卻冷冷回答:「他來又跟我有什麼關係?」

  「那可不同。」

  阿松猛搖頭。

  「這次一定可以結合,武藏先生和公主……」

  「喂,你說什麼?」

  「武藏先生既然出仕,就跟以前不同了。」

  八

  由利公主默默凝視著阿松的臉,眼中卻閃過一絲暖意。

  阿松仍然繼續說下去:「佐渡爵爺自不用說,就是主上,據說也滿心熱忱,要親自為武藏先生說親……」

  阿松故意不提公主的名字。公主臉面浮現出欣喜之情,而且逐漸泛紅。阿松興奮地說:「據伊織先生的來函說,武藏先生自己也……」

  公主打岔道:「松小姐,別再說啦,我也不想再麻煩大家。我們還是快處理露心師傅的屍體。」

  說著,她便站了起來。阿松也注意到了。

  「對,必須先通知露心師傅的家人。與市先生,你到坪井的小河家去通知一聲,好嗎?回來時也請順便到我家通知一聲。」

  「是,我跑一趟。」

  與市有如復活一般,從座席上站起來。

  不久,小河家和新太郎家都有家人和僕役奔馳而來,將露心遺體運回家裡。

  但是,主水的善後可沒這麼簡單。出去尋找傳次的新太郎至深夜回去後,才向長岡佐渡報告:驗屍衙役到白梅庵,已天色大明。

  主水的致命傷是右肩到背上的刀傷。除新太郎的這一刀之外,還有十處傷痕,真是慘不忍睹。其中,手腕、脛部、額頭的傷是阿松砍的。

  「不愧是肥後第一女劍士,勇敢善戰。」驗屍衙役也為阿松的勇猛咋舌不已。

  驗完屍,衙役宣稱:「松山主水,豪飲之後,心智喪失,侵入白梅庵,殺害和尚露心,是故,寺尾新太郎斬殺之。罪在主水,新太郎無過。屍體棄之。」

  於是,衙役令役夫將屍體抬離現場。似乎是依佐渡預先交代的方式處置。

  公主和阿松皆合掌目送主水屍體離去。

  另外,傳次本可逃逸而去,途中卻想起主水所存的巨款,折回竊取,以致為新太郎等人所發現,當場被殺。

  門人村上吉之丞行蹤不明,據說後來在江戶成了相當有名的劍士,並開設武壇。

  又,主水遺體被棄置於亂葬崗。據傳,後由親屬偷偷運回八代。

  九

  黎明後,佐渡立刻將昨晚之事報告忠利。忠利皺眉感嘆道:「哦,辛苦了。由利平安無事,真是萬幸。阿松、新太郎,能不負傷而斬殺主水,可佩!」

  「如何向八代老君侯報告?」佐渡問。

  「聘用主水,是島原之役的恩賞;斬殺主水,則是犯罪之處罰,兩者皆順理成章,我毫無可悔之處。若老君侯垂詢,自當一一細述,無須預先報知。」忠利回答,接著又加上一句,「為使藩中之人了解,你可將此事曉諭眾人。」

  佐渡召集重臣及有職藩士,傳達主上意旨道:「主水喪心病狂,有不利主上之舉,並闖入白梅庵殺害露心,故依主上意旨,召新太郎斬殺之。」

  對此,無人懷疑。所謂喪心病狂、對主君不遜、闖入白梅庵,主水似乎確都犯了。此外,主水的聲望也浮而不實,甚至門人也沒有一個為主水人格所折服的。

  這事件也給全藩年輕武士帶來了貫徹始終的效果,同時這正表現了「無論技藝多麼高明,若違反君命,有損士道,皆殺無赦」的意旨。

  「所謂兵法絕不止於技,還要『心』!若能盡忠,技遜者亦能斬殺技高者。」

  無論老少武士都這樣想。武藏的形象現在更像破雲而出的滿月,逐漸在全藩藩士心裡升起。

  「聽說,主上將正式聘請武藏先生了。」

  「真好!讓先生的兵法成為本藩獨有的兵法。」

  「必須全藩一致迎接武藏先生。」藩士中有人這樣說,這樣想。藩內這些聲音自然會傳入新太郎的耳朵。

  事件完全處理完畢後的一個晚上,他們群集新太郎家舉杯祝賀。

  「光風霽月,迎接師傅的天地,已一塵不染,其後只有暖席以待啦!」

  新太郎說。眾人皆欣喜地以目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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